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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作者:张大春

城邦暴力团全集第17部分TXT下部

^T*xt-。小%说天.堂然而,就在老人一帚一帚扫过来、扫过去,却总也扫不净地上那些细小的碎玻璃碴的时刻,我猛然间被帚棕拂刷出来、在转眼之间便干逝的并行线条触动了一下,想
起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儿时,当这个老人正値壮年的岁月,曾经多么谨愼地维护着我对语言符号的想象力那应该算是我的修辞学启蒙罢?
我抢过去,接下他手里的笤帚和簸箕,继续扫着,老人退开两步,我朝他脚下扫了一记,他又退开两步,我再把笤帚伸远了些,假作不小心扫着了他的脚趾头,他笑
起来:「咦欸!别我也笑了,又扫他一下,趁势问道:「你怎么会问!我和红莲的事?」一听这话,家父才舒展开来的五官,猛地又扎结起来,道:「有人给我寄了一迭
照片还有一张便条’说这女人叫欧阳红莲。」「干嘛寄她的照片给你呢?」
「不是她的照片,是『你们』的照片。」家父说着时顺手撑高眼镜框’顺手往鼻心眉头狠狠楸揉起来。
「我们?我们没有拍过」半句话才出口,我的背脊煞地窜开一阵森寒,脖根处却同时渗开一片燥热打从民国七十一一年秋,我入伍当兵开始,红莲才重新回到我的世
界,每次来去都彷佛鬼魅一般;没有谁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也没有谁能告诉我:在我们热烈地互相飨以彼此的肉体之后她又去了哪里?其间的过程再简单不过,无论
我在训练中心、接受分科教育的国防管理学院或者是正式服役当文史教官的陆军通信电子学校’经常在逢着放假的日子,一出营门或者走到车站,红莲就出现了,她的第
一句话总是:「找个地方陪你睡一睡,嗯?」
彷佛中了魔咒的一般,我的眸光凝直、牙齿交战,浑身上下每一个孔窍都舒张开来,满盈盈一腔欢悦迎接着她的身体。任她挽起我的手臂,走向海角天涯。
无论是乌日、积穗、平镇祇要在营区附近触眼可见、距离最近的情人旅馆都留下我们裸裎厮杀的踪迹。从某些细节方面言之,我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能从红莲所做的
些微不经心的动作或反应察知她的感受和渴望;比方说:我们重逢那天的第一次我就发现她对脊椎骨沿线肤触有着极其强烈的感应,一经指尖轻轻撩划,便止不住地打着
哆嗦,微启的眼帘底下露出两弯瓷白,好像那哆嗦一旦打上,黑眼珠便给抖到额头上方去了。我试出这个门道,自然加意撩划。几回之后,红莲忽然睁开眼皮,轻轻笑了
,低声说了句:「多了。」「什么多了?」
「你如果不去体会,」她紧紧搂住我的背,翻身躺平,又闭上了眼,仍旧低声道:「没有谁会告诉你。」
这该算是我学习男欢女爱的第一课罢?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边一片叫做「乌日大旅社」一一楼的小房间里,被陈年不曾流通、说不上来是霉味还是腐味的空气浸裹
着,我再度跌入一年前那个撞击、爆炸之后一切归于寂灭的空无宇宙,重温如何进入另外一人生命深处的秘密。这一次与之前在宿舍里那样的鲁闯莽撞是截然不同的;红
莲似乎有意诱导我用一双探访的眼睛去窥看那些我原以为祇不过是一片黑暗的风景。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全然无法描绘、形容或用任何方式捕捉的风景。它只存在
于两具肉体缠绞厮磨着的那些个当下,透过并不灼灼然相互逼取的感官而时现时隐。也正因为我们在努力探访彼此的许多个剎那其实是失落了视觉,或失落了听觉、嗅觉
、味觉和触觉的,是以它无法经由任何形式的叙述而再现我只知道后来有一次和孙小六为躲避人追杀而溜进一家狄斯可舞厅,置身于乍闪乍灭的轮转灯球所摆布的光影之
中,才约略体会出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时间并不连续而世界从未完整。是的。
在凝神致志的欢愉抚触之中,时间并不连续而世界从未完整。我猜想这是我无从记忆任何一次和红莲亲密交接经验的根本原因。然而这是十分令我苦恼的事。每当收
假归营的时限将至,我知道这先前的一切便要随之而露晞雾散、云逝烟消;无论我在部队寝室的蚊帐里如何冥想追忆,也不可能拼合出所曾强烈体会过的这一切于千万分
之一。
终于有那么一回,当我穿起军服、扣紧皮带、打好绑腿、戴上小帽的那一刻,鼻根一阵酸哽,涕液猛然间喷涌出来。红莲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哄了几声什么,我没听
清楚,径自咽声说道:「我记不得你了,我会忘记你。」
「又不是不再见了,怎么这样哭法儿?」
我摘下小帽,想用它擦泪水,可什么也没擦出来,倒是又擤出一堆鼻涕。我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表达过依恋不舍的情感这极有可能是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之中我从来不曾
体验过眞正的失落或欠缺。然而,这样显然并非幸福。在那个令我心痛的离别时刻,我像一株给人倒栽入土的植物,既不能思考、复不能言语呼吸,整个地球却翻转过来
,然后我便尽情呕吐着了。
那是一次独特而奇异的经历。我发现那是一种和酒醉全然不同的呕吐;在倾泻出胃肠里所有的东西的瞬间,似乎并没有恶之感,倒像是向某个値得托付的对诉说了一
个天大的秘密,或者是向一群陌生人发表了一次动人的演讲那样酣畅淋漓。总之,当红莲用浴巾和一整卷卫生纸擦拭过床尾地毯上的秽物、而我则趴伏在马桶边沿喘息的
时刻,我颤抖着,回味着喉头残存着的、射精般收缩的快感,几乎连想也没想,我冲那马桶底部漩涡状的注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红莲没听见而我也不会
告诉她:我所说的正是恋爱。恋爱原来是这么回事。此后大约有一年九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和红莲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不期然出现的时机有十多次
逢着该放假或例休的日子,我临时接获命令,必须到总部甚至国防部去参与筹划那种名为「莒光周」、「军纪教育月」、「保防教育月」等军中电视教学活的会议。而之
所以上级单位会找到我据我当时揣测不外是由于我已经小有文名,且拥有中文硕士的身分;对于军方职司政训业务的高阶长官来说’张大舂既然是个会写小说的人物,便
应该有能力编写几个能够发扬军纪和保防观念、乃至提倡「忠诚精实」军风的电视剧脚本。这种差事经常是说来就来,顶多前一天晚间下达电话命令-第二天一早就得派
车出发。就我记忆所及,总是在星期六或者轮到我放荣誉假的前一天。遇到这种情况,我自然会惦念:那么红莲呢?可是说巧不巧,等到任务结束之后的某个假期,红莲
粲着一脸笑容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会这么说:「上周末我正好有事,没能来。」或者:「前几天又换了工作,忙翻了;幸好没来扑个空。」
但是,祇要不碰上那种临时委派的公差,红莲几乎没有遗漏过我军旅生涯中的任何一次假期。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美满境界。我不时会以一种历
尽沧桑、饱经世故的腔调告诫同在一个营区服役、时时为情所苦的同袍弟兄。其中包括一位大队长、几位教官、和无数为相思悬念所苦恼的军校学生。我告诉他们:爱情
是一种建立在自由和信任之上的付托,爱情是一种两个肉体之间无法被他者取代的交流,爱情是一种经由身体的探访而建立起来的相互存有,爱情是一种透过对性欲的满
足而升华成就的灵性解悟,爱情是一种必须通过分离、思念、挫折、磨难等等严酷考验才能修成正果的美学经验……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越说越深、越说越玄、越说
越抽象奥妙;时常说了就忘了。可是我的听众却越听越有趣、越听越入迷、越听越以为那是人生至理,充满了两性相知相爱的智慧。一直到我快退伍了,居然还有几个总
教官室教电码和数学的预官,每天晚上挤进我的寝室里来请益至夜深不散。他们最后联名醵资送我一支帕克金笔,笔身上镌刻着蝇头细字:「惠我良深」。
倘若我当时就能明了那暗藏在我和红莲之间百分之百的美好爱情的背后究竟是些什么的话’这支金笔恐怕非但不足以彰显我在爱情方面夸夸其谈的成就,它反而还称
得上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也就在入伍之后的这么一大段稳定持续的关系或者交往,我摸索着去亲近、理解、侍奉以及享用红莲的身体,也渐渐同她在零乱的枕衾被褥之间有了交谈。红莲说故
事的方式和彭师母、孙小六都不一样。彭师母说起故事来犹如重新经历了一次自己的人生,也带着听故事的人重返那个历史现场。可是在那个现场,你几乎看不见彭师母
的身影,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即使涉身于某事件之中,她始终像个幽灵般隐匿在某一最适于观察的角落。尽管她的表情夸张动人、腔调变幻莫测,听者祇觉其逼眞如实,
却从不致怀疑自己有什么迫切的危险。孙小六说故荜的时候有一种唯恐遗漏什么而随时提心吊胆的不安这种不安当然也会传染给听故事的人彷佛每件他所经历的事都有一
种极大的不确定性,非得将一切和这事有关的细节都交代清楚不可;否则整件事便会被视为虚妄无稽,且招致严重的指控或谴责。这样说起故事来,别有一种纤维毕露、
毫厘不失的趣味,祇不过很难了解他堆积了那么多琐碎的故事里究竟有什么意思。
红莲则全然不同,她总不肯平铺直叙的述说一件完整的事,好像她的人生就是在一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之中东闪一下、西闪一下的七彩灯饰不断飘忽游移而形成
的。你必须像个努力在益智绘本上玩串联数目字寻绎图形的孩子,一丁一点儿把那些晶莹闪炽的小片段拼凑起来,才勉强勾勒得出一个生命的轮廓。
我开始对这个女人产生好奇;想了解她的过去,想知道她的生活,想追索出她曾经在如何如何之际而我当时又正如何如何。我在印着「乌日大旅社」字样的一张床单
底下展开了第一次探访:「你跟我说过你爸爸长了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
「嗯。」她掠了掠耳际的发梢,闭上眼,嘴角微扬着喘息。「后来呢?」
「后来那颗脑袋瓜儿被人砍掉,掉进台湾海峡里去了。」
这就是红莲说故事的方式。坦白说‘申我在她讲到「掉进台湾海峡里去了」的那一刻,眼前确实浮现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坠入湛蓝泛黑的海水里去的印象。然而它太
不眞实却又太强烈;红莲的语气又过于简淡寻常,似乎不像是在刻意捏造什么惊魂摄魄的场面。
「怎么会这样?」我掀开床单,像一根背后忽然松了压缩弹簧的撅子一样坐起来。红莲略一皱眉,仍不肯睁眼,想了想,道:「大概那刀很利罢?」「你在旁边吗?
你那时候多大?」
终于她睁眼了,轻轻榣摇头,意思大约是说:「我不在旁边。」随即把只手从枕头底下探出来,曲张五指算了几回,又想了片刻,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八、九公
分的距离,竟然低声笑着说:「这么大。」「别开玩笑。」
「眞的,这么大。我还在我妈的肚子里。」一面说着,红莲一面使劲儿将那床单朝空一抖、抖成个帐篷,把我们都覆在下头,接着便捧起我的脸,鼻尖摩挲着我的脸
颊,道:「告诉过你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还想知道什么就尽管来罢丨」我们立刻又来了一回合。
再度说起同一个话题恐怕又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也许在积穗那家罕见的日式木造客栈的小阁楼上,也许在平镇那家兼作西药房生意、取名为「平镇雅筑」的民宿。我忘了什么原因也许是壁间挂了帧印着湍急瀑布照片的月历,也许那月历上的照片不是瀑布而是碧波与海船;或者根本没有那样的月历而纯属毫无情由的遐想使然。总
之我又问了她一次:「你爸的头眞是被砍掉的?」她睨我一眼,是那种何必大惊小怪以及小事不足挂齿的表情,点了点头。
红莲认眞思索了片刻,又给了我一个迷雾中闪炽着小灯泡似的答案,简洁、眩目、忽焉而逝但令人难以忘怀:「应该是因为黄金罢?他帮政府运了太多黄金出来;那
么多怎么可能不出事?」
我记得当时我并没有追问下去。原因很简单:那颗其实我并不关心、和我也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脑袋瓜儿恐怕又已牵涉到许多我无能负荷的内幕。或者我该更诚实一
些在无比渴望着红莲那丰美的肉体的同时,我并不敢再深入窥探其中还有什么诱人的秘密、以免那秘密一旦揭露开来,我便会再失去她一次。
可以说抱着一种忐忑的意绪,我继续和红莲维持着那种尽情垦掘对方身体的游戏关系。然而在另一方面,我随时随地能够意识到自己对她的隐瞒和提防;比方说,我
始终没有诉她‘其实我后
来从彭师母那儿听到了「铁头昆仑」初展神威故事的更多细节,我还知道她的爸爸就在那一次事件中结识了一个后来当上总统府资政的人物。这种隐瞒和提防或恐只
是男女之间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式的角力,彷佛握有某个(尽管并不重要的)秘密的一方便取得了某种精神上的、极其抽象的优势。我甚至偶尔还会这样想:等我老了以
后我是说要等我老到都已经不知道鸡巴硬起来是个什么感觉以后我若突然把我所知道的欧阳昆仑告诉红莲,那么,她的脸上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然而,毋须等到那么久我在三十五岁那年便已瞿然惊见自己所握有的秘密其实微不足道,且在我自以为比红莲多知道了一些什么的时候,早就成为握在别人手中的某
个秘密的一小部分家父朝我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再扫了」。我放下笤帚和簸箕,随他走进他的房间。门一开,扑面迎来的是一阵混合着蟑螂蛋、霉斑、潮透了之后蒸
出驴渍酸梅香气的油印数据纸和蛀虫啃啮成粉屑的楠木所发出的味道。我许多年未曾进入这个房门,忽然产生一种里面比以前小了很多的错觉稍后才注意到这错觉是因为
房间里又堆栈塞放了较原先多出几倍不止的书籍、图录、卷轴和资料夹;最令我讶异的是书桌右边多了张矮几,下置滚轮’几面上端端正正架设着一部我从来不曾碰过、
也不曾想到会去使用的计算机。
「九〇年代了嘛。」家父大约是从我看那计算机屛幕时目瞪口呆的神色中揣摩出我的惊诧,便带些赧意地说了一句。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轮到我面红耳赤、骨悚心虚
家父从计算机主机和矮几之间的缝隙里抽出一个牛皮纸封递过来:「是行家拍的。」
一时之间很难判断家父所谓的「行家」指的是摄影技术方面的行家、还是跟监侦伺方面的行家。不过,照片的确拍得极好;每张洗成八乘十的大小,曝光正确且层次
分明,虽然都是黑白底片摄制,却因为冲晒技术细腻入微而颇能传神。至于所拍摄的内容一言以蔽之曰:我和红莲在打炮。
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端详自己妖精打架的模样能有多么尴尬就毋须赘述了。我匆匆瞄了两眼,十足体会那无地自容的滋味。倒是家父显得相当容,不疾不徐地说道:
「一共寄来了十八张,应该是用那种高精密度的特殊底片拍下来的依我看,祇有拍航照图之类的单位才用得上那种底片;你是碰上『专门的』了。」
我这也才注意到:十八张照片并非一时一地之作。照片里我的容貌和体态有着极其明显的差别。薙了个大光头的一张靠近右侧的位置有一扇教窗帘给掩去半边的窗户
,没掩住的半边透着光,可以约莫看出窗外公路上弥漫着镇日不落的灰烟尘埃,和「乌日大」三个颜体正楷招牌字。其次,我趴在红莲身上(采『传教士』姿势)冲刺的一
张下方也就是距镜头较近的位置放置着一个侧面印了「平镇雅筑」字样的火柴盒。除了这两张之外,其余大多没有明确的地理标示。不过,照片中的我头发越畜越长,可
见是服役中期以降、乃至退伍之后的几年间陆续拍摄下来的。其中有三、四张里的我肚腩肥厚,有如怀孕四、五个月的妇人;那显然是民国八十年以来的一年半之间拍的。倒是红莲一点儿没有改变除头发或稍长些、或稍短些,几乎辨认不出这前后跨越了十年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过任何痕迹。
在那样认眞看着每一张照片的时候,原本乍然绽开的羞惭窘迫之情竟尔习习褪去。毋宁可以说是在家父带些宽纵意味的眼神鼓舞之下,近乎谐譃地一如用笤帚去拂扫
他的脚趾头那般我随手抽出一张晃了晃,道:「要是有人拿我儿子的这种照片给我看,我会疯掉。」
老人点点头,似乎是表示接受了我的试探。可是他却如此接着说道:「我原本想烧了的,又觉
乎着有什么不对劲儿一定是你招惹了什么事,才有人会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想借我的力气整治你小子一下」
「为什么要寄照片给你呢?」我脱口问着的同时已经在想:万一他们寄件的对象是我任职的报社、或者我任职报社的同业竞争者,则极有可能让我逐字笔耕、辛辛苦
苦在文学圈里所建立起来的一点小小名声毁于旦夕之间起码我会成为一个蜚短流长的话题,一个东招西摇的笑柄’一个再也不能发表什么「具有严肃意义的作品」的小丑。
「当然是因为欧阳崖仑的缘故。」家父低声说道:「寄照片的人非但掌握了你和欧阳红莲的交往,恐怕也想考较考较我和欧阳昆仑之间的关系」「你认识欧阳昆斋?
那、那个铁头?」
「可以说认识,也可以说不认识。」家父再度抬手扶了扶眼镜框,用那种几乎像先前斥责家母一样严厉的语气说道:「我先问你’你可要老老实实、仔仔细细地答我
是不是有人曾经告诫过你: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
他的话乍听起来的确耳熟,而且不祇如此,连遣词用字都一模一样:「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然而这种告诫式的话语在我们那一代人耳朵里至少
堆置了数十百万,一时半刻之间实在很难爬梳得出来。我正犹豫着,家父却急切地说了下去:
「这几年我看你很风光,一天到晚电话不断,朋友也多了起来,这和你服兵役之前的光景是大大不同了。你自己不会不知道罢?」
我听他的话里似乎没有责备什么的意思,可是细细咀嚼,也未必然十分赞赏我那可以称得上是应接不暇的社交生活。于是带着几分防卫意识地我咕哝着答道:「也没
什么罢?你也知道的,人家邀篇稿子,总会打几个电话;找我去演个讲,也会打几个电话。有那些报纸杂志想到什么题目要采访采访’总不外还是打几个电话。你要不乐
意接就别接,要不我搬出去」
「没那么大罪过。」家父往床边一张藤圈椅里一坐,摊摊手示意我也坐下,突然降低音量,道:「你静下心、捺住性子、好生想一想:打从你那年写论文当兵起,一
直到此刻为止,有没有哪一天是独自一个人过日子的?」
他的话越说声越悄,但是却狠狠撞了我一记;犹如走着走着猛里撞上一块又硬又厚的透明玻璃,砰然把脑门撞了个满天星斗,里头的零碎儿柬洒西飘,眼前一片金光
灿烂。我摸摸前额、眨眨眼,居然笑了起来,应声道:「的确没有。」「哦?」家父朝椅背里仰了仰。
「不不!等等」我忽然想起来:「刚才我是一个人的丨我一个人到青年公园去看书。咦?不对丨不是一个人;我在公共厕所里撞见一个冒失鬼;那家伙说他是我的忠
实读者,还尿了我一裤子!」
「如果人家不是个冒失鬼呢?」「哪有人故意干这种事?」
「哪有人裤子上沾了那么脏的东西还不赶快回家换了、洗了?」「我在看一本书」我辩解着,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依稀明白了家父的意思:公园厕所里那家伙既不
是冒失鬼,也不是我的忠实读者那是个故意窝囊我一下,好逼我赶紧回家换裤子的!/
家父径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点着头,道:「所以,这一向你身边的确是『随时有人』了。看样子,你这条小命儿能苟活到今日,不是没有道理的。」说
到这里,他摘下眼镜,另只手使劲儿搓抹了两把脸,直抹得两颊和鼻头儿赤红殷殷,两丸聚不拢的黑眼珠子不知是看着我还是我身边的房门,叹了口气道:「去把你那几
本书拿进来罢。」
「我可不想唬弄你,爸!你要是逼我烧7它们,我出了这屋门就不再进来了。」我几乎是晈牙切齿的那么个架式地说。
「别跟我闹意气。」家父重新戴好眼镜,又沉吟了半晌,有如作了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似地说:「烧与不烧,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可你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要是
还像个跌跌撞撞的小娃娃一样,成天提着条性命混来蹚去,如何是个了局?」
我没答他的话,开了门,三步并两步冲进客厅,拎起先前搁在长茶几旁边的书袋,忽地闪出个念头来:我当然可以背起这袋书,扭开门锁,窜身出去,随便找它一个
天涯海角去混一段时日。日后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迸出这个念头,未尝不与家父那句「这一向你身边的确是『随时有人』了」的话有关;或许在意识的深处,我正竭尽
所能地抗拒着这样一句话难道我眞地再也不能回到许久许久以前,一个人窝在缈无人踪的宿舍里,像老鼠一样读书度日了吗?难道我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便已完全失去
了独来独往的权利了吗?难道我已经习惯了变成报社、课堂乃至文坛诸如此类非与众人接触不可的社会的一分子了吗?难道我根本是个舍不得也离不开〈包括那些所谓忠
实一读者在内的〕陌生人群,且热切渴望同他们交流、沟通,却又不屑承认而惺惺作态的人吗?
拎起那袋书的剎那,我把「身边随时有人」这句话作了太过偏执的引伸;然而那带有自责况味的引伸毋宁是深具意义的它让我得以重新温习一遍从前,重新体会一遍
既非知名作家、亦非媒体宠儿时代的张大舂所曾经懵懂追寻的一个状态一个夜以继日只在这本书和那本书之间逡巡来去、顾盼自如的状态……
事实上我已经扭开门锁,一步正待跨出!||‘倘若就这么扬长而去,也许我再也不会有回头面对家父的勇气,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从他那里得知为什么我「身边随时
有人」,也许我再也不去报社上班、再也不回学校授课、再也不发表什么狗屁文章、再也不……推演到某个难以捉摸其细节的极致,也许我便消失了。然而那一步没能跨
出去家母在身后喊了我一声。我回头瞥见她正趴伏身躯,用手掌抚按着方才打碎了玻璃杯的地面。「又要出去啊?」她说。「你在干嘛?」我叫了声,抢上前要拽她起身。
「玻璃碴子太细,不这么试,你怎么扫也扫不干净。」家母说着,抬起一只手掌,指丘处果然晶晶莹莹沾黏着几片碎碴子,另只手顺势给挥进簸箕里。她没肯让我拽
起来’反而扯住我的衣袖,低声道:「你老子最近不大对劲儿,动不动就唉声叹气的,夜里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怎么着,老是乱叫。你别跟他计较;人老了,什么毛病都来
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打消了那个扬长而去的主意,冲她点点头,拎起书袋,走回家父的房间。老人还仰脸坐在藤圈椅里,双眼直楞楞瞅#夫花板上的吊灯,道:「把门
关上。」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顺手扣住插梢锁,漫声问了句:「妈说你最近睡得不安稳。」他扶了扶眼镜,嘴角不自主地撇了撇,道:「等你听我说完,再看看你能睡得安稳
不?那本《七海惊雷》你读到哪儿了?」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抓耳挠腮想了老半天,依旧没有头绪,祇好扯开书袋,把《七海惊雷》摸出来,扭亮灯,胡乱翻了翻。坦白说:在翻看的时刻,我祇觉得有如
陷身于那些经常缠祟着我的、有关考试的恶梦,满脑子尽呈一圑眞空,视线所及之处的白纸黑字也不外一片茫然。有好几个剎那,我很想告诉家父,算我压根儿没读过这
本书好了,你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好了。
但是,老人什么也没说,他十分有耐性地等着,十指在胸前一下又一下地叉搭,即使偶尔咳嗽一下,也像是置身于病房或图书馆里一般努力地节制着音量。不知过了
多久,我总算找着了当年匆匆浏览之下所历经的那个极限
这整个过程像一名迷失于险峰雾林之间的漫游者在嵬寻、穿越过既芜杂零乱且模糊缥缈的记忆之时,猛地从我眼前闪过两张忽隐忽显,半生半熟的脸孔。其情状有如
你翻箱倒箧遍寻某一则资料或某一篇文章而不得,无可如何之际,却在你全然意想不到的书页间飘落下一份你以为早已遗失的笔记、一纸你声明作废多时的证件一样。那
是两个人的脸;一张泛着紫气的同字脸和一张不时会撮起口唇、发出呼呼怪笑之声的圆脸。紫色同字脸的那人跟我说了句话:「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都读了个七零八碎
儿。」圆脸的则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回嘴道:「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大快吾等朵颐昵!」这没头没脑的往
来言语转瞬即逝,颇像是清晨起床的片刻间残留在枕边衾上的梦境遗痕,待我正要岔开思路,往复拨寻,却又杳然消灭7踪影。在那一刻,我祇当是因为答不出家父的追
问而一时情急,从意识底层浮涌出从前在学期间挨老师们教训的无数个情景之一。不意这一岔念,倏忽闪炽,稍后才解开了家父原本想要探究的另一个问题。不过,我必
须先回到《七海惊雷》—
我把拼凑出来的阅读印象比对著书中原文,好容易找到当年停顿的地方,说的是一个双腿畸残的拾荒人于穷途末路之际忽有奇遇,得着了一个传衍了数百年之久的古
本故事,拾荒人觉得那故事固然荒诞不经,但是颇有异趣,便逐字逐句地读了下去。岂料一旦入迷,非但茶饭不思,寝息亦废,且正因为字斟句酌、钻深究细的缘故,竟
至神魂驰荡,心魄动榣。看在外人眼里,这拾荒人镇日里喃喃嚼语、唔唔咒念,竟尔疯癫痴狂了。殊不知这古本故事的页里行间隐隐然藏着个奇门遁甲秘术的机关;拾荒
人读之诵之,居然练成了一套排诡阵、设迷局、兴道法、布幻象的本领。
当年我就是在看到这一节上打住的。我指了指《七海惊雷》第五百零一一页的一个段落’同时也想起初读此书当下的情景我随手合上它,放回壁间书架的原位,走到
另一个标示着「宗教民俗」类别的书架前,抽出一本叫《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书。
「为什么没读完就不读了?」家父觑瞇箸双眼,似乎是以一种纯属好奇而非训诘的口吻问道:「这本书有六百多页呢。」
「反正是一部破武侠;本来就读到哪儿算哪儿。」我说:「而且我又搞不懂奇门遁甲是个什么
东西,大概就这样放过了罢?」家父点了一下头,又垂下脸、沉思了好半天,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这样罢你先仔细看完它再说。」
一时之间我仍不免有些胡涂才多么大一会儿之前不是还要我把这一袋书「通通烧了」的吗?这一下怎么又来个「仔细看完」了呢?
然而彼时的我如蒙大赦,无暇细究个中因果,遂抓起《七海惊雷》,从第五百零一一页那中断之处读了下去。
且说那双腿畸残的拾荒人姓裘,单名一个攸字。在前五百页书中只偶尔出现过三数次,读者仅仅知道:这裘攸曾经进过学、中过秀才、也娶了一房妻氏,并育有一子。倒是那孩子是此书主角之一;此子生来桀骜不驯,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便给个和尙模样的人拐带离家,一去不返,可是在日后竟练成了绝世的武艺。日久天长,这裘氏
子便以云游僧的身分行走江湖,法号「轮空」。轮空虽然到处行侠仗义、济弱扶倾,却始终不曾与闻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因为哀恸过遽而染病亡故了。至
于那裘攸先遭失子之祸、复陷丧妻之悲,顿时勘破功名、无心举业,才沦落成一个拾荒人。
《七海惊雷》全书直写到第五百零一页上也就是裘攸不期然而练就一身奇门遁甲的方术之际才冒出另一个主人翁。是时在市井坊巷之间,无论三教九流,几无一人肯
以青眼睐裘攸者。倒是有个远从京师流浪千里而来的孤儿看他着实可怜,遂礼事之、敬奉之。裘攸深受感动,便将一套本领尽数传给了这孤儿,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
跨儿」。为什么叫这么怪的名儿呢?书中还有闲言说解,乃是裘攸这秀才毕竟抹不净读书人的底子,取名用上了典故。原来这「跨」乃「跨灶」之意。《海客日谈》云:
「马前蹄上有两空处,名『灶门』。马之良者’后蹄印地之痕反在前蹄印地之前,故名『跨灶』。」引伸说来,即是后者超越前者的意思。在裘攸心目之中,自然是期许
这跨儿的奇门遁甲之术能超越裘攸本人;至于是不是隐含着「后儿超越前儿」的意思,则飘花令主并没有明说。
或许是浪掷在闲说某名某物来历掌故之类的笔墨太多、也太琐碎,致使《七海惊雷》最后的六分之一看起来非但没把前文之中所设下的伏线:一呼应完妥,飘花令主
反而变本加厉,花了将近三、四十页的篇幅去重述早在四、五百页之前就已经交代过的一段无关宏旨的背景;也就是在全书中根本无足轻重的一个小8派飘花门如何拥有
三百多年的传承历史、如何于江南北八侠中排名第七的白泰官之前即已独步武林、如何精拣愼择良材美质的子弟谆谆而教:::。飘花令主特为显示白泰官一系子弟皆属
歪瓜劣枣之辈而不惜以整整四页的篇幅抄录了一份谐称「白邪谱」的名录,刊印出两千多个名字。坦白说:我认为那是作者为了骗稿费而混使的卑劣伎俩,是以一眼扫掠
之下,便将那四页尽快翻了过去。
接着,飘花令主像是蓄意撒开控缰驭辔的双手以便纵马狂驰一般地写出了另一段有头没尾的故
在这个故事里,自幼离家、寄踪八表的僧侠「轮空」再度登场,为了替嵩山少林寺护送一批名为《武经》的秘笈到福建少林寺去,一路之上,历经了不少艰难险阻,
斩杀了许多盗匪强徒,最后终于达成任务。但是,就在轮空将《武经》运抵南少林、贮入藏经阁之际,居然凭空冒出来雨个早就伏匿于寺中、寂寂无闻的洒扫老僧材平和
材庸;这两个老僧手起掌落,立时便将轮空给格毙
了。最令人沮丧的是:整部《七海惊雷》到这里居然就结束了。
这样虎头蛇尾也就罢了,整个阅读过程更极其别扭,因为在高阳给我的这个本子上到处是他随手注记的一些小考据高阳的行草自成一体,且善书者不择笔,忽而红墨
水钢笔连下数行、忽而又是蓝色油墨圆珠笔岔写几百字,之后居然连毛笔的蝇头小楷也绵延一气,乃至原先排印的明体铅字常为之掩翳难明。有些夹注字句依稀可辨,不
外是引伸、旁证小说所述内容的一些来历出处,有些我连他写的是什么字也认不得,于是干脆通通跳过。至于《七海惊雷》的原文坦白说在深受现代小说结构形式洗礼的
我看来’这样松散骈漫、挟沙跑马的写作方法迹近乎对小说这一体制的侮蔑。我在读到「全书完」三字之际,忿忿然随手将《七海惊雷》向桌脚边的垃圾桶一扔,不意却
瞥见封底上的一行小字,正是高阳所写的那句:「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我忍不住再将它从垃圾桶里抽出来,捧在手中,又读了一遍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
书为武侠之作
家父似乎并没有读到这一行字,但是他迸出口的话却几乎同高阳的题字按语是一模一样的:「你看不出门道来,自然会以为它祇是一部破武侠了。」「如果这里面有
什么影射!」
「不是如果,」家父使劲儿一扶眼镜框,道:「它本来就是一部影射。飘花令主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可是他写了些什么,我却猜得出几分。你方才跳了几页没仔细
读,应该是那『白邪谱』的名录罢?」
我点点头,顺手翻回那四页有如联考榜单一般密密麻麻的名录。这时我也才发现丄闻阳在这四页里居然没有半个字的夹注、眉批。乍想起来,应该也是不耐这无聊名
姓的摆布,是以和我一样,匆匆放过了。然而,另外一个念头这时猛里闪出来挤了我一把:倘若此书并非小说,而这份名录或可能并非虚构出来的;也正由于它是一份实
有其人的名录,高阳才未曾像在别处那样随文附注、垦掘奥义是这样的么?
「你先认一认,在这些个名字里,有你认得的没有?要是怕费事,倒是可以『卷帘』而上,从最末一个名字往回认,认一个、想一个,想清楚了就圈起来,不可马虎。」
「为什么不顺着来?我不怕费事,谁说我怕费事?」我扯嗓子抗了两声,其实心是虚的我猜家父恐怕早就看出来我这做不得学问的懒散习性,可教他这么一说,却偏
要跟他逞强,执意要从第一个名字往下读。
「那都是些前清雍正朝时代的洪门棍痞,你怎么会认得?别犟丨倒着来罢。」家父的语气仍旧平淡温和,但是十分坚定:「等你认出什么、想起什么来,也许就明白
那飘#化令主的意思了。」
白昼至此隐退,窗外的天色已经全然暗下了,我并没有注意到家父是在什么时候悄然扭亮了日光灯,甚至还打开了计算机,双手便捷如熟练的钢琴家一样敲击着我完
全陌生的键盘,黑底白字的萤光幕闪炽良久照理说我应该十分惊诧于老人居然能如此熟练地操控这种先进的科技工具,然而我什么也没来得及表示我竟毫不自觉地跌进「
白邪谱」名录所展示的机栝之中。即将揭露我和孙小六各自遭遇的奇谲诡异之谜以前,我确曾犹豫着:究竟该从哪一条线索展开叙述。我可以先从那一年在小五姊弟俩的
护送之下前往辅大文学院应付硕士论文口试的那一天说起。然而这样说并不吻合我重新回忆起彼日情景的实况口试通过之后、直到家父为我拨云撩雾、洞察世事的那一’
天中间过了差不多有将近九年的光景,我从不曾想起民国七十一年六月十四日那天所发生的一些琐事。之所以我会记得那日子,祇不过因为它既是我「竟然」取得学位之
一日,也是我一一十六足岁的生日。
我也可以先从孙小六那个「里根爷爷」的身上说起。然而这样说就很难绕回头解释欧阳秋、欧阳昆仑乃至红莲这祖孙三代和老漕帮这一系人马之间似有若无、阴错阳
差的几番遇合。此外,就我逐渐知悉世事眞相的过程而言’依据时序的前因后果、逐日逐月交代那些在早年我既不以为意、又不甚明了其究竟的枝节背景,则是桩既繁琐
、又无趣,除了比较贴近素朴写实主义者们冗赘堆砌的风格之外毫不足取的事,所以我索性还是得暂旦不去理会「里根爷爷」的部分。
斟酌再三,我最后决定从「白邪谱」上的几个名字说起。这几个名字出现在全谱的最后一行,从最末一名以次逆行而上,分别是:洪子瞻、洪达展、陈光甫、莫人杰
、项迪豪。
云子
「当然。」我叉合十指,枕在后脑勺上’跷起一一郎腿,把不知从哪些闲书杂志里读到的些个旧闻轶事一抖露说了个透
根据我的记忆所及:项迪豪和莫人杰分别是杭州湖墅一带经营过塘行生意发家的两个纨袴子弟。由于项、莫一家素来通好,两族各自精通的武术时有交流,遂有「南
腿双秀」的美誉。可到了抗战期间,项、莫一一家的际遇却判若霄壤;项氏尽数变卖了资产,举家迁往上海租界区,经过几年的蓄积韬养,居然在抗战胜利之后改行投资
海运事业,有了足可敌国的财富。莫氏则恰恰相反原先的家业毁于兵燹不说,又欠了大笔债务,莫人杰甚至还在一桩债务纠纷之中被某帮会分子举枪射杀,毙命于杭州商
会会馆待客小厅。
当我一口气说到这里的时候,家父才稍一侧身,偏过半张脸来,嘴角斜斜撇给我一个难掩轻蔑之色的笑容:「哦?是这样的么?」紧接着彷佛像是不忍打断我的兴致
似地他又连忙收敛了笑意,扭回身,道:「你先说下去罢。那陈光甫呢?」
陈光甫我就更熟了。许多和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处理外交事务有关的著作和文章都提过这个名字。此人最称显赫的一桩事迹便是在抗战伊始之际率团赴美游说,借来一
笔为数高达两千五百万美金的军援款,为当时正捉襟见肘、寅吃卯粮的「老头子」解决了燃眉之急。
不是我自负书读得多,在看到项迪一彖这个名字的那一剎那我得意地笑起来,说了句:「哈!每个名字我都认得。」
「也都知道他们的事儿么?」家父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计算机屏幕,手指头喀哒喀哒继续敲着此外,在署名陈秀美所撰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硏究
》一书「书门」之部中也曾提到:陈光甫为人十分风雅,有搜集法帖碑拓及名家书苏一?眞迹的嗜好,曾斥资百万购买了一批号称「蛇草行书」的新潮派书法作品’持之
分赠政商名流,并倩人大作评介之文,发表于报刊媒体。果然鼓吹得力’匝月之间,这「蛇草行书」便轰动全国;非但蓺坛称盛,就连不识字的市井小民也知道:当代出
了个走笔如舞蛇的大书家这大书家正是「白邪谱」上紧挨着陈光甫的一人:洪达展。
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里,洪达展之名不只出现在「书画门」之部,也出现在「统领门」之部。所谓「统领门」,顾名思义,即是洪门这个帮
会系统中领导阶层的一个专章。无论我们泛称为天地会也好、洪门也好,甚至随俗而讹呼曰「红帮」也好,由于这个系统的组织过于芜杂、结纳过于粗率,自凡是每三、
五人共有一个抄录了些口诀、手势、仪节之类图文的「海底」,便可自组一会。于是什么小刀会、铁尺会、边钱会、红枪会、斧头会…:各种名目的会党都出现了,人人
自称洪英、号曰光棍,袓奉万云龙大哥,不争地盘户税的时节皆是天地会兄弟,一旦争起来,各械斗团体之间直似一把散沙。是以《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硏
究》之中的「统领门」十分热闹,寓目之下,彷佛每个有姓有名的人物都是一会之首倘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在同治、光绪两朝之间,安徽盱眙地方就有一个钢鞭会的会首
叫「张大春」的。至于这洪达展,字翼开,杭州人,祖上是哥老会的首领,由于四处传播「海底」秘本,宣扬「南会北教」结盟有功,其会首身分成了世袭。传到洪达展
的父亲那一代又跻身油电业,经营发电厂致富.…:
想到这一节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忽然回忆起不知多少年以前在三民书局一一楼,以那种「接驳式阅读」的方法读书的某一刻当时我在这本近千页的书里不
断地瞥见「哥老会洪达展」、「哥老会洪达展」这个名字,却怎么也串不成洪达展这个人物的整体印象,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疑惑或困扰,才促使我在未终卷之前转而
去翻阅了另一本《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而有趣的体验,使我几乎忘了家父要我辨认「白邪谱」的那几个名字的事,反而分心想着:人的记忆多么奇妙?我以为不可能记得的,或者我不认
为値得去记的涓涓滴滴会在你全然来不及提防的一刻重新回来,深深地撞击你一下’且狠狠地干扰你正在关心、正在思索或正在着迷的生活。我暂时抛下了洪达展这个名
字,俯身从书袋里翻拣出《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硏究》和《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这两本书,漫无头绪、也漫无目的地翻起来。似乎是的,似乎我眞正想
要翻拣的并非书页,而是另一个失落了的记忆的片段。几乎也就在此同时,之前曾经来干扰过我一回的两张脸孔又浮现了:紫色同字脸说的是:「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
都读了个七零八碎儿。」呼呼怪笑的圆脸说的是:「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没等脑海中这人说完,我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说时
浑身上下哆嗦得更厉害
那是曾经出现在我硕士论文口试会场上的两张脸;民国七十一一年六月十四号上午九点钟。那天清晨不过四点钟左右的辰光,小五忽然来到美满新城一巷七号,身上
穿的居然还是头一年冬天里她送我到龙潭来的那一天穿过的枣泥色长裙,两只辫子像是又长长了,打结之处也仍旧绑着和裙同色的缎带。我说我见过这条裙子,她说你当
然见过,我一年到头不过就那么几条裙子。我说又不是周末,你来做什么。她说来接一个胡涂大少爷进京去赶考。我想了老半天才想起这天要口
试,对于考试,我心里其实没抱半点希望,忘了日子脸上仍觉得挂不住,于是都倔到嘴边来了:「现在才几点钟?」
「要不是前半夜忙耽搁了,我两点多就来了呢。」小五一面往屋里闯,一面喊着:「小六,都收拾好了没有?」
孙小六应了声’也没说好不好,支吾了片刻,才皱眉苦脸道:「徐三哥给的那小册子不见
一听这话,小五的脸色也变了,上牙咬起下嘴唇儿,两丸亮晶晶的眼珠子转转东又转转西,彷佛走失了魂魄’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找去。
我当然知道那是本什么东西。它看起来像是那种袖珍版的圣经,三边开口的地方染着红颜料,封面黑皮精装。徐老三在村办公室把它交代给我的时候还说过:「你很
快就用得上了。」
事实上我的确如徐老三所言,很快就用上那小册子了祇不过用法决非徐老三的本意在写我那本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的时候,由于(我曾经招认过)参考书籍过于
匮乏,不得不信手胡编,有时灵感枯竭,一连几个小时兽坐下来,也想不出一本古籍或一个古人的名字。有那么一天,我随手翻拣徐老三给收拾的那个藏青色包裹,从一
条类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底下找着了这黑皮小册子。
那果然是一本十分合用的东西!;小册子的每一页都分成上下两栏。一般说来,上栏都比较简略,祇注记了些公司行号的名称、地址以及类似负责人的姓名;下栏便
复杂多了,通常写着另一个公司行号或单位机构的名称,以及另外一大串人物的姓名,乃至于外号和生平简历,以及三言两语
的记事或某些不寻常的商品内容。比方说有一页是这样写的:
(上栏〕通和汽车音!百货精品中心,台北县新庄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一号,简瑞河(下栏〕九鑫赌具供应站,台北县新庄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一一号,简阿猴,松联帮北县一
级代表。船骰、折视麻将(附透色镜)、电子侦测及反侦测仪、点式弹跳枱布(另备遥控置)、定时易色扑克(限了三种)。
这是比较容易辨识的一页;稍微细心思索一一卜便知道:简瑞河和简阿猴也许是同一家的人,或者就是同一个人。汽车音响百货精品中心是一门生意也可以说是另一
门生意的「招牌」;而所谓「另一门生意」,在这里就是贩卖作假赌具给特定对象的行当,且应该与所谓的「松联帮」有些关连。日后我才知道:徐老三借给我这本黑皮
小册子其实是有用意的他怕我踩错了堂口,在原本已经是一笔混帐的人生道路上又误入什么阱。
可是我却让这本小册子发挥了另一种伟大的作用它变成我硕士论文的索引簿;每当我想不起一个人名、一个书名、一个地名……总之是闹名字荒的时候,这本黑皮小
册子便成了我取之不
尽、用之不竭的圣经。
举例来说,有一页是这样写的,
(上栏〕亲慈妇幼卫生用品专门店乂台北市古亭区同安街四十一一号/梁城阳、王台生。(下栏〕哥老会台北南区第一一分会。入门诀:「要把台北南区分给老弟管理
,请问怎么做?」答称:「看着办。」入门再问:「谁看着办?」再答:「哥子亲自看。」入门再问:「各位老弟又如何?」再答:「翻开国语辞典,分座次。」入门最
后而说:「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这一页稍稍复杂了些却难不倒我。它的意思是:在台北市同安街四十!一号挂牌经营妇幼卫生用品店的梁城阳和王台生其实是哥
老会台北南区第一一分会的负责人。如果不属哥老会成员,而临时有事要请该分会的光棍帮忙,就得在一进店门之后找着梁、王二人,依照入门诀问话。问一句,人自会
答一句,总共三问三答,倘若字句皆无舛误,入门求助的最后还要补上一句:「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如此一来,梁、王一一人便明白:来者虽不在帮,却是道上
混事的朋友,且有急难相求,应该立刻提供协助。这种盘查检霰的应对言语显然是从老帮老会那些个繁琐异常的「海底」中所载录的「切口」.也就是黑话简化而来-一旦
深入观究’其实并无神秘奥妙可言。
但是对于困在美满新城无书可读、无文可引的我来说,这小册子上的任何一个字都像是天赐的奇迹,闪烁着熠耀夺目的光芒。我利用这一页所提供的字句写下了论文
第一一章的一个片段。这一段原本是要证明:汉武帝将整个汉帝国中央集权的政体巩固起来,形成统一专制之局。然而苦于没有《史记》、《汉书》可资援用,祇好自己
捏造了下面这样一段它其实就是从刚才所说的徐老三那本小册子上所登录的文字延展拉长、扭曲捣烂而来:
到了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年〉舂正月,此一集权化运动达到了新的临界点。武帝下诏:「梁王、城阳王亲慈同生,愿以邑分弟,其许之。诸侯王请与子弟邑
者,朕将亲览,使有列位焉。」班固于本纪中遂判云:「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
天晓得:在把「翻开国语辞典丨分座次」和「老弟毕之后再来封爵位」两句改成「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并将之窜入班固所写的《汉书》的时候,我是多
么多么地兴奋和骄傲。
怀抱着同样的兴奋和骄傲之情,我拉开那个旧梳妆枱的抽屉,拎起徐老三交代的那本圣经,往小五姊弟俩脸前晃了晃:「找这个么?干嘛?你们也要写论文吗?」
在这几句话脱口而出之际,我并没有仔细评量:话里是不是饱含着轻蔑不屑的意思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可是话里却彷佛有的。孙小六垂下了眼皮,小五则把下嘴唇
儿咬得更紧了。她接过小册子去,低声像是跟整幢空屋子说了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我才大约算是明白了那本黑皮小册子眞正的用途。小五捧着它,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的文字也是手写的,却像铅印字一般工整;写的是台
湾省各县市治地的名称,而在右边另外注明不同的号码。台北市是「」,台北县是「口4」,桃园县是「2」,新竹县是「279」……以此类推,照着地图上的台湾省各县
逆时针绕一大圈,回到了基隆市,号码则增加到「58」。小五没等我在一旁偷眼看明白,径自翻到了注明「2」的一页。这页又是一张用蝇头小楷工笔塡写得十分整齐的
表格,看来像是依照乡镇区域排列,旁注的号码则分别是「22」、「28」、「29」……直到「274」大溪镇就在「274」上,小五很快地顺页翻了去,前后搜寻半天,像是
把「274」到「278」的五页都背下来那样的熟法儿,却仍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儿,嗫着声道:「怎么是个简本?唉!徐老三也眞是的丨」「简本是什么?」我指指那小册子
,凑近了些。
半像是赌着气,小五瞪了我一眼-道:「跟写论文没关系的,少爷。」接着,她在标号「277」的一页上打了个折角’合起小册子,道声:「先走再说。」便拎起孙小
六先前整好了的那个藏青包裹,扭头朝外奔出去。
彼时曙色未开,天地间仍旧一片阗暗。我跟在小五身后,任由孙小六只手按住背脊,一发朝我全然认不得的路途窜跑那速度,一如半年多以前被孙小六吸着跑向青年
公园的那回一样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两只脚根本沾不上地,不过是在半空之中前后晃荡着一般假装跑着,可这么假跑了几分钟之后仍忍不住累得慌,胸口一阵一阵地
酸疼,彷佛吸进肺叶里的空气全长着细刺,一抽又一抽地烧灼着腔膛里的脏器。就在我快要撑持不住的时刻,前头的小五忽然停了下来,弯身朝路边的一排草丛深处寻看
了几眼,觑个准头,探手一抓,连根拔起一团芒草,另只手往草根处的土块儿上轻轻一弹,那土块儿登时碎成像痱子粉一般小的颗粒,纷纷散了也就在同一瞬间,一颗深
灰色,约有鸡蛋黄一般大小的石头从草屑和±粉间落进小五的手掌心里。小五摊开掌子,把那石头往我和孙小六的眼前一亮果眞是一亮我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石头不祇
是灰的,在将明不明的天光底下,居然还显出了带黑夹蓝、甚至泛着些许墨绿的色泽。
「这叫黑蛋白石,待会儿天亮了,你从不同的角度看,一点一点转着看,就看出来了,它会发出不一样的光。别的宝石就没有这种好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使劲
儿把只手往太阳尙未升起的东方伸去,继续说道:「算我们运气不错,是颗原石。遇上了识货的,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怎么知道草丛里有这种宝贝?」我一把攫过那颗黑蛋白石来,学她一样迎向东方转着看,果不其然看出一片又一片、一抹又一抹,犹似走马灯一般层出不穷的颜
色。而那颜色并不是固定的,随着我手指的转动,也随着一秒一秒移升而起的微弱晨曦,它绽放出无一霎相同的色彩。「当然是草啊。无论是什么草,自凡它的根抓上了
这种黑蛋白石,草叶就会现夜光’美极了。要不是咱们有急用,我还眞舍不得拔它呢。」
那颗黑蛋白石眞正的价値究竟若干?我始终没搞清楚。我祇知道那天天刚大亮’我们已经置身于大溪镇的一月店铺门前。表面上’那是一家《菌铺,可另一方面,它
又是桃竹苗三县非客籍人物的销赃重镇,负责人叫林玉郎这些,当然都记在徐老三的黑皮小册子里,也就是小五打了折角的标号「277」页上。
林玉郎人不如其名,是个豁了两颗门牙,还长着一脸脂肪瘤的中年人。他把那颗黑蛋白石迎光左右看了半天,似不放心,戴上一枚独眼放大镜,又觑了个仔细,才慢
条斯理抬起头,咧开豁牙嘴,笑道:「太轻。」
「它本来就不该是重的。」小五皱起眉,捂住鼻子,道:「你不要就还给我。」林玉郎却把石头抓紧了些,扭头冲我道:「少年仔,你讲多少?」「她说多少就多少。」我翘起大拇指朝小五比了比。
林玉郎显然看出了我是外行,查脯查某叽哩哇啦了一大套,意思大约是用「男人不要让女人拿主意」之类的话挤搭我,可他不知道:这种长威风、添志气的言语对我
一向不起作用,且我压根儿不知道小五要卖这石头干什么,自然也就不在乎成交与否。孰料一阵啰唣之下,这林玉郎开抽屉把石头收了起来,两手却凌空朝外挥甩,犹如
赶苍蝇的一般。不消说:咱们这是落了陷,教这臭嘴恶气的家伙给坑了。林玉郎也许当眞看出那黑蛋白石的价値不菲,且决非吾等鲁肉脚之人所配坐拥丨所谓「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约莫就是这个道理。或许他也曾揣测过:天才亮就撞进来这么三口子眼生面涩的尴尬人,说不定是夜来刚得手的一窝小蟊贼,为什么不给他们来个黑吃黑呢?无论林玉郎打的什!主意,总之他在几秒钟之内便后悔了但见孙小六伸起一根直楞楞的手指头,往柜边一根六寸来宽的顶梁红木柱子上戳去,看他戳得不花气力,犹似
戳进一块海绵蛋糕里一样,而食指齐根没入,连一粒粉屑也没惊动。孙小六指起指落,转瞬之间在那根红木柱子上留下六个圆洞洞。
林玉郎的手不挥了,探下桌面,打开另一个抽屉,向五抛出一个求救的眼色’近乎带着些绝望的神情,道:「你讲多少?」
小五要了三万块钱,三百张百元大钞,我们一人揣起一迭子塞进各自的口袋。从这一刻起,小五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而且打从心底服气包括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顺向往新竹去,才到了新竹又换乘公路局中兴号’一路坐回台北,再换了不知道几趟出租车。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刚过八点四十,辅仁大学例行第一堂早课的淮〖间。
路上总是小五挨着我坐,孙小六则始终坐在前座或者后座,不时朝四下里张望搜寻着,彷佛眞有什么妖魔鬼怪在附近伺机蠢动一般。直到我在宿舍门口石阶上吃了一
颗子弹之前,无论是在意识或者潜意识里,我始终把她姊弟俩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行径当做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儿戏;有如孩提时代村子里的小鬼们玩儿的什么「追踪
旅行」、「陆海空大作战」或者是「神仙老虎狗」之类的游戏,有逃的一方、有追的一方;有找的一方、有躲的一方。总的说起来,我们不过是玩一种即使长大了也还玩
不腻的游戏而已。
儿时玩那些个游戏:情景,我曾在一篇散文中描述过,称之为「以想象力为仅有玩具的惊恐演练」。在几条连狗摇尾巴都会甩到墙的狭窄巷道里,我们扮演猎人以及
猎物;既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追捕,也不知该从事什么样的搜寻。通常我们会在转角的墙砖上辨识一些用尖石片或超级牌小刀刻留的记号,但是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
分不清那记号是「同一国」失散的友伴所留下的指引或呼求信号,抑或是「另一国」守候的敌人彼此之间的联络密语。当然,它也可能是一种请君入瓮的陷阱。我们甚至
还经常遇到这样一个状况:大家都忘了墙砖上的记号,其实是上一次或上上一次游戏的遗迹;那是一次早已结束的虚拟作战,可是墙砖上的刻痕混淆了每个人的记忆,使
我们在误读和误解中将当下这一次的游戏假想得更复杂且更凶险。
对几乎所有的孩子来说,高潮通常在于敌对双方或三方的人马全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蹑手蹑脚的潜密行动,聚集到路灯底下争论那些记号的意义。在争论中,原本敌
对的态势会突然改变,「同一国」内部的矛盾开始浮显、升高,留下错误记号和误解记号意义的人立刻遭到排挤,解决的方式通常是把这种人卫回家去在下次的游戏中,
他们大多能组成崭新的「另一国」。
对我而言,游戏最有趣的部分却全然不同。我常在争论开始之前溜回家去,等所有的人不欢而散之后再悄悄地重返现场,拿小手电筒照映每一个笔划模糊的记号,思
索且决定它「其实是」、「应该是」、「绝对是」什么思。在喧哗落尽的暗巷深处,属于我自己的游戏正式登场,参与的角色阵容无比庞大;有我从故事书里读来的古代
剑侠,有我从电影里看过的侦探、杀手、美女和恶棍’也有我生活里的玩伴祇不过在童年的现实之中他们从来不理会我的指挥调度而已。
当小五在那一程忽而绕远、忽而抄近的车行途中,捧着徐老三的黑皮小册子向我解释那五百多页暗码的用途之际,我其实并没有认眞聘听’反而不时想起孩提时代在
老复华新村那些狭窄巷弄里独自奔跑、藏匿,像煞有介事地追逐和逃窜,并随时自言自语着顺口发明的一些暗语的情景。我想我是一直在偷偷地笑着我一直记得那种轻微
的、挂在嘴角和心头之间不知什么位置上的嘲谑之笑;彷佛经历了这么多年,活过了这么多日子(就算再加上『上了这么多学』、『读了这么多书』罢),我根本没有长大
,我所遭遇到的人和事也都如此幼稚’犹似孩童的嬉戏!
在距离口试开场祇有一刻钟的八点四十五分,我们来到了校园深处的文学院餐厅门口,我终于忍不住而放声大笑起来,眞笑得弯腰缩腹、热泪夺眶,小五姊弟〈或许
还有从旁路过的一些正忙着期末考的学弟妹们罢?)显然被我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狂笑吓了一跳,弄得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我却笑得更厉害了不是的确很
好笑吗?你们一个个儿神情肃穆、举止端严,好似有那么一桩铺天盖地、生死交关的大事即将发生、正在发生、甚至已经发生了。可是,我又怎么知道:说不定这一切,
祇是一个成人世界故作正经而处之的游戏而已呢?
也许我在那一刻崩渍了。这样推测并非没有道理;我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离了半年多,杜撰了三十万字的学术论文,亲眼目睹了一切违反自然律、经验法则和科学常识
的事物,最后还得忍受一个「随时冒着生命危险」的警告,参加一场绝对不可能通过的论文口试。我当然有理由崩溃一下。
然而,疯人显然也有疯人的锐利理智我在自己那一发不可收拾的笑声中,感觉到周围投注而来的每一束充满惊疑、错愕、哀矜、怜悯的目光,都像是发自一个极力扮
演成人的小孩子。他们看我那样笑着,可能以为我罹患了癫痫之症,遂在某一个片刻,他们会庆幸自己十分健康正常、未入谵妄之境。揣测到他们这样的念头,我便益发
难以控制地笑得更亮、更激动了。其间我一度想抬头跟那些陌生的脸孔解释:我祇是趁口试尙未举行之前,带两个儿时友伴前来参观一下大学时代我曾经住过的宿舍,如
此而已。然而即便是这么想了一下,都会牵动我横膈深处某一条敏感颤抖的神经而催发更难抑忍的噱笑——‘因为我赫然瞥见宿舍门口张挂起「男宾止步」的蓝底白字塑
料告示牌;校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整幢男生宿舍改交女生寝住。我的老鼠窝乃至里面未及搬出的书籍、数据、日常用品以及垃圾全部转交「另一国」人士使用了。我
的大学生活、少年终页和金岁月完全失去了可誉(寳!证的地标。我于是笑得更开怀,终至摇起头来。
便在这一刻,我听见小五对孙小六说:「你给张哥找杯水来,我去给徐老三打个电话。」大约就在他俩离开了几秒钟之后,像是有人恶作剧似地往我后心窝上用雨伞
尖之类的物事给杵了一记至少当下的感觉确乎如此我一个稳不住身形,从宿舍门口洗石子的阶梯短墙上朝前仆倒,所谓的狗吃屎,往阶沿儿磕个正着,血水从鼻孔和嘴梢
涌出,我晕了过去。
此后两、三个小时之间所发生的事于我始终是残片断絮一般,这也是我在日后总想它不起、理它不清的原因。事实上我祇晕倒了不足一分钟’小五姊弟便在一阵呼喊
和吵嚷声中冲入人群的重围,把我扶了起来。我感觉孙小六的两根手指头在我的背脊上摸索了一阵,听见他低声跟小五说:
「张哥中枪了,还好有徐三哥给穿的背心,应该不碍事。」
之后再有意识的一幕是在考堂上本所硕士论文口试向例在硏究所所长室里的会客厅,厅中向北的墙上有一盏挂钟,钟面上的指针指着九点零一分,钟底下一字排开坐
着三个老先生。最右边的是所长王静芝教授,左边那个照说应该是我的指导教授叶庆炳先生,至于中间那个则想必是从外校聘了来我们称之为「开刀手」的另一位口试委
员。然而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首先,我发现左边那人长了张紫气蒸腾的同字脸,一点儿也不像我的指导教授。其次是中间那位居然一直不停地说着些有关烹调、厨
艺之类的话题,右手里还不时拨弄着两根银光闪炽,犹如筷子一般的东西,看来更不像是要来砍我的论文的「开刀手」。此外,王静芝所长也浑然不似平日里看见我时愁
眉苦脸、恨不成器的严峻肃杀。相反地,他显得十分兴奋、十分愉快。
我再能记得的情形大约发生于九点四十五分。当时我的背脊发麻、头壳!罾,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满心祇垩念着小五姊弟俩究竟是怎么把我安置进考
堂的,以及他俩的去向又如何。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集中注意力去思索或观察哪怕只是一个单纯的对象,都不能如愿。诸般感官像是各自搴旗拥兵’相互对阵开
火,大有彼此争胜的况味。我若使眼睛看什么,便听不见任何声音;若使耳朵听什么,便犹如一个瞎子。从九点四十五分左右开始,这状况持续了一、两个钟头。就事后
多年回忆的片段而言,当时三位考试委员侃侃而谈的大都是我论文参考数据的部分。有一个(我实在记不得是哪一个了)不停地想说服王所长,极力称许我所引用的书籍都
是第一手的材料,其中还有不少传闻中新近在中国大陆出土的罕见文献。王所长则像是不肯轻易回护一个被外人谬奖的子弟那样,一再强调我对基本史料和原典的引述太
少,而在未经证实的稀有书籍之借题发挥者又太多。仅仅是这上面的争执就适足以让我的头皮像一只无限充气的皮球一样,随时而有爆裂的感觉。然后我注意到:那个应
该是叶庆炳教授的紫脸人不时会朝我颔首微笑,似乎有意向我暗示:别担心、别懊恼、高兴点儿。“8矣3穿:?6习”鲍比’麦克菲林原唱的那首老爵士,十分拉丁风情
的那首歌老实说:在看他那张同字脸的时候,我满脑子就是鲍比梦麦克菲林的那首歌。甚至也许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哼起“义56!.的调子来。
挨到快十一点半,我的精神才稍稍恢复了些,看见壁上大挂钟所指示的时刻,不觉吓了一跳;心头第一个疑惑是:时间跑到哪里去了?我仍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开始
回想!场口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陌生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王所长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快慰欢喜?还有’整场口试下来我为什么一个问题也不必回答?抑或是在浑浑
噩噩之中,我已经回答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对不起」我终于按捺不住,瑟瑟缩缩举起右手,道:「请问叶老师怎么了?」上座的三位长者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因为我鲁莽发问而不悦;在一阵短暂的寂静
过后,手里拨弄着一双银筷子的圆脸老者忽然大笑出声,道:「好孩子丨我说是个好孩子罢?到底还是惦记着庆炳兄。」
同字脸的老者接着朝我指了指,附和道:「王所长,此子谦恪恬厚,不闻《易经丨谦卦》有谓:『亨,君子有终』,这才是贵系贵所的风范。看他屈躬下物、先人后
己;能够以此处世,日后当然能够『所在皆通』的。」
王所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听来十分夸张的赞美,冲我笑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闹咳嗽闹了几个月,非作个详细的检查不可,今天出不了院,才请龙教
授代一代的。此外倒没什么消息了」
「敬谦兄名字里有个『谦』字,这〈谦卦〉的卦辞自然是熟极而流了。」玩儿筷子的老者立刻抢道:「既然说到『君子有终』,我倒想考考敬谦兄了你可听说过『君
子有终』是一道菜?」
「哦?」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一愣,道;「以伟兄说的可是《齐民要术》引《广志》所述的『君子芋』?那么这道菜该同芋头有关喽?」
话说到这里,王所长意味深长地瞄7我一眼,随即道:「既然大春的论文里也引了《齐民要术》轶文,他一定也读过《齐民要术》的正文’郑教授何不让大春来说。」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王所长之所以倏忽突袭一记是当眞对我有着无比的信心,还是根本存心拆穿我捏造什么鬼轶文的谎言?正盘算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却听那郑
以伟教授又朗声笑了起来,道’「大舂要是答了上来,我这教授衔儿也送与你了。」
这一下麻烦了,我的脑袋像是给轰然捣开了一个马蜂窝,里头猛地冲窜出成千上万的嗡嗡祟嚷的翅虫,不得而已地应声扯道:「《诗经〃邶风》的〈终风〉篇说到『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毛传》以为这『终风』是终日刮的风,不过《韩诗》以为是『西风』。如果说是一整天刮一阵风,这风就像台风了。按诸地理言之,邶国大概
不会刮台风;换言之:倒是《韩诗》所解的『西风』为可信一些。倘若依《韩诗》所言,那么『终风』应该就是指大风、狂风、暴风。」
同字脸的龙敬谦教授和圚脸的郑以伟教授同时笑着点了点头,齐声道:「那么『君子有终』呢?」其中郑以伟教授还像是「做球」给我出手一般地补了几句:「《齐
民要术》里既然引出『君子芋』来,同这大风、狂风、暴风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偏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个奇特的感觉:这两位教授好像不是来考较我的学位资格的,反而是来帮我个忙,准备让我混成一名硕士的。仅此一念掠过,我的胆子陡然
大了起来,漫声应道:「『终风且暴』之句在原诗里是个譬喻’所喻者好像是庄姜的丈夫庄公偶尔会狂性发作打老婆,有时候虽然『顾我则笑』,可始终没把这老婆当个
应该疼惜、怜爱的人儿。从这里说起来,终风不只是大风、狂风、暴风,还有坏脾气、发怒的意思,今天我们说『火大了』、『光火了』就是这意思。所以郑教授问:『
君子有终』是道什么菜?我想就是大火烧芋头罢?」
「而且是大芋头。」郑以伟教授「叮铃铃」夹两下银筷子,乐道:「《广志》上说到蜀!之地推广老百姓种芋头,以大小分等级,共十四等;君子芋最大,体积近斗。这种芋用大火烧烤,不多时外皮就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可别说它不好吃,老饕才得识味要吃就吃那焦熟的皮下和半生未熟的瓤子之间有那么薄薄的一层,不软不脆、
不甜不淡、不腻不涩,带些炭火味儿、又带些生瓜香,正是君子人的质性、蕴藉。这道菜呃这道题,大春算是答上来了。」
「算是答上来了。」龙敬谦教授也忙点着头道:「后生可畏,后生果然可畏。」然而王所长似乎仍不觉惬意,一面翻看着我的论文,一面若有所指地说道:「可是咱
们还是得回到大春这论文上看,两位是不是还可以多提些问题?毕竟这里头还有相当多可疑之处呢丨二
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之下立即接道:「我倒是有一惑不解,得请教请教在你论文的第一章、第一节、第六段讲到了董仲舒和他的《春秋繁露》,可是却没提到主父偃窃
稿的故事,这一点极不寻常」
「对对对丨」郑以伟教授也迭忙帮着腔道:「既然要指陈武帝外儒内法,且独擅权术,怎么连《汉书》本传里明明写了的,这么重要的一则证据都漏了呢?」
他们说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发生在汉武帝建元六年,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殿两地闹火灾,董仲舒闭门在家’据《春秋》推演这两起灾变的缘由这原本是董仲舒个人钻
硏的一套怪学问;他从秦汉以来的阴阳家那里转借了些灾异、符命的神秘解说,试图迎合武帝喜言天人相感的胃口,以便推广他自己埋藏在诸般神道仪式底下的儒学礼义。草稿写出,还没来得及修改考订,却被主父偃偷了去,背地里奏闻武帝。武帝其实早就侦知董仲舒外饰灾异符命的皮毛、内拥礼乐教化的骨血,所以故意找来诸儒评讲
,还特别挑上了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吕步舒一不知此中另有君王的谋、一一不知那草稿竟是本师所作,遂当庭斥之为「下愚」之见。这一下主父偃才说33:此稿出自董
仲舒之手。主父偃和武帝这一段「双簧」演下来,当即把个董仲舒下狱问死,随后再诏赦」一番,吓得董仲舒再也不敢打着灾异的幌子搞眞儒学了。
这一段说来容易,可我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杜撰论文的那几个月身边根本没有《汉书》,哪里去查引抄录呢?然而,若是坦白承认我连《汉书》都没准备就写成了论
文,还来混口试干嘛呢?
「不过,」龙敬谦教授没待我答话,径自抢道:「以伟兄,能看出汉武帝外儒内法的门道,已然别具只眼,少引一则材料倒显得清爽。」
「可不?」郑以伟教授把双银筷子朝左掌心里一拍’像个说相声的找着了哏,虎瞪起眼道:「今年我看了十六、七本论文,眞教亮眼的观点没有几个’夹七缠八的书
钞倒有百把万言。大春这一本的确清爽」
「而且能遍读那么些珍本、善本的原典,显见花了不少『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工夫。」龙敬谦教授说着,身躯往椅背里一靠,吁了口长气’道:「尤其是荀悦那本《
汉纪外编》、刘珍那本《东观汉书拾遗》,还有常洵传那本《淮南子竹简考释》,这一一一本书太难得了;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独我架上的是孤本昵!」
此言一出,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说的这三本书无一不是出于我的捏造,其中「常洵传」根本是我初中同学的名字之所以用他的名字纯粹是因为我不善于编造人物
姓名的缘故。可是,这位龙敬谦教授为什么会说他也有这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书呢?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郑以伟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看一眼王所长,作势起身,道
:「那么,就恭喜了罢?」
王所长毫不迟疑地先离了座,同两位教授握手,再绕过长桌的一端,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绽开了笑容,眉心却微微蹙着,道:「恭喜你通过了考试;你先到门口等一
会儿,我和两位教授要商量一下你的分数。」
小五姊弟俩一左一右,就像两尊门神一样,面朝外,站在走廊上。听见我出来了,赶忙簇拥过来,怎样怎样问了个热闹,我随便敷衍两句,盯住孙小六的一双阵子,
反口问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有人放了我一枪?」
「呃」孙小六一迟疑,又缩头挠手露出一副孬蛋像:「没什么,放枪的人离得太远,张哥又穿了『壳子』,不碍事的。」
「我好像昏过去了。」我开始极力想要回忆起脑门摔在石阶上之后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事,然而无论如何却不能够,彷佛我生命中就有那么一个,以及稍后的
两个、三个……连到底几个我都不知道的空洞。在意识的底层,我其实明确地知道‘背后飞来一颗子弹也许没什么可怕,眞正恼人的是那些个空洞里究竟充塡了些汁么?
「后来怎么了?」
孙小六朝我身后的考堂木门呶呶嘴:「来两个老头儿,把你搀到这里来的。」「什么老头儿?是龙教授和郑教授。」小五推搡了他一把,道:「他们不是你的教授吗?」没等我答腔,孙小六接着道:「有一个还跟姊说:『眞快’都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了。』奇怪,我们又不认识他。」
小五白了她弟一眼,似乎对他那碎碎叨叨的话题十分不耐烦,索性抢着问我:「你自己怎么了?跟着了疯魔似地’胡天胡地乱笑’吓死人了。」
就在此际,考堂的门开了。那身躯极为高大的郑以伟教授当先跨步而出,跟我握握手,道声:「恭喜丨」这还不算,扭身他又同孙小六和小五也握起手来,说的是:
「辛苦了、辛苦了。」话才说着,我身后一挤次一个出来的龙教授赫然也是个高大胖硕而挺拔的老汉,,他的手比之郑教授既温且厚,握上去的一刹那间彷佛戴上了一只
热烘烘的棉手套。握时自不免又是一阵「恭喜」,然而他说完了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半拽半拱地把我拖出几步开外,突然压低声说’「大春!切记切记从今而后,无论如
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
「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他又说了一遍,那张同字脸上倏忽像掀开一只蒸笼盖儿那样漫出一阵紫气来。我正诧异这人脸怎么会犹似一块调色盘那
样,他却抽个冷子昂起钟磬般的嗓子,道:「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都读了个匕零八碎儿。」
「有朝一日」郑以伟教授这时依旧用那种枭鸟夜啼呼笑之声横里截过来,道:「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
大快吾等朵颐昵丨」
两位教授说到这里,相互欠了欠身,结果让个头儿几乎高出一指的郑以伟教授先行,龙敬谦教授在后,临去时回头朝小五挥了挥手,再瞄了我一眼,笑道:「好、好
、好得很昵!」
此刻之后的事,我祇记得王所长一步迈近我身边,脸上挂着笑容目送那两个渐行渐远的魁梧背
影,嘴里却叹了口气,沉声道‘’「要不是碰上这两位惜才如金,你这四年可就算白混了还有你那本论文,我看还是烧了的好丨」
我猜想他此刻的心情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他为我侥悻混到了一个学位而高兴’一方面更为那篇满纸荒唐言的论文而不安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最顽强
骨键的疑惑是:两位教授怎么一松手就放我溜过了门坎?带着这个疑惑,我转身朝王所长深深一鞠躬,说了声:「对不起,老师。」我的意思不祇是为一篇胡说八道的论
文辜负了他的教诲而道歉,也为我带来的疑惑和不安而道歉。在鞠躬的当时,我当然无从解释;此后多年,我更未曾向任何人提及这一点。或许是出于一定程度的蓄意掩
藏罢;每当有人问起或向我索取我那本「听说写了三十万字」的硕士论文,我就说:「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不値得看的」、「完全没有什么参考价値」。我确
乎烧掉了手边仅存的几部,有如罪犯湮灭证物一般唯恐残留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但是绝大多数听说过这本一度存在过的《西汉文学环境》的人都以为我这是出于中文系学
者必然的行事风格。他们若不是误会我谦抑自持、就是怀疑我拥学自重。这种加诸于我的标签无论出自善意与否,都是不正确的;而我忙着逃亡对于一个逃亡者来说,任
何错误的认识都毋须辩解,因为它们总是最好的掩护。
是以我逐渐从意识的深处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这个培育我八年的系所、离开了老庄孔孟程朱陆王、离开了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离开了原本我以为可以托蔽于斯、终老
于斯的一个华丽古典世界。鞠着那个躬的时候,我在饿得姑咕叫的肚子里跟自己说:「如果我再回来,一定是个骗子。」想必是出于羞惭的缘故当我鞠了躬、道了歉、转
身随小五姊弟俩的背影疾步趋出之际,根本不敢去看王所长的表情。也就在那一刻,我大约恍然悟觉:为什么早上在已然物是人非的宿舍前我会那样一无节制地纵声大笑
其实我是想哭的,祇是我不太会哭(也许缘于缺乏练习之故);我从未拥有那种认眞哭泣的能力。
从民国七十一一年六月十四日的口试现场回到民国八十一年七月十三日家父的书,房,祇须一眨眼的工夫。这个老人并不知道我大叫着想起来的一切其实已然被我刻
意隐瞒了整整九年,他以为我从「白邪谱」中找着了认得的名字,遂回过头来,像是露出一丝笑容地说:「从年岁上看,我猜是这个『洪子瞻』。对不对?」
我摇摇头,道:「我想起是谁告诉我『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的。」然后我
说了那两个名字龙敬谦和郑以伟并且告诉他丨是这两位教授主持通过了我的硕士论文口
二口
家父听着,上半身似乎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两下,随即扭回头去,伸手往计算机键盘上敲了几下,过了几秒钟,我看见那方黑色屛幕上出现了「龙敬谦」和「郑以伟」
的反白字样。家父接着又按了十几个我来不及辨识的字键,又过了大约半分钟之久,那六个字在转瞬间消失,变成了另外两组三个字的姓名:「钱静农」和「魏谊正」。
「如此看来」家父索性把那副看来像是怎么扶也扶不住的眼镜摘了,吐了一口大气,缓缓说道:「你早就招惹上这批人物了。果然是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啊丨」根据
我平素的观察,民国三十八年渡海来台的外省人绝少向他们的子女描述渡海期间的生活细节。大部分即使是善于回忆或描述的人祇会使用较多的形容词去强调当时场面的
混乱或惊险,彷佛旅程中他所看到、听到、尝到、嗅到、触到和想到的,可归于名词性的事物都在过度的恐惧中失落、湮没了。比方说:像彭师母那样会说故事的人在提
到这段往事的时候也只说风浪多么多么地大、人多么多么地挤、共产党的炮弹打得离船身多么多么地近,接下来猛里一跳,就跳到船靠了岸,有小贩来卖香蕉;那香蕉是
多么多么地甜,又多么多么地便宜。大家吃了个死饱,以至于日后看见香蕉又是多么多么地倒胃口。
我在年纪还很小的时节便想象:也许有一天我长大了,得找个机会仔仔细细追问一下家父家母:他们是怎么来的?坐什么船?那船有多大?形状如何?买了船票吗?
船票长什么样儿?航行时间有多长?舱房里的设备呢?睡的是那种美国电视影集里出现过的吊床吗?……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正正经经询问过这些,或许是关于逃难这件事
家里一直有种不堪回首、讳莫如深的气氛,或许是我并不那好奇,也或许我总以为它是唾手可得的一个人生的零碎片段而未加珍视;无论何者,家父出乎我意料地主动说
起来,反而不如我所预期的那样有着惊心动魄的史诗格局与壮丽景象它充
满了卑微、琐碎、令人不忍逼视凝思的紊乱细节;渡海行动本身显然就是摧人生记忆完整性的一个手段。
在开始叙述此一日后看来意义重大的仓促迁徙行动之前,家父伸手指了指「白邪谱」倒数第一一行底端,也就是排在「项迪豪」之前的两个名字施品才和康用才接着
那句「果然是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啊!」的话说下去:「这两个人,原先是我老漕帮中的光棍,是『老爷子』跟前的扈从;辈份不算高,可资历和声望却因为是『老爷子
』家臣的缘故而非比寻常了。」
家父一向对他曾经在帮这件事守口如瓶,忽而说了这么一大串,听得我不由自主张口结舌起来。尤其是扯络上施品才、康用才这两个名字他们不正是徐老三那张江湖
图上脚跨哥老会和国防部情报局两个势力范围的「两位老资格」吗?当年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顶楼上〔甚至更早之前在茶园的仓库里〕被孙小六打了个落花流水的不也是
他们吗?
「把你和欧阳昆仑的女儿那迭子妖精打架的照片寄给我的,恐怕也是他们。」家父沉吟了半晌,抓住一只眼镜腿当摇鼓轴子似地转了起来,道:「难说他们是从你身
上追出了我,还是从我身上追出了你;总之把咱爷儿俩搓成一股,想必是合情入理的。这,得从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底说起。」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一一十号,台湾省主席兼警备总司令陈诚宣布全省实施戒严。戒严期间除了本岛的基隆、高雄和澎湖的马公三港在警备总部监控之下开放船只进出
之外,其余各港一律封闭。对于当时仍身在青岛的家父、家母而言,这是一道远在天涯、毫不重要的消息,他们甚至全然无从想像:一个东南方数千里之外的小岛开始盘
查出入人口的这件事同他们会有任何关系。在那个日后看来至为重要的日子里,家父念兹在兹的一个:题其宝;微不足道:他究竟应该参加一个济南同乡的生日局、还是
老漕帮为某重要「帮朋」所举行的接风宴。这两个应酬恰巧撞在同一天下午六点。家父若是参加后者,则必须独自前往观海山西侧、浙江路北端最高处的圣‘爱弥儿教堂
旁某酒楼-此行极密,连家母都不可与闻。若家父参加前者’则可以携家母一同前往西鎭南村路上的杏阁饭庄,之后再和那些同乡们徒步去至仅有一箭之遥的天成大戏院
听戏。正由于两地相隔甚远,势难两全,家父懊恼了半日,才由家母拿定主意,谓:家父何不径自赴老漕帮之会,而由家母代往西鎭南村路参加生日局,待老漕帮这厢散
了,家父再往天成大戏院接家母回住处,如此安排,勉强算是两头靠岸,起码各不失礼。
孰料家父乘了辆人力车刚到圣‘爱弥儿教堂门前,便闪出两个疾如风、动如火的练家子,趋前对家父道:那位重要的「帮朋」人是来了,却不是来参加什么接风宴,
当晚的聚会一无酒、一一无肴,便餐云尔;目的祇在问一个点头与摇头的「然否」。点头的即刻发给船票,摇头的当下一揖而别。家父一听这话,比没听还胡涂,忙用暗
语盘问那两练家子,一连盘了十八个来回,才知对方果然是本帮光棍;一个叫施品才、一个叫康用才,并称「哼哈一一才」的是也。这「哼哈一一才」情知家父是「理」
字辈儿的前人,在帮既久、隶籍固深,不可轻慢,是以执礼甚恭,答问亦十分详尽。然而家父一向落拓成性,鲜少过问帮中事务,也不愿意倚仗着什么资格辈份耍些不必
要的派头,遂低声下气地询问起来:究竟是多么重要的关节?为什么祇问一个「然否」即定去留?不料那「哼哈一才」闻言竟板起脸孔道:「人家『帮朋』交代,凡事不
必多言语。若属同门同道,自然倾心相托,在籍光棍也无不尽力帮衬;若有异心异志,便没有什么勉强共济之必要,您老就火速拿个主意罢。」
家父一听这话便纵声笑了起来’道:「岂有此理?说什么点头摇头?根本是不问!红皂白,教人如何然、如何否?再一说:即便张某人点了头,拿了什么船票?这船
票又是往何处去的?难道连问也不许问一声么?珐!」言罢一拂衫袖,扭头便走;心想若是能追及先前来时所搭乘的那辆人力车,说不定还能赶上杏阁饭庄的宴席。未料
偏在此际’一旁酒楼门首晃出来一条人影。此人中等身材,堪当得起虎背熊腰的形状,年约一一十出头,一顶烁光油亮的脑袋更平添几许英雄精神。这人笑盈盈朝家父拱
拱手,道:「久闻启京先生为人不羁、处世潇洒,今日一见,果然卓尔不群。其实今日之会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尴尬,祇不过要解释起来’就嫌多余。总之眼下时局紧张
,兄弟手上正好有几张船票,又听说青岛地面上有些像先生这样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在帮前人;为了替国府积蓄些元气,也为了替贵帮保留些人才’在下才冒昧请施兄
、康兄代为邀请,不知启京先生是否有意随国府一道南行,徐图大事?是以才有这没头没尾的一问启京先生如果点了头,船票立时奉上,今夜当须起程。此去千里,自然
非同小可;祇是事急且密,施兄、康兄也有不得已而难言的苦衷,还请启京先生见谅。」
以家父在帮的阅历,一听便听出来:对方正是那位重要的「帮朋」。所谓「帮朋」,乃是极受庵清光棍们礼敬的一种客卿。这种人通常不在帮籍’可是却拥有崇高的
地位、也享有特殊的待遇。一般说来:若非与帮中「老爷子」有十分深厚的私交、就是对本帮有过非常重大的贡献,才得跻身「帮朋」之列。这光头青年一番话说下来,
似乎什么内情都没吐露,但是辞气慷慨、情意恳切,非但礼貌庄严,也显然蕴蓄箸几分撼人肺腑的悃悃诚心。家父听罢点了点头,道:「可否见告船是往哪里去的?」
「这个嘛」那光头青年睨了睨身后那幢酒楼,道:「恕在下不方便说。非徒启京先生,即便是现下已经领了船票入座的几位也都是云山雾罩、不知究竟呢!」『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张某人身在庵清,原本不该有什么顾忌,天涯海角,也没有不可以去的所在。祇不过」家父一沉吟,道:「贱内如今在西镇南村路的杏阁饭庄;我若是就这么上船
走人’委实欠缺一个交代。」
「这倒不难。施兄、康兄俱是『老爷子』身边的行脚能人,」光头青年立刻接道:「烦他一位跑一趟,将夫人接了来,不过顷刻辰光,也就交差完事了。祇恐夫人未
肯轻信施兄、康兄确为先生遣使,是不是还请先生托付一个什么样的信物?他一一人持物而往,也好有个凭据。」家父想了想,见那「哼哈一一才」在一旁又蹙眉、又咂
嘴,神情十分不耐,祇好随手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脱下,交付二人,自便随那光头青年进了酒楼。
一顿食不知味的饭吃下来,洋钟已过九时有余。一桌人相互簇拥着离席出门,祇见右首圣爱弥儿教堂前广场上炬灯闪炽,及至近前才发觉丄宽然是一排四辆黑漆轿车
鱼贯驶来。家父原本是个雾眼茫茫的大近视,夜暗之下更看不清咫尺之外的动静,但听那光头青年在他耳边吩咐道‘「启京先生但请放心,有施兄、康兄保驾,夫人一定
赶得及上船,绝对万无一失的。咱们先上车往码头去
罢。」
倘若家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台湾’他是断断乎不会登上那其中任何一辆轿车的。我插嘴问他丨是不是因为没等着家母的缘故,老人居然摇广摇头,道:「没有
了眼镜,我现成是个睁眼瞎子,能上哪儿去?」
结果眼镜紧紧抓在家母手上,她和「哼哈一一才」早一步已经到了码头。一见着家父的面’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抖颤着说:「要上哪儿去怎么不早说下?我当你是教
人给架走了呢丨」
家父不慌不忙上眼镜,四下打量了一阵,见岸边泊#艘军舰,港里船上一片灯火通明,把方圆数百丈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到这一刻,身边除了「哼哈一一才」、
便祇同桌吃饭的十余人勉强不算面生,然而大伙毕竟互不熟识,且看起来人人灰头土脸、失魂落魄,个个儿面色黯然、神气萧索,怎一个张惶了得?再放胆往一旁睇顾,
但见穿着陆军和海军制服的兵士们扛着模粮、枪械乃至囊橐、箱笼和些装盛着不知是弹药抑或其它物事的桶具,无不龇牙咧嘴,彷佛那一身劲气早已用尽’却还在绞紧榨
干地拚命,随时都要脱力倒毙的模样儿。
再过不一会儿,码头边上两排仓库大楼的巨型木门也掣开了,一辆接一辆装满辎重的军用大卡车亮着圆通通的两盏头灯驶了过来,同时早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两标
劲装警卫便紧挨着外侧门框、推挡起丈许高的缠丝铁蒺藜拒马。拒马不曾架上,那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还只比手划脚、骑山看斗;一旦架上了,人们反而猛地慌急起来。
有人不顾铁蒺藜刺钩横出,拚命往上攀爬,似乎是想要翻越到码头这边来。无奈才离地两、三尺,身上已然是刮皮剜肉、鲜血喷涌。饶是如此,偏有那不知是胆大还是气
倔的青年,居然逞足蛮性,自老远处飞奔近前,想要一跃过顶,然而十之八九都活活挂在拒马缠丝之间,既不能上、亦不得下,任由后来想要借蔽其身躯攀爬的人枢扑践
踏。倒是偶有一人勉强纵身跃上拒马顶端,双腿还未及站定,早被码头这边的凿口卫持长竿掸打戳刺,登时翻摔落地,自也不免头破浆出。这厢争执越演越烈,那厢又出
了事端原来有一辆大卡车或许是负载过重之故,又或许是机械发生了故障,才靠近船舷,尙不及驶入吊车板,就失去了动力,无论如何进退不得。这一辆的后面少说还排
着七、八辆大卡车,如此堵塞,非但它自己上不了船,连其它各车也祇能在原地空转着引擎,连一分一寸也推移不动。这倒让拒马之外的百姓们闹嚷得更凶了;有怒骂的
、有嗤笑的,到头来还有欢欣鼓掌的。随即有一头戴软帽的将级军官下了舷梯,问明情由,低头沉吟片刻,遂向身边传令嘱咐了几句。那传令随即扯开嗓子冲旁侧兵士队
伍以及家父这一伙人喊道:「司令官有令!码头区不得有游手闲人,各位同志一齐动手’帮忙卸货,加紧动作丨」
照那司令官的意思彷佛是要先将故障的卡车上的物资以人力卸下,再由众人协力助手,把那空车推上吊车板,俾能吊上舰去。这是无可如何之计,虽说延宕时间,却
连货带车都保全了。
未料传令才下达了命令,那司令官尙未及转身离开,家父这一伙人群之中竟窜出一条身影去正是那光头青年。这人一话不说,三五个箭步奔至卡车车尾,反手捉住一
块不知是钩是环的物事,便将整辆卡车给提拎了个双轮离地。这且不说,光头青年像是早就觑准了行进路线但见他左腿朝前跨出个长弓步、右腿带右臂猛里拉了个弧圆,
那卡车端地让他给转了个九十度的直角。说时迟、那时快,光头青年顺势缩紧身形’向前再一挣,人在空中骤尔挪出丈许远,身后的大卡车不
偏不倚滑进吊车板正当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却着实教在场的数百千人看得个赕啖呻胂,张口结舌。拉过了那辆故障
车之后,光头青年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朝司令官拱手抱拳、施了一礼。那司令官睨了他一眼,既不回礼、也不作声,扭身扶着舷梯缆绳、径自登舰去7。就在这一刻,
方圆近里之内倏忽变得鸦雀无声了。倒是拒马外的铁蒺藜上,有一人呜呜咽地嘶声喊道:「尊驾既然有恁好身手’怎么不留下来打共产党?却同他们一道逃命去了丨」
光头青年闻言点点头,反身朝那人走去,走到近前距离家父不过三、五尺之遥,便隔着拒马道,「阁下安知我们这艘船是逃命船而非战船呢?」
「那些个卡车上载的都是黄金珠宝,当我们老百姓不知道?」
家父原先在青岛总监部第四兵站任科长,专管大军粮秣;先前见卡车一辆辆驶过身旁,本能地留意观察一阵,看那车身篷盖遮蔽得十分严密’可深吸气勉力嗅闻,自
然闻得出刺鼻的黄油味儿不消说,车上载的俱是些大型机具;看来不是火炮、便是重机枪。以此言之:拒马外这些上不了船的老百姓分明是误会或诬枉,才造出了黄金珠
宝这般谣言来的。家父转念一想:也难怪老百姓要造谣滋事;倘若这一趟出航,果眞有什么作战任务,则何以非徒总监部没有一声知会、却是由「哼哈一才」和那光头青
年居间通报?此其一。再者,眞要打起仗来,怎么还能容得家父把家母专程接到,且眼看即将随行登船?此其一丁另外,就是码头上那一座可以力举万钧的吊车板了。但
见它的上方是四条绞炼、各有茶盅口粗细,分别扣出卡车底盘四角,吊板随即由一支屋柱般粗的钢骨撑竿向上曳引,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一辆大卡车便给提拎起十几丈高
’隔空兜转,犹似老鹰搏兔一样轻易地搁置在军舰的甲板之上。至于操控那撑竿和吊车板的,不过是码头上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人双手推移着五、六根铁条拉柄、另一一人
则奋力摇两个径如汽车轮胎的圆形转盘,其间数十百个大小齿轮,轮轮相衔,不时发出磨合擦撞之声。这座神力无匹的机具,家父却是生平仅见,看它一无髹漆、一无批
号,似乎并非军中所用的装备’却怎么在此干着运输军用辎重的活计呢?此其三。有此三疑,则又未必能说这不是一趟作战任务,因为码头上除了老漕帮相遨的这一桌十
来口子没头没绪的宾客之外,几乎全数是头戴钢盔、身着军服、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卫。
经那浑身鲜血淋漓的老百姓出言激问,家父不由自主地扭头瞥一眼「哼哈一一才」,那施品才似是会了意,近前两步,道:「此行极密,恐㈣祇有启碇离岸之能同您
老详说究竟。这些闲杂人等的骛言乱语’就不必理会了。」
这艘军舰在子夜过后启了碇,正是民国三十八年五月一一十一日。家父和家母给安置在甲板上两辆大卡车之间一个约有雨席大的铺位上,前后有白帆布垂覆,上方还
张挂了油布篷顶;「哼哈一一才」更送来被褥、锅碗和一个暖水瓶,道声:「委屈一一位了。少时司令官同舰长还要召见,您老先养养
有」
家父和家母当时并不知道:此后整整四十年,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片幅员广袤的亚洲大陆之上,且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再踏上青岛这个美丽的港市。正因为对未
来倏忽掩至的巨大变化懵然无所知、无所觉,家母并不以为此行有多么仓促,祇道:「兵站安排这一趟出差怎么连我也差上了?」一面说着,一面还喜孜孜地笑起来。倒
是家父紧锁双眉,在肚子里嘀咕着‘就怕不是出差。嘴上却云淡风轻地说:
「可不?你这是头一遭上军舰罢?」
新鲜劲儿没能持续太久,倒是司令官和舰长的召见一延再延。家母曾经极其简略地告诉过我:前几天的航行比蜗牛上树还慢,人坐在三面布篷、两边车板、几乎密不
透风的空间里,简直觉不出船身有一尺一寸的移动。原想若是家父能见着司令官或舰长,起码能打听出个去向和行程,不料帆布透着天光、又暗下来,暗了几个时辰、又
透了天光。如此过了不知几个昼夜,除了上排水口去出恭撒尿,以及有勤务兵定时给送点饭食、热水,人就像是给囚在个地牢里没两样儿。偶尔撩起前后帆布的一角,所
能看见的不外是另外两辆卡车的排气管和车头灯。祇有一回变了个花样儿:送饭的勤务兵掀开后篷布,照例为了将就地形、单膝落地捧来一顶竹笼。开盖儿一看,里头是
两个用大白米饭揉成的三角形饭团’还冒着袅袅的热蒸气。勤务兵赧赧地说道:「报告夫人,今儿过五月节,船上没有当令的供应,包了几个菜饭团,算是糉子了;您一
一位慢用。」篷布一掩上,家母的泪水落了下来,回头跟仰脸缩身躺在前侧的家父说:「咱们这是逃难了不是?」
端午节当天夜里,那久候不至的「召见」终于到了。家父随着一名穿海军制服的传令在迷宫也似的船舱里绕了不知多少圈,来到官厅,门开处,里头坐着站着一桌子
人;舰长当首座,一旁是挂着将星的司令官’司令官下首还有两个同司令官一样穿陆军制服的校官,两校官面前是厚厚的几迭有如名册、表格之类的文卷,桌子的另一侧
则站着那光头青年和「哼哈一一才」。官厅狭仄、人气熏腾,照说要比甲板上暖和;可家父一进门却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虽眞是满室冰霜、一阵肃杀。
「张科长来了。」司令官转脸冲舰长道:「张科长是第四兵站的文职军官,和之前那些个光棍、空子之类的人物不同,是不是让张科长坐着说话?」
舰长的军阶其实还低些,不过在船当家,另有一番威严的客套’随即答道:「但凭司令官安!广口,“
没等家父一屁股坐稳,司令官冲口迸了一句:「张科长!四兵站那边说你休假在身,可有此
「报告司令官‘丨是有半个月的假。」「什么时候销假啊?」家父屈指一算’答不上来了。
「是昨天、还是前天哪?」司令官有个挤眉弄眼的习惯,说话声音一大,挤弄得就更厉害,有如《安天会》里的美猴王一般。看来他根本就没有要家父答复的意思,
接着喝道:「大军正在和匪全线作战,张科长修(休)的哪一门子的瓜架(假)啊?」
「报告司令官:是上级交代个人把总监部各兵站历年收支帐目作个汇报,不祇是本第四兵站的业务;为了要出入其它兵站盘点物资’不祇在原单位执行勤务」
「你今天执行了什么勤务啦?」司令官猛里一拍桌子:「老子判你一个阵前脱逃,把你扔下船去,你张科长能有什么话说?」
家父不吭气儿了,听那两校官一阵喁喁私语,其中一个道:「报告司令:吕:张科长随身没有行李。总监部那边也证实了:各兵站的帐目汇报资料在五月一一十号下
午已经呈上去了。」
「眞能干啊,张科长丨」司令官冷冷一笑,道:「你祇花了五天就办完了半个月的公事;莫非早知道青岛守不住,才混上咱们这条船来了?」家父闻言一愣,失声出
口:「青岛也沦陷了?」
「你这个假休得果然惬意!」司令官这一下不只挤眉弄眼,钢牙一挫,连顶门和额角的青筋都虬结浮鼓起来:「我且问你‘丨时局吃紧、悍敌当前,你居然没有任何
派令便擅离职守,该当何罪?」家父心念一转,忖道:投身在帮,原来就是把副性命依托了大伙,这一点信义,同那不在帮的空子哪里说得清、讲明?司令官执掌的也是
一部大军律法、阵前纲常,果尔要论例处,也没有可容回圜的余地;遂仰脸道:「全凭司令官处置了。」
「这倒干脆。」司令官点点头,道:「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件事:你花了多少『好处』得来的
通一了5登?
到了这一刻,家父才依稀明白:吆喝他上船的光头青年原本与此舰官兵并非同一路人马;说什么「替国府积蓄些元气」、「替贵帮保留些人才」之类的话亦不是党、
政、军方任何一方的立场。换言之:这身手不凡、行事莫测的「帮朋」根本是私自挟带着他和母和一桌在帮前人登船的。至于为什么是他们?容或基于同属老漕帮庵清光
棍、容或基于这些人物确乎有什么値得「积蓄保留」的长才,然而一时之间,家父已无暇深究。只不过司令官这般咄咄相逼,他更不能连累同门,便道:「报告司令官:
我和拙荆自济南来青岛投军任事,没有一分钱的家财,也没有一寸地的恒产。能上船来,也全是看在船票上有总监部戳印、大军关防,这些既然假不了,又怎么能花『好
处』得着呢?」
此言一出,司令官反而沉吟起来。一旁原本默然不语的舰长转脸凝视着那光头青年’道:「本舰祇能容载一千三百名官兵’如今上来快三千人;如果不彻底清查、断
然处置,恐怕过不了上海,就要全船覆没了。这个责任,谁能担待得起?你说上来的都是忠贞干部,又有谁能做保?司令官所部之下,难道都不是忠贞干部?他们上不了
船,难道就活该沦落成散兵游勇、在匪军枪口底下充炮
灰么?」「司令官、舰长,」光头青年朝卜一座的两位长官抡了一揖,道:「方才说过了:在下奉『老爷子』手谕,负责转交船票,个人所经手的,也只十四张尔耳。一一位职责在身,非清查船上人不可,这也是按律合理之事。祇这船票既然不假、身分也能窍实,一一位何不看在国难当头、大伙应当和衷共济的份儿上,彼此扶持则
个。动不动要挟着将人扔下船去,岂不教亲者痛、仇者快么?」
家父听他说话好生不客气,脊骨煞地一片森凉,暗想:这光头青年如何这般负气自矜,居然敢这样对司令官和舰长说话?一念尙未及转定,但听司令官「啪」的声一
掌甩上了桌面:「我日你娘了个屄养的东西!欧阳昆仑丨不要以为你头上顶着个天,老子就不敢把你怎么样!」可骂了这么两句之后,底下竟然没话了。听在家父耳中,
司令官的确是不敢把对方怎么样的一个态势。
却在此际,舰长又开了腔这一回,竟是冲家父来的一字一句说得面无表情:「张科长,你再仔细回想一下’那天登舰之时你缴验的两张凭证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印着『
军事港务科人员证』几个字样?请问:贤伉俪什么时候在这个单位服务的?」说到这里,猛可转脸对光头青年道:「你口口声声『船票』、『船票』,难道认不得这是军
舰、不是豸吣么?」
「分明是渗透分子丨」司令官补了一句,可一旁的校官登时朝他移动了一下桌面上的手指,家父偷眼觑见,正是之前在码头上缴验的那张粉红色凭证不过从指尖露出
的半张看来,却是背面。家父自己不记得过手缴验时注意过那「船票」的背面注记了什么文字,然而看那校官和司令官的表情,似乎也忽地在上头发现了什么。司令官歪
挤斜皱的眉眼像是教一层透明胶水给糊住、再也动弹不得了,连忙凑脸近桌、细细又睇视一遍,随即以指尖将之推向舰长。舰长的神色几乎同司令官一模一样,愣了好半
晌,才干着嗓子道:「你、阁下也是『保』字号儿的?」此言一出,家父明白了七、八分。原来「保」字号儿别有所指,正是国防部保密局。这个单位渊源甚早,可以直
溯至「南昌剿匪总部」时期的谍报科,那已经是民国一一十年左右的事了。民国一一十一年二月,「老头子」复行视事,经过几年的整顿、扩充,将原先各地剿匪总部的
谍报科收编成一个庞大的特务机构系统,而在民国一一十六年对日抗战前夕成立了一个隶属军事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局」。局本部设在南京西华门四条巷,下辖三个处。抗战军兴,「老头子」亲自规划,把第一处和第一一处的职掌分开,前者归中央党部执委会秘书长指挥,称「中央调查统计局」。后者仍名「军事委员会统计调查局」
,实际掌权的便是前文提过的戴笠。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戴笠和局中人事处长龚仙舫等一行七人自青岛搭航委会专机飞上海,行前据报上海天气不佳,遂多带了八百加仑燃油,以备万一不能在上
海降落、则可以转赴南京或重庆。当天下午一点六分,机上驾驶电告南京航委会塔台,说是上海方面联络不上,飞机已达南京上空,但是气候恶劣,无法降落,须折回青
岛。可是七分钟之后又有电告:「现穿云下降。」此后便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三天以后,美国海军派出的搜索飞机在南京板桥镇附近一十里的山上发现了飞机残骸和连同
六名机员在内的十三具遗体。当时目击该机坠毁的农民指证:机身飞行高度太低,先擦撞到一株大树、崩落一枚螺旋桨,才翻过一一一座山头、撞击另一山腹,旋即爆炸
焚烧云云。此次空难自然影响极大,一时谣谜纷纭,有谓戴氏在机上临时强令驾驶迫降,以便他能赶往上海与「舞国皇后」李丽共赴云台之约。有谓机上潜有中共谍员,
以引爆备用燃油方式与戴氏同归于尽按诸一一一周之后发生在山西兴县黑荣山坠机事件中死难的中共参与政治协商会议代表王若飞、秦邦宪及叶挺等人身分看来,自有绘
绘影的报复臆说而令戴氏的坠机殡命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然而,戴笠身后的「军统局」立刻爆发了不同地域派系的强烈内斗。这一内斗;肇因于早年吸收特务分子时期
力求「发展组织,收揽人才」,而未建树一超然客观的人事制度使然;遂致种种以党、团、社、行营等组织投身特务工作者各倚山头,形成壁垒分明的角逐之势,而有广
东派、浙江派和湖南派三足鼎立的局面。时过未几,居然在各派之间还流传着「某派实为幕后策动空难事件元
凶」的耳语。
「老头子」情知这个态势恰足以瓦解一切尙未臻制度化的特务系统,遂一举裁撤「军统局」,另
外成立「保局」,这便是「保」字号的来历了。
据家父日后的钻硏了解:保密局成立之初,是有其特殊的阶段性任务的。它不祇是为了在「军事调查统计」这一类传统情治活动上取代原来的军统局,还要乘机清查
戴笠生前于抗战胜利之后在各地接收自日本的现金、珠宝、产物、军械乃至诸般民用器材。
事实上,胜利接收工作的一切所得本有一主司其事的单位,名为「敌伪财产管理局」。然而保密局直属军事委员会极峰,自然得以插手干预。在「老头子」的算盘上
,倘若能够藉保密局之力深罗密网地将敌伪财产管理局接收的所有物业括而囊之,便称得上富可敌国了。这对他尔后要唾手而得之的总统之职有着至为重要的影响。于是
在民国三十五年六月,他召见了原军统局中广东、浙江、湖南三派的领袖郑介民、毛人凤和唐纵,同时还指派了他身边担任过多年机要室主任的毛庆祥督导研究:如何在
最短时间之内透过保密局取得:干接收物资、产业及设施,「并经营企业,发达资本」,名目则是「以充国防,以宝国本」。这四个人取「三民主义,建国所有」的字面
,另外又设立了一个「三有公司」。这三有公司同那保密局正是一体的两面由保密局清查、获取来的一切资源皆交付三有公司处分;而由三有公司经营所得的利润之中又
自然可以拨发、供应保密局的种种开销。这个「下海作生意」的拓展活动更顺带地解决了最初的人事问题一旦有利可图,许多争权斗位的特务头子们都有了看似为身分掩
护、实则确能坐收渔利的董事、经理头衔,于是那一触即发的内斗便逐渐平息戢止了。
三有公司在上海、南京、天津、北平、青岛、重庆和昆明各城市都有分公司。为什么是这些个城市而非其余?这也同「接收敌伪产业」有关正因为这七个城市里都设
置了保密局外勤省站的甲种站,此站编制庞大,有一百六十个员额;更重要的是编为甲种的外勤站都拥有一个可以直接和保密局连系的电台。这个电台不祇是军事或治安
情报的传递中心,也是商业讯息的呈报单位。这也是为什么保密局外勤甲种站总是设在三有分公司隔邻、对街甚至同一幢楼房上下。至于电台的设备,便全数是由北平「
四极无线电器材制造公司」生产;「四极」正是保3局接收了来、交付三有公司操控、原名「铃木」的日本工厂。
从「铃木」到「四极」这一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家父虽时有耳闻,总以为那是共产党造谣生事、中伤国府的惯技。不料那一夜在军舰的官厅里却果然见识到「保」字
号的硬场面。
司令官也随舰长一般,一张横一一霸三的绷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登时垮了、皱了,嘴角也扬起来:「那么请问老弟台:你这十四张凭证是『总署』那边发的、还
是『处』里发的呢?」
光头年大约是见对方低声下气起来,也相应以和颜悦色,微微笑道:「都不是,是『新社会』方面发的对不住,请一一位长官别再问下去了,在下成命在身,不方便
多说。是不是请一一位长官先把那九位开释了?免得有个闪失,〖画眞给扔下船去,就麻烦了。」司令官没等他说完,已经朝一位校官比了一个手势;后者抢忙离座,奔
出官厅。这厢舰长也亲
自倾身上前,拉开右首木椅,意思显然是请那光头青年入座。
家父则在这片刻之间恍然悟出一番前情:首先,是这光头青年的部分背景。司令官口中所称的
「总署」,其实是「旧口察总署」;而「处」则是指「稽查处」。「保密局」成立之后,「老头子」为
了安抚不同派系的特务头子,特任湖南派的唐纵任全国警察署长。表面上警察总署归保密局指挥,
事实上却能自行掌控人事,打着正规化的旗帜,培训一整批由警校出身的各级领导干部。「稽查处」
则表面上辖属于各地警备司令部、卫戍司令部,骨子里却一向由保密局掌握,其主要任务是侦伺、
防范两种犯罪活动;其一是各大城市和人口密集地区的刑事案件,其一一是兵工厂内非国民党或亲共
势力的渗透和颠覆。司令官这般问讯,不外是想弄清楚:光头青年在「保」字号儿里究竟隶于哪一固力顶?
然而光头青年所答称的「新社会」却毋宁让在座诸人都吃了一惊。这个组织原名叫「人民动员委员会」,是戴笠生前亲率手下三大护法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等人
召募扩充而成的。据说这护法原有四位,但是在民国一一十年代初折损了一员,此人姓居名翼,字伯屛。当年亲领「老头子」密诏,往赴山东公干一说是联络军阀割据区
内心向南京政府的革命志士,一说是去搜寻一部可敌十万雄师的军事秘宝;无论何者,此人去而不返,生不见踪迹、死不见骸骨。有谓遭江湖人物袭杀殡命者;然而戴笠
倾尽全力、遍撒网罗,查察了五、六年,直到对日抗战开打仍无纤芥之功。对于一个致力发展特务系统、严密情治组织的谍报巨子而言,此事无疑是一极其重大的挫折和
耻辱。于是戴笠索性假借着「老头子」号召全民抗日的题目,成立了一个企图将全国地方械斗团体一举结盟起来的大组织,名为「人民动员委员会」所谓「委员」,便正
是老漕帮和天地会系统各会党的领袖。由于委员之间不分高低大小,也就免除了孰尊孰卑、孰先孰后的争议。要之此会受军事委员会统计调查局节制换句话说‘也就成为
该局的外围组织了。
无奈这祇是戴氏一厢情愿的想法,一旦付诸实行,却窒碍难通。原因很简单:老漕帮的「老爷子」万砚方对于抗战期间国府对该帮的几个「处分」十分不满,且不愿
促成「清洪合流」的一统之局所致。传言有谓:万砚方曾经对前去游说老漕帮「动员」的人说过这么两句耐人寻味的话:「老漕帮为抗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
何『动员』起来?」
所谓「一鼓作气」,指的是万砚方开立「离家出走」的规矩,纵令八千名庵清光棍弃帮参军,结果这八千子弟在淞沪会战中全数阵亡,成了刘罗公路上的孤魂野鬼。
所谓「再而衰」,指的是行政院下令拆迁上海各工厂,支持后方工业。凡老漕帮所有物业则特令运往镇江和浑沌浦拆封清查。诸般机具设备经这一折腾,岂有不折损之理?至于所谓的「三而竭」,据说则是与哥老会怂恿执事要员向老漕帮逼缴三十一一万公吨的油料以支应外债有关。
凡此三事,戴笠是否亲自向万砚方疏通或绾解?外间实无从得知。然而一直到抗战胜利,这个「人民动员委员会」的委员名单里始终挂着万砚方的名字,却始终没人
闻见这位「老爷子」如何「动员起来」过。
一直到民国三十五年初,戴笠又把那委员会扩大成一个叫「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的机构,利用农历新年大开名为春酒的宴会,遨请了一百一一十多位「上席贵
宾」,以及总人数达一千一百以上的「华筵豪客」’举行那协会的「筹备成立大会」。万砚方本人虽未到场,可是筵席所设之处乃在上海静安寺路丽都花园此园正是老漕
帮于胜利后重返根据地时购进的物业。江湖上这才又纷纷传言:万砚方是不是与「老头子」言归于好7?
然而万砚方动向如何尙未拨云见日’戴笠却坠机身亡。这简称「新社会」的组织随即于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一日保密局成立之际成为一个十分神秘的机构。各界仅仅听
说:「新社会」名义上由保密局副局长毛人凤监管’实际上则是由一个名叫「徐亮」的特务督控也有人说:徐亮不过是个传令,眞正掌握「新社会」的是万砚方,而万砚
方又是「老头子」跟前取代戴笠的亲信。不过,传言毕竟祇是传言,一旦渲染,面目便模糊起来;更有道听涂说指出:万砚方根本和「新社会」无关,幕后主其事的反而
是哥老会的洪达展;而那些涉及万砚方的风风雨雨根本是洪达展为掩人耳目而煽放出来的烟雾。
家父入帮也不是一朝半夕,虽说身在齐鲁,从未与「老爷子」本人过从接晤,但是显见这「新社会」是个和政治以及特务活动密不可分的组织’便不该同万砚方有什
么瓜葛。然而看那司令官先前色厉内荏的模样,说什么「头上顶着个天」之类的言语,分明是早已知悉了光头青年和老漕帮之间的关系,而不得不有所顾忌。继之这光头
青年又以「新社会」发出凭证的话表明来历,则莫非老漕帮眞地成为保局的外围单位了?正狐疑间,司令官又问了一句:「那么,容我再问一句:谍报传说今年一一月间
有那么一宗『上元项目』,乃『新社会』同志鼎力襄助,才告成功,司其事的竟是一名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敢问那年轻人会是老弟台你么?」
这是十分微妙的一刻,家父偷眼窥看,见那光头青年一张眉目清秀的脸上忽地闪过一抹红潮,虽只一弹指顷’在白皙的皮肤上却显眼异常,似是有几分羞赧之意,口
中则嗫嚅着说:「司令官这么盘问,在下实不方便多说。」
「这是什么话?任务已经圆满达成’各方称庆不已,有何不可言者?我听说主其事的青年是个秃子,又见老弟台顶上牛山濯濯、寸发不生’才有此一问的。」
光头青年一听这话,反倒开怀笑道:「既然司令官这么说,在下若再支吾其辞’反倒矫情了不错,正是在下不才、略施薄技’动了点手脚」
「这么说还是不够痛快。」司令官说着站起身’探出一只长臂、越过桌面,朝光头青年伸去,随即紧紧握了手儿,又环视诸人一圈-道:「各位,这位老弟台功在家
国,莫说邀荐十四位贵客前来,就是一百四十位,咱们也没有一一话可说是罢,舰长?」
舰长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当然当然。『上元项目』是维护国本的一个案子,我仅知其梗概,久欲闻其详;既然老弟亲自参与了,倒可以在这航行途中说与咱们听
听」
「不不不」光头青年摇着手,竟有些窘急之状:「不値得说的、不値得说的,我也不会说、说不上来。」
倒是司令官好整以暇,又挤弄了一阵眉眼,示意大家复座,转脸低声同舰长道:「既然如此,
那么这批同志便毋须『清点』了罢?」
舰长点点头,看一眼腕表,道:「马上就要过上海了,届时得全舰熄灯,否则岸上瞅见动静,来一个乱枪打鸟,咱们就断无活路了这样罢各位先请回铺位去,闯过了
这道鬼门关,咱们再
作打算。」
这么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似乎就是端午节这天「夜审」的结论和判决了。家父《虽时祇知道个人逃过一劫,而国家和政府却正陷入一个大不知凡几的灾难之中。这
个几乎可用「沦亡」一一字形容的灾难弥天盖地而来,改变了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的命运。然而在离开舰长官厅的那一刻,家父的肩膀上按过来一只温热厚实的大巴掌,
他扭脸一看,与光头青年四目交接,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两句:「一切不会有事的,请您老放宽心。」
家父当下愣了愣,祇觉那掌心传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意。在接下来有如行走于迷宫之中的几分钟里,光头青年告诉他‘’这艘军舰原本是要航向一个叫海南岛的地方
,彼地隔绝于广东省雷州半岛徐闻港外海,应可作为国府秣马厉兵、养精蓄锐的复兴基地。若能在海南岛稍事喘息、再图反攻,大局当在三数月后略有转机因为广东省毕
竟是国民革命发源之地,黄铺建军、子弟皆出于此’料应在结合闽、桂、黔、川各省兵力之后培元固本,可效抗战时期拉长所谓「前后方战线」的攻守之略徐图剿匪。只
不过此舰负载过于沉重,船身吃水太深,经不起一点风浪。且行进迟缓、燃油益耗,如此贴岸潜渡’虽然能节省一些油料,却要冒上极大的风险因为沿岸港市之沦陷敌手
者皆有海防重炮设施,一旦算计得不准,在白昼时分通过火网覆盖之地,便有遭敌击沉之虞。然而,光头青年却如此作结说,「吉人自有天相;在下是这么想的‘既然能
苟全性命到今天,就一定见得了明日!」
家父回到那两席大的小天地里,什么旁的话也没说’只对家母笑笑,抬手按了按家母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活到了今天,一定见得了明日。」家母则回
了他一句:「你的手好烫,莫不是发烧了?」
家父在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了一顿,冲我苦苦一笑,眼角涌出两泡清亮的泪水来、哽着声道:「我既没生病、也没发烧,心里憋着一股子窝囊,跟谁也没法儿说」
「什么窝囊?为什么不能说?」我有些慌,打心底发起怵来,生怕他一个忍不住掉下眼泪、或者放声哭了,那我还眞不会对付。
家父几度欲言又止,双唇抖颤开阖,彷佛也畏恐着一旦说出了什么,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如此过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撑持住脸颊上的肌肉,反而「噗哧」一声笑
了起来,口中连连「喀噫」、「喀噫」地喟了几下子,摇头道:「那司令官训斥得一点儿也没错,我、我……我是、我就是阵前脱逃!那位『帮朋』是个明白人,当然知
道上了船就等于是逃命,所以在上船之前,才刻意隐瞒去向,这份心思,何等深刻?」「我不懂。」
「试想:我当年在总监部处理的最后一件公事,正是为各兵站盘点物资、清查帐目,完了这份差事,怎么会不知道大军将有异动?」家父深深皱起眉峰处几道刀雕也
似的山字纹,道:「又怎么会不了解部队糜损耗溃的状况?坦白说,我的确猜想过:青岛是守不住的;祇没料到启碇不过十天就沦陷了。可是话说回来:临行之前那位『
帮朋』万一挑明了此行就是弃守、就是撤退的话;以我一个在职科长之身,我有脸上那艘船么?」
我没接得上腔,更不忍再看这忏悔着的老人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把我从一个又一个首尾残缺不全的故事碎片之间拉到如此令他椎心刺骨的内疚里去究
竟有什么目的?也许我想;也许他已经无法承受那恐惧忏悔的巨大寂寞了罢?
「我是擅离职守丨我是临阵脱逃丨我是贪生怕死丨而且我还装胡涂!」家父并没有如我所料地哭泣,反倒「嗬嗬嗬嗬」笑了几声,喘两口气,继续说道:「要不是遇
上了这位『帮朋』,你爸爸死在青岛原不足惜,绝了张家门儿的香烟也是命中注定;可是没走上后半辈子这一程,我便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没出息的一个人没能
明白这一点,连前半辈子都是白活的。」
对于这个垂暮:老人而言,一生之中似乎有那么一个类似马拉松赛跑的折返点一样的东西,它卡在自青岛渡海南下的半个多月的航程上。如果一定要利用地图来标定
那折返点的位置,我祇能猜测它在东海磨盘洋南方的韭山列岛和大目洋的台州列岛之间,也就是《爵那艘载着近三千名官兵的军舰趁夜悄渡上海港南水道的第一一天,时
値子夜,那折返点出现了。
当时家父一阵内急,巡遍前后甲板上的排水口舰上称之为简易厕所的设备其实就是以两块防波盾板作「」」型掩蔽,不论大解小解皆在盾扳外侧向风迎波、出之于排
水口中。至于守候者则在盾板另侧自成一行伍蹲踞;据说正由于官兵人数太多,是以十一个简易厕所前终日蹲着人丁,蜚短流长、谣言臆说,皆自此处滋生。司令官放探
子查谣源,逮住几个爱嚼舌的,给扔进了舟山和渔山列岛附近,仍不能平息这种「野谈稗说」。倒是有一伍人给突来的恶浪卷入海中灭顶,稍稍吓阻了些闲言碎语。
谣言却注定是迷人的。不多时又哄传全舰,其夸张:离奇、荒诞无稽者不胜枚举。有谓此舰的目的地并非海南岛,而是菲律宾吕宋岛。因为「老头子」早有先知卓见
,见神州已成鼎沸鱼烂之势,遂遣特种舰队于数月前登陆吕宋之拉瓦格、维干,杀其主而自立;准备在彼地建一基地,待日后另谋反攻大举。
另一个谣言则说:此舰白昼由北而南徐行,等到夜深人静、灯火管制之后便掉转鹞首、由南而北疾驶。反正是伸手不见五指,又无人能上舰桥识别罗盘等仪器之定向
,是以昼行虽长、夜行虽短,整个航程不过是在一片汪洋之中大绕圈子。至于为什么这样绕圈子?放话者无不沾沾自喜地说丨司令官图的是保存精锐战力,不忍仓卒接敌
、无谓折损,要俟陆上一场恶仗打得差不多了’再择期择地登陆,坐收渔利。
还有一则是这样说的:此舰其实是一艘谍报舰。胜利复员之后’举凡冀南、鲁东、皖北部队中的特务人员此番皆应召回军,登舰会师。白天无话,宵禁之后这批为数
不下千人的特务便开小组会商讨、硏判,纠举同舰官兵中涉嫌通敌叛党之徒,随即出手处决,再将尸身投入波涛之中。这一则最为骇人听闻,却也流布最广、且颇符实况
因为它不但解释了舰上何以多出来将近两千口军民男女的来历,也坐实了每夜严格执行灯火管制、以及无端有人遭逮捕而抛掷入海的事件。此说一出,人人自危,争相转
述因为若不同他人一道渲染,便反而容易招致怀疑自己就是特务了。
对于置身于妖言妄语、如坠迷雾之中的这种境况,家父自然不能不惊心动魄,起码在他亲赴舰长官厅、往鬼门关前绕了一圈之后,对这一则怪谭有了独特的体会。毕
竟,老漕帮究竟与保密局有什么样的关系?舰上除了那「帮朋」带来十三口人之外、还有多少帮会人物?此外,司令官和那「帮朋」应对之间所提到的「上元项目」又是
什么?这个项目如系特务作业,是不是同舰上渲天涂地、漫东漶西的谣言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瓜葛呢?
家父怀着这一肚子狐疑和排泄物绕甲板周行数过,偏找不着一处闲置无人的简易厕所。待踅过舰尾,忽一眼瞥见离港前在码头上见过的那具吊车器械正端端杵在下层
甲板上但见那器械教六根粗大的钢缆给牢牢系住,底板伸出后舷五尺有余,前方则掩翳着一座丈许宽的绞盘、以及大大小小数十百个严丝合缝的齿轮装置。家父心想:若
是能绕行至下层去,双手扶握钢缆、固稳身形,走出几步之遥,便可蹲踞在那车板末端,遂行方便。如此前方还有绞盘和齿轮装置的屛障,要比防波盾板更形隐密。
孰料正当家父蹑至舰尾、准备出个野恭之际,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杂杳间还夹着低言悄语。一个说:
「脚下留神!风大,不好走。」
另一个接着说:「要不是人命关天,也不好吵扰老弟台一场清梦。」
「不妨事。可人是怎么卡住的?」
家父倾耳细辨,听出第一个说话的是舰长,第一一个是司令官’第三个则是那光头青年在那个夜黑风急的子夜时分,家父只知他是那位「帮朋」,一时间还没想起他
听过一次的那个名字:欧阳昆仑。
在那令人猝不及防也难以逆料的一剎那之前,家父祇听见这短短的三句话。事后回想起来,光头青年那句「可人是怎么卡住的?」以及司令官所谓的「人命关天」应
该是指同一件事;也就是有人卡在船尾下方某处,亟待救援’舰长和司令官才将熟睡中的光头青年叫醒,前来助一臂之力。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却令家父惊骇莫名,一
泡屎登时缩回腹中,凝结成岩坚石硬的满肠块垒,若非数日后军舰在基隆港暂泊之际、家父吃了一挂香蕉又喝了几升凉水而导致腹泻,则后果不堪设想。即使在溯忆时情
景的当下,家父那一双原本略有些脱眶的眼珠却猛地聚拢了,彷佛看见一只飞天夜叉迎面扑来的模样儿,道:「那光头青年踩着小内八步,一一一雨下跃至吊车板的后沿
儿,倾出上半
身朝下一打量,不料却在这个当口,从吊杆之上砸落了一方物事」说到此处,他闭上眼皮’轻
对于写了不知多少万字小说的我而言,实则也很难精确地描述出一个曾经折磨家父长达四十三年的惨烈场景,简而言之:在淡薄的月光敷泻之下,一块有如断头台上
的巨大刀刃般的防波盾板在转瞬间切下了光头青年的脑袋,而那失去了意志和力量支撑的残躯也几乎在同时蹶落于浓黑如墨的滚滚浊浪之中。
舰长和司令官既未交谈、亦不曾停顿,双双不约而同地四下环视一圈,扭头便朝前舱的方向去了。家父早已吓得腿酸脚软,根本立身不住,只好蹲伏身子,两臂紧紧
抱住舷边一根柱头,任由遍体上下的鸡皮疾瘩此起彼落,只巴望着赶紧打来一记大浪,劈头罩脸把这噩梦惊醒也就算了。
然而天不从人愿,浪头没来,那吊车里却倏地窜出另一条黑影不消说:方才松动吊杆机关、凌空硒下那方盾板的便是此人了。这人身形极痩、有如猿猴,步法更奇、
可比鸧兔;才交睫间,便翻身纵出那障蔽层层的齿轮组具之外两丈多远,立于廊灯之下。这时,廊内伸出一只手来,指间夹着一支点着的香烟。这人接过烟,深吸两口,
回头眺一眼先前光头青年落水的方向,便也闪身入廊,失去了踪影。若非那两口烟、一眺眼的短暂伫留,加之以昏黄凝聚的灯光,家父是不可能看清楚的:那人正是「哼
哈一一才」中的施品才。
折返点。家父充满懊悔和迷惑的一生之中最重大的转捩于焉浮现。他抱着那根冰凉的铁柱,瞑闭双眼,听见自己的脑袋瓜儿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上的铆钉,却怎么
也敲不去片刻之前那一幕残忍的情景。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刻,家父才赫然发觉:当初慌慌张张、匆匆忙忙上了船,既不是为「转进」、也不是为「反攻」,更不必美其名
曰对党国的忠贞和对共匪的唾弃;其实纯粹祇是舍不得捐躯送命的一次逃亡罢了。根据我的揣测,目睹欧阳昆仑身首异处的整个过程,不但带给家父无与伦比的惊恐、骇
怖,也激发了他做为一个逃亡者前所未有的同情;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追问一个死者根本来不及发出的问题:「为什么?」恐怕也正是这个问题使所谓的同情不祇是在一剎
那间迭宕起灭的悲哀和怜悯,而产生了持续的力量。
在脑海中撞击既久,那「为什么」就自然会歧生出各式各样的句子,比方说:「为什么要害死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要用这
种阴狠毒辣的手段?」还有,「加害者和被害者为什么都与老漕帮有着深厚的渊源?」……恐怕也正是这一波未平、一波继起、层层相衔、扑云覆地的疑问辐辏而至,形
成了家父此生的那个折返点他尔后数十年岁月的生命便步上一条为这些疑问寻找答案的道路。
就事实部分的回忆来说,通过这个折返点之后的渡海之行也变得极其简略:船行又过五日,远远可见高插入天的险峰峻岭兀立于东南方的海上,有人说到了蓬莱仙岛
,有人说到了巴布烟海域,也有人说到了海南的七洲岛。众人纷纷挤近舷边远眺,竟将一名大腹便便的华服妇人挤得破水临盆,不得不抢忙送入官厅,并广播全舰问讯:
若有通晓接生之术的产婆子,速至官厅报到。
广播同时宣布:海上高山乃是蜃影’并非实地实貌。于是又有传闻:船行至见山之地名为东引,乃是台湾海峡北端的一个小岛’至于耸入云霄的高山则是台湾岛的中
央山脉;每年到农历五月中,台湾岛上的嵚峑大山便不知怎地透过那上天下海的折射手段,投影于东引岛外数里之遥的海域此事凡闽台间渔民无不知晓;至于舰上如何有
人知之、述之,家父却未及详查。总而言之,那广播再三辟谣之余随即宣布:本舰因油料耗损过甚,无法径赴海南,须先至台湾岛北端之基隆港停靠加油,舰上官兵眷属
如欲登岸停留者须先至前甲板第一一排水口旁登记处办理入境手续,未登记者不得擅自离舰,否则一律按违反戒严法逮捕。
这厢三令五申才告一段落,那厢连绵矗立的大山蜃影果尔在不久之后便消失了,众人意兴阑珊,正欲散去,舰上警号又呜呜然作鸣不已,一时间众人纷纷去来、不知
如何趋避;祇见东一撮扛枪的、西一丛提水的、前一堆捧着锅碗瓢盆的、后一拨抱着衣衫被褥的,全都骛乱到一处来了。那刚刚在第一一排水口简易厕所旁架设起来的临
时登记处冷不防教人潮给冲了,桌椅翻飞,落下海去。好半晌警号停息,才有人传说:是个手笨脚拙的产婆子生炭炉烧开水时不小心踢翻了炉座,差一点把官厅给烧了。
所幸产妇洪夫人命尊福大,母子平安。祇那初生的婴孩似乎受了些惊吓,啼哭不止;其实并无大碍。舰长已经派人熄了火,收押了那婆子云云。
彼时家父和家母则商议着如何定一去留。船行多日,家母已经受不了风浪颠簸,时时犯呕作吐,非但飮食饭浆不能在腹中稍留,最后连黄绿胆汁都吐得竭泽涸辙,眼
见是撑不住了。家父教那天夜里的一幕残杀吓凉了心,自然也以为该及早下船登岸’另觅栖枝。可是引介他上船的人不明不白地枉送了性命,司令官和舰长!乃至于「哼
哈一一才」会放他一条什么样的生路呢?家父若骤尔去办什么离舰入境的手续,难道不会吃他们再拏问一场、又落一个阵前脱逃的罪名吗?正踌躇懊恼之际,帆布篷突地
掀开,天光炫然抢入,棚:歪探着一条人影,居然是那施品才。家父慌忙敛襟起立,未料那施品才却笑盈盈地咳了几声,问道:「您老若是想去台湾,我给您老办手续去。」当下如蒙大赦的家父无暇深思‘这些行事诡谲莫测之人如何就这么轻易地开脱了他?及至手续办妥,两个和他曾有一面之缘的校级军官负责唱名核发台湾入境签证之
际,他才发现:不祇是他和家母获准离舰,另外还有九名与他在青岛同桌吃过一顿饭的人物也冒出来了。在临行之夜的锺席上,家父鼻梁上少副眼镜,脑海中多份担忧;
只顾着盘算去留之计,未遑注意其它,是以对同行者究竟是些什么角色其实全无印象。这回一唱名,瞅见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才忽地想起来祇不过这么一留神,竟又瞧
出了蹊跷犹忆行前那「帮朋」曾经语及:同行者乃是青岛地面上一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在帮前人」,家父自忖读过几年师范、祖上不知几代以外也确有像张荫麟之
流在朝贵为天子师的京官儿;然而若不把「满腹经纶」当成过耳可忘的瞎恭维,甚至认眞以之自况,则未免忘形了。可是放眼细观那九人,其中有两个妇道,皆是村姑模
样;一个似乎怀着身孕,年约一一十上下,满面病容愁色,更添几许粗夯之气。另一个年岁不下四十的、头上草草裹了块青巾,难掩一丛焦黄扎结的乱发,右腿显见已然
瘸跛多时,看情状,应该也是个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嫠妇。在这瘸妇人身后还翳着个年约十一一、三岁的男孩儿,高额隆准、仪表倒非凡品,祇可惜一双黑瞳不时地闪烁
游移,神色也显得阴郁不定。非但这三人不似「满腹经纶」之辈,另外六个看来更颇类胡匪响马者流了或许是半个多月以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餐风宿露、未暇栉沐所至;
家父不知道自己的体面如何,却不管怎么看那六人都觉极不顺眼。
第一个年纪也在四十左右,脸上生着无数麻斑和两道奇长的寿眉,穿了身藏青色的中山装、土黄咔叽布裤,已然颇经年月,边边角角磨损之处不知凡几。此人要算是
六人之中较斯文沉静的鼻梁上挂着副度数不比家父浅的近视镜,孑立于人圈以外稍远之处,手中握着柄放大镜之类的工具,正读着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的小书册。
另一个看来也与他人不甚熟识、热络的是个身形十分颀长的高个儿,岁数恐怕要比头一个还要略长五、六岁;祇他手里随时舞拶着两支银筷子,无论是仰观穹宇、俯
览波涛,时时流露出一股顽皮欢快的佻达模样儿,是以倒显得不如前者老成。这人只顾俯身同那皱眉苦脸的年轻孕妇说话,似要逗她一展愁容。未料那孕妇鼻头一红、眼
眶一润,竟哭出声来。倒是这大个子浑不以为意,仍自说笑不歇;看得一旁的家父不觉火冒一一一丈,直欲冲身上前教训几句。无奈再思之下,又觉得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趋管闲事,未免忒嫌莽撞,遂杻头回身,假做不见。
另一厢的四人则像是一伙旧识,粗看眉目,年齿多在四十上下。一个紫脸汉子穿着一袭连身长袍,生得亦十分魁梧。他一面同其它人说着话,面不停地摇晃着一只虚
虚握住的右掌看那姿态,犹似凌空运笔、正写着一个又一个无形无状的字体。要说这人腹中有什么经纶?倒也窥看不出;尽他唇上颔下一大圈儿又浓又密的胡髭,望之便
不似善类。
站在这紫脸大胡子左边的是个相貌更为奇古的怪人。此人两撇八字眉活似戏台上专扮赃官的三花脸,却长了只又挺又长的悬胆鼻,鼻根发自眉心,眉毛以上寸发未生
,现成是个牛山濯濯的秃子,正扯直嗓子同他对面一人在争议着:
「我不过是依天象说人事,天象所布列的是什么,我便说什么。你信便信了,不信也就不信;怎么诬我造谣?如今咱们『身在曹营』,这不是陷我入罪么?」
站在紫脸大胡子右边的是下巴上生了一丛黄色短须的汉子,相较之下,身形略微矮些,一张嘴露出两枚又长又白的门牙,也不甘示弱地呛了冋去:「人家孝胥老弟只
身来了,妻儿音信杳然,心下岂有不忐忑之理?你若是个识相的,便学咱们这些肉骨凡胎之人,尽把些教人安心的话儿说几句。什么『一年生死两茫茫,万里秋荻莫思量,
汉祚凋零辞故垒,偏听断雁滞蛮荒』?分明是沮丧人家夫妻父子团圆的巴望。你不说,人家会当你个哑巴么?」
「这有什么好沮好丧的?」秃子抗声顶回,气势更盛了些:「象辞是这么说的,我总不能给改了罢?再者,依此行所见所闻而言,这诗意也无不吻合。此外,我说『
一年生死两茫茫』,而非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孝胥难道不该稍事宽心么?忍它个一年,一家人也就好生团聚了,这不也是番巴望么?你『痴扁鹊』既不知天、亦不
知人,三字合该祇当得一个『痴』字。」
被唤做「痴扁鹊」的大板牙正待分辩,却听背对家父一名赤颈赤耳、想来是张关红脸的汉子忙劝解道:「小弟家务就让小弟一人挂心罢了,两位兄长切莫为此伤了和
气。」
秃子哪里肯让?又口沫横飞吐诉了一阵,好半晌才让紫脸大胡子给劝住。其间家父着意思忖了一回,想那七言绝句不过就是江湖术士割裂采撷些前人名句而来的文字
游戏。首句窜苏东坡悼亡之作〈江城子〉的「十年生死两茫茫」而来。二、三句中的「秋荻」、「汉祚」、「故垒」又是侵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故垒萧萧芦荻秋」和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五〉的「运移汉祚终难复」而来。至于末句,则分明是挖凿了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的首尾句意,拼凑「城上高楼接大荒」和「犹自音书滞一乡」而成的。倒是这几首古人佳构非悼亡、怀古,即是远地相思之作,被这两人把弄来、说解去,当眞略有些许慨陈当前处境的意思。家父为之一沉
吟,暗道:莫非此去竟须经年?转念及此,不免益发烦躁,再打量这些人物,更不觉他们有什么「满腹经纶」的气质;倒是洋溢着几分剑拔弩张的草莽味’嗅之颇为厌恶
起来。子,他叫钱静农。次一个是黄须大牙的汉子’他叫汪勋如。第三个是秃子赵太初,第四个则是赤胁而看来年事较轻的孙孝胥。第五个是身长近七尺、手持银筷的魏
谊正。第六个是在远处凭栏读书5李绶武。第七个才轮到家父,可人家唱出来的名字却非「张启京」,而是「张逵」。家父四顾茫然,正不知该不该应个喏,那军官却赔
个笑脸,步上前来,将两份签证双手捧至家父面前,低声道‘「司令官特别吩咐,给科长改个名字;过往种种,便毋须计较了。司令官还要我转告科长:『逵,这个字是
极好的;四通八达,悠游自在。您和夫人到了台湾,便重新做人了。」
接着,那军官又唱了两妇人和少年的名字’并称那少年「小少爷」。只当时家父满心疑虑葛忡,并未分神留意,还道是什么落难的大户人家,也顶了老漕帮前人名义
上船来的「帮朋」之流。对家父而言,教人不由分说便给改了个名字的这件事是极其严重的,他越想越不能甘心,遂返身应趋,直奔官厅而去也就因之而与同席复共渡的
这一批人错身相失,未及结识。
至于司令官方面,给家父的答复却十分难堪。他挤眉弄眼地从抽屉里抱出一大迭活页公文纸怨绳装订的名册,语带讥诮地对家父说:「你科长阁下要是看这『逵』字
不顺眼,我这儿还剩下一此字,你尽着挑,可不许出这『走之儿』部首的范围。前头原有些笔划简单的,什么『迅』、『坦』、『迎』、『述』、『迪』、『通』之类的
,都教人认走了。后首只剩下什么『进』、『过』、『逸』、『达』、『遇』、『游』、『道』、『辽』这一类的字,不大好写的居多。我看你这一回就安分了罢?」「
为什么要改我的名字?」
「不改也成我还是那句话扔下船去!」司令官的鼻头绞成个小汤包儿似的圆球,梦道‘,「留下一条性命,就得留下个认记;日后也好教人知道‘你们这些吃着军粮
、揣着军饷的,都曾经是『走之辈儿』的人物!」
这一番近乎羞辱的言语几乎就是家父对那一次渡海之行最后的记忆了。他在计算机键盘上又使劲敲打了几下,屛幕上跳出「张逵」两个字样。他颤着指尖摸触两下那
个名字,苦苦一笑,道:「到基隆上了岸,人家海关上一眼就看出我这『走之辈儿』的来历,还故意问了句:『你是济南人,有济南的出生纸没有?』我说没有。关上的
说:『那就算你是个青岛人了罢总然是打从青岛走的人嘛丨』好了!咱们家从此以后子孙万代都成青岛人了。」「这也没什么,青岛人、济南人,有什么分别?」
「在当时是有的。」家父又按了不知什么键,祇见那「张逵」一一字忽地变成了「张启京」,随即又变成了「张逵」,如此反复不已’犹如一种百无聊赖的把戏。家
父于此际朝我扶了扶眼镜,道:「这就好比当年《水浒传》里的人物脸上刺了金印,从此成了罪犯、囚徒,永无翻身的一日了。」
家父始终没有告诉我:顶着个「走之辈儿」的名字、改变了原籍、从此与前半生所经历和梦想的一切永诀这,是一种多么奇特难堪的感受。我猜想他从未有一时一刻
觉得安然,恐怕也正因为整趟匆促成行的渡海之旅过于轻率、且导致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人生转捩,其间迷雾疑云,委实难以拨视,他也才会在基隆、台中、台北之间流浪
7将近四年以后打定主意,重新回到那个充满无解之谜的折返点上一探究竟。
那是民国四十一一年秋天,家父、家母暂时寄居在台北县竹林市一位王姓的山东籍国大代表的家中,正愁闷无绪,忽然有访客自台北市来,听口音是济宁州人士,照
面接谈之下,家父祇觉那一张麻子脸似曾相识,那人却趋步上前紧紧握住家父的手,道:「久违了丨张科长。」
王代表随即为家父介绍了原来此人正是与家父同舰来台的李绶武。三人一旦落座,李绶武
反而和家父热络地攀谈起来,闻知家父赋闲无事,便说国防部史政编译局有个抄写员的空缺,可以
先去占了,再循公务人员考试途径取得资格;日后叙薪升等,都有制度可依。王代表听了,也在一
旁劝说,直称家父年富力强,学养亦佳,该替国家社会多尽些心。家父这才猜出:李绶武并非突然
造访,恐怕还是王代表居间安排,才有此一晤的。未料这一晤,三个人谈得十分投契,同吃了晚饭
还不尽兴,又一径围坐闲聊,直到夜半。这一席长谈,家父才对渡海之行的首尾有了些轮廓的瞭解
原来早在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十号,共产党华东野战军的九个纵队打下了国军除州剿匪总司令部指挥中心陈官庄;生擒副总司令杜聿明。兵圑司令邱清泉则飮弹自戕,
徐蚌会战结束。「老头子」情知华中地区再无可恃之地,而华北平津一带又已于前月失陷。万里江山,寖失其半;眼下若非向海外觅一栖枝,便祇能依恃长江天险、勉为
抵拒。为了保存经济实力,「老头子」遂下令其子人称「太子爷」者与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一一人共同负责,将央行所贮存的黄金、白银全数移运至台湾、厦门两地。
不料到了一月底,国府最高当局又下了道密令,说是上海方面也有一批黄金必须紧急交运到厦门。此事外间无有与闻者,却是由国防部保密局的毛庆祥直接指挥。毛
庆祥原本是「老头子」的贴身机要此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把揽下了这个任务,还以为可以大大的表现一番。及至细细将密令读了,才知道贮存在上海的黄金有一一
十万之多;贮存的地方叫黄泥塘,位于苏州河北岸。毛庆祥亲自跑了一趟黄泥塘,祇找着一间长宽各约八尺有余的破板屋,门上贴着「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的封条。从门缝往里望进去,但见萧然四壁、其内竟空空如也。
好在这「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是保局的外围组织。毛庆祥回到局里一查案底,找着负责和这「新社会」往来的专员徐亮,出示了「老头子」的密令,徐亮一见密令
却为难起来,告以:这黄泥塘早在几十年前是块流沙地,光绪年间曾经起过幢楼,旋即塌了。日后为哥老会徒众寻着旧址,在民国一一十年左右重新整顿修葺’盖成一座
地窖的库房。至于其中贮放的是什么物事?旁人却无从知晓。如今密令忒急,要将地底下这一一十万两黄金于一夕之间掘出、清点以及移运到安全的所在,且不说须动用
多少人力了,就算有那么些可用的人力,又怎么能教众人守口如瓶、俾不外泄
呢?
毛庆祥追随「老头子」多年,知道他用人任事极易起疑,而这一趟启运黄金的任务之难也就在此试想:筑窖金者倘若是哥老会徒众,那么开库移运之事便不能再托付
同一方面的人物。但是一一十万两黄金约莫有六、七公吨之重,正因为不能委交寻常军警单位处理,才会让保密局全权负责丨然则他又如何能在这兵马倥偬之际调动一大
批信得过的夫役,而将数量如此庞大、价値如此贵重的一笔财物安然交运抵埠呢?此:外,既然这是「老头子」私下交付的一份密差,毛庆祥便更不能
去和毛人凤等大特务参详讨教了。
正踌躇无许之间,会逢当年「力行社」的老政训特务贺衷寒也奉了「老头子」密令来上海处理
一桩为「太子爷打虎」善后的工作。贺衷寒一听毛庆祥碰上了这等麻烦差使,便荐了个得力的部属给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李绶武。这,又要从「太子爷打虎」说起。原来在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下旬,「老头子」实施币制改革,以金圆为本位币,限期收兑人民所有之黄金、白银和外币,并收兑法币和东北流通券。根据这个「财政经济
紧急处分令」,原先流通的法币三百万元折合金圆圆,金圆一一圆折合银币一圆,美金一圆又折合金圆四圆。币制一改,就怕物价紊乱。「老头子」遂派出俞鸿钧、张厉
生、宋子文三名亲信分赴上海、天津、广州,以「经济管制督导员」身分查办这三个城市之中的金融和工商界是否有哄抬物价情事。「太子爷」原本是协助俞鸿钧任事的
助办’可是他身分特殊,一到上海便独揽大任,半个月之内连续扣押了几个上海闻人其中包括一个银行界的巨子洪达展和一个纺织界的巨擘万砚方。罪名分别是非法进行
场外证券交易和囤积棉纱。
「太子爷」明明知道这一一人都有「在帮」的身分’却以经济犯罪之名径行逮捕,是以博得个「打虎」之名。不料整个经济管制工作准备欠周,此举非但没能疏通物
资、平抑物价,反而受到富商巨贾全面的抵制。市面上的物价看似稳定了,老百姓却买不着东西。米菜及民生用品一时腾贵,祇在黑市里做得成交易。「太子爷」铁腕实
行配售不成,祇好拍拍屁股走人“,这是十一月初的事。数日之后,上海便发生了几十起饥民抢米的纠纷。非徒米店、碾坊遭殃,连一般民家也受到波及。此时外县并无
荒歉,祇那居于产销之间的盘商多为在帮光棍,一方面为报复、一方面也恐盗劫,更不肯将米运入上海。偏偏徐蚌会战又在此时开打’共产党的华东野战军、中原野战军
和地方武装部队分兵南下,眼见这东南半壁的江山已成内忧外患、岌岌不保了。
贺衷寒潜至上海,自然是替「太子爷」收拾残局的。他的任务看似单纯,实则亦非易事「老头子」是希望他「不计任何代价」要「同时收服」洪达展与万砚方一人,
使勿快意恩仇、反投入共党怀抱。
万砚方获释时倒不像有什么羞恼;祇道这是一场误会;「太子爷」指控他囤积棉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致原来被指为囤积的棉纱是准备交运往华中两处
新设的纺织厂的,但是老漕帮迭获线报,此去华中路途上有不明武装部队游击滋扰,为恐物资陷于敌手,才迟迟未曾交运,而生出个囤积的误会。万砚方对「太子爷」的
霹雳手段并无芥蒂,反而说:「一时而得个虎名虎号,倒意外地威风起来。」
可洪达展却不同了,直说要亲往南京面见「老头子」’贺衷寒阻拦不住,祇有任他去了。孰料次一日「老头子」的电话就摇过来,命他续留海,仔细勘察万砚方动静
,若有任何不轨,当即处贺衷寒原本就对当年万砚方插手借筋、为「老头子」代筹什么「再造中枢」的组织发展计划极不惬意,如今得了这个差使,更有罗织他一个罪名
,以便拔除了这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偏在此时,毛庆祥找上门来,询以运金南行是否有得力人手。贺衷寒给荐了个李武丄二人对面一商议,李绶武却把双深度近视的眼
珠子朝贺衷寒直楞楞瞅了一阵,道:「此事略无难处;要说有什么顾虑,祇在贺先生身上。」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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