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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作者:张大春

城邦暴力团全集第21部分TXT

《T》xt小说天堂按诸日后发生的事实,李绶武之言居然奇验无比同年九月一一十九日,田中角荣和周恩来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建交,日本承认中共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国府亦随即
宣布与日断绝外交关系。就在台湾各界再度发起抵制日语日商日货日药日服……的期间,驹正春已回到东京街头、再度拦下富田利明的出租车,道:「我要去中华民国大
使馆。」并授之以李绶武所交付的那张名片。富田利明显然会心同意,点了点头,以中国语说道:「前次不知道您和咱们『帮朋大老』也是朋友,多有得罪了」
「不妨。」驹正春道:「当时我为『周鸿庆』一事深自不安,也忒莽撞了。你我且免了客套,
可否请将当年的情况赐告呢?」
富田利明应声答道’「事情原本很单纯。八、九月间,祖宗家门有在情治单位任事的光棍,向老爷子密呈了一条机密情报,说是有敌后工作同志’搜得舟山群岛和山
东半岛两地匪军兵力分布图,于反攻大业极有帮助。祇知此人九月底要随一个机械考察团到日本,有关方面会安排他在东京停留期间投奔国府,得到政治庇护;换言之:
只要此人进了大使馆,反攻大陆就胜券在握了。这、自然是桩好事;可袓宗家门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到了十月初,『老爷子』居然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把前情说了,还
传下『旨谕』,要我务必阻挠此事,否则国共两方一旦开打,不知又要枉送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我是赶大香堂磕了几千个头拜师入门的光棍,不能不遵从『老爷子』的
『旨谕』
「可是我听那位『周鸿庆』说:他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祇是个联络暗号,并不是眞地『投』。」
「这就是不单纯的方面了。」富田利明摇摇头,道:「前一次先生您拦我的车,也许看见我带着重孝。」
「是的,我记得。」
「那是给祖宗家『老爷子』带的。他老人家差我干下那勾当之后,就教情治单位给盯上了。人家暗里收拾罗织,具足一应事证’过了一年十个月,便把『老爷子』当
叛党叛国分子给置了。」
「从国府方面的立场来看,这是制裁’而且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吗?」
「不瞒您说:『老爷子』如若不死,我心里也一直犯嘀咕;可他忽然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才回头想出个蹊跷来。万一万一这桩勾当从头到尾就是个计谋呢?」
「这又怎么说?」
「回想当时,『周鸿庆』从下榻的旅馆出门,我把车迎了上去,一开门他便说了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试以常理度之:他若眞要拦车去大使馆,岂便一上车就
说中文?这是头一个可疑之处。其次一点,当时我祇一心完成任务,慌慌张张油上路,他又连说了几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你怎么说?』」
「『你怎么说?』又是什么思?」
「不就是先生您方才说的联络暗号么?」富田利明接着说道:「帮会中人往来交接,倘或系陌生人,必须反复盘查。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再问一句,你也答一句。如此答问,事先必有约定,多可至几十句,彼此才能放心。我日后回想起当日情景,越觉内中可疑:『周鸿庆』一再追问『你怎么说?』分明就是与人事先约定,有那
么一套盘问应答的『讲头』,可我接到的『旨谕』里没有这套机关,哪里应答得出?只好硬着头皮把车开入使馆区,照『老爷子』盼咐’把他送到苏联大使馆去。从头到
尾,我只在『周鸿庆』下车的时候对他说了两句话:『有什么要说的、去同里头的人说去。』这小子当然不死心,进了苏联大使馆还嚷嚷着『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哪
里还有生路?可是中计的不祇他一个,连我们『老爷子』恐怕也不免遭人唬弄,成了人家『借刀杀人』的刽子手。」
「这又从何说起呢?」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两份兵力分布图哇!」富田利明道:「听说这小子一进去,就给扒光了冲水,连他身上的皴皮都没放过一块,赤条条给审了七、八十天,翻来覆
去祇说上当,人已经疯癫了。」
驹正春闻言至此,已大略知其首尾,忽然有一种落寞无助之感。如果富田利明所言不虚,则的确很可能正是那个暗中出资千万美元、款通中共当局的人士在幕后操盘
’两面放出消息一则让国府最高层相信确有「周鸿庆」其人携带军情、假道日本、前来投靠;另方面则将部分联络暗号泄露给「老爷子」,假老漕帮厌兵恶战之手以除之
’最后牺牲掉一个「周鸿庆」,进一步再借「老头子」的不测之威整肃了「老爷子」。
「你既然是李老前辈的朋友,我私下劝你一句话:此案不必再查下去了再查,是会送命的。早在你前一次找上我之前一年也就是『周鸿庆』被押回大陆之后没几个月
『太子爷』无论富田利明或者驹正春,原先都不知道「太子爷」派的这个人就是魏三爷在我临行之前提到的龙芳。
和几乎所有早年国府所培植的电影制片人一样,龙芳也是行伍出身,毕业于中央警官学校,在大陆时代曾经参加过政治大学人事行政班的训练课程,而后遭逢抗战,
分别在南京和重庆的「力行社」外围组织干过特务工作。抗战末期联勤总部设有特勤署’龙芳身兼总务、人事两科科长一手抓钱、一手抓人,这是特务组织中常见的情况
,主要还是保密所需,能将权责集于最少数的自己人最好。民国三十六年,龙芳率领联勤康乐队到台湾。未几,该队便改隶国防部总政治部,成立康乐总队,龙芳是为总
队长。从改隶、扩编到任官’可以说全是「太子爷」身居幕后、一手促成,队中上上下下包括厨丁车夫在内通通都是情报人员;表面上嬉笑唱做、自娱娱人的歌舞演员所
事者充其量可称之为「文宣工作」,实则他们正是「太子爷」效法戴笠所栽培出来的耳目。
龙芳之所以会投身电影界,有两个背景。其一,早年国府旗下最重要的电影机构中央电影制片厂(后改为公司〕的董事长、常董,皆与「太子爷」所亲近的领导人物
有关,如王新公(衡〕、马星野、戴安国、俞国华等。此外康乐总队本身也拍过些载歌载舞的所谓「康乐片」,颇受苦无视听之娱的军士们喜爱。龙芳遂知此中学问大矣
,乃向「太子爷」自荐,愿「常在电影界効已经派过一个神秘人物来日本调查了一趟。原本可能祇是想找回那两份兵力图,结果却有了别的发他的确不是因为看上了银幕
所敷衍的浮华声色而自甘绝意仕途、成为影人的。务实其说,龙芳自民国四十四年出为台湾省新闻处电影制片厂厂长伊始’就肩负起「吸引华侨投资、促成国际合作、拉
拢海外人才」的任务,也看准了电影之为一种潜移默化的深度思想工具、自然亦有其重要的影响力。民国四十五年拍国、台语双声带的《炎黄子孙》,请平剧名伶戴绮霞
演一名化解小学生之间省籍争执的女教师、最后下嫁草地郎。虽然是个说教故事;在当时,还的确以简化的方式纡解了表面上不同省籍人士之间的紧张冲突。民国五十~
年,龙芳更筹拍第一部彩色剧情长片《吴凤》,目的自然还是宣扬族群融合的精神;可是龙芳特别从香港请来了大导演卜万苍,起用在地新人张美瑶,摄影师山中晋、灯
光师关川次郎皆自日本礼聘,全部底片也送到日本冲印,可见其大手笔。连香港电影界巨擘邵逸夫都说‘,「龙芳我佩服,他比电影人更像电影人。」这句赞,语带玄机。其实邵逸夫知音者也他明白:龙芳「一日特务乂终身特务」的根骨,拍电影、干制片,都是为了情
土一一//
如果把驹正春引自富田利明的描述放在龙芳的背景上一核对,自不难勾勒出来一些隐情。民国五十三年三、四月之间,龙芳在没有知会任何媒体的情况下只身赴日近
月,返国后则对外说明:是为了和日本东宝电影公司谈合作,出借张美瑶拍一部叫《东京红杏》的谍报片才有此一行的此片终于在同年年底拍成,不过片名改了,叫《香
港白蔷薇》。虽祇易「东京」为「香港」、改「红杏」为「白蔷薇」,但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事却完全不同了。当年龙芳受香港电懋方面托付,要我改编郭嗣汾《
红叶》。龙芳当时正忙着整治行囊,电话里匆匆交代两句,并嘱:「未必要忠于原着。」人便去了日本。我知他性豪爽、重然诺,一言既出,便不会「片儿汤」。遂于匝
月间把《红叶》剧本大纲赶出,算好日子,俟龙芳一回国,大纲便寄到台制他的办公室去。不出两日,他翩然而至,出现在中华日报楼下的会客室里,要言不烦地说:「
《红叶》没问题了,秦羽他们搞了个审查小组’人人都说精简得好,而且不八股;成广」说着,从上衣内袋里掏出几张手写字纸来,上书「东京红杏故事大纲」八字;接
着道:「你给看一看’这,成不成?」
坦白说:故事细节如何,我连一个字都不记得了。祇依稀知道是个女间谍误陷共匪网罗的故事。我一览之下,祇给了个一答一问:「糟透广。你写的?」
对于我的问题,龙芳不置可否,但是表情却十分凝重地说:「再糟也得拍,祇有拍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才有公论。」说完这话,龙芳便起身告辞之后我再也没有见
过他;过了一个多月,他和电懋老板陆运涛搭乘的民航公司客机空中爆炸,尸骨无存。
可是这位在东京待了将近一个月的「神秘人物」毕竟非等闲特务。一抵埠,他便透过东宝公司剧务系统的关系,找上了出租汽车工会,再循线寻着富田利明,递上了
「李绶武」的名片,包下他的车,作了为期十天的明查暗访。据富田利明粗略的描述,这位始终未曾自报姓名的「神秘人物」在东宝公司要员的陪同下,几乎是一步一脚
印地重新走了一遍数月前中共「油压机械友好访问考察团」的行脚所过之处,每有人问其所事,便以「拍摄映画」、「勘察实景」为辞,连东宝方面都未必能深知究竟。
然而,龙芳到底查到了什么?连日日充任司机的富田利明都不知道。直到飞机爆炸消息传出,台湾方面应该就是老漕帮一系人马给他寄了一份剪报,上头赫然刊登了
龙芳的照片。富田利明也才据之对驹正春提出了警告。此后一切归于沉寂,此前所拼凑成形的一些梗概轮廓也随时间之消逝而黯淡下来。国府与日本中止外交关系之后的
一年又七个月民国六十三年四月,连日航和华航的班机也宣布停航,「所有日本的飞机和航空器均严禁飞越中华民国飞航情报区,否则视同不明飞行体处理」直到「老头
子」去世,方始恢复。
「然则这些同那《肉笔浮世绘》又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问道。
「这就得从另一头说起了。」驹正春气定神闲地啜飮了第三杯,道:「几年前东宝电影公司清仓,准备实施物流作业理计算机化’整出一大批早年因为不知如何分类
而闲置的书本、图籍等文献资料。之所以不知如何分类,乃是因为有些数据纯供道具使用,作假乱眞;有些非但是眞品,还具有骨董价値;有些在两可之间,却是某导演
公器私藏或私物公用而来;不《怎么说,都是文化财。其中就跑出来这么一本《肉笔浮世绘》,是明治年间刊行的一部集画画册。倒不是什么古籍,但是行家一眼看出:
做电影的人持之必有用处;因为画册中的许多幅总虽然可说是『春宫』,然而画工们工笔精绘,十分讲究背景细节。倘若要拍时代剧,大可以参考摹拟,非常好用。
「不过,此书扉页上随笔写了我的名字、电话号码和办公地址,这就让东宝的人不得不审愼从事了万一书的所有人是『驹正舂』,如果擅行处置’则有窃占他人财物
之嫌。于是他们派专人据址查察,发现我已经调了差,人在台湾高雄,只好暂且搁置。直到我重回外务省,接到通知,才拿到了书。这是前年的事了。书,当然不是我的
’可是书中玄机却唤起了我的记忆我相信高阳
兄也一定会有兴趣的。」
此后,驹正春再也没往深处说什么了。我微觉其意:该知道的,都在《肉笔浮世绘》书中。当下不必细表,闲说了些清酒温飮的好处、以及酿制的讲究,又相约次日
共赴东京时得同去一部东宝出品的名片《鱼河岸的石松》背景实地吃鱼喝酒。不知是否我不胜酒力之故,接下来祇记得一个话题,便是那富田利明与驹正春告别之际,驹
正春告曰:「家父早年曾在天津塘沽一带行医,我的乳母是保定府人,我也是『吃中国人奶水长大的』,富田先生可否将中国姓名赐告呢?」殊不料对方闻言而凝咽良久
,最后竟以日语答道:「既是个逃家去国之人,哪里还能称!道姓?多少年来、多少年后,我便祇是富田利明了罢!」
走笔至此,本该直说那《肉笔浮世绘》机关;然而是夜与驹正春临别一景,不可不随手一记。不过彼时应已烂醉如泥,所闻所见都如一梦,竟是写到当下才恍然想起
,竟有些眞幻难辨之感。
驹正春会过钞,同那着和服的美妇又行了个近九十度鞠躬礼,踅回小室来,亦向我一鞠躬,道:「明日你我各乘新干线去东京,座位不在一起,高阳兄也不必特意寻
我;总之在东京车站自有人替你打点囊箧,高阳兄祇须看顾『它』便是了。」所谓它,指的当然是我座下那本书了。我诺诺应之,掀开蒲垫和榻榻米,果见下藏一屉,屉
中是一册一尺二寸、一尺八寸宽、厚达两寸有余的硬纸裹布烫金题签的《肉笔浮世绘》和一古纸信封透光映看,信封中似是火车票。好容易自紧仄的暗屉里枢起书角、捧
入怀中,只见驹正舂袂影翩然,已经在店门口的染布酒帘儿之外,我踉跄趔趄,疾步趋出,祇见屋外长巷迤逦、明灯熠耀,却无半抹鬼影;霎时间颇有《礼记》〈檀公〉
中形容孔夫子:「今丘也,东西南:之人也。」的苍茫踟蹰之感。再回店中,那美妇一仍笑靥相迎,可是怪状又浮现了:先前那间「审容膝之易安」的阁中之阁居然倏忽
不见了;祇原先在我身后的阑干还在、梯间亦无异状唯阑干上所贴的一张想来具有「雀舌」作用的纸条则已被人撕去。小室所在之处竟成了一片平旷的地板;环顾店中景
况’似乎又与前夜和大春同来时所见者并无一一致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应该不祇是身为伊贺忍者的驹正舂特卖弄其「崩楼技」的身手而已罢?我信步踱出,在寒风里踽踽
而行,越苦思穷究个中奥旨、越觉得此行随缘而遇、随遇即灭的遭际一如《旧庵笔记》所谓「崩即崩耳」的境界。或许伊贺忍术之特别注重「灭迹」手段4有其务寳;目
的.比方说:今夜如果有人蹑循而至、拍下了驹正春与我密谈的照片,如此一「崩」则显象皆幻,又有什么证据能指称这密谈曾经眞地发生过呢?不过,对我而言,即使
作这样的推测亦属妄想。在漫步回旅馆的途中,我几度回头,欲寻原路而返,再看一眼那小酒肆、再确认那阁中之阁是否完好如初然而每一旋踵,便哑然失笑;说起来,
正是「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想’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眞实」。
回头再说《肉笔浮世绘》。我首先注意到:在它的蝴蝶页上,果然信手写着驹正春的住址和两个电话号码,一望而知:确是出自龙芳那笔刚劲而瘦硬的黄体字这一点
无足怪哉;近四十年来特务系统中人学「老头子」书势,中锋侧用’方角锐折,常暴露出一种险峻孤拔的情态,反倒与人格上的「刻急」相映成趣了。这是赘语,且罢。
至于书的内容,则合两页成一折,一共是两百九十六幅男女交欢的图画;男子大多膘肥肉厚,女子也油胖白皙,或俯仰纠缠、或起落合吻,绞臂蹶足、耸臀袒胸,虽
各尽姿趣,恐亦非常人所能仿之效之者。最可憾的是东洋人自有一套东洋人的拘牵泥窒;每于图中男女私处喷以银粉,败兴甚我从头到尾翻看了两遍,佐以旅馆所奉赠的
煎茶,不觉已过三更;酒意渐退,非徒没有看出这部《肉笔浮世绘》有何蹊跷,人却在沙发椅上困着了。直至天光渐明,透窗刺眼,我才发现自己以书为衾,睡了一、两
个钟头。遂待移书起身,觅床复卧,不意由散开的童曰的顶侧看去,却见有一折两页之间竟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
可称之为鬼使神差一般,我登时清醒过来,仔细察看这书的装帧。片刻之后,终至恍然原来明治年间印行此书时,可能因为印工设施未如后世(起码在纸张着色后立
即烘干这方面的技术还不够精良),为免两图相互沾染,每纸祇印单面、中央直贯一折,使成两页。如此一来,每两幅图的背页便折入不见,所以两百九十六幅图事实上
占取了五百九十一一页的篇幅,书焉得不厚?然而这里头也有十分细致的技巧偶或中折线没有对齐、或乃原纸尺寸有出入,常会出现脱帙的情形——尤其是遇到手脚粗鲁
的读者’指掌间祇消用力稍重,便易将入钉稍浅的一页抹开,那么就很难复京了
也许是坐睡不惬,我或则身躯蠕动、或则肘臂揉搓,总之是使《肉笔浮世绘》中原先已经被抹开的一页两折益加松脱,里头(也就是反折在内的空白居然仍是!芳的
笔迹,写着:
日驻我使馆警卫罗德强实为周鸿庆之联络人。依总部(高阳按:指警备总部)入出境管理处记录,罗某曽多次往返香港、东京,时间皆在周氏里;动前数曰。畲疑周氏
自港潜赴匪区、复自匪区来日,皆罗氏所煽惑也
这几行字的旁边是一个相当大的箭头符号,指向笔迹完全不同的几行小字:我要去中塞 罗先生怎么?祝?祝浮世绘养眼罗先生说得好那么东西可带来了
过了这五行,左边也就是对折的另一空白页上又是龙芳的笔迹:
此为周氏亲笔注记之应答暗语,应系周氏抵柬京后转赴东宝摄影棚参观该厂自行研发之油压摄影机组当日(九月廿八),曾与罗某一晤,志之备忘也。余访此书于东宝
道具部图籍组,登录者告余:此书曽于是日出借外宾傅阅赏目。应似周氏偷晤罗某时随手匆记,文中刻意抹去「民国大使馆」子样,应似祛疑避嫌之故,以免同行团员之
监控告发也。至若「东西可带来了」之语,既可作暗语看,亦可侧证周氏十月七日之行动似非「投诚」而.贯另有所图。以余所见:此案若得揭露,或可窥求罗某背后复
有主使者,则非仅周氏之明暗可白’罗某坠楼之谜亦解矣。
然而’除了这本《肉笔浮世绘》上潦草的几行可能出自「周鸿庆」之手的备忘之外,龙芳似乎并没有其它的收获,是以才会在最后以寥寥数语作结,感叹道:如无进
一步证据,祇能将本事徒托空言,摄制成一部电影;使十目所视,各自会心,或可迫使彼一幕后黑手狰狞出面欤?
从龙芳所记者分析:无论他是从「太子爷」或李绶武方面得知驹正春曾与「周鸿庆」接过头,而尝试与驹正春联络,才写下了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然而他们缘悭一
面即使见了面,较之从富田利明口中所知者,也未必能更有什么斩获;是以龙芳才会想要藉一个看似虚构的《东京红杏》故事、将《肉笔浮世绘》折页中「周鸿庆」亲笔
留下的备忘细节,摄制成电影情节的一部分,以迫使那「背后的主使者」「狰狞出面」。可是在另一方面,龙芳于不得已中断调查之后、并未将《肉笔浮世绘》携回,反
而还藏于东宝公司的图籍仓库之中,极可能是他已经警觉到:把书带回台湾,非但是个无力的孤证,反而有怀璧其罪之虞。祇可憾他如此谨愼将事,仍不免粉身碎骨于万
丈晴空
我掩卷长思,竟然想不起龙芳的面容,倒是《东京红杏》的梗概却逐渐清晰起来
高阳的残稿写到这里,正好是那张纸的最后一行。我应该有嗒然若失之感才对彷佛追逐着某一标的、那标的却始终在数步开外,若即若离,及至最终扑身攫揽,怀中
却空无一物了。不过,我并没有一丁点儿惆怅,因为我自己才会须是完成这份残稿的人。
如果径以高阳稿之可疑可究者加以钻硏对比,则接下来我应该立即为这一迭「随手」文字中几处有头无尾的线索作一番拾遗补阙的工夫。
先从一个小问题说起。残稿中提及哥老会首洪达展曾于民国四十四到四十七年之间设局用计、将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送入「敌后」。高阳则仅借魏三爷之口声
称:「这一节,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中也记之甚详。」并有「细读一回那陈秀美书前题记便了」之语一
笔带过,而未暇道其究竟。
在那一列走走停停、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抵达目的地的火车上,我遂从书袋底部抽出这本上千页的大书,翻开前次浏览时根本未曾注意的题记。或许由于本书篇幅原就
极长,题记也相当繁琐冗赘;除了包括类似一般工具书、教课书等著作之基于方便查考而订有凡例之外,还有几行感谢辞,不外是「若无某某之鼎力协助’则本文殆无法
顺利出版问世……」诸如此类的陈腔滥调。然而,这篇题记的最后三行让我眸眼一亮-
此外,辇者更十分咸?激佑洪文化基金会驻香港分会的莫人杰先生所提供有关哥老会晚近发
奶理想的读者展的秘密史料。遣憾的是莫先生于十年前身陷大陆’生死未卜,笔者无法当面致音?,谨此敬申
、二口,
乍读这三行文字,辞意俱无不妥。可是深翫细诘,却疑资丛生。第一,「佑洪」早经覆案、可知为哥老会世袭首领厕身「老头子」特务系统之代号,岂能明目张胆以
之成立什么文化基金会?第一一、莫人杰这个名字从民国三十四年借尸诈死之后便消失在人世之间,岂能于近一一十年后复以本尊姓字向老漕帮「帮朋大老」之门徒提供
哥老会的秘史?第三,从陈秀美这部著作之出版于民国五十六年一月算起,倒推十年,则陈秀美应该尙未开始攻读其硕士学位,而莫人杰既已「身陷大陆」,又如何能未
卜先知、且通过海峡两岸的封锁隔阂,使陈秀美得其晚近哥老会秘史之奥援呢?
然而,这三行彼此抵牾扞格的文字并没有困扰我太久,我立刻想起同样记载于残稿之中、出自龙芳亲笔的「使十目所视,各自会心,或可迫使后黑手狰狞出面」这几
句话。显然,龙芳当年执意要将一部在高阳看来「写得糟透了」的故辜拍成一部中日合作、耗资巨万的电影,以及陈秀美会在一部堪称体大思精、学术严谨的著述中题记
感谢一个从来没能、也不可能提供她任何史料的人,其用意是一样的:在他们的心目中,都有一个「理想的读者」。这个「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
了解作品的意义:.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龙芳和陈秀美所要做的正是去勾逗、触犯甚至挑衅这个「理想的读者」让我们暂且保留对此一语
词的记意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凭着些许残存的印象、终于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中找到魏三爷所谓「记之甚详」的四个段落,它们分别散见于此
书的「统领门」、「组织门」、「谍报门」、「医药门」等四个相去各有数十巨页的章节,每段虽各有上下文,且祇寥蓼数语,然而抽离重组却可以串成一个首尾俱全的
完整叙述
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哥老会洪达展获释,旋赴南京请命,奉准接掌「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亚广泛吸收裔夂国青年,特许各成-贝保留原有帮籍身分加
入协会,互称同士5,戮力反共大业。〈以上见「统领斗」)
民国四十年三月,「新社会」同志施品才、康用才因奉极峰密令处分「上元项目」善后事宜圆满周洽,擢聘主持保密局海外前进基地督察室。该罩位由哥老会洪达展
直接掌握,独立作承,不为X机要室数据组节、度;为小刀会首创以来帮会分子管领情治作业的最——同层级〈以上见「组织斗」)
民国四十五年九月,海外督导室简派前、「新社会」同志罗德强赴香港前进基地,以「国府巳侦知匪驻港办事处主任连贯与莫人杰过从之事」向莫氏示警,促其尽速
离港,暂赴内地藏匿。〈以上见「谍报门」)
民国五十一一年十,月,罗德强自行前往「河洛汉方针灸医院」展开侦搜,其行动过程出现重大瑕疵,并且擅自泄露任务机密,督察室当即施以制裁。〈以上见「医
药门」)
第一段中的「洪达展获释」,所指者应该就是「太子爷打虎」之后的事。对照次一段可知:大约也就是在民国三十八年初左右,洪达展利用「新社会」吸收帮会分子
的纳编行动,一方面扩大中枢特务机构、争取「老头子」进一步的信任,一方面也诱使帮会光棍,开始对步入政坛或分润官方权力有了兴趣。其中可算得是我意外的收获
「哼哈一一才」以万氏家奴身分一跃龙门、倚附于洪达展的时机、背景也浮现了大致的轮廓;这两人能在不数年之内跻身情治单位的督察,以世俗棍痞视之,自然是身价
不凡的了。不过,値得注意的是:从当时清洪分流、壁垒严明的背景来看,「哼哈一一才」之琵琶别抱、另觅高枝’应属一秘密投効的计划换言之:万砚方固然曾亲自推
荐「哼哈一一才」入保密局服勤,但是对于他们处分「上元项目」善后事宜(袭杀欧阳昆仑?)、乃至于成为「老头子」或洪达展的耳目是毫不知情的;且唯其不知情,万
砚方自民国三十七、八年以后,迄乎五十四年暴毙于植物园荷塘小亭的十余年间,非但先遭「新社会」架空、他自己的动静也已遭到「咫尺之内」的严密监伺。我甚至由
此而推测:向万砚方泄报有人将携中共兵力分布图密呈「老头子」的也是「哼哈一一才」。
接下来的第三段文字则要言不烦地指出:直接由「哼哈二才」委令的洪英光棍罗德强的确曾说服莫人杰离开香港、转匿大陆。其手段则反而是利用「哼哈一一才」在
民国四十四年间检举莫人杰的「总登记」资料,使之心生极大的畏怖。是以高阳残稿中引驹正舂所述,莫人杰说过这么两段话:「我决不能去台湾」以及「去台湾我半道
上就教『老头子』给枪毙了」。那么,龙芳怀疑罗德强居间「煽惑」,「实为联络人」的角色,也在这段文字中得到了旁证。
倒是接下来的第四段文字引起了我对高阳残稿中另一处有头无尾的线索的揣想。那就是罗德强将莫人杰诱回内地之后六年,两人重逢于东京东宝片场,接下来又发生
了什么?之所以如此揣想’必须先回到罗德强身上说。
在前引的第四段中,有所谓「行动过程出现重大瑕疵」,应该是指罗德强闯入「河洛汉方针灸医院」搜寻《吕氏铜人簿》时不愼遗失其身分掩护证件。「当即施以制
裁」则应该是指他坠楼丧生、旋以「精神异常男子跳楼自杀」结案。这些过节另于汪勋如《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和高阳残稿中皆曾叙及,可信不诬。以残稿所揭
示者言,无论魏三爷或龙芳,其推断罗德强死因不外是特务身分暴露、或涉入「周鸿庆事件」内幕过深而遭灭口。可是,陈秀美却在此横生枝节,称罗德强「擅自泄露任
务机密」,难道这也是「施以制裁」的另一原因吗?还有’它是否更与罗德强「自行」前往汪勋如处、展开破毁式的搜索有关呢?再者罗德强坠楼时间,上距他出现在东
京东宝片场、《3晤莫人杰的九月一一十八日’其间不过四十天,一者会不会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于是我开始以想象来重建那一次密晤
已经在大陆潜匿六年之久的莫人杰像个傀儡般经上级「遴选」加入这个「油压机械考察团」来到东京。这一天的参访活动十分轻松,目的地是东宝片场,莫人杰也许
并没有预期此行会遇见罗德强一个曾经协助他逃过国府特务制裁手段的老友。这一次其实显然是罗德强早作安排的巧遇当然是个陷胼,罗德强必须诱导莫人杰道出「我要
去中华民国大使馆」之语,俾能另行设计老漕帮方面出手阻挠,是以刻意编派了一套事后证明根本无效的联络暗语,由莫人杰随手抄录在一本东宝片场道具图籍《肉笔浮
世绘》的折页之中、以便立即记诵。这个细节似乎说明了一点:莫人杰其实在期待着、甚至主动提出了另一次收取某一对象的约会,祇不过约会的对象并非罗德强本人,
所以在那一套联络暗语中的第一一句须设定由对方盘诘:「罗先生怎么说」以证明其并非不相干的第三者。也可能正因手边这本道具书提供了灵感,罗德强才顺口编出第
三句答词是「说浮世绘!眼」,当对方再应以「罗先生说得好」之后,莫人杰便可提出「那么东西可带来了」的问题。至于「东西」是什么?恐怕这世上无人再能覆,因
为罗德强在片场所允诺者从头到尾只是一个谎言。不过,以莫人杰当时「决不能去台湾、也不再去大陆」,并一再央求驹正春「放一条生路」的处境看来,或许这纯粹出
乎我的大胆假设,|莫人杰所渴望的「东西」极可能是一本能够让他潜逃偷渡的第三国护照之类的文件、亦未可知。总的说来,莫人杰上了个天大的当,而万砚方则在同
一个跪局迷阵之中上了个比天还大的当。
至于罗德强本人呢?我推断他在片场密晤之后不久便回到台湾了。但是,一定有某种同此番密晤有关的原因促使他未奉命令即率众闯赴「河洛汉方针灸医院」,以近
乎疯狂的手段捣毁该院设施,此后不到十一一小时便坠楼丧生了。在想到这个过程之际,我同时找出了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翻到罗德强当时说的一句话
:「洪英光棍容不得汪家医在此生存丨」试问:一个替洪达展布置了那一石一一鸟奇谋的大特务如何会如此莽撞地留言恫吓呢?
若非莽撞,这里面祇能有一个解释:「洪英光棍容不得汪家医在此生存」并非无意间泄露而成为罗德强随即遭到制裁的原因;实情应该由逆向思之而得见端倪就在罗
德强摆了莫人杰一道之后,忽然因为某种发现(而此一发现又与天地会的死对头老漕有关)而对之前的行动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或作为,且自知绝对逃不过制裁,才故意找上
老漕帮帮朋汪勋如所开设的医院、大闹一场;如此则「洪英光棍容不得汪家医在此生存」一语便非简单恫吓、而是曲意的警告了。接下来一连串的失误——包括遗失证件
、于汪氏报警处理后去而复回以及与勘察现场之刑警大事周旋,显然皆出于一个务使事件扩大、并藉媒体渲染而公诸于世的动机。
待我将罗德强的行径整个逆转过来思索一遍的时候,立刻想起了龙芳对高阳说过的两句话:「众目睽睽之下,才有公论。」质言之:罗德强临终前迹近疯狂的最后一
搏竟然也犹如龙芳和陈秀美所事者一部胎死腹中的《东京红杏》和一篇无的放矢的感谢题记一般,似乎是在「迫使幕后黑手狰狞出面」了。
当然,作为「随手」之体的高阳残稿中还留下许多有头无尾的线索,比方说:王新衡在陈述李绶武、魏谊正一一人渡海来台途中「倚舷把晤」、说到两人分别与欧阳
秋父子论交的故实,却懔于「凶险蹊跷说不定就找上门来」而忽然打住。又比方说:原来李绶武于民国四十四年中潜入省保安司令部所欲追查者是「哼哈一一才」涉及的
一桩无头公案,此案在残稿中原属不必要的枝节,可是于我却有似曾相识之感。高阳既称「直到走笔至此的今日,我亦不详其实」,则何须闲笔带过?再比方说:那一部
《肉笔浮世绘》按理应该由高阳妥为保管且携回台湾;此书若为魏三爷所托带,则是否已转交其手?至少它并不在高阳遗赠给我的七本书之中。据高阳臆测:当年曾被龙
芳视为「有怀璧其罪之虞」而归还东宝的这部「孤证」之书如果会带来杀身之祸,则高阳是否以为时隔二十余年、形移势变、事过境迁而胆敢以身涉险?按诸数年后高阳
在荣总突然病况加剧、骤尔亡故的结局看来,宁非与《肉笔浮世绘》所可能揭发者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这样一步一蹭蹬地推疑下去,我越来越知道高阳以半部充满了有头无尾的线索的残稿交付于我的用意。他的欲语还休,为的只是召唤我、诱导我、启发我在一本又一
本我大多未肯认眞读完的书籍里拼凑出早已存在着的答案。许多曾有意无意获得那答案之中极小一部分、一片段的人曾经书写,然后亡命无踪、甚至死去。而那些残留下
来的文字则理所当然地被不关心或不耐烦阅读的世人弃置在任何一个距离日常生活稍远的角落之中;不复闻问、不复顾惜哪怕其中隐藏了对每一个祇能汲汲于日常生活者
而言其实十分迫切的秘密;这些秘密原本将会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力量已经或正在塑造、掌控、形成和改变我们信以为眞的历史、甚至现实。我们无知’|因为那个「
理想的读者」希望我们如此。
让我们回到「理想的读者」这个语词。先前我在提到这个语词之际曾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是这样说的:「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
意义;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我当然可以就亟欲湮灭和「周鸿庆事件」相关历史的诸般行动来指称:这「理想的读者」就是洪达展。一个拥
赀亿万、高踞庙堂、隐身幕后’处心积虑要并呑老漕帮的野心家,一个企图结合情治单位、重建特务统治、拉拢百数十年来地下社会大小新旧各械斗团体的罪魁祸首。他
是童话故事里的恶狼、宫廷传奇里的毒龙、历史寓言里的梼杌、江湖轶闻里的魔头。然而,这并不是高阳所期许于我的事他恐怕并不以为用作品勾逗、触犯甚至挑衅一个
无敌的恶棍会是书写者最终的目的。我反而认眞地相信:高阳的残稿是在考验我拼凑答案的创作过程。在火车即将抵达台中之前片刻,我并不知道马上就要下车,我甚至
以为可以永远不必下车、而永远沉浸在构思这部《城邦暴力团》如何展开的摸索之中。我也不会知道:《我立志以一部小说去「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
再乱一点」的时候,并不眞地了解《城邦暴力团》繁复的历史背景和诡谲的斗争阴谋其实牵涉到多少我无能处理的材料、无法解释的问题、甚至无从叙述的情感。正因为
如此无知,试图去把它写出来的渴望才会那样迫切、那样迷人;反过来说:也正因为书写渴望的迫切、迷人,我才宁可持续处于懵懂茫昧的状态,让一个又一个对历史和
现实的疑问与迷惑犹如夜行列车外不时闪烁的灯火,逐字逐行点亮,吸引我蹒跚走过原本已归于阗黯、归于寂灭、归于遗忘的时空。
那个「理想的读者」或许也会找上我,然而无论如何他必须等待这是另一个我在火车上尙未及知晓的谜他会等多久呢?而我祇能说,他至少得再等整整八年。「我应
该如此开始述说」是一个总的题目,它包括了六个未完成的片段,每一个片段又都是过去八年以来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
砖道上……」的一次尝试。可惜的是,它们都失败了;至于失败的原因,我不能完全归咎于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的成员或恐怖分子;毋宁可以说:它们其实更应该是
《城邦暴力团》的结局。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老大哥带我去台中的那一次,我十分庆幸书袋里装着的不只是七本绝版书、一迭残稿,还有一个我们村上徐老三送给我的黑皮小册子。那是一册用来检索4口湾各地
黑道堂口的对照表;标号「七〇一一」者并不在第七百零一一页上,而是表示第七个区域里的第一一个堂口。第七个区域是台中市,第一个堂口则是位于台中市自由路一
之十九号的「人文复健医院曁护理中心」。当时我们一行五人一字排开,坐在一家麦当劳快餐店门口的两张欧式长木椅上,连同占着个座位的麦《劳叔叔石膏像,一共是
六只儍鸟。老大哥一面死命搔枢着白发、搓出一阵径足半尺有余的雪花头皮屑’一面自责地叹道:「怎么忘了呢?怎么跟老鼠似地昵?怎么撂爪儿就没影儿了呢?」旁边
几个老大哥的助理彷佛全然不关心老大哥和我的问题,他们口啜可乐、冰茶、柳橙汁,你一言我一语议论骑下穿梭来往的女孩子们的乳房大小、腰腿粗细以及夏布衣裙的
长短。间或会侧过身、指着路上川流不息、疾驶而过的车辆、以一种相互较量其识多见广的语气数说着:「那是天道盟谢通运的车。」「那是台西吴添福的小弟咦?他薙
头毛了。」「哇哩干丨那是牛埔的庄炳寅’他怎么也到台中来啊?」「不是啦!阿炳仔车是黑的」「他不会重新喷过吗?车号袜变哪七七八八九九九;哪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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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约半个钟头左右的兽坐期间,三个儍鸟少说认出来十五、六辆分属于南北纵贯在线十个不同帮派角头人物的座车。后来我忍不住向一个色黝黑、发色焦黄、瘦骨
嶙峋的家伙试探地问了一句:「眞有那么多『道上』的人物吗?」那人瞅瞅我的左眼、又瞅瞅我的右眼,嘴角一扬,和另两个助理几乎在同一瞬间嗤声笑起来;彷佛我问
了一个极其愚蠢、令人无法作答的问题。可他还是答覆我了:「没什么『道上』不『道上』啦!你若是认识,你就认识了;你若是不认识,就不认识了。眞正简单的事情。」说完,三个家伙显然无意再搭理我,掉回头去啜飮料,继续观察街头如织
旦足。
也就在他们那样嗤笑着的时候,我猛可想起徐老三当年在复华新村办公室里给我上过的一课我们平凡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
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犹之乎某种顿悟一般,我急忙扯开书袋、从内侧夹层里翻出徐老三那本黑皮小册子,翻到台中市的部分,拿手肘顶了顶老大哥的臂膀,道:「你
要找的地方难道没有任何招牌字号吗?」
老大哥摇摇头、再点点头,似乎又觉得点头摇头都不对,索性更用力地搔起头皮来。他喃喃念着:「自由路一直下去十九号。」「自由路一直就是九号。」其实我们
已经来到了那堂口的附近,八十多岁的老大哥不认为他的记性有那么坏,但是他更不认为堂口长得像「一之十九号」的那所医院我却觉得是他那把年纪的人本能地忌讳医
院使然。
不过,你也可以说老大哥对了—.那不是医院;它是天堂、是地狱、是遁世者的乐园、是记忆的坟场。它原来叫「人文书店」;在徐老三那本小册子所注记的内容只
有两个字:「禁地」。我在这个禁地和万得福、钱静农重逢,也认识了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算是又见到赵太初。头上仍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的赵太初和我打个
照面卩祇说了一句话:「我说过咱们后会有期的嘛!」便扭身朝外走了。
「赵爷慢走。」老大哥欠欠身,闪出一条路来。
「走慢了可不行。走慢了赶不上车,赶不上车就挂不上号,挂不上号就抽不着签,抽不着签就住不进荣民之家,住不进荣民之家就死不了啦死不了多难受啊!」赵太
初一面答着,身影却一径朝门口闯去。
这是我在那堂口里见识的第一个场面。或许是看我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一旁的钱静农微笑着,道:「这和一一十七年前的一张画有关。昔日画有七层;太初在他的
那一层上窥见一个劫数,乃是一竹节突斑,应在遁甲盘的『死门』。他今日赶上了车、挂上了号、抽着了签、住进了荣民之家,便还有七年阳可活,七年之后自有人在荣
民之家结果他的生命。如若不然,这定数一乱,便不祇太初一人,咱们这一伙子老鬼物恐怕谁也捱不到那己卯之约昵丨」说到此处,他猛里甩了两下袖子,登时手中多了
个钞票般大小的纸方,沿折七开,抖成一张极为长大的纸膜,纸膜右上角缺了巴掌大的一块,可是画面上的一丛乱竹却仍十分清晰,奇的是(也许由于纸膜过轻、无风自
动缘故)这丛墨竹居然前后摇曳、掩映生姿起来。几乎也就在同一瞬间,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的手中也各自抖脱出.一层缺角的纸膜,几乎将我圑团围住。我不由自主
一回身,发现后方紧闭的屋门门楣上也垂下来一张一模一样的纸膜不消说:是赵太初临行之际贴上的。钱静农接着说下去:「没想到大春你到今天才得来此画中另有一层
『现在百里闻香手中,可惜他此刻正当値授业,与你错过了。」
「倒是缺的这一角」李绶武绞起一张麻子脸,从他那张画后头歪探出来,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带眷、谋生苟活,与咱们都过了。」
就在李绶武这么说着的时候’我以一种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气的姿势昂了昂脖子、试图将视线完全移开墨竹的包围,不意一抬眼间却瞥见远处的墙上竟挂着另一张画「
红大哥」和「蓝一一哥」的那一张。
以上的两千一百字是我第一个失败的尝试。它虽然素朴地描述了我随老大哥造访「人文复健医院曁护理中心」最初几分钟里的情景,然而我没能更仔细地把老大哥如
何在麦当劳门口驱走三个助理的经过说清楚,也没有交代医院残毁斑驳的外观和朽蚀崩坏的内构,更忘了描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那沟泥腐酱的臭味。可是如果这样写出
,似又将浪费太多笔墨在感官细节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实的节奏。于是我停顿下来。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生了一脸麻子的李绶武有一双大小显然不同的眼珠子,经常透过放大镜观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些。当他把放大镜从我脸前移开之后,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应答着
我瞳孔中闪过的疑惑,说道’「这些不是麻子瘢,是毁佛灭道的报应。」
此事发生在我同李绶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称中原武林一大浩劫。是日在山东泰安突然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据报载:这场雨摧毁农地近千顷、林木十数万
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断,尤以九丈沟一带地貌丕变,走山溢流的情状「令当地父老瞠目骇心,皆以为乃亘古所未曾有的异象」。这,要从李绶武的亲身所历者访寻
当时李绶武还是「蓝衣社」新进成员,在「南昌行营」贺衷寒左右任事;风闻有一部刊刻于佛头之上、名为「武藏十要」的古传秘笈流落至此,于是自动请缨、北上
公干,循迹查访多日,终于来到了九丈沟。然而这里头还别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绶武私衷所系、萦萦不能释怀的另一桩勾当
原来李绶武在「南昌行营」効力之际,无意间得知「老头子」手下特务有意戮杀两名由老漕帮举荐、而皆与天地会有累世仇隙的年轻侠士。这两人与李绶武素昧平生
,但是李绶武深知‘倘或特务果尔遂行这种禽兽手段,势必在江湖上酿成一场腥风血雨至少老漕帮总舵主万砚方是决计不会善罢罢休的;如此一来,非徒将挑起清、洪两
帮之间的火并,更可能引发国府中枢藉此消灭江湖人物的剿荡行动。李绶武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焉能撼动国府特务方面的决定,遂祇能利用这一次公干的机会、乘隙向
老漕帮方面投递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绶武亲笔绘制的一张画,画中藏着典故、典故隐着机锋,在李绶武亲口向我溯忆往事之际,此画就挂在我俩身旁的一面湿湮漫
染的墙壁上。「若非为了保全这张画,」李绶武摸了摸脸上的麻子点,道:「也不至于落得个『雨点皴』的尊容了。」
那一天,李绶武见天际龙挂嚣腾,乌云荫翳,早知会有暴雨将至,遂重资赁一小舟,抢赴九丈沟,原想探看探看传说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不料果如他自己
先前所料;独篙小船才到九丈沟沟口之外,大雨便像是教巨灵神一斧子劈开了天穹盖、硬生生将一片湖海汪洋给倾注到下界凡尘来的:势,一颗颗扑顶硒下的水珠子赛过
葡萄粒儿,串发疾堕,更似万竿利箭的一般。才不过几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敌’眼见就要塌垮。李绶武转念忖道:看这雨势滂沱凌厉,非比寻常,稍待片刻
若无屛蔽,随身携带的纸封不免要饱受淋漓,则又如何再藉之传递消息、救人于屠刀之下?这样岂不白费一场心思笔墨、仍无益于大局?一面想着、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
篷,将随身携来的纸封包裹严密、收扎完妥,贴胸塞在榇衣内测仅此一耽拦,不过几分钟之间,九丈沟急流暴涨了数倍;也就短少了这几分钟,错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
另觅遮覆的时机,但见一堵几丈高的浪墙推荡近前。李绶武只顾着扣紧衣扣,双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觉便催动起丹田深处一枚小小的法轮此轮无形无体,却是周身气血
枢纽、精神渊源’一旦启动、势如千钧;李绶武原本但求立定脚跟、固稳桩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轻重,加以情急之间,更估量不出遍体劲道强弱,耳边但听「豁浪」一声
巨响,脚下陡地一空,一条小船竟尔教他给跺得直立起来船尾划个大弧、翘触天庐,独船首方寸之处浸入河面一尺有余。再被那迎面湍涌而下的浪头将船底朝前一推,眨
眼间这一叶扁舟便翻覆汩没了。却在这个当儿’李绶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坠的踞力拖带,偏随这覆舟滚入近旁的漩涡,其势益发不得停顿,猛可冲沟底探落眞个是一息摒止
、万念俱灰;他只道这一回恐怕眞要死绝了,空余两双完全不通泅泳之术的手脚,在污泥浊浪之间胡乱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这样挣扎,又与寻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
水’关键祇在不能呼吸、血液无法供氧,祇消片刻翻腾、肺泡枯竭,此际再也禁忍不住,便会吸水入腔,一呛一咳就送掉一条性命。可是李绶武本有一身于无意间修成的
「法轮功」,自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以迄神封七穴之间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闭息之前但余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势利导,窜出云门、中府、巨阙、章门、
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纳之量而言,虽不过数合,但是对于气行的藏、居、流、衍、输、布、浸、润等八部导引来说,已经是充盈饱满、酣畅完足
了唯独李绶武自己尙不知晓而已
也正由于他的意识犹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骛踢乱打,一推手、一蹬足,都发乎一股刚猛强烈的求生意志,所谓「气随意到、力从意出」,每一动作都有挟泰山以
超北海的万钧剧力,源源泻出;鼓荡波涛,益添澎湃。
此时倘或有那不知情的乡人打从沟旁林中经过,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见:在这宽不及数丈的沟口之中,彷佛有蛟龙鼌怪正在大雨之中兴风作浪,将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
面更卷出一只径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状水涡’这水涡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并无瞬息歇止;然而每一冲撞,都将沟口沿儿上的土石泥沙扫拂崩坍
个尺许见方。如此一来,不到一时半刻之间,九丈沟已经成了十八丈沟原来邻河杂生的一干乔木、灌木之属更哪堪波墙摧击?先是枝叶横飞、继之根枒张露,再加雨水冲
刷,但见一株株原本生机盎然的树丛登时成了大大小小的秃木,纷纷然倾入急流之中、载浮载沉、漂向无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
其实随波逐流的尙不祇是土石树木而已,传闻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头一共有八十四颗,也被李绶武那身法轮功内力所排荡冲注的强大水流搅晃得翻腾
上下、欹侧歪斜;彼此撞击几回,一个个儿从一艘原本是运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体积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坠触河床、掩埋于淤泥之内;体积小些、重量轻些的也就乘浪
随流、沿河而去。传闻中可以力敌十万雄师的佛门武学从此万劫不复其中十九颗在五十年后为渔夫网得,佛头顶门上的穴窍早已斑驳蚀毁,竟无通人能识,有当地考古专
家疑其与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为同时代产物,遂撰文发详,推测这一十九颗佛头可以作为佛教初传时已远及齐鲁区域的证据,其孤执浅妄如此’便不値得赘辩了。
且说李绶武灭顶河中,但凭半口气息撑持,一阵手舞足蹈下来,居然将身外数尺之间的水流排拨得涓滴不能沾附,体内则渐渐热了起来。实则这正是丹田法轮自得法
语所谓「活泼」妙用的结果。打个譬喻来形容:这法轮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复在坝底增设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宣泄而下的奔流再将水势引回渊源所从来之处,如
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李绶武固无意逞弄什么功法,未料却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将这法轮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看他身骨一热’更不觉得呼吸窒闷了,本能地觑张眼帘,
不觉骇然‘丨自己竟置身在一个好似巨钵大碗的漩涡之中’手脚则全然不由自主地挥拂腾踊,推打纵跃。李绶武当即了悟:这是内气充盈、元灵周转所致,祇不知随身纸
封溅湿了否?偏是为这张画再一分神,李绶武那源源勃发的内力顿时散了,可一条身躯却教周围那环堵拢聚、飞速旋转的碗状水涡狠狠抛弹出去,李绶武扑面栽下,伏在
一大片毒藤之上,祇匆匆一刻之内’满颊奇痒难熬,稍一挠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溃血,留下了个终身的瘢记。
以上的两千九百字是我第一一个失败的尝试。它的问题是大量堆砌的动作描述成为一种类似惯性书写的效应,让小说钻进了李绶武无意间只手摧毁武林奇珍的枝节,
如此我便根本无法交代「南昌行营」的内幕和白莲教、丐帮之间的勾斗背景他们通通被一场暴雨和两颊麻瘢给挤压掉了。
如果说这是创作上的瓶颈,未免言过其实;因为这两起失败都是我到达「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当天午后百无聊赖之下、信笔涂鸦、纯以纪实备忘为目的的书写。当时的环境一个用污浊、肮脏、窳陋、破败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确刺激着我以极为流畅快捷的速度在高阳那迭残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团》的两小步。每一个句
子、每一个语词甚至每一个字、每一撇捺钩点缘笔落下、覆盖在透印着高阳字迹的纸面上时,我都彷佛吸吮到一口清凉、甘冽又甜美的泉露,呑入一腔来自翠绿色森林叶
尖吐放的新鲜空气,得着了释放。然而我并不知道,当天夜晚却是一次漫长囚禁的开始。九点三十分整’墙上挂钟顶端的两扇小木门蓦地打开,伸出一只锈掉的弹簧,弹
簧照样「咕谷」地叫了一声。魏谊正竟是从通道口里面出来的,身后跟着个秃子,等那秃子顺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认出他是赵太初。万得福忽然不知打从地狱的哪一层底
下冒出来一句:「到齐啦!」在抄录我的第三次失败的小说开场之前我应该说明这些,因为这一次尝试正是那天晚上九点半以后发生的事。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在感觉这所医院像一条通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它祇是个长宽各约五公尺的房间,临街的落地长窗已经有一百年没透进光线来的模样朝外望去,勉强能穿过拼凑着不同
图案的毛玻璃望见铁栅栏的轮廓’且很难分辨室外究竟是昼是夜。室内左右两扇墙亦皆无窗,但是由于张挂着几十年份的月历、日历的缘故,极易使人产生一种窗格的错
觉。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幅古画它曾经挂在我年幼时所居住过的眷村泥壁上,权充补缝的挡板。画的右边是一座洋式壁钟,钟摆给关在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里,隔着一层
祇剩下半截的玻璃让人看见它还在左右摇晃;它几乎是房间唯一能动的东西。画的左边则是一座没有门扇的三面木框,框后就是我所谓的通道了。不过,在无人出入之际
,这通道口看来和一块黑布幔没什么两样。
此刻通道口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出来而恢复它阴暗的面目。众人围着张破圆桌坐定了背对着那幅画的上首是不时敲打着一双银筷子的魏谊正;他们有时称他「三爷」,
有时称他「魏三爷」,偶尔有人称「慧叔」、他也答应。坐在他右侧的是李绶武,一个留着长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的麻子。李绶武的右边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没有
扶手。我老大哥比我还次一级,他半撅着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脚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长,几乎遮住我右边的孙孝胥其实遮住了也好;因为孙孝胥满头满脸〈
恐怕身体四肢亦然)都涂抹着半似泥、半似膏状泛着油光的药物据说若不如此,不出几个时辰就有痈溃皮烂之虞;再耽延三两日,一身肌肤便要作脓血化了。孙孝胥的右
边是黄须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鹊」的汪勋如。汪勋如正在同他右边的赵太初窃窃私语;我听不见、可看得出是那种彼此都未必十分认眞、却作势万分严峻的争执。和魏
谊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脸的钱静农;钱静农就像九年前考我硕士资格口试的时候一样,不时朝我颔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与人交谈甚欢的一种疯像。他的右后方是银
发包头的万得福;看那躬背探颈的姿态,人应该也是
蹭靠在一张板凳上的。
「数儿不对丨人不对!年月日时没有一样对!」赵太初的嗓门儿猛可大了起来,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会!须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时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
个,却无半个肖蛇的,距己卯又尙有七年,岂不全乱了套?」说着,挥手朝身后墙上的牌历指画了一圈,眼睛却盯在我的脸上,哼了一鼻子,道:「我与此子结识,尙在
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听过了的。」
这番话刚说完,圆桌周遭一时如爆炒热锅般地炸开了纷纭言语。有的说:「哪个讲今夜是『己卯之约』了呢?」有的说:「小六是肖蛇。」有的说:「小六连锅卤汤
都刀尺不来,他怎能算得?」有的说:「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岂能比你结识得晚?」有的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解出来了,没请您老亲耳见证,也是不妥。」没吭声的是李绶武和我,万一来、万一去的是万得福’最后连我老大哥也低声下气地补了两句:「要是多一个人那就别把我算上,我算个屁不就结了?」
「还是听大春的罢;既然翰卿大老远把人给请了来,总有词组只字可以请教。」钱静农杻头冲魏谊正道:「三爷不也曾推许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将所学『汇入一鼎而烹
之』的么?」
我还没来得及接腔,汪勋如龇起大板牙又朝赵太初补了几句:「横竖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给掐死的;你一死,咱们不就是八个人了么?」「总还是没有肖蛇的。」
赵太初亦不示弱。「小六是肖蛇。」孙孝胥低声重复道。
「再加上个小六么,就算我死了,还是多一个。」赵太初嘿声笑了起来:「说你『痴扁鹊』三字祇一个『痴』字的当,你还不服丨依我看,连你这痴子也是多的,也
该死了。」
「不多不多丨」老大哥又窜声抢道:「我不算、不算我。一一位爷别闹架俺弟弟确乎是把字谜解出来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来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倏然间寂静下来。李绶武似乎全然未经思索、出于一种反射式动作那样地掏出一枚放大镜,想想没什么可观看的,随手又搁在破圆桌上了。
几乎与此同时,其它所有的人(我想甚至连我身后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双眼珠子朝我脸上转定。钱静农的脑袋点得更带劲儿;魏谊正把嘴唇噘圆了。却竭力忍住不出声
,赵太初和汪勋如原本相互推挤格挡的两只臂膀凝结在半空里,孙孝胥先是摇头叹了口气,见我没说什么’才瘠着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国总统那一年,唉瞎喀丨觉乎着
已经是大清朝时候的事了我怎么也活了这么久了?」
「孝胥老弟丨你投胎降世之时,上距大清朝还有好几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来了。」魏谊正终于「呼呼」笑了两声’却朝我一伸食中一一指,沉下脸色:「既
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龙教授』越俎代庖,给你小老弟奉上一个学位之际,你却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我甩巴掌挥掉他几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头,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乱指的剎那间右半身一紧,肩窝已经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
哥皱起右边的一条残眉,悄声道:「不可无礼!」
「还有你!」我索性冲老大哥闹起来:「你不是要告诉我有人放了我一枪的事吗?你不说,我说什么?」
「那个不难的,『白面书生』。」万得福缓缓伸平右臂,往魏、李一人之间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划了一下,微微笑着说:「待会儿咱们上四号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没
那么多闲气儿啦!眼下诸位爷都到了魏爷还特地拉着赵爷搭野鸡车从台北赶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老弟的高见;无论如何,诸位爷已经等了一十多年了」「快三十年了。」汪
勋如道。「差三年才满三十年呢。」赵太初说着,右腕使劲儿一顶,推开了汪勋如的左臂。就在这个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绶武突然冒出两句:「不欲可知,岂有所言?」「说得好丨」钱静农说时抬起手来,拢指如提笔,在空中一阵舞写,写的正是两行「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且写且道:「遥想当年案发之后形格势禁,咱六老避之无
地,在绶武巢中暂栖了一夜,商量出这么一个隐访之谋;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绶武门下那一年,才尽捐成见,肯与我等通声气、同进退的么?那时
距万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一一年了?」
「珐珐珐丨要说『通声气』是让小六传话、说什么『见面合计合计』的那一回,则是十一一年不错的;」赵太初扯下毛线帽、极之不屑地朝万得福一挥拂,恨道:「
要说『同进退』,却已经是『一清』时候的事了,这个混帐东西有十九年没把咱六老当正经呢!」
「罪过罪过丨不敢不敢!赵爷再不肯宽谅’得福这就上九号领家法去。」万得福说着,眼风儿又往我这厢瞟过来,接道:「不过,诸位爷是知道的;当初得福若是未
曾穷十一一年之力鸠合了三万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罗地网、兔耳鹰目,怎么访得出像『白面书生』这样聪明颖慧的人物给解出万老的字谜昵?既然解得了,依我看:『
白面书生』你就不必犹豫,尽管赐告了罢。」「有人不许我说。」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托辞抛了出去:「因为说了对大家都危险。」话音未落,在这直径不足两尺的桌
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哄然的喧哗。这一回我老大哥声音最大可照样没人理他他嚷嚷的是:「危险?有什么危险哪?上刀山、下油锅、骑虎背、睡蛇窝,有什么好危险的
啊?」赵太初说的是:「此子读书皆耐不到终章,哪里解得了字谜?分明是推托延宕之语,你们竟也信了。」魏谊正则蹙眉向钱静农愠道:「看来准是小妮子多事。」钱
静农依旧点头微笑,指我一记:「又是个对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汪勋如看似自言自语,实则仍是冲着赵太初顶了几句‘丨「想我神农老祖遍尝百草,不过是浅咀
轻嚼;哪须呑根食干、啖叶哺枝?又不是牛!」
嘈闹渐息,孙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错过的间隙,抢忙哑着嗓子、像失水的鱼儿那样努力吞吐着气音说道:「危险自然是危险。各位兄台不要忘了,上个月三爷才拿
到《肉笔浮世绘》的第一一天,高阳就死了。高阳心细如发,少有能及之者;他把书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犹且不免于难。各位兄台试想:咱们如此苦苦逼问,是不是有
些操急忒甚了?」
「在我看来,这是两码事。」魏谊正道:「高阳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头拨弄权谋、颠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证据,预闻则涉险’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舂所解者
,不过是万老的遗言,以万老之闲闲大度来看,遗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缉凶报仇这一类的事体然则何险之有?照我说,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闲舌」
「不然丨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萨蛮〉中所藏机关,」李绶武终于举起了那枚放大镜,向我一比划,道:「而又从未向人言说,以至于苟延性命到今日,则
所谓危险就未必然是什么杯弓蛇影-他方才不是还说教人给放过一枪么?」
「那件事的确是洪某麾下新帮分子所为;不过、似乎是新丁入籍、又力图表现,莽撞行事了些咱们袓宗家光棍当下也已经处置了」万得福急急分辩。
「这儿没有人责备你不会办事!」李绶武睨了万得福一眼,继续向魏谊正道:「三爷也不必责备红莲;说不定她知道的比咱们还多得多呢。」然后,他以一种令人几
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向右倾身,在那张麻皮脸几乎贴上我面颊的时候低声同众人说:二旦这位小老弟想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便自然肯说了。」
洋式壁钟钟盒上方的木门在这时忽地打开,里头弹出来半截长了红锈的弹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声,其间没有任何人再说一句话有某一秒钟里我错觉到
自己正置身于一群殡尸或蜡像之间他们当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来每个人都彷佛因为已经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关于等待的任何想望;换言之:他们好像已经把等待的对象
遗忘得一乾二净,祇是维持着看似一息尙存的姿势;此外便仅有一种声音,轻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后来我才察觉丨’那是从孙孝胥的下巴尖儿上滴堕到地板上
的琥珀色油膏。
在万得福不发一言、引我走向那条信道或者是我渐感窒闷、自行推身站起、而万得福又恰巧给了我一个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势之前,我都在默诵着红莲的名字。之所以
那样旁若无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似乎也是一个焦虑的结果罢?其中如果有什么値得说的解释,应该是(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愿意像一具迁尸或蜡像那样想念着她。我站
起来,走了两步、或者一步,万得福也起身向右摊开一只指示方向的手掌,那里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门框后数尺之外便无任何光线可及。我开始努力回忆着此生
第一个可能眞正爱过的女人的长相。可是,诚如过去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样:我能够在黑暗中看到的只是许多一闪一灭的局部,是近距离凝视之下人体器官的某个片段
、轮廓,最后祇剩下十分抽象的线条。犹如捡拾起刚刚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图板上的某一小块,你还知道它在原图中的位置,奈何随着无法还原记忆样貌的焦虑、甚或恐
惧;你祇能在模糊中逼视更细微渺小的范围,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里为止。这时我仍意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直线至少我并没有转弯,万得福的脚步声也一直在我
的正后方一步开外。我也没有思考过人在全无视力的情况下是否能走出一条直线路径之类的问题。总之,那样缓慢信步前进的时候我一点儿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是走在一
个所!的「阵」里,也没有设想到:他们提起红莲、搅动起我烦躁不安的情绪,可能祇是为了让我毫不设防地步入一个事后我才知道叫「人遁阵」的所在。
「李爷方才话里的意思,『白面书生』你要细心体会。」万得福的话突然往我的脊椎上钻来,四面八方全是回音,我本能地扭头寻看,眼前徒然一片漆黑,连先前通
道口李绶武和老大哥的脊背侧影以及房间中的桌沿椅角也都埋覆于幽暗之中。万得福继续道:「咱们老爷子一生行事俱是在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其中
磊落,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在你老弟看,咱们这些光棍祇不过是鸡鸣狗盗、作奸犯科之徒;这个么,咱们也不必辩解;倒是几位爷看你老弟投缘,似乎是可以说得上几句
的人物,才前瞻后盼、巴望着你老弟到此一会莫怪赵爷说话不中听,他老人家祇不过是以为时辰未到、不该强你所难而已;其实他的意思和李爷一般并无一一致,总然要
等你老弟哪一天知心会意,情愿同咱们结纳,大伙儿成了一家人,你老弟自然肯将老爷子遗言赐告
「你要带我上哪儿去?」我驻足不前,试着伸手朝黑暗中摸索挥打了一阵,听见自己的话也带着回音。
万得福的笑声则忽而从我右边传出,道:「那要看你老弟想上哪儿去了。这么着,我先引你见几个人,见过他们,你就明白赵爷摆这个阵可是用心良苦啊丨」一个「
苦」字还没说完,我右侧豁
然一亮,万得福手上多了个三寸来长、状若飮料吸管的纸媒,尖端微火一点,恰恰照亮了方圆一尺左右之内的空间。「这叫『火折子』。」万得福说着,火折子缓缓
向下移动,照亮他腋下一个和夹克同色的软包裹,他探手入内,取出一支四寸多长、有如袖珍箭矢之类的物事,随即以之充当钥匙,箭镞子往一个锁孔里伸去,再一捣,
那锁头似是铜铸,在半黄半青的焰苗映照之下显著炭黑、带些苔绿,它应声松榫,门也朝左开了,里头是个四席大小的房间,和寻常病房并无不同,一床、一几,床头有
日光灯一盏,变电钮有些短路,是以光晕始终乍明乍灭。床上躺着个男子,一身看不出是白是灰、与床单同色的薄衫裤、半边袖管和裤管从盖毯下翻捅出来,极其扭曲的
一副睡相。
「你老弟不认得此人了?」万得福吹熄火折子,趋步靠近床头,忽地一把楸起那人的头发,让他坐起来。那人也不挣、也不抗,似仍熟睡未醒,任万得福摆布得如此
,便成了个坐姿这样儿整张脸庞又近日光灯管许多,面颊上的肉刺、胡髭清楚些了,可我仍旧认不出来。
万得福又用另只手撩了撩挂在墙上的一套黑西装,登时扬起一阵尘埃:「那么这套衣服呢?」我又摇了摇头。
「这小子当年拿啤酒瓶敲了你一记脑袋瓜子,你居然忘了?」
「是」我的脑袋瓜子彷佛又挨了一记:「是那一次在2》?,我和几个侨生去喝酒……」底下的事不消说,我一毂髓儿全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红莲的晚上,在酒
馆里搅进了和侨生们一起挂彩的战局;这个穿黑西装的家伙十分耐打,我连干了他两拳,他连晃都不晃一下。可是眼前这人却像个特大号的塡布玩偶我甚至怀疑他究竟还
有没有气息;「他怎么了?」
「光棍行事,有来有往。他教翰卿一个徒儿访了一年才访着了下落;既然当初给了你那么一下,翰卿那徒儿也照方给了他一下,就这么回事。」万得福说着,左手一
松,那人顺势一滑、又躺了回去。
「我们喝了酒闹事,你们插什么手?」
「这小子是『哼哈一一才』底下的喽啰;要不是他,『一才』还不至于从你这一头又盯住了红莲。幸亏翰卿那徒儿出手精到利落,否则牵丝攀藤,势必从红莲身上又
追出魏爷、钱爷踪迹,那就不妙了。」说到这儿,万得福迎面走来,把我的肘弯朝前轻轻一提,我毫无抵拒之力,拧腰抬踵,竟往身后踉胆跌出数步,但听原先那门「碰」的一声关上,我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别吓着了,『书生』!」万得福一面说、:面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再次打亮火折、持短箭打开几乎是正对面的另一扇门,道:「方才那是一一号,咱们再看看一
号,好教你老弟知晓咱们不祇是逞凶斗恶而已。」
一号房里扑鼻漫着一股韭菜和大蒜混合的臭味儿,房中坐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男子,衣裤尽如先前所见者,唯此人座下是张轮椅,椅旁也是一床、一几,床头除了日
光灯,还悬着个巴掌大的塑胶壳儿晶体管收音机,正播放着京剧名伶孙元彬教唱戏曲的节目’这人冲我们各点了点头,笑道:「今儿田师父下饺子,吃多了,打嗝儿带放
屁的,空气不好。万兄别见笑。」
万得福回了句:「不碍事。」随即对我低声叹道:「此人原本在老爷子府里当差干卫士,老爷子升天之夜,他忽然成了个痴子。我后首一查看,才得知他被人掐断了
百会、玉枕之间的一条血脉,非但腰脚瘫痪,也省不得事了。是后活一日、只记半日事,现成是个废物。无可如何,权且容留在此。」接下来,万得福又带我访视了隔壁
三号房,里头住的是四处为人追杀、几无容身之地的瘸奶娘。此妈行年也已近八十,号曰瘸奶娘,可是双腿灵便巧捷,一双缠小又放大的「挛骨削趾足」看上去并不跛,
却是那只原来并不跛的好腿曾经在一一十五年前、她逃家出走的一场恶战之中负了伤,膝盖骨被「哼哈一一才」发暗器打碎。其后经「痴扁鹊」汪勋如调治痊愈,居然行
走如常、健步似飞,亦可谓因祸得福了。瘸奶娘谈兴奇佳,单只万得福说了句「见过瘸奶娘」,她便扯住我的袖子从一只放大的小脚说到汪勋如的医道。万得福好容易找
着个谈隙岔了句「这位老弟台的尊翁启京先生当年也在帮,与你还是同船来的」,瘸奶娘两片垂褶披覆的眼睑陡地一翻,一双瞳仁泛起了银亮亮的光芒:「启京先生是『
理』字辈儿『前人』;听李爷说:当年『一一才』私通洪魔、干下欺师灭祖的勾当之时,众人皆不知晓,唯独启京先生是个目证。可惜他老人家离家忒早,与咱们断了音
信,否则咱们及早提防,小爷也不至于受他俩妖言惑诱,干下那般狗彘不如的事体来。」越说到后来,她的一双眼珠子越鼓凸圆大,直似要跳出眶子的态势;尤其是「小
爷」一一字,说的是咬牙切齿,听来倒像要吞吃掉那「小爷」的模样。她当下转脸冲万得福道丨「这位小兄弟就是要来说解老爷子字谜的那位贵客么?」万得福点了点头
,眉峰却蹙了蹙,彷佛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这位「贵客」什么也还没说呢。瘸奶娘则径自抢道:「那你可得好生款待款待老田今晩下了一锅饺子,人人夸说好吃’你一
让他再包些个,给贵客消消夜、点点心」
万得福没等她吩咐完便挥手辞出,跟我说日子长得很,要吃「田翁」的饺子有的是机会,可是「该见的人还是先见一见的好」。正当我纳着闷:什么叫「日子长得很」?五号房的门又开启了。此室全然不同于之一即的三间,里面极是敞阔,大约是一号房、一一号房的十倍长宽,比之三号房也大了三、五倍有余,同样是四壁无窗,仅
靠着几处零零落落的小灯、以近乎萤囊般微弱的晕光照亮咫尺之内的范围,可以看出这是一间书房,四壁连架迄顶,都是书。这我才注意到:那些高高低低、似是任意放
设的小灯都附有黑罩铁夹,夹置于一落又一落挤不进壁架的书堆顶端;其目的本不在照明反而像是夜间公路地面上的猫眼反光板,仅在让人不至于撞翻那一落书而已。在
书房的最深处,倒是有那么一盏台灯亮着,一人背向伏案’头颈肩背遮去了绝大部分的光线。万得福又压低嗓门道:「之前此地是个!曰店。民国三十八年播迁之后,一
直是咱们老漕帮的物业。民国五十六年一一月底大整肃,十之八九的书都给查封销毁了,出版的事业也不许做了。之后祇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印了李爷、孙爷和赵爷的
三部书」
「等一下丨」这是我踏进「人文复健医院曁护理中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亢奋,较之下午趴在那张破圆桌上写《城邦暴力团》前两个失败的开场时更觉惬意十分,
我忍不住叫出来:「五十六年一月国家安全会议成立,之前不到一个月你们出版了陈秀美那本《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硏究》,你说的大整肃和这两件事有关
系吗?」
「『白面书生』总算是『想知道点儿什么』了、—」万得福得意起来,不自觉地抬手抚熨几下一头很白的发丝,道:「这些个事要是没有关系,祖宗家门儿也不致沦
落到这步田地啊丨」
在我们这么交谈着的当儿,桌前那人影忽地转了过来’发梢轻扬、背光约略映显的脸庞轮廓泛着美丽的红晕。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颊边极柔极细的茸毛是我熟悉到不
能再熟悉的一个身体的细节、一个零散的片段、一块小小拼图上的局部,我曾经粗暴地啄吻和吸吮过的位置。我和她几乎同时喊叫起来“’「红莲丨」
「我不是红莲。」她已经在我失神愣立的当儿站起身,向我伸出一只意味着礼貌和距离的右手。我握住了‘,那只手和红莲的手一样温暖、一样绵软、一样滑腻,我
再握紧一点,想索性把她整个人拽进怀里来。可是她不依,她也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只像是早就猜想到我会有此一拽似地顽固抗拒着,且在同一剎那间递过来另一只
手在这只刻意显示的左手腕徺骨内侧的皮肤上,并没有那朵我曾长久谛视、狂烈啮咬的赭红色莲花。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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