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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作者:时未寒

第二章 赌命玉髓(2)

这本是雪天里常见的情形,但在此时此景之下,却令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一丝寒意。那“笃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地传来,梦魇般挥之不去。
尽管外面依然是狂乱的风雪,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一种不想在此处多呆的冲动,一股莫名的烦躁沉甸甸地压在心中,令人如负千钧。
同样的白衣,同样的乍然现身,鹤发没有带来任何威胁,但这,迥然不同,让入觉得正身处旷野,周围皆是嗜血的野兽。
那阵令人烦躁的声音总算停止了,新来的白衣人慢慢穿好鞋,抬眼望向诸人一一这是一张孩子般纯净的脸孔,但神情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两道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入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他们的内脏。
一时间仿佛天地俱静,唯有鹤发悠然的声音响起:“我说过,你们马上就会看见童颜的。”与此同时,忽听“嘶”的一声,却是那个名唤童颜的白衣少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声阴诡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长剑破空,浑若天龙汲水,何似凡人吐息?
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一袭扁扁的白袍蓦然鼓胀起来,越撑越满,仿佛有什么怪物正要被体而出。
这一刻,凭天行的右手已握紧藏于袍中的长剑;顾思空双腿微曲,似乎酩时准备拔地而起;金晋虎与金千畅业已分别亮出长刀与短刀;众镣师重中呼喝,刀枪齐举;罗一民则下意识地手抚前胸……
然后,就有一道灿若炽阳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随着“叮叮”两声金铁交击的轻响,是一道轻若落雪的裂帛之声。一白一黑两道人影疾风般掠出土堡,快得几乎让人疑心是眼中错觉,那是顾思空追着童颜而去。诸人发一声喊,随即蜂拥而出,只有凭天行与罗一民留在原地末动。
凭天行的眼神锁住鹤发,而罗一民则是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胸前,已被惊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颜从中一剑剖开,肌肤尽露,胸腹间一道长达半尺的红线,一粒粒血珠正从其中缓缓渗出,只要再多加上半分劲,便是开膛破腹之祸。
凭天行垂首望着右手长剑上的一小块缺口。童颜那一剑不但速度快捷,劲道亦大的惊人,凭天行与金晋虎及时出手格挡,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凭天行的眼中隐含一股压抑的锋芒,朝着鹤发缓缓问道:“大师不逃么?”
鹤发一笑:“是否我一逃你就会出手?”凭天行耸耸肩,不置可否。
鹤发自顾自地解释道:“凭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瞒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为了有机会逐一细查镖队诸人。而待我探明‘天脉血石’的所在后,便会由童颜出手夺宝。”
“大师判断精准,不失毫厘;而那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厉,剑气凛然,绝非无名之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鹤发淡然一笑:“鹤发童颜不过是化外游民,凭兄自然不知晓。”他伸手指向仍在发愣的罗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我们有意伤人,罗镖师决不会安然无恙,而且若非童颜出剑必要沾血,就连这一道血痕亦不会留下。”
罗一民闻言打了个寒战。
凭天行沉声问道:“凭某孤陋寡闻,猜不出两位的来历。大师打算如何?”
“实不相瞒,我与将军府中的某人颇有交情,所以才强令童颜不要下杀手,还请凭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师,先自吴戏言那里探得消息,然后又去端木山庄查明‘天脉血石’下落,本以为已经来迟一步,万万想不到仍能在这里拦住凭兄,猜破其中微妙。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现在我已得到‘天脉血石’,大家不日就此罢手如何?”
鹤发的提议看似极不通情理,但凭天行思索一番后,竟然点头默认。
“放屁!”顾思空突然旋风般闯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剑逼住鹤发的喉头,怒冲冲道,“若是那小子不交回‘天脉血石’,你便休想离开!”
鹤发泰然望着离喉间不过半寸的短剑:“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关,决不显露武功,顾兄是在迫我开戒么?”
顾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阁下是不是只有一身装神弄鬼的本事?”
鹤发长叹:“顾兄以轻功见长,却追不上我徒儿,想来我已不必动手。”
顾思空之兄顾清风昔日曾是京师八方名动中的“登萍王”,轻功之高有目共睹,顾思空的家传轻功“幻影迷踪”与“狂风腿法”更胜兄长,但方才确是拼尽全力也未能追上童
颜,这才在气急败坏之下来找鹤发的晦气。
鹤发自承是童颜之师,能力至少不再其徒之下,但顾思空怒气上涌之下哪里管得了许多,当下大喝一声:“口说无凭,动手才可见真章……”
他脚下踩着家传幻影迷踪步法,诡异地绕到鹤发身后,掌中短剑虚晃着刺向其背心,同时无声无息地一脚往鹤发的踝骨上踹去。
突然,凭天行动了,食、中二指如钳,已扣住顾思空的短剑,同时长剑下摆,正挡在顾思空的狂风腿必经之路。顾思空一声怒吼:“你小子做什么?吃里爬外么?“他遇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摔倒。
金氏叔侄与众镖师恰好此刻赶回来,望见凭天行挟住顾思空的短剑,顿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知此趟行镖的真正目的,只要保证顾凭二人的安全便可。
鹤发居然微笑着向每个人打招呼“方才虽多有失礼,但为诸位奉上的每句话皆是语出真心,亦算赔罪。我们大家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似乎他等在这里,便是为了向大家道
别。
鹤发施施然地往门口去,众镖师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直听到凭天行苦笑道:“让他去,难道你们谁拦得住?”众人方才让开路来。
顾思空却不依不饶,身形一晃,欲拦鹤发。凭天行忽的一把拉住他:“顾兄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顾思空满脸不服,冷笑道:“凭兄想必已习惯了俯首帖耳、奉命行事,但我顾思空却不可能任人消遣!”凭天行眼中杀气一闪即逝,松开手呵呵一笑:“那顾兄尽管去追吧。看来方才鹤发大师说得没错,等顾兄知道害怕的时候恐怕是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经凭天行稍一耽搁,顾思空追出堡后早已不见鹤发的身影,唯有漫天风雪依旧。
堡内,金晋虎听出蹊跷,对凭天行一拱手:“还请凭大侠解释一二,那‘天脉血石’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等虽只是一介莽夫,却也不愿受人随意摆布。”
凭天行对众镖师深施一礼:“此事确实多有得罪。”当下把“天脉血石”的来历讲述了一遍。
原来“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明里是护送顾凭二人,真正的目的却是把“天脉血石”送还锡金王。为免意外,凭天行故意把“天脉血石”交给最不起眼的罗一民保管,但仍没能逃过鹤发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罗一民此时方缓过气来,颤抖着换好一件衣服。从头至尾,他只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件重要的宝贝,只要保证这件东西的安全,事后便可以得到足够返乡养老的报酬,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担心,所以行事这才大异于往常。回想刚才的生死一线,他此刻还后怕不已。
金千杨大声道:“既然我们的真正目的是那块血石,凭大侠为何任由别人抢夺?若是觉得力有不逮,我等尽可效命,‘金字招牌’中绝没有贪生怕死之辈.”这句话立即激起了众人的血性,除了金晋虎若有所思、罗一民噤若寒蝉,余人都齐声应承。
金晋虎沉吟道:“凭大侠与顾大侠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何况此行是奉了太子与将军府之命,丢失宝物亦难逃重责。老夫却不明白了……”凭天行叹道:“诸位都是血性汉子,实不应相瞒。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让人抢走‘天脉血石’。”
“啊!”众人齐声惊呼。听凭天行讲述那“天脉血石”的来历,可是能够换取锡金王任何条件的承诺,显然是极为重要之物,为何要故意令人抢夺,大家实在猜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金晋虎缓缓点头:“是了。老夫本就怀疑两位为何一路上故意耽搁行程;而运送‘天脉血石’本应隐秘从事,偏偏又雇用‘金字招牌’这样的大镖局,并且还明藏暗扬镖旗,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老夫仍想不通二位为何如此。”
凭天行叹道:“锡金虽是人少地广,但民众归心,士兵骁勇,国力强大,那锡金王又如何会受太子与明将军一块‘天脉血石’的胁迫?必会想方设法地阻挠此事。而我们故意宣扬,就是为了看看锡金王对此事的态度,若是明抢,便显示出锡金不惜与我中原反目,或可借机发兵;若是暗夺,就说明锡金对我中原也不无忌意,或可安抚。此乃太子府与将军府共同定下的投石问路之计,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连累诸位实是过意不去。所以镖物虽失,镖银反而会再加一倍,以稍作补偿。”听了凭天行的一番解释,众镖师方才恍然大悟。
顾思空却道:“话虽如此,但我仍觉不服,至少要与那两个装神弄鬼的白衣人拼个胜负。”凭天行冷然道:“如今能在没有死伤的情况下完成任务,我已知足。顾兄若有不服,尽可独自追回‘天脉血石’。”看来大功告成之后,他已无须顾全大局,对顾思空的言语也就不客气起来。
金晋虎心头一颤,涩然发问:“我的兄长知道其中关键么?”
凭天行低叹一声,沉默不语。顾思空却抢先道:“由于此事须得暗中进行,所以在整个‘金字招牌’中,只有金总镖头和金少镖头知道此事。”
金千杨亦是一震,与金晋虎对视半响,心中俱是一寒。既然明知镖队极有可能会被劫,那么随行的镖师又能存活几个?怪不得‘金字招牌’此次行镖派出的大多是镖局中无关紧要的镖师,那是因为,这本就是一次牺牲,而他们都不过是镖局的弃子!有几位镖师亦反应过来,止不住破口大骂。
顾思空早知自己的这番话会引来什么反应,继续撺掇道:“所以你们若是真汉子,就随我去夺回‘天脉血石’。反正现在我们已知锡金国的态度,夺回宝物之后扔在荒郊野岭亦可,我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的。”
包括金氏叔侄在内的几名镖师已有所意动,摩拳擦掌起来。或许每个人的心理都想做一番真正的大事,好让镖局同仁从此不再小觑自己。
凭天行却道:“恕我不能奉陪。”
顾思空讥讽道:“凭兄自有保命之术,小弟岂敢勉强?”受了顾思空挤对,凭天行却并不动气,淡然道:“将军府本就另有要务派我去川西,而且临行前水总管切切嘱托我务必生还,所以恕在下不能陪顾兄搏命了。”
顾思空心头更生怒意。事实上从太子府得知此次任务的真相后,他便一直满腹怨意。近几年太子府大肆招兵买马,或许在太子眼中他已如鸡肋,所以方才派他来此。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也属于可以牺牲的弃子吧。而这,才是顾思空不肯轻易放弃的真正原因!
就听凭天行拱手道:“最后再劝大家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某言尽于此,就此拜别。诸位保重。”言罢竟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去。
听凭天行的一番话,又想到童颜诡如鬼魅的剑法,有几位镖师不免犹豫起来:“顾大侠,那两个白衣人早已走远,我们在此人生地不熟,只怕不能轻易找到他们。”
顾思空早想好了对策:“不妨,据我在太子府得到的情报,此地以西十二里外有一座寺院,名唤丹宗寺,而锡金大国师蒙泊一直于此闭关。他的大弟子宫涤尘三年前在京师时与我曾有数面之缘,只要得知此事,绝不会袖手不管。我们只须借助他们的耳目打探那两个白衣人的去处便可。”
原本,蒙泊国师一直留在锡金国都得大光明寺中,在锡金王身边行教诲之责,但三年前他曾去国一趟中原,在这期间,显示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在泰山绝顶决战,随后京师中泰亲王政变,却被太子与将军府联手平定。而据说,这两件震动江湖与朝堂的大事都与蒙泊国师有关,至于蒙泊到底参与了多少,则无人能说得清楚。众人只知蒙泊国师归来锡金后再不问国事,甚至远离大光明寺来到锡金边境的丹宗寺内闭关不出,就连锡金王想见其一面都极不容易。
金晋虎叹道:“就怕那鹤发童颜正是蒙泊国师派来的,这岂不是贼喊捉贼?”
顾思空看似胸有成竹:“无论人是否是蒙泊派来的,既然事关‘天脉血石’,作为锡金国师就必须插手,给我们一个交代。”
“可是,作为锡金国师,他必然不愿让‘天脉血石’流入外人之手,又凭什么帮助我们?”
“你们有所不知。锡金国内宗教盛行,各地大大小小的活佛才是锡金王一统全境的最大障碍。蒙泊名义上是锡金国师,却也是锡金王的大患,他的威信一日不能高过蒙泊,这王位便做不安稳。而我从宫涤尘哪里得知,蒙泊国师心境平和,绝无名利之念。此事正好有助他于锡金王交好,故而于情于理,他都会帮助我们。”
其实,顾思空对说服宫涤尘与蒙泊全无把握,对锡金王与蒙泊国师的关系亦是想当然,但此时他必须说得煞有介事,才能得到众镖师的支持。
忽然,就听从外面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蒙泊国师不是在大光明寺么,怎么来到这里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明显不是中原口音,其中还带有一份羞涩。众人急忙出
外查看——茫茫飘雪中瞧不见半个人影。大家今日遭遇诸多奇事,早已见怪不怪。
顾思空听风辨音,但那语声似远似近,从中根本无法确定来人藏身何处,在不辨敌友的情况下他亦不愿多声事端,暗忖此人连蒙泊国师闭关丹宗寺三年之事都不知多半与蒙泊国师无多大关系。
沉默一会儿,那声音又一字一句道:“我要见蒙泊国师!”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赖在地上赌咒发誓一般。
顾思空心念一动,嘲笑道:“身为锡金国师,每年想见的人何止万千,大多读无功而返,据说他平生只单独见过七八人,只怕你根本没机会见到他……”
那个声音说得斩钉截铁:“他一定会见我!”
顾思空不断引诱对方发话,终于趁他神思不属之际听出方位,长啸一声,蓦然拔地而起,直往堡顶扑去。他在空中接连踢出数腿,无数积雪如同被一阵狂风卷起,旋转着袭向堡顶,正是他的家传绝技“狂风腿法”。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积雪如同长了眼睛般追逐而去,却如送着他随风荡出。那道人影停驻在半空,伸手抓住玉髓关前的彩幡,借力无声无息地稳稳落在地上。不出顾思空所料,来人白衣飘飘,满面稚气,正是方才一剑夺宝的白衣少年童颜,想不到他竟敢去而复返。
顾思空喝一声:“留下‘天脉血石’,饶你不死!”说话间绝技已倾囊而出。
童颜只避不挡,但任凭顾思空出招如何凶狠,却根本无法沾上他身。但见他皱眉苦思,神情隐含渴望,似乎只是竭力想找出拜见蒙泊的合适方法,对顾思空的袭击则浑如。
“好小子!”顾思空越攻心里越是急躁,他本义轻功成名,但如今看来,童颜的轻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有本事就不要跑,与我真刀真枪大战一场。”
童颜大叫一声:“师父,是他向我挑战的,这可不能怨我……”说话间,他急速奔跑的身影猛然顿住,幸好顾思空反应极快,随之硬生生地停下脚步,不然只怕要一头撞上童
颜。
此刻两人相距五步,顾思空蓄势待发,童颜只是轻抚手中的短剑。
“不可造次!”鹤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顾兄,你何必和孩子一般见识。”
顾思空的怒火更炽,虽说鹤发前一句警告童颜,后一句劝慰自己,但那语气任谁都能听得出,是怕自己伤于童颜手下。
顾思空冷笑一声:“大师放心,我不过是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并不会伤他性命,只要他留下‘天脉血石’即可。”
鹤发终于现出身形:“那血石于顾兄毫无用处,何苦要纠缠不休?”
顾思空暗暗运足功力,缓缓亮剑:“若凭真实本领被抢,在下绝无异议,但我顾思空平日里最看不惯阴谋诡计,此次就恕我不识抬举了。”
鹤发叹道:“诸人中我最放心不下顾兄的倨傲心结,所以才去而复还。”
顾思空大笑:“听起来你倒是一片好心,可惜只怕是猫哭老鼠……”
童颜大奇,插言道:“你竟然自比老鼠?”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不知他是不通世故还是故意调侃。顾思空冷哼一声,若非见到鹤发现身有所忌惮,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冲上前去,堵住鹤发师徒的退路。
童颜任由几位镖师守在自己身后,并不阻止。反而望着顾思空眨眨眼睛,忽然拍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道:“对了,有一个办法一定可以令我见到蒙泊!”
金千杨的心气极高,看童颜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偏偏神情中满满的全是不可一世,早瞧得不耐烦,大喝一声:“待小爷给你一刀后,便请蒙泊国师给你超度吧。”说着便一刀捅向童颜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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