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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作者:张大春

城邦暴力团全集第14部分TXT

T-xt-小,说--天.堂孙小六在那几天里给了我几个可以用「说不完」称之的故事。第一个故事里有个大牙爷爷—丨让我假设他就是汪勋如。第一一和第三、第四个故事里也都少不了那些
踪迹飘忽,行事神秘的老头子;祇不过他们的出现分别在孙小六七岁、十‘:一岁和十七岁上换言之:孙小六已经能稍知人事,甚至很懂点儿事了,是以后来这三个老头
子便益发鬼祟,非但在孙小六面前不肯彼此直呼对方的名字,他们甚至不愿意出示本来面目,脸上总罩着一层棉、麻之类材质的面纱,或者是菜市场里地摊上常见的妖怪
面具。民国七十一年的第四个老头子自始至终以一种新上市的套头皮膜子面目出现,那皮膜子的脸和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一模一样。孙小六向我缕述这三个人如何将他诱
骗、拐架之后授以奇门绝技的时候,所用的称谓都是:「第二个爷爷」或「纱布爷爷」、「第三个爷爷」或「面具爷爷」,以及「第四个爷爷」或「里根爷爷」。「纱布
爷爷」一样是把孙小六囚在重建之后的新生戏院里而且这一次「纱布爷爷」自己放了一把火,没伤着人,火势也迅速控制住’不到一个小时就扑灭了。可是戏院又不能开
张’而「纱布爷爷」则可以安心在里面传了孙小六一大套「奇门遁甲术」。
在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时地会插嘴打断他,告诉他「我所知道的奇门遁甲」祇不过是一种和算命、占卜或星相之学相似的东西,哪里会有汁么神通。孙小六则
不时地这样答我:「我有时也不相信’我现在也不愿意相信,可是我们随时都可能陷在一个阵里,祇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我们如果不知道自己陷在哪个阵里,又怎么可能
不相信到底有没有那个阵呢?」
关于「纱布爷爷」、「面具爷爷」和「里根爷爷」与孙小六之间的那三个故事,我必须留待说到我和孙小六大逃亡的时候再作交代。现在我得跳过它们,直接说彭师
母的部分。
不知在阵里待到第几天反正是连「里根爷爷」如何调教孙小六拳掌腰脚功夫的一段也说完了的那天清晨罢?我们几乎整夜不曾阖眼,已经非常之困倦了,忽然,孙小
六瞪起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朝东南边一条泥步道上一指,然后用极轻极低的一种近乎气音的发声方式跟我说:「那边、那边,树底下’那、那是不是师、师、师父?」
我顺势看去,见树下果然有那么三、四个人,背对我们两个人站个不丁不八的步子,两脚跟不时还踮一踮、又踮一踮的老头儿果然像是彭师父,祇不过他比彭师父胖
大许多。棉布无领白线衫和外罩的毛背心也不是彭师父平时穿着的衣物。最不像的是那人的脖子上似乎绑了一圈半黑不黑、半
蓝不蓝,有如刺青般的纹绳彭师父身上没这痕记。但是,他手里的一只空鸟笼却正是彭师父
/,「「
「他在阵外,我们在阵里,」我说,还擂了他肩膀一拳头:「就算是彭师父,不是也看不见我们吗?而且他比彭师父胖那么多,大那么多。你怕什么你?」孙小六耸
耸肩,道:「没办法,怕惯了,怎么都怕的。尤其是那鸟笼子,我一看见那鸟笼子牙巴骨就打架。」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大胖子和那些人说什么我听不见,而孙小六的两排牙齿格格叱叱胡乱打哆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不到一秒钟,我也打起哆嗦来。那是因为原
先站在大胖子对面的一个人闪闪身,向一旁挪了半步,露出一张脸来一张我见过两次,再也忘不了的脸是那四个猪八戒里的一个,几天之前的那个夜里唯一没被孙小六打
倒的那一个。
偏就在这一刻,孙小六低低叫7声:「完蛋!时辰到了,来不及了。」说罢,拉住我的衣袖就地一滚,我们便双双匍匐在一排矮墩墩的水泥树桩后面,扑鼻罩面而来
的是他身上〈或者也有我自己身上〕的汗酸垢臭,我才想起:从住院那天起算,我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洗澡不说,连手脸都没沾过水广。孙小六自然也一样,可他没忘了
喷出:口又一口的臭气低声告诉我:此刻正是七点。卯末辰初,是时辰交接点,不立刻调整几颗松果的位置,阵就渐渐破了不消说:树底下那些人不多时就会发觉:在他
们眼前这一片又高又密的黑松原来只是幻觉,里头竟然是个儿童游乐场,还有两个肮脏、狼狈的逃犯。正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修补这阵,我们祇好尽可能地蜷缩身子,利
用那些完全是设计给小孩子身材玩耍的地形地物,躲丨尺、藏一寸、挪东移西,好容易半爬半滚地溜到滑梯柱子底下,才松了口气或者该说:才逃出彼此浑身孔穴之中所
蒸出来的恶劣气味。「你想师父看见我了没有张哥?」孙小六依旧颤抖着:「他看见我了吗?」我想了想,脑子里蹦出来另一番念头‘如果红莲所说的没错:彭师父就是
我解出来的字谜里的那个「知情」的「岳子鹏」,而和他正说着话的猪八戒这样死缠烂打地盯着我’所图的也和那字
谜有关,那么彭师父恐怕才是个藏头露尾的关键人物,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再者:从背后影儿望去,那提鸟笼子的大胖子少说有彭师父两个宽,孙小六之所以直把他认
作彭师父,不过是因为长期过度的恐惧,和一只也许看来有几分相像的破鸟笼子。如此说来,倘若我没有办法克服孙小六的恐惧,就祇能像个缩头龟一样窝巴在这又矮又
小的滑梯底下’憋着尿、忍着异味,且不知要磨耗多久。但是,如果能使孙小六镇静下来,勇敢起来,凭那个猪八戒,和他身边那两个老得像痨病鬼似的瘦子,外带这提
鸟笼的大胖子,应该都不是孙小六的对手。于是我假意探了探头,仔细朝那树底下觑了一眼,道:「那不过就是个死胖子,根本不是彭师父。」
「不可能师父的鸟笼我认得,它也从来不离手的。你再看清楚张哥。」这一回我只好微微侧出一只眼睛宽的脸’忽然想到个诡主意,于是一边看去、一边狠声吼了句
:「岳子鹏!」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并未缜密地盘算过,那样吼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一个简单的假设是:彭师父并不是像红莲所说的:「就是岳子鹏」,而树下那胖子也不是彭
师父。那么’对眼前那几个人来说,那一声吼祇如大街上传来的小贩叫卖吆喝,或者一阵即令尖锐刺耳却距离遥远的紧急煞车,入耳可以毫无意义。再者,如果树下那胖
子就是彭师父,而彭师父不是岳子鹏,则照说也不该引起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吼那么一声,原本并未期待对方会如何。然而’奇怪的事发生树下所有的人都微
微变动了一下原来的姿势’.且停止了先前的对话;但是也祇两、三秒钟(甚至还不到)之久。大胖子并没有回头,倒是猪八戒和另外两个已经老得不象话的痩皮猴看来力
持镇定地轻轻移转视线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非常熟巧的默契;他们的视线虽祇一扫瞥过,但是方圆三百六十度覆盖无遗。祇不过我侧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
,没有暴露出确切的位置。就在那么扫视一遍之后,他们居然一语不发地朝猪八戒身后的方向开步走去。换言之‘丨大胖子迈歩径往前行、两个瘦皮猴分别朝左右转去、
猪八戒则扭头疾走,四个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孙小六这时伏耳贴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么走了?张哥,你会念咒?你刚念什么?」
我一把把他推开几尺,道:「不只你会些邪门外道的玩意儿,你张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告诉你!走」
「去哪里?」
「去哪里?」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尘埃,道:「去洗干:你这一身酸皮臭肉。」我们离家并不远,可是我不认为回家是安全的起码还有一个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
清一一楚的猪八戒就在附近至于这个「天遁阵」就算还顶用,我也不想再待在里面发霉了。此外,我私心还有一个绝大的疑惑悬而未解:树5那胖子和彭师父,乃至于岳
子鹏,究竟有什么牵扯?不明白这一点,比一个星期没洗澡还要教人不舒服。于是我扯起孙小六的袖子,以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不跟我来,万
一在外头东晃西晃,眞碰到彭师父的话少不得要挨一顿臭打。还不如随我走一遭呢。」
「张哥你要去哪里?」孙小六有些犹豫,肘子往后扯了两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我们在那个已经破相的天遁阵里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
孙小六终于鼓足勇气,才瞻前顾后地离开青年公园,来到彭师父和彭师母的家,也是我们全村小孩子总会来受一阵子训、挨一阵子打’可什么也学不成,最后祇能蹲个马
步的武术馆。从后门溜进去,就是洗澡间。平时附近人家的男孩儿们经常不打招呼,自行从纱门外把扣钩撬开,拉上帘子,开了水龙头就能洗澡。彭师父、彭师母向例不
闻问,因为自来水不値什么钱,耐得住用冷水来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谁窥看;是以这洗澡间成年价人满为患。练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练拳的也常冒进来搅和据说是为了给自
己家里省几文水费。总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见什么人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就准是武术馆蹭澡洗的浑蛋,错不了。
所以这个占地很有几坪大的洗澡间成为我成长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记忆场景.长年湿滑而倒影着惨白日光灯管如蚕蛆蠕动的水泥地面、时刻挥之不去渗人心脾的美
琪牌药良气味从排水口蒸腾而上直达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托架、向西向南开了两扇小小方形气窗透进来的天光之中飞舞着无以数计的浮尘,以至于纵横盘走于墙沿和梁柱之
间到处殷出水渍铁锈的自来水明管,它们属于我的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当时看来了无生气且窒人欲死的抑郁青春,算是在家和学校之间勉强可以供人短暂盘桓的避难所
,意味着其实令人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巨大命运覆盖之下一个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几十个师兄和几十个师弟都在这里学会抽烟、说脏话、褪下包皮、讨论如何在初夜
时避免
被女人那两片阴唇夹伤或夹断的技巧。
在这个洗澡间里进出的不下数十百人,倘若以人次计算可能不下几万次,大伙儿共同用掉的水可以注满好几座游泳池,洗掉的污泥斓垢应该种得活彭师母前院的好几
畦菜蔬。可是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或者说过了某个阶段,所谓的师兄弟们在街头巷尾或者更远的外地不期而遇之际’没有谁会提起这个地方即使我们偶尔还想到「越活越
回去大侠」和他越活越回去的老伴儿,话题也总是在彭师父不许人露功夫上打个转悠’停止在「其实他什么也没教给咱们」的老词儿上。在和孙小六分别站在那两管灰铁
皮莲蓬头底下冲着冷水的时候,一一十五岁的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大概全都遗忘了这个地方。在匆忙逃离青青期而不暇回顾的时刻,我们仍像一群玩着捉迷藏的孩子,在
短暂到不及一瞬之间背弃了那曾经蔽匿了我们不止片刻的小小角落。
「多久没回来了?」我感慨地跟自己这么说,又打了一遍美琪药皂:「有七、八年不止了罢?」「我还好。」孙小六冒出这么一句来。
「什么?」我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的的确确可以说已经长得很大了。令人惊讶得有些陌生。「我常回来洗澡的’其实。」孙小六闭着眼冲水,准准地把一块药皂隔空一
尺撂回那个老式的塑料网碟里去,微笑着继续说道’「张哥你刚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道理我太清楚了;师父从不到这里来,我知道的。」
「你是说就连你『不见了』的时候其实也常回来洗澡?」
「当然。」孙小六勉强从水帘里睁开;只眼’彷佛非常迷惑地盯着我,道:「不然教我去哪里洗?那些把我搞去学手艺的爷爷都上上海澡堂,我不成澡堂多臭你知道
吗张哥?你一进去就好像泡在臭豆腐缸里,埋在一百万只香港脚底下。还是回来洗好,回来洗如果赶巧了师父不在家,还有故事可以听。」
「故事?」我也从水帘里朝他瞇着眼望去。
「对啊!」孙小六关了他的水龙头,浑身的肌肉看似不经意地朝四面八方一隆挺,登时百千亿万个毛孔里喷涌出一片白雾也似的蒸汽,蒸汽散处,他身上的水也干了
一面十分狐疑地问道:「你没听过师母说故事么张哥?我脔!之棒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住在山东泰安泮河边儿上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对叫爷爷的兄弟、一个叫爹
的父亲、一个叫娘的母亲,和一个叫嫒儿的小女孩儿。嫒儿不是小女孩儿的名字,祇是那个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儿的一个通称;得把镘儿一一字连成一个字读,使前一个字
的元音被后一个字给遮住、捂住,读起来像「母儿」或者一声牛叫,「儿」。这样呼喊,乃是因为小女孩儿还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缘故;所以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以及
呼喊她的称谓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总之就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捂住了。
一户人家的三个男人都还是有气力X作的人。两个爷爷是亲兄弟,从小感情极好。做哥哥的结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还不肯成家。一蹉跎,过了年岁,祇便光杆打
到底。等哥哥的儿子也成了家、养了女儿,做弟弟的就成了一一爷爷。这大爷爷、一一爷爷和那个爹自祖上就在泮河和运河里撑船。前清尙未废漕运的岁月里,从泮河里
撑船上溯,不须几篙子就能够到一条叫九丈沟的小支流,从这小支流再行两日,就是运河了。只后来驿道拓宽,泰安府往西到东昌府、平阴的一段全成了以旱路为主的往
来,九丈沟以上的河道便不太有航船交通了。可大爷爷一艘船、一一爷爷一艘船’手下雇用的人丁虽渐渐改行散去,倒还有几口水手长年帮衬,运送些米粟谷麦和什货等
物,生计算是维
29嫒儿的奇遇持着了。待那儿子长大成人,更多广个帮手,祇盼他媳妇多生几口壮丁,再把这两船靠水码头的家当接手光大了来。可这盼头没成,嫒儿才出生,大爷
爷的妻子便染病亡故,再过不及一年,大爷爷、二爷爷二人又遭了变故。
那一日天气晴和,两位爷爷将一船满载着葙疋的大船托付嫒儿的爹,带领人丁押往东昌府交卸。兄弟俩自将船泊在九丈沟,人却商议着踅进城里、逛一逛市集、喝几
盅水酒。千不该、万不该,一一位爷爷不该挑了片临着泮河的酒楼,且又凭窗眺望着远近河景,赶巧碰见了事端。
且说一位爷爷正咂着酒浆、絮叨些闲话’忽听楼下人声如炸油果子般地嘈嚷起来,兄弟俩顺着人眼指所向一看乖乖眬地咚丨原本平静的泮河里端的是一阵波翻涛滚,
涌激泡碎;河当央忽而窜起尺把高的浪头、忽而又荡开丈许宽的涟漪如此过了片刻,看热闹的人才稍稍觑清楚了:河底一无蛟龙、一一无霞怪,却是两个看似身着劲装的
汉子正扭拉撕扯,你掴我一掌、我挥你一拳,打得好不热闹。可一一位爷爷只看了一眼便齐声对彼此道:「要糟丨他俩俱不识水性丨」
一一位爷爷往来这泮河与九丈沟之间何只千回?非但精通泅泳之术,也知晓这表面上一平如镜、水波不兴的泮河底下有一种陷人的机关。出通西桥下不过一一里,有
一处河床极浅,个头儿稍微长大些的成人五指向天触露水面,则脚丫厂刚可够着探底可这底是个决计不可探的底,自凡有那稍具重量之物由此处沉河,是再也浮不上来的。熟练的船家称此地叫「流沙滩」,犹如《西游记》中的流沙河;只不知是现地以书中之文而命名,还是著书之人从这眞情实况的恶地理上得出来个说故事的灵感罢了。
总而言之:流沙滩极险’非常人所能应付。一一位爷爷转念至此,岂敢怠慢?祇恐救人不及,要眼睁睁看他送掉两条性命。于是双双跃下楼窗,直奔流沙滩前而去,
想要趁着那打架的两人尙未涉险之际便搭救上岸。谁知那两人,一个是白莲教亲、一个是丐帮子弟’各有一身武功气力。一一位爷爷恁是洇技高人一等,却怎么也支使不
动他俩。就这么一夹纒,四个人在转眼之间全灭了顶,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此后琐碎不提,祇说那嫒儿的爹娘忍悲负痛’依旧混着河上生计。如此过了将近两年,好容易日子平静下来,却又出了事。这一天嫒儿的爹刚交卸了一船大豆,回到
家中,祇见正屋上首端坐着两个陌生人。一个面皮白如棉纸,脸长似驴,配一张樱桃小嘴和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珠子,活脱脱是传说之中的白无常。这白无常身穿西服、手
上把玩着圆边方顶呢帽,说不上来还带着几分洋绅气息。另一个就大大不同了’一张紫黑面皮上贼不溜秋转弄着两只小眼睛,也正由于那眼睛实在太小,若不是四下里不
停地转着、动着,便几乎要同脸皮上无数颗说麻子不是麻子、说雀斑不是雀斑的凹点分不清了。此人虽也穿了身洋服,可怎么看都有一副要向人伸手讨饭的乞丐样儿。嫒
儿的爹毕竟是个憨实笃厚之人,看来者有如凶神恶煞,仍当那是风尘辛苦的缘故;当下堆起笑脸,虾了虾腰,又朝内屋喊声:「镘儿的娘!」
「不用唤了。」白无常抬了抬手上的帽子,道:「你老婆孩子领着我们的人上九丈沟看船去了听说你小子手底下有闲船一只,我们哥儿画正需要一只船。」说着,指
了指身边茶几上的一个青布包袱。麻脸之人立刻把那包袱打开’里头露出个黑木盒子来,麻脸再一开盒盖儿,赫然现眼的是十排龙银大洋钱。白无常自将盒盖儿「啪」的
声关了,继续说道:「钱,不愁没有;但看你能赚取多少罢了。差使干得完妥停当,这;盒子银洋你尽地拿去。倘若出船不使力,也成,我这租船的价钱是一日夜五块钱」
「太多了、太多了,使不了」镘儿的爹忙道;可三句话没说完,白无常又昂声截住他’
羞’
:!/
「我们是在『三民主义大侠团』戴雨农戴先生旗下行走的,戴先生也好、『大侠圑』也好,讲究的就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这点银钱,祇不过是分润老百姓的一点
意思罢了。生意作得成,你就收下,是你该拿的。祇不过别忘了戴先生和-民主义的好处就是。」嫒儿的爹连忙又虾了虾腰,道:「大人怎么说都是。」
「不能叫大人。孙先生手创民国都已经一一十多年了,哪里还有大人?」白无常阴惨惨一笑,道:「我姓居,你就叫我居先生;这位姓邢,喊他邢先生也就是了。」
这厢三人闲话了一阵,那居先生问讯得极是殷切仔细,比方说这泰安府的风土如何?民情如何?地方官吏治绩如何?乃至兵镇一方的军帅首长政声如何?问来问去最
后问到了白莲教徒众的活动情形。居先生忽然横里插了句:「你们听说过:个叫『共产党』的词儿没有?」
嫒儿的爹摇了摇头。居先生接着给他上了一大课,大意不外是说:如今国难当头,日寇连年犯境,那「共产党」竟然在前一年里还成立了临时政府,其祸国殃民,简
直就比前清以来的白莲教还要可恨可恶。正因其可恨可恶,就得发动全国百姓同心协力讨之伐之、剿之灭之。这一课上到天色将晚,嫒儿他爹打了几个瞌睡,以致连连点
头,状似十分同意那居先生的见解。
不错,居先生、邢先生正是假意为吸收齐鲁丨带志士、探听军阀共党消息、请命北上其实却是为了打捞那些失落的佛头而来的居翼和邢福双。这一年稍早,一部分出
身自当年那南昌剿匪总部的干部,再加上些黄埔出身、可是未及在北伐诸役之中力战殉身的一一流军将,以及「三民主义大侠团」这一系的领袖当眞在南京成立了一个叫
「三民主义力行社」的组织,由贺衷寒、康泽、滕杰、刘健群、邓文仪、桂永清、酆悌、胡宗南这些人、这般的坐次为核心小组。戴笠因祇在黄埔六期读过一阵骑兵科,
根本没毕业,是以排名尙在酆悌之下。当然,无论如何议定坐次,那「老头子」也就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仍居首脑。依照他的意思,黄埔一系既然在北伐之中精锐尽
失,何不在吸收这一系出身的同志之时条件稍稍放宽一些?一俟加入之后,执行的纪律便要严!些。相对地:如果在吸收其它学校的青年志士方面,由于出身隔阂、底细
未能洞见,则在加入之际的要求便需严一些,而在成为组织的一分子之后,执行的纪律则放宽一些。如此才不容易流失人4。这就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成立之后所发展
的第一个收揽各方人才的机构,叫「复兴社」算是「力行社」的下层单位。那不远千里而来’一意追查邢福双下落的李绶武吃尽苦头,大约也就在居、邢一一人来到山东
泰安的时节成了「复兴社」的一分子这些枝节,暂且按下不表。
倒是在「三民主义力行社」之下还有两个外围组织’一个叫「革命军人同志会」、一个叫「革命青年同志会」,算是承上启下的决策执行机构。这么一来,组织发展
突然庞大起来’非但黄埔嫡系、「老头子」的亲兵成为骨干,其余如北洋时代在北京成立的陆军小学、陆军中学以及保定军校的毕业生,有许多失采赋闲、无所事事的也
来登记加入;仅一个多月之内,报名加入成为同志者竟然有七、八百人。「老头子」龙心大悦,遂批准开办了一个「特别硏究班」,施以三个月的训练,期满之后,便派
到「复兴社」下属各级的单位里去,有的成了报社干部,有的成了名为「消费合作社」、实为「老头子」辖下的会计和贸易机构的财务技师,也有的给分派到地方上去发
展再次一级的单位,还有的成为戴笠原先那个「大侠团」特务机关的新血。
正因这是个草创时期’被称为「新血」的青年同志倏忽涌入,人人祇要口称拥戴「老头子」、报効「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者,便很容易窜身出头即使绝大
部分的「同志」实抵因为不事生产、百无聊赖,想来混口饭吃;未料一旦加入之后,穿上深蓝色中山装上衣’土黄色卡其长裤,看上去居然十分齐洁整秩,顿时人模人样
起来,颇有几分可以救国救民的自我高贵感,竟衍出个「蓝衣社」的译名儿来。
在这些号称「铁血救国」的同志之间,就发生过一桩奇事。那负责训练特务的戴笠自己生性狡狯狐疑、行踪诡秘无端,仅仅是化名就有七、八百个’可谓三日一更、
五日一易,为的就是教人捉摸不清,众人在背后也多以「老板」一一字称之;「老板」知道了也非常得意。也正由于「老板」不喜暴露本来身分面目,底下的特务们也有
样学样,时而改姓易名,引以为乐。有那么一回,一个叫陈意敏的青年塡报了一份差旅表,随手失神,签上了他那几日在外查察市井琐事轶闻的假名「周焕」。可这整一
个特务机关之中并无「周焕」其人,核发差旅费的人转念一想:莫不是「老板」突然又更改了名字,却未及以密码告示?如此一来’便不敢造次,遂额外贴补了一大笔钱
钞,另以黄封纸包裹、上呈戴笠签收。恰巧戴笠前脚出门,陈意敏后脚来送谍报,摊开宗卷一见「周焕」之名赫然在黄封上,登时吓傻,还以为另有某同僚检点了自己在
外招摇的秘闻上报,遂匆匆窃去黄封,溜之大吉。嗣后这陈意敏发现封里竟然是一大笔款子,更怀疑这是「老板」有心试探他的操守作为,便益发不敢回头归建,索性又
改了个名字,远走高飞了。这些个冒乱无绪、诡谲多疑的事体可谓层出不穷,却与居、邢一一人各怀鬼胎的泰安之行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且回头说这居翼派出两个精干的手下同嫒儿的娘母女四人前往九丈沟看船,邢福双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这一下岂不要破皮露馅儿了?当年他把那八十四颗佛头沉河掩
藏的所在正是九丈沟,可是教居翼给打了一针「通仙浆」之后,他胡乱应付的「吐实」之辞却是泰安的泮河。在当时,邢福双只求苟延性命,以待来兹;孰料居翼果然为
他露的那一手「四至四自在」的武而倾倒不已,竟尔当眞将他收纳为股肱。如今来到泰安地头卜,原祇盘算着在泮河里假意打捞打捞,自然不会有什么收获,届时便推说
河水冲流,也许还能拖磨;阵,甚或在费了偌大心力之后、如此劳而无功,居翼也就心灰意冷’不再逼索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这一行四人一到泰安、便打听出这
一户船家凑巧多了一条闲船,还偏就泊在九丈沟。
正在这厢做贼心虚,不知还能想出什么应对之计的时刻,邢福双忽听得门外极远之处有人发出一声惨号。此际居翼正口沬横飞地向嫒儿的爹讲论那三民主义如何精微
、如何奥妙,比之拟之如一部极其高深精湛的武学之中最为玄奇的「提摄心法」,如此一打比方,那镘儿的爹才勉强有了些精神可这一一人却未暇听见那声号叫。邢福双
听了个眞切,自然便加意侧耳聆之;果不其然远处是有动静:一阵清脆敞亮如出谷莺啼的吆喝紧接着传彳来,听着竟像是有个三、五岁大的孩童正在叫嚷嬉闹。
又过了约有三、五吐息的片刻辰光,号叫之声乂起,兼杂着慌乱急碎的脚步这一下连居翼也听见,登时一皱双眉,道:「出了什么事?」说时冲身而起,一跃飞出丈
许开外,顺势拉开屋门。便在此际,邢福双也猛可想起来:号叫之声听来甚是耳熟、不正出自那两个随同居翼前来的青年特务之口吗?
门开处,居翼、邢福双还有嫒儿的爹俱被这眼前景象惊诧得目瞪口兽,连鸡皮疙瘩都浮鼓而出、不能稍息。
嫒儿这一户人家临河而居,门口有那么一块土地平旷的场子,以河床巨石铺成,场子方圆总有八、九十丈,呈一斜坡之势、倾入河中。这般堆栈,一来自是为了让居
处所在的屋宇更高一些,以免暴雨洪流一来,水涨屋漫,成了灾殃。此外由于这巨石铺成的斜坡比较光滑,仅需两人四臂之力,便可以将一条货船自河中纤拉上岸,再垫
以防滑的「衬枕」,便可以修缮、髹漆,是十分便利的一种设计。北五省里靠河的船家称这种有石岸可靠的地理为「镜面码头」,是航夫生意的洞天福地这种「镜面码头」若是倾斜角度较大,寻常人丁还很难从河畔攀爬而上。拥有这种「镜面」的人家往往夜不闭户,因为那些偷鸡摸狗的宵小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爬上坡来、而不致失足;
这样的「镜面」非熟手练家不易出入,是以又叫「高人码头」。
但看嫒儿家门口正是这么一款「高人码头」。旁边原有条石阶小道,平日便供嫒儿的娘母女行走。今日这四个外乡人来到河边,说要赁闲船一艘,娘儿俩便领那两个
青年沿河去九丈沟验看,另指点居、邢一一人自一旁小路拾级登坡;换言之:那两青年并不知道旁边还有石阶可以通行!—‘.这可就应了那四句老词儿:「善恶终有报/
天道本轮回,不信抬头看乂苍天饶过谁」。
验看船只便验看船只,孰料那两青年眼见嫒儿的娘颇具几分姿色,九丈沟又四下无人,登时起了歹念淫心。先是假意尿急,临河便掏出那话儿撒了,一面用言语勾挑。嫒儿的娘是个烈性妇人’哪里容得下耳目中有这样污秽?本想仗着母女皆水性娴熟、泅术精到,就一跃下河、游回家去也就是了。可她转念一想:家里那两个人物虽然
穿着体面,恐怕也是些牛鬼蛇神,且河水教这两人尿得肮脏,更不忍下水。于是抱起嫒儿’扭身便往回走。可那两人欲火燎身,已成熊熊之势,哪里肯就此放过?遂二即
一后、时左时右,或兜或拦、忽攫忽挡,随即更亮出了匕首来。嫒儿的娘顾得了东、顾不了西,不多时左支右绌,衣裳便给划破广几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也随汗淌流
了不少,一个失神,竟脱手将嫒儿摔开。其中一个强徒抢步欺前,探手捞住嫒儿,也不管她放声嚎哭,径往密林深处疾行而去。这一厢嫒儿的娘教另一个强徒困住,祇道
今日兴许就要毕命于此,心头悲怒羞急,俱散成万千股恶气自毛孔中涌出,当下一头原本乌光晶亮的柔发便有如猬刺般竖了起来不意这万千散发戟张林立之势却将面前那
强徒吓得恍广神;嫒儿的娘觑准时机抽冷子朝他势上狠狠踹了脚、闪身便循着嫒儿的哭声奔了过去。
这一奔,瞬间便是一一、三十丈之远,待眼前乍地出现了人影,却多出一个来。嫒儿的娘定睛再一打量,却在密林深处、小径当央,站着个光着顶脑袋瓜子的小男孩
儿’约莫五、六岁年纪,手持柄丫叉儿弹弓,朝那抱着嫒儿的强徒笑道:「你的娃儿哭得恁是难过,你也不哄哄她,奇怪丨」
手抱嫒儿这强徒哪里会把这孩子放在眼中?“面大步朝前迈去,一面口中发出「珐丨呋!」的驱赶之声,行近那孩子面前忽而抬起:腿、猛里朝他心窝踏去。
嫒儿的娘忙不迭要冲身上前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可说也奇怪,那人一脚狠命踏出,脚掌到处,竟成一空;一个收势不住,半身向前倾扑,眼见嫒儿就要让他给压倒
在胸脯底下!便在这个当儿,一条短小的黑影直似鹰隼的一般自空而降、斜斜掠过那人的腋下胸前,再将身形一歪,片翦踅过,居然停停当当站在嫒儿的娘面前,手中捧
抱的正是嫒儿。这时的嫒儿也不哭叫啼闹了,却把双乌溜溜的黑水银瞳人儿直楞楞瞅着那光头孩儿。光头孩儿上下打量了嫒儿的娘一遭,又回脸瞟一瞟那踉跄扑倒的强徒
,眉宇间陡然腾起一阵杀气,扯起了童子音,喝道:「呔!我明白了:你是个拍花的蟊贼’对也不对?」
那强徒也不甘示弱,左滚右翻胡乱爬起来,手上也多出一柄匕首。他一言不发,和身纵跃近前,一匕首由顶贯下,竟往那光头孩儿的面门扎落光头孩儿却也不肯示弱
,一边腾出左手、将嫒儿朝后一让、送入嫒儿的娘怀中,另只右手当下挥了个七形八影,每一形影各有鹤喙、猴挠、虎爪、豹掌、鹰钩、象鼻、马蹄之势—!另外还多了
一记飘摇不定的神仙指的幻影;也正是这神仙指抓了个毫厘不差的分寸,待那匕尖扎到,便往卜轻轻弹出,但听他食中一一指的骨节「喀叱」两声,指尖刚巧迎住来势,
居然把只精钢铸炼的匕首应声弹断。那强徒自然大为骇怖,想要收束身形、可四面八方却教那光头孩儿一只右手所布下的七形掌恢恢然罩了个严丝合缝,祇在这一霎时间
,诸般指爪纷纷并下,在他头上、脸上打砸了七个结结实实的着落。也活该这人原来就不曾在江湖中行走历练,哪里窥得出这一招正是华严宗所传自北魏佛门旧学「龙树
迷踪散手」之中的「迷百会手」?倒是光头孩儿人小力弱,一记「迷巨会手」使出,就算拚尽了吃奶的劲道,也不到摧骨破腑的程度。是以七记指掌打得固然结实、将他
脸皮也枢破,/几处,却未见如何残伤。这强徒仍不免吃了一惊,连忙发喊,叫另一个伴当那卵囊几几乎教嫒儿的娘踹破的强徒忍住疼痛、飞奔而至的时节,这厢密林之
中的阵势已经站定一7:嫒儿的娘母女闪身向河岸处且藏且走’那光头孩儿则东遮一下、西挡一下地翼护着她们母女。后首紧步盯迫的强徒手里早不知从哪里拾起了一根
丈许长、碗口粗的枯木,有如拨草寻蛇一般往前探杵。这赶来帮手的强徒不知轻重,只道那光头孩儿年幼可欺,遂尔暴吼了一声,使出个恶虎扑羊的招式、凌空跳了一丈
来高看那居高临下的势头,是想越过中间这一逐一退的两人,直抢嫒儿的娘后背心。可这强徒却没料到:光头孩儿是何等身手?偏偏就在他跳入半空之中,上不着天、厂
不着地的当口,光头孩儿突起一脚,将对面探来的一杆枯木踢它一个仰竿立天,正顶住半空中这人的肚腹。手持枯木这人但觉臂膀一紧掌一沉,情急之下更不知该不该撒
手’竟索性狠命向前捅去;如此一来倒省事,半空之中这人不意借着力,也就抓着木梢朝里一收,两强徒犹似一杆子上的两枚水桶,噗通通栽下河去。
倘若寻常的江湖棍痞,遇上这般情状,一一话不说、祇有一个走字。可这两特务青年不同,他们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所召募的「革命青年同志会」行动分子,完全
没见识过草莽人草莽事,更不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旦落河成了汤鸡,益发恼羞成怒不知道是老天爷有心捉弄抑或成全偏偏在他俩入水之处的河水比平常浅
广几尺,自然是教那八十四颗沉底的佛头给垫高了所致,于是一挣身、便坐了起来,再一撑腿、又站直了,连忙一阵怒喝暴吼,再冲上岸边林下,阻住三人去路。另一个
手里还握着匕首的那人先使了几个虚招,胡乱挥扎几下,再猛里耍个刀花儿、掉转匕尖,直朝光头孩儿的囟门扎了。好个孩儿不逃、不避、不抵、不拒,反倒一踮脚尖一
打挺,把个光溜溜、圆滚滚的脑壳儿硬往匕尖上迎。但听「叮」的一声脆响,那强徒不觉骇然失声、大叫起来一柄精钢铸造的匕首居然让那孩儿的光头顶成了麻花儿果子。
如此还有谁敢再恋战?一一强徒当一卜撒腿朝回疾奔,来到嫒儿的家门口,却不知还有条小路可以上坡,祇好运足劲气、夹紧筋肌,有如狗熊上树一般攀爬着那「高
人码头」的「镜面」。未料光头孩儿玩出了兴致,哪里肯就此罢休?别看他年纪幼小、体格痩弱,可登爬这斜坡却如履平夷、后发先至,三两个搏扑跳跃便站上了坡顶,
待那一一人先后爬到,祇将手指头去他俩额前轻轻一捻,二人便连翻带滚地落了底,不得不狂呼大喊:「居先生救我!邢先生救我丨」
居翼、邢福双和嫒儿的爹抢出门首,却见面前数丈之遥开外蹲着个光头孩儿,正在那厢嘻笑作耍,不时朝坡下笑道,「上来啊!你们上来啊」
居翼自是个沉稳世故的练家子,听这孩儿言语之间音声嘹亮,内蕴眞气更是饱满浑成,不觉十分骇异,转念忖道,江湖棍痞最忌撞上僧、丐、妇、孺,盖因这四般人
物不能通晓武术则罢,一旦通晓了,必有独传秘技。想这孩童如此幼小,却将我两个精干人丁摆布得这样难堪,我倒要留神应付了。一面想着、一面露出两排银牙’向那
孩儿吟吟笑着,道:「小孩儿!你同他俩作什么耍子呀丨二
谁知坡下摔硒得鼻青脸肿的两人慌急无度、竟齐声喊道:「居先生、居先生!这孩子身上有鬼!您千万不要大意了。」
光头孩儿扭头瞧瞧居翼,又低脸睨睨那一一人,随即一拧眉、一瞪眼,道:「我明白了!你们却都是同一伙儿的拍花贼丨那好,小爷爷一发收拾便广」话似尙未说完
,身躯未动’右手忽地向居翼探过来想他一一人之间果尔有数丈之遥,这孩儿的手臂不过一一尺有余、三尺不足,焉能探得?可看在居翼眼中自有一番不同:但见上下左
右径足八尺之内满天俱是掌花拳影,数之不尽、应之不暇,进无可抗、退无可藏,登时头、脸、颈、胸和肚腹之间已挨了一一、三十下所幸那孩儿力气不大,不致伤及居
翼的性命。可居翼却不比受重伤好过;他心念电转,只道这孩儿的手法向所未见、甚是奇古,倒有几分像是传闻中俱舍宗佛传武道里一部「阿毘达摩人空法有功」里的「
金顶佛光」。
前文说过:「金顶佛光」为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十八分之一,与三论6里的「文殊无过瑜伽」中那「四至四自在」无独有偶地成:个「对法」。居翼吃这孩儿在
霎时间打了几十巴掌,皮肉虽疼、不及心头惊惧。暗想:邢福双自言佛头沉在泰安府,会不会教这小儿发现,给练就了一身功法?不然丨看这小儿约莫祇有五、六岁模样
,岂能自习自练、修成武学正果莫不另有高人指教,授之助之,则我今日来此,岂不要任人宰割,然则还奢望什么坐拥「武藏十要」、雄霸武林呢?想到这里,不免斜斜
飘身向外’打了个鹞子翻,越过掌花拳影的披覆,落向那镜面斜坡的上沿,拉开架子,使出先前得自邢福双传授的「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这
一式其实是一门轻功,并无足以杀伤敌手之力,是以施展开来便直似一只在空中旋舞飜飞的风筝那般此功的奥妙也尽在于此:旦对阵的另一方抢攻进袭;无论是兵仗也罢
、拳脚也罢,祇消劲气逼近,这空中的风筝便势而退’彷佛冥冥中自有一驭控上下的线索,总能令行动之人避一锋
且说那光头孩儿之所以出手,原先自然是由于恻隐不忍,要抵挡那两个拍花强徒。可孩儿毕竟是孩儿,这么打杀起来,却成了游戏,哪里知道什么凶险?他见居翼飞
前飘后,似蜂若蛾,简直和自己所修习的「金顶佛光」之中的某些功法「如对面见」;心下登时涌起无限兴致,于是也唱个喏、将浑身孔穴尽皆闭了,内蓄八万四千眞气
,收起三千六百拳掌;也腾跃空中,与那居翼招摇以对,你进一尺、我退一尺,我逼一分、你让一分射诚所谓「燕燕于飞,颉之颇之」,有如两枚同极
的磁石、比翼的蛱蝶,这便没有厮打殴斗的态势卩
然而居翼岂甘如此罢休?他老于江湖、深具城府,见这孩儿起了玩心,便暗里觑出个门道来,假意冉冉落下身形,引得光头孩儿在自己的顶门上空盘之旋之实则居翼
已悄然脚踏实地,渐沉其腰、稳坐其胯,将浑身力量凝束于胁腹之间。显然,在这个当儿,他祇消趁着对方也随他收势之际、奋出双掌,则光头孩儿势必要骨断腰折,立
时毕命于这镜面之上。
可偏在此时,横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居翼全然不明就里,祇觉自己的后腰臂囊所在之处不知如何逼入两股好似尖锥利刺般的物事,其力道之强,可如泰山压顶;其聚积
之细,则祇在针头方圆。此击非但一举而摧陷了他即将击出的掌劲、也一推六一一五地把他下腹腔中的一干脏腑给捣了个稀烂,正是柔肠寸断、不可收拾。可怜他这白无
常费尽心机要占尽一部「武藏十要」的失传绝学’却没料想到自己竟栽在这绝学之中最称泛泛的「四至四自在」的第四式「犹雷之暴烈焦燥」上。突如其来、偷以这奔雷
之手杀之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旁坐山观斗的邢福双。
在邢福双而言,他之所以倏忽出手、哪里是为了救那光头孩儿?倒不如说简直是为了逃脱这白无常鬼的纠缠与鎭压罢了。试想:万:居翼收拾了这光头孩儿,岂不立
刻就要追讨那八十四颗沉河佛头的下落‘,那么他邢福双是索性吐实得好?还是另有什么推托迁延的遁辞呢?
此外’邢福双出手十分小心他站在居翼的正背后,非但远处坡下那两青年特务不知究竟,连甫自半空之中翩然落下的光头孩儿也没看清楚,祇在转瞬间瞥见对打这人
猛然间身形一挺,翻起个大觔斗’从自己的顶门上绕一记转轮,而后便直楞楞摔下坡去。落地之前居翼已然筋脉断绝于丹田之处、眼前一片寂黑,半腔再也不会流动的死
血尽从七窍淌出,魂魄则直奔枉死城挂号去也。邢福双却抢作慌声喊道丨‘「哪里来的孩童竟尔伤了我家居爷性命?哪里来的孩童忒大狗胆,杀害我『三民主义大侠团』
第四大护法居先生!」:面喊、一面谨愼愼弯身坐下,双腿朝前,犹似小儿溜滑梯似地从那高人码头的镜面上沿儿一溜烟滑下坡去,直滑到两名残兵败卒的身旁,才悄声
问道:「一一位久在公门伺候,比我可渊博得多了,借问一声:眼下该怎么办?」
这一一人登时也傻了眼,一个支支吾吾想着不知该如何向上面交代这笔烂帐’另一个大约还不曾从嫒儿的娘那姣好的姿色之中回过神来,竟前言不搭后语,直勾勾凝
睛望向坡旁的林间小径,道:「那妇道上、上、上去了」
「我问你一一位该如何向上头回禀.——居爷这光景是祇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咱仨人便怎么个复命罢?」邢福双一面说着,一面又暗蓄内劲!他打的算盘
非比寻常;万一这两人方才觑出半点尴尬,他祇有再以奔雷手结果之-:不料话才出口,坡顶上那光头孩儿却亢声发了
一一瞩
二二
「拍花的狗东西上来丨再同小爷爷打:架」
他这么一喊,听在邢福双耳朵里却别有一番体会,当下再将内力蕴至八、九成上,故意沉声切齿问道:「人家口口声声『拍花』、『拍花』,对是你俩对那小女儿家
动了什么手脚?」
两个特务青年做贼心虚,对这一问却独独有了反应,遂你望望我、我瞅瞅你’一时间生怕落后吃亏、一起伸指向对方比划过去:「是他—丨」
邢福双心眼玲珑、念头闪炽,当下窥出底细,便故作忧急地说道:「一一位如此行事,惹来这么个小煞星,教我该怎么」祇在这一犹豫间,两掌分别向外震出,不偏
不倚,分别打中一一人的心窝,这两掌仍旧是那一个老招,也仍缘于近在咫尺之内、教人猝不及防,掌身陷进两人胸骨三寸有余,将心、肺拍成碎粉,两具残躯应声向后
飞出丈许、堕入河心去了。邢福双更不怠慢,一转身朝已经自石阶拾级上坡的嫒儿母女抱拳一揖’假意温声道:「这位大嫂受惊了!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团』此番北上公
干,不意却搬动了两个畜生;方才若有什么扰犯、还请饶恕则个。」
嫒儿的娘惊魂未定,半个字也答说不出。单看那三条性命俱在顷刻间无端了帐,已经是寻常小老百姓人家平生不遇的奇事,一旦临头入眼,除广疑幻疑眞、恍惚如梦
之外,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敢揣想。此际却只嫒儿的爹一人尙不知九丈沟所滋生的事端,然而他也是一通透天胡涂,可谓丈一一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只他从旁侧窥见了
另一个机关:这邢先生明明同那居先生是一伙的,怎么却暗下杀手对付掉那居先生呢?
「邢、邢、邢先生,」嫒儿的爹期期艾艾地迸出一声,人却双膝落地、朝坡下跪了,一颗脑袋瓜磕叩如捣蒜,仍不住抖抖颤颤地说:「小家小户祇在这河上作些往来
生意,不敢冒犯什么『大侠团』,更不敢交际什么教、什么党:您若要用船,自管用去。九丈沟泊着那船便是您老人家的了,小的也不要租钱。您差使了了,欢喜把船还
给小的,便去九丈沟原处停靠;不欢喜还呢、就管摇了去,小的但求邢先生高抬贵手,放过咱一家三口。」
他不说则已、一说反而激起邢福双疑心。暗忖:方才我盗袭居翼之时,这老小子便在我身后屋门边儿上,是否睇见那一双掌影则是谁也说它不准的。万一传扬开来,
以戴雨农那般天罗地网的势力,岂不要追拿缉捕他一个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不做、一一不休,索性灭口完事,就得把眼前这大大小小四人打杀一个干净,这他又老实
干不出来;且那光头孩儿看似非但也会使几手佛头功、且招式变化精熟、犹在自己之上,诚然动起武来,未必讨得了便宜。
就在邢福双这么犹豫未决之际,光头孩儿却先开了口:「呔丨你这人到底是拍花贼一伙的不是?」毕竟是小孩子家直心眼儿,没料到这一问反而给了邢福双一个下台
阶-却见他登时一提眞气、飞身上得坡来,展颜逐笑,冲嫒儿的爹拱手一揖,道:「其实我跟他们不一伙儿的,我」
第一一句话没说完,这坡旁密林之中忽地传出一阵咳嗽,紧接着闪过一条身影,上半截着藏青色明袋乌扣紧身高领劲装,下半截一条土黄长裤正是那「蓝衣社」的标
准装扮。这人鼻梁上还挂着一副有如酒杯底一般厚的圆框眼镜,鼻青脸肿、彷佛挨人痛揍过几回的模样。他一面朝镘儿的娘母女走去,一面斯文地笑着说:「阁?同他们
不丨伙儿,方才却怎么指这孩子说:『哪里来的孩童杀害我「三民主义大侠团」第四大护法居先生』?乂怎么说:『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圑」此番北上公干,不意却搬动
了两个畜生』这两句话,分明是自家同伙之言,怎么你又改了口呢?」
邢福双不意半路之上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来,心头不免既惭且骇,浑身丧气尽数化作冷汗流了,抢忙硬作狠态,恶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穿着这身衣靠招摇过市你
不知道这衣靠的来历么?」
那人闻言又一笑,抬手扶了扶眼镜,接道:「究竟什么来历能穿这个我却不大明白’我只知道丐帮山西大同分堂堂主是穿它不得的;那教丐帮逐出来的脱籍弟子、或
者自击敲门砖出帮的光棍也是穿它不得的。你说呢?」
邢福双闻听此言,又是一惊—!看此人面皮白皙、身形痩弱,全然不似江湖中人。且自己混世十年有余,也从未交游过如此斯文体面的角色;然而这个人竟而对他的
过往经历如数家珍,言语间似挑衅、似讥讽,彷佛有意逼他出手处置!这,不能上他的当丨邢福双连忙扭身一揖,学那居翼作一冷峻阴郁的表情,沉声道:「兄台究竟是
哪;山、哪一路、哪一码头上的朋友?还请赐告。」「我问你的你还没告诉我呢丨」那人仍旧慢条斯理地说。
邢福双此际情知再无狡赖的余地’眼下给这文土揭露了底牌倒还不打紧,麻烦的是不知道人家看见他暗下杀手,谋害了居翼的那两掌没有。正犯着嘀咕,这文士又神
闲气定地说了话:
「眼前已经是三条人命归了阴曹地府,你老兄杀孽也忒重了难道还不肯罢休’非得再饶上五个,你才安心惬意么?如此行事,难道是你丐帮中人的仁行义风么?是『
三民主义大侠团』的淑世救国之道么?」
几句话说来似意犹未尽,一旁的光头孩儿却横里插嘴对这文士道:「这位大叔!刚才那两个是拍花贼,在河边儿欺负那位大娘。」
一听这话,嫒儿的爹可急了,才约略明白过来方才这一阵厮杀的缘故;遂也顾不得谁是谁非,慌不迭冲上前护住妻女,却见那幼小的镘儿字把一双水汪汪、机灵灵,
黑丸似铁白睛似雪的大眼珠子瞅着光头孩儿——此刻她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惊吓恐惧之色,反而是无限欢喜爱慕之情,与她母亲那仓皇错愕的神态大异其趣。
倒是那文士却微微笑了,把双眼睛紧紧盯住邢福双,口气则舒徐悠缓,所说的话听来却既像是在答复光头孩儿、又像是在教训他面前这个随时可能做困兽之斗的杀胚
:「这位不是拍花贼,他只是一时迷了心性儿,行事不计后果;满以为随机应变,让言谎语就能钻天入地、行遍江湖。却不知无论他投靠了哪一帮、哪一团、哪一会党门
户,都逃不过人家的罗网牢笼。到时候又如何呢?改名换姓再另投一帮、另入一圑、另依附一个会党门户?」说到这里,这文士摘下眼镜,拿衣角擦了擦’语气忽即一变
,道:「邢福双丨你要是还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任你冲州撞府、躲到海角天涯,也不过就是这个下场」说时早已从那人称中山装的藏青色外衣下襬大口袋里掏出一迭照
片来递了过去。
邢福双愣眼翻看,只见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写着名字和看似记时的数字,画面则是一颗和脖颈分了家的人头,有瞑目伸舌的、有瞠眼龇牙的,个个儿都是副受极委屈
的神色。邢福双一边看、一边打起哆嗦来,看到最后一张上,连他的肩膀都抽搐了一下;他认识那颗人头。
「他叫陈意敏。和你前后脚进的『南昌行营』,后来改名叫『周焕』,又改名叫『杨中森』、『李之和』、『贺雄』,最后成了一颗脑袋。」这文士把眼镜架回鼻梁
,继续说:「他可连条狗都不曾打杀’祇不过是错拿了该给戴先生的一笔差旅费,等发现袋中装的是钱钞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如今你老兄杀了『龙王一翼』四大护
法的老么,又做掉雨个青年革命同志,倘若再连这两个老百姓、两个小孩儿也不放过,那就非杀了我不可。如此一来,别说你当年那些叫化子哥们儿还在找你,连你们那
团里的『志士』也都成了你的对头丨—合计合计;你划得来不?」
此际的邢福双非但浑身上下瑟瑟缩缩如正月里的刺蜻,连齿牙筋骨都抖了个震天价响’身形一软,匍匐落地,昂头再打量了对方的穿著一回,哀声问道:「您、您、
您老也是『力行社』的爷
么?小的知过悔罪,求爷放小的一条生路。」
「放一条生路不难,可你别糟蹋了『知过悔罪’」!四个字。贪生怕死就是贪生怕死,你也配『知
过悔罪』么?」这文士说着嘿嘿笑出声来,接着乂道:「不错,我也是入了社的。祇不过我不叫『爷』,我叫李绶武。」
「多谢李先生不杀之恩,多谢李先生饶命之恩。」邢福双一一话不说,就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我既杀不了你、也饶不了你。邢福双丨你不必求我’我倒还有事想
求你呢!」李绶武俯腰伸手,从邢福双手中取回那些照片,再将他搀扶起来,道:「头两年你给贵帮押运了一批物事到泰安来,嗣后却没了下文。江湖上争相传说:是你
干没了那批物事,还挟之投靠了国民政府」「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的,李先生、李爷丨您是明白人,小的眞冤枉。」「你要是眞冤枉,怎么巧不巧的你又撺掇着居翼
这倒霉鬼回到泰安来了呢?」李绶武说时伸手解开胸前一粒钮扣,朝里探进手去,那情状让邢福双不作它想,显然就是要就地「处决」自己了他见识过居翼如此行事还以
为李绶武要从怀中掏出一把盒子炮、掌心雷之类的火器,禁不住一声惨嗥,将头脸一捂、伏地哭了起来,一面发声哀喊:「东西都沉在九丈沟,小的不要了、小的不敢要
了、小的一体儿奉送给李爷您了。李爷您大人大量、放小的一条生路罢」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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