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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作者:时未寒

第十八章 奇袭荧惑(3)

许惊弦与诸位战士紧随明将军之后杀到。没有发起冲锋的号角、没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没有激励斗志的锣鼓、没有震天动地的喊杀,只有伴随着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羽箭破空的嘶鸣声、骨肉碎裂的闷哑声、濒临死亡的惨呼声……这一场深入敌后的奇袭之战已拉开了序幕。
许惊弦紧随明将军落在城墙上,他所接到的任务是对付城头瞭望塔上的两名守卫,刚冲进塔中,两道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劈头而至。这两名守卫负责夜间巡查,人不卸甲,刀不离手,所以虽事起仓猝,亦有反抗余地。
如今许惊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这两刀当然伤不了他,他身体微微一缩,避开利刃,手腕轻抬,显锋剑已然出鞘,霎时梦幻般的七彩剑芒映照塔中,犹如暗夜中乍放光焰。他施出一招义父许漠洋所传啸天剑法中的“点石成金”,剑至中途分出四式变化,吞吐不定的剑芒分别点向两名守卫的面门与喉间。
就在剑锋入体的刹那,望着两名守卫混杂着惊惧与绝望的面孔,许惊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高德言临死前那满面鲜血的狰狞之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楚天涯在峨眉金顶上说的那句话:“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十六个人……”泰亲王算不上是他的仇人,而这两名守卫更是素昧平生……
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许惊弦身随意转,堪堪触及皮肉的剑尖蓦然斜挑,由两名守卫的脸颊边擦过,剑柄趁势重重撞在他们的面门上。
左首的那名守卫闷哼一声,当即昏厥过去,另一位守卫弃去手中战刀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跄而退,口齿不清地惊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许惊弦冷冷道:“明将军亲率大军攻城,想活命就投降吧。”来的不过是五百死士,但他当然不会泄露军情。
“明将军……”那名守卫愕然,被击歪的头盔下露出一张年轻而惶惑的面容,瞧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许惊弦虽为自己的妇人之仁稍觉不安,但看到面前亦只不过是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又稍觉释然。
“我……决不投降!”少年大概牙齿也被击碎了几颗,含混地叫着,转身捡起丢弃的战刀,再度冲了上来。但他眼中的神色并未逃过许惊弦的观察,那是一种明知必死的挣扎,为了不苟且偷安,为了军人的尊严。
许惊弦心头轻叹,或许对方的武功不值一提,但这份泯不畏死的勇决依然打动了他。他冲前半步一拳击飞少年的战刀,剑柄下沉封住对方的穴道,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机会就逃吧。”那少年软软倒地,许惊弦弃之不顾,转身离开暸望塔与其余战士会合。
他封穴的力道并不重,只能令对方半个时辰内失去战力,料想等那少年穴道自解后大局已定,或许就失却了拼死一搏的念头,倒可趁乱逃脱。
许惊弦回到城墙上,四周已是一片血海,死去的士兵们就像被丢弃的玩偶,残肢断首随处可见,喊杀声震耳欲聋,浓重的血腥气冲入鼻端,令人烦闷欲呕。他虽从军近两月,但侦骑营与敌军只有小规模的接触,加入亲卫营后,只需护御明将军的安全,更无机会上战场与敌对战,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或许童年时候他曾幻想过做一名冲荡敌军、斩敌将首级的英雄,但这一刻,却只想远离这人间的屠场。
战场上哪容许惊弦多想,几名敌军已冲了过来,他只是避开对方的袭击,或用显锋剑锷击昏对方,或点中敌人穴道,并不痛下杀手。但一名被他点中穴道的敌人尚未倒地,已被另一名摘星昔战士一刀劈中,四溅的血花令他恻然而无奈。尽管明知多杀一个敌人就可以护得一名战友的安全,可面对着这些原本无冤无仇的敌人,他却根本狠不下心来。
或是感应到周围弥漫的杀气,显锋剑在许惊弦手里隐隐颤动着,又发出低低的龙吟之声,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斩下敌人的头颅祭剑。他望着显锋剑,忽就庆幸不曾让鲜血沾上这清亮如镜的剑锋,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除了那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决不要再杀人!
自朝廷大军与叛军开战以来已近两月,虽然叛军接连失利,但萤惑城远离战场数百里,暂无近忧,士卒们惯于安逸,平日虽有操练,亦只是走走过场,根本不曾用心。怎想到明将军兵行险着,只率领五百精兵穿越重重防线,直入敌后突施暗袭。猝不及防之下,有些荧惑城守军甚至连战刀都不及出鞘,就已糊里糊涂地身首异处。
荧惑城的士卒多是泰亲王由京师带来的亲兵,大部分都是些想攀附权贵的纨绔子弟,平日养尊处优,在京师时凭着主子的威势自认高人一等,只知吃喝嫖赌,欺压百姓。虽亦有从御林军中精选而出的士兵,但三年前京师政变后逃至乌槎国,寄人篱下,惶惶不可终日,战斗力无形中锐减。虽说荧惑城守军足有二千余众,兵力大占优势,但黑暗中根本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一时阵脚大乱,每个人只顾保全性命,或弃兵甲而逃,或自相残杀,全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顷刻间城西守军尽数溃败,五十名敢死队员在明将军的带领下趁乱一气冲至北门,杀死数名守卫,放下绞盘打开城门,剩余四百多摘星营战士已长驱直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黑沉沉的山谷中,乍听起来仿若数万大军攻袭,荧惑城守军大多四散而逃,只余零星的抵抗。
五百战士按明将军提前定下的计划兵分三路,一百人留守城北,以备退路;三百人分别抵御城东、南、西的援军,剩余的战士则与明将军一起杀往内城,寻找泰亲王的踪影。
荧惑城的内城依旧是用那些不知质地的纯黑色大石所筑,但用工古拙,肃穆与堂皇兼而有之,实为一座小型宫殿。
数百名衣衫不整、丢盔弃曱的士兵守在宫门外,他们在睡梦中被城内的厮杀声惊醒,匆匆赶来迎战。半夜突受袭击,甚至不知来犯者是何方神圣,军心已然大乱,但军人的天性让他们不敢擅离职守。
明将军率队杀来,尽管瞧来不过百人,又皆是平民的装束,但人人杀气满面,奋勇当先,那份一往无前的悍决之气已然席卷全场。久疏战阵的守军看到这个场面,早是刀枪低垂,士气低落至极点,此际只要有一个人先行逃跑,只怕立刻就是溃散的局面。
宫外火把高举,有不少士兵曾在京师呆过,认得明将军的形貌,恐惧地大叫一声:“是明将军啊!”
这个雄霸江湖与庙堂二十余年的名字击溃了叛军最后一丝幻想,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军人的责任,顿时有几十人丢下兵器逃跑,领头的将官连斩数名逃兵,依然无法阻止。不等敌军重整队形,一百人敢死队已如一股势不可当的滔滔洪流冲入敌阵,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位将官还不及与摘星营战士交手,已被后退不止的溃兵踩踏于地。
明将军不与守军过多纠缠,率许惊弦等十余名武功最高的战士直冲入内城。穿过帷幕重重的大殿,沿石阶上行,前方五十步外是一座黑沉沉的石殿,横在山石之间,就像一座小堡垒。
只听堡垒中传来嗖嗖弓弦声响,箭矢如雨袭来。不过这十余名摘星营战士皆是军中高手,虽不穿甲胄,但各以兵刃拨开乱箭,多无损伤,只有一人肩头中箭,却折箭反掷,击穿了一名守军的咽喉。
明将军且行且吟:“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一掌击出,劈空掌力激起如有质实物般的气浪,乱箭尽被聘飞,有两支长箭竞被无坚不摧的流转神功从中剖开,仿佛虚空中飞行着一柄看不见的利刃。
见到如此威势,纵然黑暗之中认不出明将军,众人亦知来者炉江湖少见的绝顶高手,箭支虽然仍不绝袭来,惊慌之下已大多失了准头。
“先请诸位停手,点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虽略微颤抖,却还不失镇静。
弓箭应声而止,几根火把燃起,,隐约可见堡垒分为二层,底层门口有约六七十名士兵,尽管甲胄不整,但刀枪齐举,并不怯战,楼上站立着三十名弓箭手,各各擎弓在手,满弦待发,但许多人仅余几根箭支。原本就准备不足,方才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乱箭齐射,箭矢已将告罄。
明将军大笑:“挡我者死。”并不停步,趁势率队前冲。
弓箭手当中簇拥着一人,高冠华服,方面长须,涩声道:“明兄好久不见。可容本王说几句话再动手么?”
明将军蓦地立定身形,冷静的面容露出一线释然之色,旋即又像猛虎认准了自已的猎物一般,目光中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凛冽杀气,罩定楼上之人:“乱臣贼子,还敢自称为王?”
——泰亲王!他就是明将军苦心设计摘星行动的终极目标,纵然身边还有近百名忠心耿耿的卫兵,但在明将军的眼里浑如无物,他将不惜一切代价置泰亲王于死地。
两人视线遥遥相交,没有棋逢对手的火花四溅,只有明将军居高临下的虎视与泰亲王自忖无望的悲凉。
借着幽暗的光线,许惊弦细细打量着泰亲王。依稀记得三年前在京师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可一世、趾高气扬;而如今,曾经白晳细润的皮肤已变得粗糙而黝黑,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隐现沮丧,鬓角白发苍然,眼额间皱纹丛生,虽有重兵环卫,但在明将军的气势之下,却显得孤立无援,束手待毙。想不到才三年不见,泰亲王竟已老成这个样子,想必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早已磨去了昔日的光鲜,再不复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风光,他的内心是否也在后悔那一场权欲熏心的叛乱?
“本王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却还是未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泰亲王沉声道,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
明将军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转头对左右道:“传我军令,将我亲自率军攻破荧惑城的消息传出去。城中守卫愿降者,可饶而不杀。”起初担心泰亲王不在城中,所以明将军有意隐藏身份,如今泰亲王已是瓮中之鳖,他再无顾忌,他的名字可令守军斗志尽丧放弃抵抗,一来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二来他早已通知凭天行,只要攻破荧惑城,擒下泰亲王,便立刻率三军渡长江反攻以便接应。
泰亲王苦涩一笑:“明兄有所不知,生为王族,有些抉择迫不得已。本王若不反,只怕亦为人所不容。”
明将军一窒,仅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许惊弦想到他本是大周女皇武则天之后,亦算是皇室遗胄,泰亲王这一句话虽是说及自身处境,但明将军想必亦感同身受。
泰亲王还要再说,明将军忽然一摆手:“八千岁不必多言,如今已势成骑虎,我理解你,但也必须做要做的事。”他重以“八千岁”相称对方,似是尊敬又似是讽剌,无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明将军随即高声道:“听我号令,准备进攻!”十余名摘星营将士齐声答应,他们人数虽只有对方的一成,但只看那气吞山河的气魄,人数仿佛十倍于敌军。
泰亲王的亲兵虽无人后退,但人人脸上都是紧张无比,任谁都知道,有明将军在此,任何防御都形同虚设。他们能做的,只是缓解对方的进攻,尽量折损对方的战斗力,然后力战而亡,以报泰亲王的恩德。
泰亲王苦笑道:“明兄想必以为本王只是拖延时间,以待援兵吧。”
明将军耸耸肩:“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你我虽有同臣之谊,但很可惜,今天……”他盯住泰亲王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必须死!”
出乎意料,泰亲王竟颔首认同:“不错,我必须死。但不想让这些陪着我度过最艰难时光的士兵们同死。”他回头对众将士道:“大家都退下吧,愿降者降,愿逃者逃,本王决不怪责。”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应付这场面。泰亲王喜怒难测,如果他今日不死,或许临阵脱逃的士兵都将受到惩罚,可是看这情形,泰亲王能全身而退么?而如果不走,留下来必是死路一条。
终于有人弃下刀枪,战战兢兢地离开,明将军只是死盯着泰亲王,摘星营的战士亦并不阻拦逃兵。兵刃落地的声音如同瘟疫一般蔓延,霎时百余人的亲兵队只剩下了二十余人。
一位士兵大声道:“八千岁待我恩重如山,愿为您战至最后。”
“本王自知待人苛严,想不到亦有如此忠勇的属下。”泰亲王哑然失笑,无力地摆摆手,“你们都走吧,这算是本王最后一道命令,只要每年今日时记得替本王焚一炷香,便足感诸位恩情。”
一位士兵大哭道:“无力护主,何颜偷生?”竟当场挥刀自刎而亡。
许惊弦从未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泰亲王亦有如此忠义的手下,心头震惊,无以言述。摘星营将士尽皆沉默不语,试想同样的处境落在明将军身上,自己是否亦会效法?纵是敌人,亦同样有军人的情怀。
泰亲王不及阻止,只大喝一声:“再有如此者,本王九泉之下亦不相认!”
余下众亲兵对泰亲王跪拜,叩首,终于都散了。
“或许我曾对八千岁有所误解,请先受我一礼。”明将军低低一叹,对泰亲王毕恭毕敬抱拳行了军礼,长身而起,复朗然道,“但今日之事,只为国家大义,不为私人恩怨,还请见谅。”他转而吩咐左右:“拿下!”
“且慢!吾乃当朝亲王,谁敢碰我?”泰亲王大喝一声,止住欲要上前绑缚的战士,缓步下楼,凄然而叹,“有道是困兽犹斗,本王自甘放弃抵抗,明兄都不想知道真正原因么?”
明将军正色道:”擒下八千岁或能令部分叛军弃暗投明,但乌槎国与南疆战士未必会因此退兵。实不相瞒,此次明某只率数百精锐,穷山恶水、路途险峻,不敢夸口护得你安全返回京师面圣,只能就地正法!”
泰亲王哈哈大笑:“明兄总是误解我。本王不会求你饶命,更不会放下尊严去做那阶下之囚。”
明将军不料泰亲王竟也有如此敢作敢当的一面,微微动容:“愿闻八千岁将死之言。”
许惊弦虽明知泰亲王不是什么好人,但目睹此景,亦不免心生同情。猜想他或许这几年四处逃亡,惶惶不可终曰,只怕在乌槎国内也不过徒有虚势并无实权,死亡倒也是一种解脱。
“本王知明兄深谙用兵之道,必不会妄杀降卒,替将士求情的话也不必说了。只是本王有五子四女,三个儿子于三年前战死京师,两个女儿亦于乱局里不知所踪,另两子本欲效力军中,被我强行阻止,两个女儿年龄尚小,早已将她们安置于他处。本王自知罪不容诛,不敢奢谈活命,唯愿明兄能替本王进言今上保我一脉骨血,毕竟血浓于水,何必斩草除根?”
明将军慨然道:“明某不敢妄测君意,但定会尽力不负八千岁所托。只要他们不再受人蛊惑谋反,便不予追究。”
尽管泰亲王谋反篡位,当诛九族,但他本是皇叔的身份,其子女算来亦是当今皇帝的表亲。虽然自古为夺帝位弑亲者不胜枚举,却也需要有合适的理由堵住天下人之口。身为当朝重臣的明将军既然应允替泰亲王子女作保,天子亦有顾忌。
“好好好!”泰亲王手抚长须,目光伤感,“明兄只带数百人奇袭荧惑,当是不世之帅才。我知你从未将本王当作真正的对手,但得明兄这一声应允,亦可放心去了。”言罢蓦然用力一咬,早就暗藏于口中的毒丸已碎,一缕黑血由嘴角缓缓流下。明将军谨立原地,沉静的面容一如往常,但心中或许也在为泰亲王的自尽而感叹。
泰亲王面如死灰,目光散乱,口中喃喃道:“当年在清秋院,曾听那俊逸无双的宫涤尘传锡金蒙泊国师之言品评京师六绝,本王有幸与明兄同列其中,却对自己一直隐有疑义。直到今日决然赴死,才敢自诩一声:泰王之断……哈哈……”语音越来越弱,终不可闻。
四年前宫涤尘在淸秋院遍请京师四派高手,表面上是为了请人解答蒙泊国师所给出的“试问天下”之难题,暗中却趁此时机促成了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的泰山绝顶战约,并借蒙泊国师之□说出“将军之手、知寒之忍、清幽之雅、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断”等京师六绝之名,最终导致自命不凡的泰亲王趁绝顶之战起兵谋反,将军府与太子府暗中联合,将计就计一举挫败泰亲王的阴谋。
在泰山绝顶之时,许惊弦曾听蒙泊国师说起他只品评了京师五绝,泰王之断,只是宫涤尘诱泰亲王起兵谋反的计策,却不料泰亲王信以为真,直到临终时也依然念念不忘,若非如此,他是否还会有当场自尽的勇气?世道轮回,天机玄妙,原就是这般不可臆度,昔日之因竟会种出今日之果……
值此时刻,许惊弦自然不会告诉泰亲王真相,唯愿死者灵魂安息。
或许,泰亲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个英雄,但在这,途末路之时,却也有着英雄一样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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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杀局偷天弓避雪传奇山河钗头凤窃魂影碎空刀破浪锥剑气侠虹神封英雄坛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