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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侠虹》 作者:时未寒

31

31洛阳惊变天下动
随着白衣人出剑刺往苏探晴的后心,严寒亦是低喝一声,直朝苏探晴冲来。刹时苏探晴已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况。何况那白衣人本是与他并肩作战,何曾想自己的战友竟会突然下此辣手?
好个苏探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竟然对身后白衣人的出招不闪不避,反而直撞入严寒的怀中,玉笛使一招“莺燕无情庭院悄,惜与青楼忍泪听”,这一招名虽凄婉,却是一记不计生死,拼着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此情此景下使来,更有一种身陷绝境的愤怨伤怀之意。
严寒胜券在握,自不肯与苏探晴两败俱伤,略退一步,右手短刃斜扬而起抵住玉笛的来势,左掌护胸提防对方濒死一击,眼中仿佛已见到白衣人的软剑穿过苏探晴的胸口……
白衣人的剑光已及苏探晴的后心,却蓦然一折,软剑贴着苏探晴的身体弯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径直刺向了严寒的心脏!
严寒大惊,护胸左掌往下一压,正挡在白衣人刺来的软剑上。但严寒左掌起先被苏探晴玉笛刺穿,这一下虽是准确无误地握住软剑,却无法阻止软剑的进击,加上剑锋锐利无比,半只左掌已被切下,随即深深刺入了他的胸膛!
严寒吃惊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插在胸口的软剑,口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衣人猛一翻腕,软剑在严寒的胸口一搅,鲜血如箭般射出丈高。严寒大叫一声,半跪于地,手抚前胸,死死盯住白衣人的眼神里渐渐散去光芒,喉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七名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皆愣在原地。白衣人身形疾出,剑光电闪,三名黑衣人咽喉已被割断,余下四人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往山下跑去。
白衣人剑光绕上一名黑衣人的脖颈,冲天血雨中一颗斗大的头颅平飞而起,他足下不停,复又朝另一名逃跑的黑衣人追去,口中犹道:“苏兄欲成大事,可不要有妇人之仁。”
苏探晴心中暗叹,他虽不愿胡乱杀人,但知道要想回到洛阳得到擎风侯的信任,这些黑衣人绝不能留活口。展开身法追上一名黑衣人,玉笛刺在他灵台大穴上,将其击毙。
白衣人亦将另一名黑衣人格杀,扬声掷出软剑,正中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后心。刹那间严寒与他一众手下已然尽数被歼。
苏探晴上前从最后那名黑衣人的尸体上拔出软剑,在掌中查看一番,脸上露出深思之色,潜意识中有一种的感觉稍纵即逝,一时捉不住头绪。等白衣人走近身旁,将宝剑递给他:“此等神兵利器,确配得上兄台。”
白衣人嘿嘿一笑,收剑落鞘:“刚才我在背后出剑,为何苏兄不闪不避?”
苏探晴叹道:“小弟信你不会出手伤我。不然在洪泽湖边你大可袖手不理。”
白衣人摇头道:“那时纵然我不出手,严寒亦绝没有把握一举擒杀苏兄。这个解释难以令我满意。”
苏探晴哈哈一笑:“或许是因为小弟早已瞧出了兄台的身份。”他略微一顿,目视白衣人的双眼,缓缓道:“炎阳道中最为神秘的‘影子杀手’江东去,又岂会是背后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苏兄从何处知道小弟的名字?”白衣人眼神忽厉,瞬即隐去,淡然道:“既是‘影子杀手’,背后出手杀人亦不足为奇。”这个神秘的白衣人正是江东去。
苏探晴道:“江兄的身份乃是弄月庄萧庄主告知小弟的。”
江东去点点头:“这样也好,小弟本就没有打算对苏兄隐瞒身份,却怕苏兄之前并未听说过小弟的名字,如今看来应该不用再费唇舌解释了。”
苏探晴微笑道:“我虽不知‘断腕’计划的详细内容,但亦可猜出江兄必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他这番话其实有所保留,萧弄月并没有告诉他江东去的情况,甚至柳淡莲提及江东去此人时亦是闪烁其词,而他第一次听到江东去的名字乃是在襄阳城外的荒郊里,由铁湔的口中得知。不过他早就怀疑“断腕”计划中另有隐情,一如擎风侯令他刺杀郭宜秋只是迷惑炎阳道之举,真正的杀手另有其人。
江东去微微一震:“想不到苏兄果然知道‘断腕’计划,难怪萧庄主表面上派人四处搜捕你,却又令我暗中接应苏兄。”
苏探晴暗叹一声,在郭宜秋惨遭毒手之际,萧弄月还能如此信任自己,实属不易。
江东去目视苏探晴:“萧庄主如此做法,郭护法显然并非死在苏兄手下,到底是何人下得毒手?”
苏探晴缓缓摇头,颓然道:“那日等我进入宜秋楼时,郭护法已然遇难。下手之人手法干净利落,一招毙命,小弟实看不出半点端倪。”
江东去问道:“苏兄如今怎么打算?”
苏探晴冷然道:“我本为好兄弟顾凌云才应摇陵堂之命刺杀郭宜秋,想不到擎风侯又派严寒伏杀我,显然并没有释放顾凌云的诚意,我此去洛阳见机行事,若是不能救出顾凌云,便让擎风侯抵命!”
江东去深吸一口气,长声叹道:“苏兄能为兄弟两胁插刀、赴汤蹈火,小弟佩服。”
苏探晴想到身陷囹圄的顾凌云,少年时那些约定重又浮现脑海,眼神中透出一份生死不渝的坚定:“我这一生知交不多,他却是我最当意的好兄弟。纵是刀山火海,亦要救他脱困!”
江东去拍拍苏探晴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们洛阳再见。”转身往山下走去。
苏探晴扬声道:“江兄亦算是与小弟同生共死,竟不愿以真面目相见么?”
江东去略停脚步,却没有回头:“大功告成之日,再与苏兄坦诚相见。”足下发劲,飘然远去。
苏探晴望着江东去远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曾由许沸天口中知道江东去曾是段虚寸收买名单上的一员。可如今的情形看起来,江东去却是假意被摇陵堂收买,真正目的仍是要完成“断腕”计划,对擎风侯实施致命一击,所以才故意诱杀严寒。不过铁湔又曾提及此人,显然亦与蒙古人有所往来,这可绝非炎阳道的对待外敌的一贯态度,难道江东去的身份仅仅只是炎阳道的影子杀手么?还是另有其它不可告人的身份?真可谓是一个迷。
事实上从苏探晴看破江东去身份开始便暗有提防,刚才江东去从背后出剑时他绝非是因为信任对方才不闪不避,而是感应到对方的杀意并不是针对自己,所以才宁任背心要害暴露在江东去的剑下,一意强攻严寒。
在当时的情形下,若是仅凭武功与严寒对抗,绝不会那么轻易将一众敌人全歼,可叹严寒一心以为江东去会助他杀了苏探晴,却不料江东去临阵倒戈,反令自己丧失了性命。
不过这其中似乎总有些地方令他觉得蹊跷,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犹如骨哽在喉,似有一团迷雾遮掩了事实的真相……
苏探晴心境澄明,游然物外,默默思索着。一阵凛冽的山风吹来,他心底兀然电光一闪,已捉住了那份微妙的感觉,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洛阳城,移风馆。
物换星移,人事变迁。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无数变故,甚至连移风馆的昔日老板齐通亦做了顾凌云的刀下亡魂,但做为洛阳城中最大的酒楼,移风馆从来都是客满为患。
一位面色红润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正坐在移风馆二楼临窗的一个座位上,一面百无聊赖地饮着酒,一面望着窗外涌动的人群,似在发呆。但如果有人与他对面相坐,必会惊奇地发现在这个外表痴呆商人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明如刀锋的眼睛。
这个商人正是苏探晴所扮,在洪泽湖畔击杀严寒后,他既担心顾凌云的安危,又挂念林纯,一路星夜兼程,仅仅五天后便赶回了洛阳。再过四天,与擎风侯的一月之约便将期满。
炎阳道护法之首郭宜秋的死讯早已传遍江湖,在炎阳道在大肆通辑下,人人皆知凶手正是浪子杀手苏探晴。虽然擎风侯派严寒伏击他,但身为摇陵堂主、洛阳亲王,至少表面上绝不会失信于天下,不然若令天下英雄齿冷,日后再也不会有人投靠摇陵堂为其效力。所以苏探晴绝不能暗中去找擎风侯,那样只会被其趁机灭口,他现在需要等一个机会,一个公开场合下与擎风侯见面的机会。
苏探晴此次秘密潜返洛阳,尚没有与司马小狂、卫醉歌等人联系。毕竟洛阳城中摇陵堂耳目众多,在见到擎风侯之前,他并不想多生枝节。
不觉间,已至仲春时节。远方山色朗润,绿水纵横,弥望菁葱,飞鸟穿林;城中柳枝放青,嫩蕊吐芽,杂花生树,春色撩人。洛阳花会天下驰名,无论小桥流水之滨,曲径回廊之中,皆有万枝干朵争奇斗艳,春风吹面,芬香沁怀。
可不知为何,看到街上路人行色匆匆,来往士卒交头接耳,苏探晴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在洛阳古都中弥漫着。或许是因为十日后便是铁湔约战陈问风的时辰,在大明与蒙古即将开战之际,这两位绝顶高手的比拼不但决定着两国武林的声望,更对交战将官的士气提高起着关键的作用。而摇陵堂是否与蒙古人暗中联系,擎风侯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亦全是未知之数。苏探晴眼望窗外,陷入沉思中。
忽听有人自言自语般喃喃叹道:“别袖无情,啼妆有恨,抬眉仿见长安头。粗茶淡酒,敬谢来何,五十狂歌供宴寿。”
苏探晴转头看去,却见一位三十余岁寒酸文士坐在酒楼角落中击桌长吟。他身穿一件淡青色长袍,质地华贵,却是污浊不堪,也不知有多少时候未洗。手抚额角,似乎才从宿醉中清醒过来,醉眼惺松。不过虽是一付极度落魄的模样,眉眼中却掩不住一份恃才凌物的傲气。揉揉眼睛,拍桌大叫一声:“小二,再赊一壶酒。”他口中说赊帐,脸上倒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更奇的是店伙计忙不迭地依言送上一壶美酒,态度极为恭敬。那文士二话不说,提起酒壶便往嘴里送去。他显然尚未完全清醒,一壶酒倒有大半从嘴角流出,也不揩拭,一任酒水流入脖颈中。
苏探晴来时早注意到此人独处一桌昏睡不醒,尚奇怪为何洛阳最大的酒楼何以会容忍这样一个貌似乞丐者放浪形骸,岂不是将客人都赶跑了?此刻见到这等情形,心中一动,叫来店伙计问道:“那一位可就是洛阳大才子罗清才么?”
店伙计点点头:“客官想必是才来洛阳不久,不然怎会不认得名满洛阳的罗大才子。”
苏探晴叹道:“久闻罗大才子之名,想不到竟落到这个地步。”他曾听林纯说起罗清才对她颇为关切,念及佳人,不免对这潦倒落魄的大才子生出一分怜惜之情。
店伙计连忙以指按唇,嘘了一声道:“客官小声点,若是被罗大才子听到你如此说,免不得又要来与你争论一番。”
苏探晴听店伙计的语气,想必罗清才平日常常与人争辨闹得不可开交,似这等文人唇舌尖利,又无人敢得罪,倒真是沾惹不起。当下摸出一绽银两递给店伙计:“我替他把欠下贵店的债都清了。”
店伙计嘿嘿一笑:“这倒不必了。罗大才子可是本店的一付活招牌,不知有多少客人慕名而来,只为能与其结交。不过罗大才子脾气古怪,如果看你顺眼,几杯酒下肚便可义结金兰,但若是瞧你碍眼,只怕会骂得你狗血喷头。”
苏探晴奇道:“既然如此,你家掌柜自当奉上酒食,为何又要他赊帐?”
店伙计道:“这乃是罗大才子坚持如此,说是什么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若是掌柜不让他赊帐,日后便无颜相见。何况他哪天心情好了,留下些字画墨宝,洛阳豪门皆亦是高价哄抢。所以掌柜吩咐我们随时准备好笔墨纸砚,而且绝不能怠慢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若是万一惹得他不高兴,小的饭碗也就保不住了。”
苏探晴听得好笑,原来堂堂洛阳大才子竟是这样一个妙人。又想到林纯说过当日顾凌云被擒时罗清才曾在场,并通过读唇之术瞧出了顾凌云对那时的移风馆掌柜齐通说得一句话,而且那句话似乎颇为关键,事后罗清才亦坚决不肯告诉林纯……如今想来,这句话只怕是与“断腕”计划有关,或是顾凌云自甘就擒心意激荡下,忍不住透露了一星半点。
想到这里,苏探晴对罗清才举杯一笑:“独酌无趣,若是罗兄不弃,何不让小弟做个东道,同饮一杯。”他倒未必想打听出那句话,而是因为顾凌云与林纯的缘故对罗清才心生好感,欲与其结交。
罗清才慢条斯理地望着苏探晴:“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请我?”
苏探晴微笑道:“世外何须论隐逸,天下谁人不识君。”
罗清才一愣,显是未料到一个商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诗句。仔细盯了苏探晴半晌,忽大叫一声:“来两壶好酒,一盘牛肉,全算在我的帐上。”
店伙计想不到一向白吃白喝的罗清才竟会请客,疑惑地望一眼苏探晴,暗咐此人看似模样平凡,想不到竟有如此大的的来头,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苏探晴连忙道:“久慕罗兄之名,这一顿原该我请。”
罗清才怪眼一翻:“我罗大才子难得请一次客,这个面子你给也罢,不给也罢,若是酒喝不完,我便倒在阴沟中。”罗大才子本是别人对他的尊称,他如此自诩却也理所当然。
苏探晴知道推辞不得,走到罗清才的桌前,举杯爽快道:“既然如此,罗兄请。”
罗清才一杯酒下肚,曼声吟道:“想当初,笑筵歌席连昏昼,斗酒十千。叹如今,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
苏探晴微一思索,接口道:“人世不过百岁,寄情嘉景。忍把浮名牵系,白头吟曲。”
罗清才哈哈大笑:“好一句‘忍把浮名牵系,白头吟曲’,此句可浮一大白。”
罗清才起初所吟之句,大有落魄江湖,心志难平之意;而苏探晴却劝他人生不过百年,名利皆如过眼烟云,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两人只顾吟诗作对,酒到杯干,不多时两壶酒已喝完。苏探晴少时喜文,这些年在江湖上遇见得都是些粗豪汉子,难得与这等饱学文士结交,十分尽兴。
酒酣意畅,相见恨晚,彼此引为知已。罗清才虽是见过许多奇人异士,但似苏探晴这般谈吐不俗,意态从容、颇有大家风范的商者却是平生仅见,想遍江湖上的各等人物,对方的身份亦猜不出半点头绪。他一向疏狂洒脱,眼高于顶,从来是别人主动结识他,他倒懒于问别人姓名。谁知苏探晴丝毫不提自家来历,反而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终是心痒难耐,忍不住道:“兄台神华内敛,必非寻常人物,却不知应当如何称呼?”
苏探晴微笑道:“萍水相逢,罗兄何必追根究底?”
罗清才一愣:“说得也是,我这一问太着痕迹,反是落了下乘。”
苏探晴正容低声道:“罗兄不要责怪,小弟此次来洛阳乃是要做一件秘密之事,若是有人知道罗兄与小弟结交,只恐有所不便。”此话倒非虚言,苏探晴这次来洛阳意欲刺杀擎风侯,怕给罗清才惹来麻烦,所以才隐瞒姓名。
罗清才大笑:“原来如此。可惜无论兄台想如何低调从事,都难以如愿了。”
苏探晴奇道:“这是为何?”
罗清才傲然道:“再过十日就是蒙古第一高手铁湔与江南大侠陈问风约战的日子,所以这几天三山五岳的各路人马齐聚洛阳城。但这许多的英雄豪杰中,却仅有兄台能与我罗大才子畅谈半日,可见兄台绝非泛泛之辈。洛阳城什么都不缺,惟独缺少人才。我且与你打个赌,只要兄台走出移风馆,必会有豪门相请。”他这话绝非夸口,罗清才无疑是洛阳城中最有眼光的人,凡经他品评过的诗词字画、宝剑骏马等皆可高价卖出,苏探晴能与之共饮半日,自非寻常人物。
苏探晴却未想到这一点,不由暗暗叫苦。他虽改装易容,却瞒不过高手的眼光。如果与擎风侯段虚寸等人相对,立刻便会露出破绽。可若是现在匆匆离去,只怕更会惹人生疑,苦笑一声道:“能得罗兄如此看重,小弟心甚欣慰,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罗清才得意一笑:“非是我自夸,这世上英雄人物能被我看在眼里的,亦不过区区数人而已。”
苏探晴沉声问道:“却不知在洛阳城中,能入罗兄法眼者又有几人?”
罗清才思索道:“洛阳几朝古都,数万兵甲,更有摇陵堂雄踞一方,可谓是藏龙卧虎之地。但以我之见,纵观整个洛阳城中的王官达人、武林宗主,仅有三个人可值得一提。”
苏探晴知道这位罗大才子虽非武林中人,却是眼光独到,极有见识,他口中所指的三人必都非同小可,接口道:“擎风侯昔日名列中原五大宗师之一,又是御赐亲王,权势滔天,所辖摇陵堂隐隐已成为武林中最大的势力,可谓是一代枭雄,想必他定是罗兄口中的一位。”
罗清才摇头道:“擎风侯锋芒太露,不通收敛之道,虽然权极名重,风光一时,却难以持久。”
苏探晴想不到罗清才会如此说,微觉惊讶:“敛眉夫人女中豪杰,又是剑圣曲临流的惟一传人,家传剑法难觅敌手,罗兄又如何看她呢?”
罗清才皱皱眉:“敛眉夫人身为女流,刚勇果敢处却不让须眉,本可有一番成就。但先被其父名望所累,再被其夫权势所压,若不能摆脱束缚另立门户,终其一生亦只能碌碌无为。”
苏探晴沉吟道:“却不知罗兄心目中,洛阳城中何人方算是值得一提的人物?”
罗清才缓缓道:“段虚寸老谋深算,许沸天虚怀若谷,此二人皆非久居人下之辈,却宁为擎风侯所用,必有所图。我虽与他们相交数年,却一直看不破其心中所想。若推洛阳城中人物,当以‘断续二先生’为首。”
苏探晴心中一动,罗清才眼光精准,观察细微。许沸天身负刑部秘令调查擎风侯,纵是一向隐忍锋芒,也被他瞧出破绽。而段虚寸城府极深,虽身为摇陵堂军师,但是否真的忠心于擎风侯,抑或是另有打算?脑中思咐不休,随口问道:“却不知还有一人是谁?”
罗清才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林纯姑娘虽是擎风侯义女,掌管摇陵堂中舞宵庄,却是心地善良,洁身自好,她虽算不上什么风云人物,却是我罗大才子最欣赏的人。”喃喃一叹:“媚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笼梅。如此女子,怎不令人怜惜?”
苏探晴想不到罗清才对林纯的评价如此之高,听到林纯的名字,忍不住心中怦怦乱跳,与林纯在弄月庄告别后已有十余日,想必她早已回洛阳城,也不知如今是否安好,是否记挂着自己?念及她明眸凝肤、冰姿雪艳,思念渐浓,恨不能立刻去侯府找林纯,以慰相思之苦。
罗清才抬目望来:“听到林姑娘的名字,兄台似乎心有所触,莫非是相识?”
苏探晴暗责自己定力不足,以致被罗清才瞧出异常,亦不由佩服他敏锐的观察力。身为杀手,凡事皆不应动于色,由此可见他对林纯实是种情已深。幸好他面上易过容,神情倒不曾露出破绽。淡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弟久闻林姑娘芳名,不由一时忘形,倒让罗兄见笑了。”
罗清才盯了苏探晴良久:“似乎我罗大才子所看中的人物,都会与林姑娘沾上一丝半点的联系……”脸露怅意,喃喃道:“上次在这移风馆中遇着一位少年英雄,亦是与林姑娘有关,这可真是奇了。”
苏探晴问道:“却不知那位少年英雄现在何处?”
罗清才叹道:“天妒英才,所以时运不济,身陷囹圄,恐怕难逃一劫。”
苏探晴立知罗清才所说的少年英雄正是顾凌云,正犹豫应该如何打探出顾凌云所说的那句话,忽乍觉身后一道凌厉如剑的目光锁住自己,杀机隐现。惊回首,却见一条黑影从斜刺里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直冲过来,掌中精光一闪,刺向苏探晴的后心,刹那间寒光沁肤,刀气袭人,杀意大盛。
虽是骤然遇险,但对方提前泄出的杀气已令苏探晴心生警觉。苏探晴临危不乱,低喝一声侧身避开对方兵器锋芒,右指连弹,酒桌上数只杯盏齐飞起撞向来人,左掌同时按在桌上,运劲一挑,酒桌从头顶上翻过,立在身后替他挡住了这必杀一击。
“笃”得一声轻响,寒光刺在桌上,一闪而没。对方掌中兵刃显是不可多见的宝物,穿桌而过后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极薄的缝隙。
来人身随意动,一招击空并不多做纠缠,撞破窗户飞了出去。事起突然,以苏探晴的洞彻入微的目力,亦只看到一条矫健的黑影在屋脊上纵跃如飞,往远处遁去。
苏探晴正欲追赶,却见坐于椅中的罗清才手抚咽喉,仰面朝天摔倒。苏探晴急忙扶起他,在罗清才的咽喉上赫然有一道极薄的伤口,血水正如喷泉般涌出,眼见已无生望。罗清才无神的双眼看着苏探晴,嘴唇嚅动不休,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垂头殒命。可叹他当初曾对林纯说过隐隐觉得顾凌云被擒之事亦是他命中一劫,想不到今日果然应验,亦算是造化弄人。
苏探晴盯着罗清才喉间那一道伤口,又惊又怒。似这般不费任何多余力量、一击致命的伤口,他曾在金陵府宜秋楼中见过:郭宜秋胸口所中的刀伤,与此同出一辙!
苏探晴轻轻放下罗清才的尸体,一个箭步从移风馆窗中跳出,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隐藏形迹,全力施展“碧海青天”,朝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听得身后移风馆中哗声大起:洛阳大才子罗清才横死移风馆中,这绝对是洛阳城中最具轰动的大事!
苏探晴起步稍迟,追出二十余步后已然不见刺客的影子。对方显然早算好了退路,奔出几步后便混入人群中,洛阳城人流杂乱,再难寻找。不少行人见到在屋顶上腾跃如飞的苏探晴,纷纷指点不休。苏探晴虽明知道在光天化日下施展轻身功夫实是太过骇人眼目,但乍见杀害郭宜秋的真凶,如何肯放过这条线索,何况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击杀罗清才,岂肯甘休?跃至附近最高的一幢房屋顶上,如箭目光巡视四周,意欲找出刺客。他记得在移风馆中与罗清才说话时,有一位男子不声不响地来到侧后方坐下,出于浪子杀手的一贯谨慎,他曾望了那男子一眼,只见对方身穿青衣,相貌平常无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想不到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位杀手。
苏探晴目光掠过人群,蓦然锁住一个青衣人的背影。那人混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并无异常,但以浪子杀手的敏锐感觉,立刻瞧出他看似悠闲行步,却是浑身肌肉绷紧,满怀戒备,似乎随时准备暴起伤人。他只恐误伤路旁无辜行人,冷冷传声入其耳:“老兄行迹已露,自信能摆脱我的追踪么?”他并不怕打草惊蛇,自咐只要盯住了此人,绝不会被他甩脱。
那青衣人微微一震,驻足抬头望来,陌生的面孔上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周围行人并未听到苏探晴的传音,但见他杀气满面望向这边,登时一阵骚动,拥挤着渐渐往后退去,腾出一片空地,仅留下那青衣人挺直如枪的身影。
苏探晴居高临下,衣袂飘风,战意澎湃,缓缓抽出玉笛,昂首肃声道:“兄台身手敏捷,武功惊人,可敢与苏某放手一战?”他一生对敌皆是极为冷静,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激动。这一路从洛阳至金陵,面对各种各样的危机,整个事件中似乎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此刻,他有一种直觉,只要擒下这名可怕的青衣人,一切真相就将浮出水面。
而最令苏探晴难以抉择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旦事情的真相果然符合他的猜想,他应该如何面对!
在苏探晴凛然杀气的笼罩下,青衣人仍能从容一笑:“兄台穷追不舍,一意求战,小弟自当遵从。”他的嗓音故意压得极为低,显然不愿意让苏探晴听出原来的声音。蓦然右手一伸,一把短刀在他掌中徐徐转动,那短刀仅有七寸长短,更似是一把匕首,刹时银光如蛇影乱舞,耀人眼目。
苏探晴知道对方必也易容,深吸一口气:“以兄台的武功,何需藏头露尾,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青衣人大笑:“这有何不可?”左手在面上一抹,已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除去,随手抛在地上。
看到青衣人除下面具,苏探晴蓦然一愣。青衣人的面貌极为熟悉,却绝非他心中所料想的另一张面孔。那青衣人诡异一笑,趁苏探晴怔住的一刹那,身影已如游鱼般没入人群中。苏探晴这才恍然大悟,他刚才眼中看到的极为熟悉的面孔竟是自己的模样。青衣人有备而来,人皮面具下竟还另戴了一张极似苏探晴模样的面具,任何人乍见自己的影子都不免心生诧异,他就把握住苏探晴失神的那一刻再度逃逸,可谓极工心计。
浪子杀手岂容青衣人轻易逃脱,大喝一声,凌空飞下,玉笛直取对方后心要害。
“嗖”得一声,一柄暗器从人群中发出,直射苏探晴。那枚暗器来势迅快,认位奇准,算好了苏探晴身体下落的速度不偏不倚地正射面门。不过这枚趁机偷袭的暗器虽然凌厉,自然伤不了全身功力提聚至最高的苏探晴,但只要苏探晴接挡暗器稍有延误,便足以让那青衣人乘隙逃脱。
苏探晴在空中腰腹用力,翻一个跟斗减缓下落之势,暗器从脚底一掠而过钉在墙上,乃是一枚小小的铁刺。苏探晴身体下沉,左掌疾出击在墙上,借力斜斜朝那青衣人逃走的方向落去。这枚暗器虽是掌握了极好的时机而发,却无法令苏探晴追击的身法稍有耽搁。
一个浑厚清朗的声音大喝道:“何人敢在洛阳城闹事,还不快给我拿下。”一条人影自人群中腾空而起,与苏探晴在空中连对三掌。这三掌力道沉雄,隐含阴寒之力,苏探晴纵想再追那青衣人亦是力不从心,与来人一同落在地上。目光冷冷望着对方。
来人三缕长髯,面容儒雅,可谓是玉面丰神,与苏探晴对视片刻,惊呼道:“原来竟是苏公子!”
苏探晴苦笑,语气中暗含讥诮:“段先生来得不早不迟,当真是算无遗策。”来人正是摇陵堂二先生之一、“算无遗策”段虚寸。段虚寸红光满面,气色极好,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似乎再没有那种低调从事隐忍锋芒的感觉,而是显得春风得意。
段虚寸一脸惊讶,仿佛刚刚认出苏探晴:“苏公子何日回洛阳,怎么不提前通知我去接应?”又望着青衣人逃走的方向:“那人是谁?苏公子为何要追他?”
苏探晴心中暗骂,以段虚寸之眼力,纵然易容也定然早就认出自己,最不济见到自己的玉笛也会醒悟,却偏偏装出才认出自己的模样,有意无意地导致那青衣人趁机逃走,难道两人竟是同伙?他心中有百般猜疑,面上却不露声色:“此人在移风馆中杀死了罗清才,小弟一路追凶,想不到仍被他逃了。”
段虚寸一呆:“我听手下报告罗大才子被杀,这才连忙赶来。急切之下见到苏公子竟未认出,还只道是凶手,所以匆匆出手,想不到无意间反令真凶逃窜,实是失责。”说罢面露惭愧之色。
苏探晴见段虚寸神情逼真,若非真心流露,那定是极善于做戏,心头冷笑,忍不住讥讽道:“人称段先生‘算无遗策’,想必早已布置好天罗地网,不怕那刺客逃到天上去。”
段虚寸脸现尴尬:“我这就命摇陵堂兄弟在城中搜捕,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回头对左右低声吩咐几句,几名摇陵堂手下分头离去。
苏探晴知道纵有千般疑虑,亦无法从段虚寸口中得到证实,释然一笑,走上前把刚才射在墙上的那枚铁刺取下,双手递给段虚寸:“段先生的飞虹刺与花月掌果是名不虚传,小弟刚才若稍有疏忽,只怕已没命与你相见了。”段虚寸早年人称“花月宁似镜中真,飞虹翩跹逐风来”,形容得便是他赖以成名的两大武功:花月掌与飞虹刺。不过这些年来段虚寸在摇陵堂中处理文书内务,极少显露武功,“算无遗策”名头渐响,而他原本的绰号已渐渐被人淡忘。
段虚寸接过飞虹刺随手放入怀里,哈哈一笑:“苏公子说笑了。区区雕虫小技,又如何伤得了名动江湖的浪子杀手?”
“段先生何必过谦。刚才小弟注意力皆放在那名刺客身上,以段先生出手所拿捏的时机来看,若想一举致小弟于死地,小弟亦只有束手就范。”苏探晴冷哼一声:“只是小弟奇怪段先生明明有机会伤人立威,却为何故意手下容情,仅仅拦下我便作罢?”其实刚才就算段虚寸暗下毒手亦未必能伤到苏探晴,他如此说一来迷惑对方,二来暗示段虚寸故意放走那名青衣人。
段虚寸嘿嘿一笑:“洛阳城这几日龙蛇混杂,来得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段某岂能乱下杀手。”他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两人看似言谈晏晏,暗地里却是针锋相对,互相试探。
段虚寸十足一条老狐狸,苏探晴难以从他口中觅到破绽,虽然明知他故意放走那青衣人,但目前的情况下与他撕破脸皮有损无宜,亦只好装做相信了他的解释,不再追问。叹道:“可惜罗清才一介名士,竟落得如此下场。”
段虚寸亦是一叹:“我曾听手下大致说起当时的情形,那刺客意在刺杀苏兄,却收势不及伤了罗大才子,这也算是罗大才子的命中劫数,苏公子不必太过内疚。”
苏探晴回想移风馆刺杀的一幕:以那青衣人诡异迅捷的身手来看,若是事先不露半点征兆蓦然出手,至少有六七成把握可将苏探晴击伤,但青衣人发招前先隐杀气令他有所警惕,更是算好了他闪避的方向,看似误伤罗清才,其中却大有玄机。极有可能青衣人的目标就是洛阳大才子罗清才,但罗清才虽是平日眼高于顶,卖弄口舌得罪了不少人,但谁也不会与他这样一个狂士较真,又何需出动青衣人这样可怕的杀手呢?对方杀死罗清才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因为顾凌云那一句话么?他当然不会让段虚寸觉察到自己的想法,顺着他的话接口道:“罗大才子因小弟而死,实是令小弟心中不安。还请段先生将其厚葬,以慰我心。”
段虚寸满口答应。又凑上前对苏探晴附耳低声道:“苏公子刺杀郭宜秋得手,已是近日来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英雄,亦成了那些自命侠义者的眼中钉,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且随我去侯府议事吧。”
苏探晴暗咐自己在洛阳城中追杀青衣人虽是露了形迹,但也另有益处,至少人人皆知浪子杀手已回到洛阳,摇陵堂不敢公然杀人灭口。虽感觉到段虚寸的说话隐有别情,却也夷然不慎,点头道:“请段先生带路。”
段虚寸似是看出苏探晴心中所想,命人牵过两匹马,与苏探晴并肩驰马,前呼后拥地往侯府方向行去。苏探晴心中暗叹:段虚寸做事果是滴水不露,故意从洛阳城中招摇而过,一来明示刺杀郭宜秋的行动正是摇陵堂所策划,可在江湖上立威;二来可免去自己恐怕摇陵堂杀人灭口的疑虑。
眼见侯府在望,段虚寸忽问道:“对了,我倒忘了一件事。数日前严寒曾去金陵府接应苏公子,不知苏公子可碰见了他?”看似无意间问起,段虚寸目光却紧紧盯着苏探晴的侧面,观察他会对此问题有何反应。
苏探晴早有防备,故作惊奇:“我只当林姑娘是被弄月庄中摇陵堂内应所救,原来竟然是侯爷手下爱将严寒亲自出手,可惜我却没有能与他汇合,不然也不会被炎阳道追得那么狼狈了。”他料定以严寒孤僻倨傲的个性,必定是单独行事,只带着自己的心腹随从,而且在未完成暗杀自己的任务前亦不会派人回洛阳复命。而严寒被杀时只有江东去在场,严寒手下亦被全歼,段虚寸应该无法知晓此事。何况这些天来浪子杀手把江南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段虚寸亦很难在各种传闻中分辨真假。
段虚寸淡淡“哦”了一声,冷哼道:“幸好苏公子未遇见他。据我所知,严寒此去怀有赵擎风密令,目的是杀苏公子灭口……”
苏探晴胸中大震。想不到段虚寸不但明说此事,更是直呼擎风侯的名字,摇陵堂中必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难怪会觉得洛阳城中气氛古怪。正要详细询问,却见从擎风侯府中涌出一队卫兵,在侯府前分左右列队,中间一人全身披挂甲胄,神威凛凛,并非洛阳王擎风侯,竟是敛眉夫人!
苏探晴停鞍下马,强按心头震荡,对敛眉夫人拱手问安。留神看那些卫兵中并无擎风侯的亲兵,林纯亦不在其中,敛眉夫人眼神迷茫,神情似乎略有不妥,但她大半面目被铁盔挡住,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心念电转,仍是猜不透洛阳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惊人变故。
敛眉夫人目光在苏探晴身上游移一番,淡淡道:“近一月不见苏公子,风采却更胜从前。请入府。”微一挥手,卫兵整齐如一地让出一条通道。
苏探晴心中忐忑,不知侯府中是否设有埋伏,并不依言入府,长吸一口气问道:“林姑娘可安好么?”他本想问擎风侯在何处,话到嘴边连忙改口。看这般情形,洛阳城中主事之人极有可能已换成了敛眉夫人。想到罗清才在移风馆刚刚说过敛眉夫人若想有所作为必得先脱出擎风侯的控制,难道竟是一语成谶?可若说洛阳城忽起兵变,实是太难以令人相信,江湖上也没有丝毫风声。
敛眉夫人叹道:“苏公子若还挂念林姑娘的安危,就请入府详谈。”
苏探晴轻轻一颤,把不准敛眉夫人此语是擒下了林纯当人质要胁自己还是另有原因。想到林纯或许有难,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许多,策骑昂然入府。
擎风侯府中看似并无异常,只是仆佣少了许多。敛眉夫人当先引路,径直来到侯府内院的慑心堂前。敛眉夫人也不卸甲,将左右远远摒退,仅留下苏探晴与段虚寸。三人踏入慑心堂中落座,在慑心堂昏暗的灯光下,气氛忽然变得凝重。
苏探晴数度想开口询问林纯的情况,但看到敛眉夫人与段虚寸的神情,实不知应该从何问起。
段虚寸轻咳一声,率先道:“苏公子何时回洛阳的?”
苏探晴如实答道:“小弟今日清早才入洛阳。”
段虚寸呵呵一笑:“怪不得苏公子还有暇去移风馆饮酒行乐。”
敛眉夫人忽问道:“苏公子可觉得洛阳城与以往有何不同么?”
苏探晴注意到敛眉夫人说话前都要先望一眼段虚寸,一如当初段虚寸对擎风侯惟命是从,心中暗惊。略一思索道:“小弟亦感觉到洛阳城外松内紧,如临大敌。本还以为是因为铁湔与陈问风约战之事,现在听夫人如此问,自还有其它的原因。”
段虚寸点点头:“苏公子直觉不错。洛阳城这几日表面如常,暗中却已是全城戒备,所以我才会在城中四处巡视,正巧碰见了苏公子。”
苏探晴按捺不住:“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夫人与段先生明告。”
敛眉夫人欲言又止。段虚寸寒声道:“夫人万万不可优柔寡断,此时必须痛下决心,不然日后恐怕难以全身而退。”说到此处,段虚寸似乎感觉到自己语气过重,垂下头柔声道:“属下一心为夫人着想,不恭之处还请夫人谅解。苏公子做事一向颇有决断,夫人不妨征求他的意见。”
听段虚寸的语气,苏探晴更一步证实了敛眉夫人已接管洛阳城的猜想。不过看起来敛眉夫人似已有些六神无主,凡事都要听从段虚寸的意见。
敛眉夫人叹了口气,望向苏探晴:“苏公子可是真心替赵擎风效命么?”
苏探晴知道此刻再不能有犹豫,朗声道:“苏某入洛阳、闯金陵、刺杀郭宜秋……全都是为顾凌云,绝非为了擎风侯。”
敛眉夫人沉吟不语,苏探晴眼望段虚寸:“段先生如果愿意相信小弟,请告知真相。”
段虚寸低叹,一字一句道:“赵擎风谋反了!”
这一点苏探晴倒早有预料,剑眉一扬:“他现在何处?”猜想擎风侯或是已被敛眉夫人与段虚寸软禁起来,擎风侯虽是独揽摇陵堂大权,却难以防备身边人的反叛。
谁知段虚寸却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赵擎风现在何处。他十日前借口闭关练功,从侯府搬入金锁城中,临走时不带任何仆从,连一向不离左右的严寒亦被他派往金陵接应苏公子。数日来堂中事务皆由我与夫人共同处理,直到昨晚有要事寻他,才探知他竟已于三日前秘密带五百亲兵入京。”他长叹一声,加重语气道:“赵擎风此去京城目的可疑,据段某与夫人一并推断,他极有可能欲趁当今圣上御驾亲征、京师中防卫空虚之际,意图谋权篡位!”
苏探晴倒吸一口冷气,刹时所有难解的疑虑涌上心间,种种线索汇集在一起终于理出一份脉络:铁湔与擎风侯确实暗中勾结,只不过目的并非是想让蒙古大军进犯中原,而是以塞外战事为幌子,调开京师军力,真正的目的是让擎风侯暗中入京,登基篡位!
除了大明数十万官军外,武林势力亦是朝野中难以忽视的一股力量,所以铁湔约战陈问风、擎风侯让自己去金陵刺杀郭宜秋皆是故布疑阵,目的就是转移开武林各门派的注意力,趁着江湖大乱朝廷自危的时候,凭着擎风在朝中只手遮天的势力,自可一举控制京城。至于带兵深入塞外的永乐皇帝朱棣,只要断去大军粮饷,再给蒙古铁骑透露一些军事消息,不几日便将大溃而败,一旦永乐皇帝死于乱军中,擎风侯或立其子做傀儡皇帝,或是自己登基加冕,满朝文武百官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不得不承认,擎风侯虽是利欲薰心,野心极大,但在兵法谋略上确有其过人之处。此举虽是兵行险着,却有着极大的成功可能。
不过纵然现在苏探晴想通了擎风侯布局的种种关键之处,却已对局势的发展无能为力。凝神看着段虚寸,缓缓道:“以段先生‘算无遗策’的行事风格,想必早已对此做好了预防措施。”他这一次称呼段虚寸的外号绝没有讽刺之意,而是看着段虚寸笃定的神态,料定他必伏有后着。何况上次与敛眉夫人见面时,敛眉夫人话语中已隐隐透露擎风侯想要谋反的意图,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段虚寸续道:“赵擎风行事机密,此次入京所带之人并无摇陵堂手下,亦没有洛阳军卒,而是事前派严寒在金锁城中秘密操练一群死士。段某身为摇陵堂军师,虽隐隐隐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却直到现在才真正醒悟其谋反的意图。纵然及时补救,却没有十足的把握。赵擎风三日前由洛阳动身,一路急行军,估计再有两日便可抵达京师……”转头望着敛眉夫人道:“所以夫人必须在这两日内有所决断,立刻与赵擎风划清界限,否则日后不但身败名裂,更会祸及九族。”
敛眉夫人叹道:“以段先生之见,我应该如何做?”
段虚寸肃容道:“请夫人不再封锁消息,立刻将赵擎风谋反之事召告全城,并安抚五万士卒免生哗变。属下则全力控制摇陵堂众,只有如此方可避过此劫。不然一旦赵擎风事败,恐怕下次就是数十万勤王之师围攻洛阳的局面了。”
敛眉夫人仍有些犹豫:“我与赵擎风毕竟夫妻一场,万一他此去京师并非谋反,我们岂不是将他逼上绝路?”
段虚寸大声道:“纵然赵擎风并非谋反,但其不听皇命私自领军入京亦是无可赧免的死罪,夫人若再念夫妻之情,害得不但是洛阳全城百姓,只怕连剑圣曲老前辈的一世英名亦难保全!”
听到段虚寸提及老父,敛眉夫人终于动容,望着苏探晴缓缓道:“苏公子也是与段先生一个意思,认定赵擎风此去京师是谋权篡位么?”
苏探晴静静听段虚寸与敛眉夫人的对话,已对事态了然于胸。朗然道:“以小弟的推测,擎风侯带军入京虽是意图不明,但确有极大可能谋反。夫人如今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赌擎风侯成功登位,二是及早抽身事外,与其划清界限,以免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何去何从,夫人自当有主见。”
敛眉夫人叹道:“我若叛夫,岂非被世人不齿?”
苏探晴正色道:“忠义难全,夫人应知如何取舍。清者自清,如果夫人大义灭亲,世人只会暗赞夫人深明大义,何敢有妄言?”
敛眉夫人紧紧咬住嘴唇,沉思良久痛下决心:“好,我曲敛眉虽嫁给赵擎风,却绝非唯夫是命的女子,一切均由段先生安排。”
段虚寸喜道:“此事不宜耽搁,我这就去布置。”对敛眉夫人与苏探晴匆匆拱手,转身出门。
敛眉夫人手抚额角,瘫坐在椅中,呆呆地不发一言。她虽是久经风浪,毕竟只是一位女子,这几日努力掌控大局已令她心力憔悴。
苏探晴亦陷入沉思中。他并不惊讶擎风侯终于起兵谋反,反而是段虚寸对此事坚决的态度更令他感觉惊讶。以段虚寸谋定后动的行事风格,既然能公然挑动敛眉夫人反叛擎风侯,定是有十成把握认为擎风侯篡位之举必将以失败收场,不然一旦擎风侯得掌大权,首先便会拿段虚寸这个摇陵堂叛徒祭旗立威,以收杀鸡骇猴之效。擎风侯成败未知,段虚寸又凭什么有如此胆气与之对抗?除非一切早就在段虚寸的掌控之中,擎风侯此去京师根本不会成功,日后亦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想到罗清才说过段虚寸绝非久居人下的评语,隐有所悟:如果擎风侯死了,敛眉夫人力难服众,摇陵堂中惟一掌权之人便只有段虚寸一人!
苏探晴越思索越觉心惊,如此分析得到的结论是:擎风侯的一切行动早就落入段虚寸算计之中!而刚才段虚寸对敛眉夫人的一番威逼利诱,亦不过是做足噱头而已。想到这里,苏探晴蓦然抬头问敛眉夫人道:“许先生现在何处?”
敛眉夫人神情恍惚,随口道:“这几日我心慌意乱,未曾见过许沸天。”
苏探晴心头雪亮,许沸天身为摇陵堂仅次于擎风侯、敛眉夫人、段虚寸的第四号人物,岂会突然在洛阳城销声匿迹?他由刑部派来监视擎风侯,对其谋反之事必定早有所觉,如今既然不在洛阳,极有可能是早去京师做好安排,也只有如此方可解释段虚寸面对擎风侯谋反为何依然镇定自如,因为他早就知道擎风侯此去京师一败涂地,“算无遗策”的名头岂是白叫?
苏探晴又想到一事:“擎风侯私自入京乃是大罪,五百人的军队亦难以悄然无声经由沿途州府,他不怕令京师有所警觉么?”
敛眉夫人叹道:“这一路上赵擎风当然不会露面,五百士兵则是打着护送纯儿入京的名义,沿途官府亦不会追查。”
苏探晴一怔:“林姑娘为何入京?”
敛眉夫人恨声道:“赵擎风能有今日地位,多半是凭他表妹赵可儿之力。这些年皇上疑他拥兵自立,赵可儿亦是年老色衰渐渐失宠,他便早早预留下了纯儿这一条退路……”
“什么?”苏探晴这才真正大吃一惊。
敛眉夫人眼露怨毒之色:“苏公子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当日让你带纯儿离开洛阳的真正意图么?”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眼角皱纹聚集,像是一下子老了数十岁:“赵擎风心机深远,之所以收养纯儿,又派她从小入京学习宫廷礼仪,目的就是要让她做第二个赵可儿!”
听到敛眉夫人说到擎风侯送林纯入京做皇妃,苏探晴蓦然色变,胸口如遭雷炙,直身而起:“夫人为何不早告诉我?请替我备一匹快马,我立刻去追赶……”直到此刻,他才醒悟到林纯之所以会在睡梦中伤人的缘故,那绝非因为林纯身患隐疾,而是擎风侯在林纯年幼时请人对其施以秘术,以备日后送她入宫后得泽龙恩后伺机弑君!为保权势,擎风侯真可谓是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
敛眉夫人无奈道:“赵擎风三日前离开洛阳,一路上必是星夜兼程,纵是现在赶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苏探晴虽明知敛眉夫人所说是实情,但林纯命悬一线,如何能置之不理?何况看段虚寸笃定的神态,擎风侯此去京师凶多吉少,林纯与之一路,巢倾卵破下绝难全身而退。越想越是心焦,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踏入慑心堂以来,纵是听到擎风侯谋反的消息,苏探晴亦保持着浪子杀手宠辱不惊的本色,这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惶急的神态。
敛眉夫人沉沉一叹:“纯儿虽非我出,与我的感情却胜似亲生女儿。赵擎风欲送她为妃之事她并不知情,家丑不可外扬,亦不便直言相告于她。我瞧出她早有离开洛阳之意,所以坚持要你带她同赴金陵,只盼她不再回洛阳这是非之地。唉,可惜天算不如人算,纯儿一入洛阳便被赵擎风软禁起来,着手准备礼车贡物送她入京。为此我极力劝阻,甚至不惜与赵擎风大吵一场,他一怒之下搬出侯府。起初我还以为他过几日后会改变心意,谁知他竟是利欲薰心,连与我反目搬入金锁城都是早就设好的计划,正好瞒住我暗中点兵起程,等发现时为时已晚……”
苏探晴念及林纯娇俏面容,盈盈笑语,心如针扎:“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救纯儿,若是纯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赵擎风。”
敛眉夫人听到苏探晴以“纯儿”相称,略微一愣:“原来苏公子与纯儿……”
苏探晴心念林纯安危,顾不得给敛眉夫人解释他与林纯微妙的感情,匆匆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赶赴京师。”
敛眉夫人盯住苏探晴,柔声道:“江湖传闻浪子杀手铁面无情,但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便直觉苏公子并非表面上的样子,而应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能将纯儿的终身托付给你,我亦可放下一桩心事。”
苏探晴不料看似不通人情的敛眉夫人如此说,心头感激,深深一揖:“多谢夫人成全。,洛阳城还请夫人主持大局,段虚寸此人城府太深,夫人仍需提防。”
敛眉夫人听到苏探晴直承对段虚寸的怀疑,眼中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苏探晴急于相救林纯,也未放在心上。在慑心堂门口停下脚步,回头道:“不知顾凌云现在何处?小弟已完成摇陵堂交托的任务,还请夫人应诺放人。”
敛眉夫人歉然道:“赵擎风搬出侯府时,已将顾凌云秘密解押至金锁城中。虽暂无性命之忧,却一时相救不得。那金锁城主安砚生乃是赵擎风的心腹,赵擎风临走时令他严守金锁城,连我亦无法进入。但听堂中秘报,昨夜却有七名高手偷偷潜人金锁城。”
苏探晴目光若电,缓缓道:“他终于来了!”
敛眉夫人毕竟是摇陵堂二号人物,立刻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铁湔!?”随即抚胸痛心道:“想不到赵擎风果然暗中勾结蒙古人,我真是耻其为夫。”
苏探晴沉声道:“大敌当前,请夫人务必振作。”
“苏公子尽可放心去救纯儿,我必会全力保证顾凌云的安全。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亦懂得大义……”敛眉夫人长身而起,抽剑出鞘,面上掠过一丝英气,对苏探晴郑重道:“我以剑圣之女的名义发誓,绝不会让蒙古人的阴谋得逞,令剑圣之名蒙羞!”
苏探晴紧握双拳,目射精光,大步踏出慑心堂。
32剑啸长空思何如
第三日的傍晚,冀南定州府以西绵延数百里的太行山脚下,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骑如飞驰来。苏探晴满面风尘,神情憔悴,一袭白衫已被尘土染成灰色,只有那一双眼眸依然明亮,透出百折磺募嵋阒?br/>
告别敛眉夫人离开洛阳城后,苏探晴已不眠不休连续赶了三日两夜的路程,途经新乡、安阳、邯郸等地,眼见将至定州,离京城还有两日的路程,人与马都已接近体力所能承受的极限。若非胸中尚有一股坚强的信念不断支撑着,他早已崩溃。
再行出几里路,座下马儿忽然失蹄,一个趔趄将苏探晴摔下。苏探晴灵巧地一个箭步滑开,落在地上。却见马儿已是口吐白沫,倒毙在即。但他势必不能因此却足不前,只能低叹一口气,歉然地轻抚一下垂死马儿汗湿的鬃毛,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奔去。
从金陵府回洛阳的路上,苏探晴本已想好面对擎风侯时的种种应变方案,谁知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洛阳城中已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不但顾凌云依然身陷囹圄,郭宜秋与罗清才死于同一名刺客手下,擎风侯起兵谋反亦导致林纯落入险境,事态变化至此,当真令他始料不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炎阳道虽有对付擎风侯的“断腕”计划,擎风侯也趁此各方掣肘的机会秘密实施他筹划多年的谋反大计。
经过与敛眉夫人一番谈话,许多难解疑团渐显眉目。擎风侯不愧是一代枭雄,他膨胀的野心并不仅仅局限于江湖霸主、武林至尊,而是要君临天下,问鼎中原!此次谋反计划慎密,不但摇陵堂一众手下惑然不知,甚至连敛眉夫人也并不了解内情,直至发现擎风侯率军秘密奔赴京城方才恍然大悟。惟一知道擎风侯计划的人只有铁湔,这两人联手起来,确有将天下英雄玩弄于掌股之间的实力。
铁湔先在隆中发起振武大会,再与陈问风约战洛阳,同时苏探晴赴金陵刺杀郭宜秋,令江湖上风云突变,不但吸引了整个武林的注意力,对朝廷也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在摇陵堂与炎阳道一触即发的形势下,迫使江南至中原一带各州府聚结兵力紧守城池,以防炎阳道报复。然后铁湔挑唆鞑靼可汗在塞外调动蒙古大军牵制大明军队……而这些都只是惑人眼目之举,待江湖势力齐集洛阳、各州府官兵不敢轻举妄动、永乐皇帝御驾北征,导致京城防卫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擎风侯则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送林纯入京选妃的名义做掩护,率领精兵入京。那五百人乃是严寒在洛阳暗中训练的死士,个个武艺高强,猝不及防下确有足够有实力攻下防御松懈的京城。严寒因为是剑圣曲临流的弟子,未必肯参与谋反,所以擎风侯将他派去金陵伏杀苏探晴,也使得那五百死士只会服从擎风侯的命令,只要一举攻下京城,谋反计划便完成了大半,余下无非就是擎风侯以铁血手段控制京师的文武百官,加冕登基了。
擎风侯当年收养林纯时便已有反意,经过近二十年的筹谋,这个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可惜擎风侯却有一点致命的疏忽:他虽提防着许沸天,却忘了还有一个在摇陵堂隐忍多年,事实上却绝不肯蛰伏其下的段虚寸!而这一点疏忽,便足以决定成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段虚寸身为摇陵堂军师,绝不可能对擎风侯的谋反计划一无所觉,一面怂恿敛眉夫人掌握洛阳兵权断去擎风侯的退路,一面暗中通过许沸天与京师通风报信。可以肯定在去京师的路上必是早已设下埋伏,等待擎风侯与五百死士钻入天罗地网中,若能就此除掉擎风侯,摇陵堂便可完全落入被段虚寸的控制之下。
这是一场尔虞我诈的争斗,局中的各等人物用尽心机,无非为了“权、利”二字。
以苏探晴的浪子心性,并不愿意参预这一场权利斗争,无奈却要为救心爱之人而不得不深陷其中!他虽已基本掌握擎风侯的全盘计划,却已无力改变什么,只盼能在擎风侯赶到京师前救出林纯。
苏探晴弃马步行,抄近路翻过几个山头。这一路狂奔令他汗如雨下,体力透支,真元几乎耗尽。心知以这样的状态纵是追上擎风侯的人马,亦无法救出林纯,只好略做休歇。跃上道旁一棵大树,藏身于枝桠之中,闭目调息。
他虽星夜兼程,此时离京城尚有两日的路程,而擎风侯比他早三日离开洛阳,算来应该已抵达京师,等自己赶去时或许一切已成定局,不由万分沮丧。但为了林纯,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竭尽全力。他与林纯同赴金陵,一路上误会重重,直到在潜龙道中面临生死一线才互吐衷肠,谁知才初尝情味又是长长的别离,念及佳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焦燥。经过这一路的策马飞奔,苏探晴实是疲惫至极,本只想小憩一会,却终于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苏探晴忽然被一阵蹄声惊醒。警觉地睁开眼睛,却见十余名身穿大明官兵服饰的骑士从藏身的树下经过,而前方半里处尘烟四起,蹄声隆隆,竟似有大队人马沿官道行来。看那声势,只怕不下千人之众。
苏探晴心中一惊,抬头见一轮圆月挂于中天,已是深夜时分。在这个时候如何会有官军夜行?连忙隐好身形,凝神细看。
那些骑士所骑马匹皆是蹄包软布,口藏果核,骑士们不发一声,不停地绕着圈子来回穿插,仅以旗语传递信号,空中尚有猎鹰纵横飞翔,看来应该是大队人马的探哨。沿途民居都被封死房门,严禁百姓出入。幸好苏探晴早早藏在树上,并没有被这群骑士发现。
远方无声无息地出现大群兵马,仿如一条缓缓移动的黑线朝前压来。先锋是五百骑兵,随后是黑压压的大队步兵,枪矛举空,长刀出鞘,两侧则是数百弓箭手押阵,皆是箭在弦上时刻待发。所有士卒全副武装,盔明甲亮,目测只怕不下三千之众,而在大军最后的粮草辎重中竟还有云梯、攻城车等大型器械。全军偃旗息鼓,人数虽多,却是不闻一丝喧哗,显然是训练有素、配备精良的大明精兵。
苏探晴心头疑惑,无法判断这许多人马是何来路。此处离京师不过四、五百里,士兵调动原属平常,但这般深夜行军又不事张扬就极不合情理了。以当前的形势算来只有三个可能:一是大明官兵伏击擎风侯后进军洛阳扫除叛军;二是擎风侯掌控京师后派军回洛阳清肃异己,接应铁湔;再就是塞外鞑靼可汗派谴部队化装为大明官兵直插中原腹地……苏探晴随即否定了最后一种可能,兵贵神速,蒙古铁骑虽然强悍,却绝无可能带着攻城车等大型器械突出奇兵。
苏探晴不敢贸然行动,屏息静气等大军从脚下经过。幸好他出身杀手,极善藏匿,不然在大军中若是被发现,纵有飞天入地之能,亦难逃几千人的围攻。
等到大军走过半柱香后,最后尚剩余两骑探哨远远坠着大部队。苏探晴借着树枝掩护悄然缀在两骑身后,打算伺机擒下两人问清这队人马的来历。
左边那名骑士座下白马,手持大砍刀,右边那人黑马长枪。两人不时左顾右看,极为警惕。正好一朵乌云飘来遮住月光,苏探晴趁此机会闪身落在两人身侧几步远的一棵树梢上。
左首骑士蓦然停马,侧头倾听:“九弟,我似乎感觉到有人。”口音是正宗京片子。苏探晴未想到一个普通骑士竟有这么好的耳力,微觉惊讶。此刻大军前去不远,若是他们呼喝起来自己虽可脱身,却无法擒住两人审问。只好借着树枝掩住身形,静观其变。
右首骑士笑道:“五哥大紧张了,大概只是林鸟经过罢了。”
左首骑士讪然一笑:“或许是我听错了。”
苏探晴刚刚松了一口气,两骑从他脚下经过,心中忽生警觉,不假思索冲天而起。刀光一闪,苏探晴原本落足的树枝已被劈断。身体尚未落下,一道枪影已凌空击到,直刺他的右臂。原来那两名骑士竟是故意说话消去苏探晴的疑心,其实早已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苏探晴低喝一声,一把握住枪头,玉笛横格在枪杆上顺势滑下,身体直落,左指弹向对方的眉心。那骑士料不到苏探晴变招如此之快,若不松手,玉笛就将击在手腕上,惊咦一声退开半步让开指风,双手握枪拼力一抬,欲将苏探晴挑入空中。同时另一名骑士亦及时赶到,大刀由上而下朝苏探晴当头劈至!
使枪者臂力极大,这一挑不下万钧之力,苏探晴身体悬空不易使力,却于半空猛一缩身,玉笛在大刀上一拨,借力使力,弹身从刀光枪影中闪出,同时一指刺向使枪者的前心膻中大穴。使刀者收势不及,大刀正击在长枪上,那枪杆竟以纯钢所制,当得一声巨响,声震数里。使枪者纵是力大无比,亦经不起这错愕一击,在马上摇晃一下,空门大露,苏探晴一指击中他胸口要穴,指尖几欲折断,原来对方重铠披身,这凌厉一指正好刺在胸前护心镜上。
不过使枪者虽有护心镜护住要穴,但濯泉指指力何等霸道,刹时胸口如遭重锤,这一指将他从马背上击落,滚出五六步远,咯出一口血,胸前要害被重击,加之身上铠甲沉重,一时爬不起身来。
使刀者惊叫一声:“好小子,且吃我一剑。”他虎口已裂,索性将右手大刀朝天一抛,从腰畔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挽起七八朵剑花,将苏探晴面门罩住。而前方大军听到那一声刀枪相交的巨响,已有十余名骑士呼喝着策马朝此奔来。
苏探晴暗暗叫苦,此人拔剑出招一气呵成,绝不在江湖一流高手之下。原以为不过是两名普通官兵,想不到竟是如此高手。幸好刚才趁着对方轻敌先挫败一人,不然两人若是刀枪联手,自己身疲力竭下未必能稳操胜算。
使刀骑士本还存着活擒苏探晴之意,见到苏探晴一招击倒同伴,知道遇见劲敌,执剑在手,长啸一声,展开万千剑势,犹若长虹经天,招招不离苏探晴要害。不过他身在马背,加上身披重甲,转动极不灵变,剑法虽然犀利,却失于笨重。苏探晴见此人剑法娴熟,不似是惯于马战的将官,心中一动,已有了破敌之策,料想二三十招内应该可以擒下对手,只可惜大军转瞬即至,自己全无机会审问了。心中起着速战速决的念头,运起“碧海青天”身法,绕着马匹快速转圈,手中玉笛寻隙直进,只往对方下盘出手,眨眼间已连发七招。
两人以快打快,剑光如雷鸣电闪,玉笛若银龙乱舞,那骑士转折不便,奈何不了苏探晴的游斗战术,气得哇哇大叫,却觅不到弃马步战的机会。堪堪斗到第十三招,苏探晴寻个破绽,玉笛击向对方右环跳穴,那骑士偏腿闪过,苏探晴却不收招,玉笛径刺在座下白马。马儿吃痛,一声长鸣人立而起,那骑士猝不及防下失去平衡,被马儿掀翻。白马斜冲出,骑士的左腿却一时尚不及脱蹬,倒挂着被白马横拽而去。
苏探晴自然不会放过这时机,一个箭步上前,濯泉指点向那骑士的面门……
“嗖”得一声,一支长箭急速射来,犹如长了眼睛般端端从白马与那骑士胯下的一丝空隙中穿过,直射苏探晴面门。苏探晴来不及制敌,手腕一沉,五指疾抓,将箭支握在手中,只觉掌心巨痛,那小小箭支中蕴着一股巨力沿手腕直冲寸关,竟然拿捏不住箭支,百忙中急急偏头,长箭由颊边掠过,劲风扯面仿若刀割。苏探晴心头大骇:这一箭如此强劲,更附着沛莫能御的内力,普天之下能有如此武功的怕也不过十人,不知是何人所发?
又是一箭射来,这一次却是将那骑士的鞍蹬射断,免去被马匹拖曳之苦,一个浑厚苍老的语声从飞速赶来救援的数骑中传来:“何方小贼敢伤我徒儿?”来骑极快,话语出口时尚在二百步开外,说完最后一个字距离已拉近至百步。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声音并没有随着距离逐渐接近而增大,仍是保持着起初的音量。
苏探晴避其箭、闻其声,已知对方必是难得遇见的一流高手,眼见十余骑在数步外转眼即至,已来不及擒敌,当机立断飞身而起掠上树梢,打算及早抽身而退。谁知才踏上树枝,脚下蓦然一空,树枝已被一箭射断。对方这一次是连环三箭,一箭断树,一箭射胸,另一箭却是射向苏探晴脚下三尺处。苏探晴以手拨开穿胸一箭,内息一滞,身体下落,小腹正好凑上飞来的第三支箭。原来对方竟是早已算好了苏探晴一足踏空后的下落之势,如此箭术当真是神乎其技!
眼见长箭将至,好个苏探晴,在空中长吸一口气,玉笛刺入树干,缓住下落之势,右足飞起踢落箭支,趁势一个凌空倒翻,稳稳立于树顶上,身体随着树枝上下起伏,凝神望向越来越逼近的强敌,思量应对之法。
使刀骑士爬起身来,扶起受伤的使枪骑士。两人拦住苏探晴的退路,却不再出手,而是满面肃容,执械而立。使枪者抚胸恨声道:“我师父马上就到,小子你有种就不要逃,等我卸去盔甲再战一场!”刚才苏探晴那一指虽有护心镜消去大部份力道,仍是令他受创不轻。听他的语气,对其师敬若天人,有十足把握可生擒苏探晴。
苏探晴心想这两名骑士武功皆不凡,其师武功更可想而知,就算自己武功能与之匹敌,一旦陷入大军包围绝无幸理。但以其鬼神莫测的箭术,纵是现在立刻逃走,只怕也难以一面闪避箭支一面突围,必须要想出万全之策方可脱险。看着前来救援的十余骑只在二十步外,忽朝着两名骑士做个鬼脸,微微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走为上计!”作势往后疾退,两名骑士急跨几步阻他逃跑,不料苏探晴只是虚晃一枪,身体蓦然前冲,竟是迎着追来的十余骑而去。
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都以为苏探晴必是寻机逃跑,谁知他却往不退反进,一个人面对几千大军,何异于以卵击石。这也是苏探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奈之举,与其在那射箭者的窥视下逃走,倒不如冒险一博,若不能先将这箭法高强者除去,纵勉强逃走亦会力竭后被大军重重围住。至少在失去射程的近距离内,可令对方的箭术无用武之地。
苏探晴直冲入十余名骑兵中,借着小巧的身法从马群中穿插而过,蓦然玉笛一扬,认准一位手持长弓头戴金盔之人击出。
那人亦料不到苏探晴如此勇悍,长弓横拨,格住玉笛来势,谁知苏探晴只是虚招,玉笛一侧,笛口正对长弓,一点星光从玉笛中飞出,口中长笑:“你也吃我一记暗器。”
“铮”然一声轻响,玉笛中射出的一枚铁刺正中弓弦,登时将弓弦割断。金盔人虽是武功极强,却也仅防着苏探晴反扑之势,不料他竟有如此应变之法,借玉笛中的暗器一举破去长弓。
苏探晴身法极快,与众骑错身而过,等对方勒住马头转回身来,苏探晴已在数步之外。他算定对方来箭如此强劲,必也要借用弓力,寻常长弓未必能发挥其箭术,一招得手后更不迟疑,转个方向朝侧面山麓中奔去。只要能逃入山岭密林中,便有一线生机。
那头戴金盔者显是领头之人,挥手令十余骑四散围堵苏探晴,怒喝一声,大掌一拍座下马匹,借力凌空而起,朝苏探晴追去。这一纵身,才看出他身材十分高大,肩阔腿长,一步跨出几近三丈之远。
苏探晴急催内力,奔出十余步,却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无法摆脱对方的追踪。此人轻身功夫之高大出意外,虽不惧与之缠斗,但势不能等众骑合围。金盔人冷喝道:“无胆匪类伤我徒儿,老夫五招内毙你于剑下。”
苏探晴听他苍老的声音年纪已然不轻,想不到体力犹胜壮年。口中笑道:“你休要胡吹大气,追上我再说吧。”
两人脚下丝毫不停,眼看苏探晴离那片树林还有三十余步的距离,金盔人急催内力,大喝一声:“追上你有何难!”蓦然开口长啸,声若霹雳,林鸟惊飞,草叶颤动,身法亦快了一倍。苏探晴耳中一震,身形不由一缓。心头暗凛,自问无法如他在急速奔跑中运气长啸,此人内力不但远在自己之上,亦绝不在陈问风、擎风侯、铁湔等当世高手之下,他到底是谁?!
以双方速度推断,金盔人极有可能在苏探晴赶到树林前截住他。苏探晴当机立断,蓦然在高速中停步转身,玉笛使一招“万里蓬莱归无路,一醉瑶台风露轻”,这一招本是横击前胸,但他知道金盔人全身甲胄,便略抬高几寸,点向金盔人双眼。同时左手食、中、无名三指其出,射出三道指风分刺金盔人咽喉、眉心、太阳穴。面对平生难遇的劲敌,苏探晴一出手便是笛指齐发,绝技倾囊而出。
金盔人乍受反击,却不退不避,反是低头俯身,双手按腰,身体前倾,整个人如一柄淬火之剑迎着玉笛逆冲而至。苏探晴从未见过这般以身抵招的古怪打法,略微错愕,三记指风已然刺空,玉笛往下一沉,迎着金盔人扫去。
金盔人身至中途,双手猛然由腰侧挥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已趁势出鞘。原来他这古怪姿式竟是为了出剑,由于他身体平伸,长剑就如从怀中弹出一般,实是诡异难言。饶是苏探晴久经战阵亦是变招不及,宝剑与玉笛结结实实硬碰一记。
“铛”然一声巨响,苏探晴被这仿如鬼斧神工的一剑震开七八步,虎口大痛,玉笛几乎脱手飞出,心头的震骇无以复加。杀手之王杯承丈的武功本就讲究一招制敌,锋芒毕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声势惊人。但比起这金盔人气势来亦是逊了一筹,出道至今,从没有人能一招之下就令自己吃这么大亏。
金盔人朗声大笑:“小子知道厉害了吧。”他口中说话,宝剑却没有半分停顿,亦是在空中划出数朵剑花,罩住苏探晴的全身。刚才那名骑士的剑法虽然与之类同,却绝无如此横扫千军的威势,似乎一剑即出,天下万物皆无以能拒!
苏探晴心中一震,已知来者是谁!无奈对方盛怒之下剑招如水银泄地,连一丝回气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只能苦苦防御,等对方这一轮进攻锐气稍减。
苏探晴边退边挡,虽是败相渐露,玉笛却是紧守门户,不留一丝破绽。他知道对手内力极深,玉笛与宝剑相交采用粘、缠、捻、挑四诀,借力化开长江大河般的剑招,不与金盔人硬碰。金盔人一口气攻出十九剑,却无法刺中苏探晴,亦是大感愕然:“好小子,想不到竟是一流高手,且看老夫的这套‘万佛归宗’剑法……”剑招一变,不复方才的迅捷如风,剑尖如挽千斤重物,大开大阖,极具古意。
这一来苏探晴再无法用巧劲化去剑上重力,迫得连续硬接几招,虽是震得右臂酸软难当,却依然能勉力撑住。
金盔人这一套“万佛归宗”的剑法极耗内力,加上他成名数载,却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久攻不下,心头亦不由急燥起来;而苏探晴眼角瞅见四周十余骑已将自己围在中央,心中一横,索性放下伺机逃遁的念头,全力迎战。再斗几招,将玉笛交于左手,右手骈指如剑,濯泉指法纵横而出,金盔人一时不适苏探晴的反手笛招,又顾忌他犀利的指力,此消彼长下,反被苏探晴渐渐扳回些许劣势,十招内已可反攻两三招。
金盔人一套剑法堪堪使完,虽大占上风,却也无法立时制住苏探晴,正要再度变招,却听苏探晴昂声道:“前辈既然刚才订下五招之约,何不收手?”
金盔人一愣,刚才他说五招内可令苏探晴毙命,显然是对这年轻人的武功估计不足。虽是自重身份不愿食言,但当着这许多门下弟子,如何忍得这一口气,收剑漠然道:“你已落入重围,纵是老夫宝剑不出手,你自问还有机会逃生么?”
苏探晴泰定一笑:“晚辈路过于此,无意遇见大军,原本并不想与前辈发生冲突,但若是被迫突围求生,恐怕也只好出手不容情了。想必前辈也不愿意看到两败俱伤的情况吧。”
刚才两骑士抢先对苏探晴出手,三人过招的情形被金盔人看在眼里,知道苏探晴所言属实,又见他困于千军之中仍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也罢,念你年纪轻轻能有这一身武功修为亦算不易,只要你能答应老夫一个条件,便放你一条生路。”
苏探晴对金盔人深施一礼,“前辈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金盔人见苏探晴对自己态度恭敬,神色稍缓:“军情机密不可泄露,你须得随军三日,老夫保证这三日中你的安全,然后便可让你离去。”
苏探晴心头雪亮,算来三日后大军正好抵达洛阳,对金盔人的身份再无怀疑。暗咐再过五六天亦是铁湔与陈问风约战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亦要赶回,随大军回洛阳原无不可……只是林纯生死未卜,自己还要先去打探她的消息,沉吟道:“除此之外,晚辈可还有别的选择?”
那使枪的骑士愤声道:“等我解开铠甲,再与你斗一场,若你能胜了我,便让你走。”
“住口!子青你技不如人就该服输,有何资格再挑战?”金盔人厉声喝道:“何况纵然是公平对敌,你也未必是这位少侠的对手。经此一挫,要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回去再苦练几年,免得丢了老夫的面子。”那使枪骑士名唤陆子青,在金盔人门下排行第九,见师父动怒,虽仍是满面忿然,亦只得闷声不语。
苏探晴见金盔人众目睽睽下并不护短门下弟子,不愧是一代宗师的风范,正想表明身份,却听金盔人冷冷续道:“你既然不愿随军同行,老夫便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再能接下老夫一剑,立刻放你走。”
苏探晴听到金盔人如此说,不由生出一股傲气,心道纵是你名满天下,我就不信自己连你一剑也接不住。打定主意凛然一笑:“久闻前辈以八十一招无念剑法合而为一,创出一招威霸天下、无坚不摧的‘有所思’,晚辈不才,愿冒险一试!”
金盔人一怔,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既知老夫的名头,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老夫练成此招后,剑下从无活口,而且一招出手连老夫自己也控制不了剑意,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你可想明白了么?”原来这位金盔人不是别人,正是敛眉夫人的父亲、京师无念剑派掌门人、人称“剑中之圣”的当世绝代宗师——曲临流!
苏探晴深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流露出尊敬与怅惘:“习武之人皆以能与前辈交手为荣,晚辈纵是毙命剑下,亦只算是技不如人,绝不会怪责前辈。”他当然知道这汇集无念剑派八十一式剑招精华的“有所思”乃是剑圣曲临流名震天下的绝技,被武林中称为百年来最为强悍的一招剑法。虽然并无半分把握接下这一剑,但苏探晴心念林纯安危,想到既然曲临流带兵来此,擎风侯的谋反计划必告失败,而乱军之中林纯只怕亦难以幸免,黯然心伤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将生死成败尽皆置于脑后,只想与面前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放手一战,尽吐胸中郁气!
曲临流豪然大笑:“好!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近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面对老夫无所畏惧的人,若你能在这一招‘有所思’下逃生,老夫便交下你这个小朋友!”以他剑圣之尊能说出如此话,显然是对苏探晴极看重了。
苏探晴心知曲临流这一剑非同小可,缓缓退开几步,玉笛横胸摆出全力防御的姿态,沉声道:“请前辈不吝赐教!”
曲临流悠然的神色一转为凝重,长剑缓缓提至胸前,如怀抱揽月,剑锷朝天剑尖指地,眼神遥望远山春水,若有所思。武功到达曲临流的地步,已将那些炫人眼目的繁复剑招弃之不用,注重的是剑中之神韵,讲求不战屈人。这一式“有所思”尚未出手,在场之人却无不感觉到一份怅然萧索之意,战志大减,数匹战马齐齐后退,一名武功较低的骑士不禁手头一松,兵刃掉落在地。
苏探晴身处局中,更是感应强烈。但觉面前的老人似化为了一座沉静的大山,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其分毫,而自己就若是一叶在浩瀚大海中飘浮的小舟,虽然怒海狂涛尚未及身,却已远远牵制着一举一动,似乎稍有动作便会在惊涛骇浪中翻覆,那份动辄受困于人的感觉实是前所未有……
曲临流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眺望远方的眼神渐渐垂下,终于锁定在苏探晴身上,蓦然一声大喝,长剑漾起月虹,荡起一泓银光,排山倒海般往苏探晴逼去。
曲临流剑势虽不迅快,但那份千钧压力已在宝剑及身之前直迫而来。苏探晴全身肌肤一紧,汹涌而来的剑气如同实质般迫入体内,心口若遭重锤一击,明知此时万万不能退让,却仍是不由自主退开半步以避过这一剑无坚不摧的锋芒。这一退不但令他原本严密的防御露出一丝空隙,更引发曲临流绵密剑势的无数后着,刹时苏探晴前后左右皆被一层光幕所罩住,手中玉笛若有千斤之重,每一分一厘的移动都要耗去大量体力。最可怖的是直到现在他也感应不到曲临流出剑的目的,似乎全身上下任何地方稍露破绽便会引来对方雷霆一击。
在苏探晴的眼中,曲临流这一招似快似慢,明明迅疾剑光织成了一张密实的光网,可偏偏每一个动作又令人瞧得清清楚楚。眼看宝剑似乎要朝自己的咽喉刺来,颤动的剑尖却又转向罩住胸腹;左肩刚刚感觉到剑锋的锐利,剑光忽又指向右腿……曲临流出招看似疾捷无比,剑意却慢得不合常理,欲收欲放,凝而不发,反令苏探晴根本不知应该重点防御何处。名动天下的“有所思”原来竟是将八十一式无念剑法化为诱敌虚招,直到引出对手破绽后方才发动最后一击。
旁观众骑只见曲临流的宝剑从四面八方如潮水攻来,而苏探晴端立剑气中心,身体就像钉在地上般巍然不动。剑光吞吐不定,虚幻难测,玉笛则是紧守门户,不给丝毫可趁之机。诸人难得见剑圣施展绝技,皆是目不暇接,屏息静气,连喝彩声都不闻,只有那嗡嗡作响的剑锋划空之声笼罩全场。
苏探晴暗中叫苦,曲临流攻无定所,虽是惑敌虚招,却无法视之不见,因为曲临流余力藏而不露,虚招亦随时可能化为实招。苏探晴纵能瞧破剑光中几处弱点,却不敢贸然出击,惟恐对方只是诱己发招,只能静待对方逐渐将剑势尽展。他心知若是被对方眩目的剑招所惑,随剑光亦步亦趋绝难久持,索性闭上双眼,守住灵台一丝清明,全心神捕捉对方剑意攻击的部位。可是,一旦曲临流蓄满剑势发出那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击,自己是否还能接得下?
曲临流竟尚有余暇开口:“好小子!只要你能在老夫这招‘有所思’下全身而退,日后武功必将突飞猛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听他语气就像在指点门下弟子,哪有半分博命过招的样子。
那一刻,曲临流出剑不过半招,剑锋未至,剑意已沁入肌肤,令苏探晴倍感压力,冷汗湿透衣衫,仿佛已与之对峙了数个时辰。
刹那间,在天下第一名剑的强势逼迫下,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苏探晴体内潜能尽被催发,精、神、气都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颠峰状态,已隐隐领悟到武学的至高境界。他虽闭目不见,却蓦然感应到曲临流漫天虚招化为一记重刺直往右胸而来,长啸一声,守紧门户的玉笛如龙翔长空、虎傲丛林、鹰俯大地、豹跃山巅般骤然击出,对剑光不封不挡,反点曲临流眉心要害。
面对这一招接近完美几无破绽的“有所思”,苏探晴破釜沉舟以攻对攻亦是迫不得己。料定曲临流绝不会与自己拼得两败俱伤,只要玉笛能与长剑相碰,虽是内力不及,却可趁兵刃相交时剑网露出的一丝空隙脱身。
然而,苏探晴凝集全身内力的反击一招竟全然击在了空处!这才知“剑圣”曲临流立于武林巅峰数十年绝非侥幸,刚才竟是以无形剑气化为有质剑招诱使苏探晴出手,苏探晴拼力一招徒然无功,脚步已乱,右肩露出空门,剑光暴闪,电掣而下。
苏探晴心头一寒,对剑圣这化虚为实的最终一击已无抵抗之力。耳中忽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急促高叫:“外公,不要伤他……”苏探晴全身巨震,抬眼望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之人虽亦是身披战甲,但那熟悉的纤纤身影、如花面容与苏探晴脑海中思念的影子一一重叠,正是他令牵肠挂肚、苦苦思念的林纯。
这一切似真似幻,恍若梦中相逢。苏探晴原以为林纯凶多吉少,此刻看到佳人无恙,再无牵挂,剑光虽将及身,心头已然无憾。灵台刹时清明,丹田新力重生,攸忽间已把握到剑圣出招的惟一破绽,左手下意识地连弹三指,竟在如山剑影中端端弹在剑背无锋处,玉笛随即划出,终于捕捉到稍瞬即逝的时机,准确地挡在来剑之上……
“铛”然一声巨响,苏探晴被震出七八步,胸口翻腾,几乎吐出血来。但这威凌天下的“有所思“亦终于被他于忘情忘我中破去!
林纯本在军中随行,看到剑圣出阵对敌还只道是遇见什么山贼大盗,谁知赶来时却见到苏探晴几乎毙命剑下,慌忙策骑冲来阻止。这一刻真情流露再也顾不得许多,飞马赶至一跃而下,几乎是跌入了苏探晴的怀里,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想到刚才苏探晴险死还生的一幕,犹是心悸不已。两人在潜龙道中初尝情味又被迫分离,压抑多日的相思此刻尽情释放,在众人的眼光中紧紧相拥,浑然忘了身外一切。
一条细小的黑影亦钻入两人之间,原来是驭风麟认出苏探晴,见女主人忘情,也迫不及待上前与他亲热。
曲临流一把掀去头上金盔,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果然配得上老夫的外孙女!”他的“有所思”虽被苏探晴破解,但看到一路忧容愁闷的外孙女终于得遇情郎,亦是满心欢喜。
那使枪骑士讶然道:“原来你就是小师妹在睡梦里也一直念叨不停的苏探晴,我陆子青折在你手里,也算不枉。”
林纯满面嫣红,从苏探晴怀中抬起头来瞪一眼陆子青:“陆师哥你再胡说八道,下次做错了事情被外公惩罚我可不会再替你说情了。”
苏探晴心想此人性情豪爽,倒是值得一交的汉子。朝他微微一笑,将怀中的林纯扶起,对曲临流倒身下拜:“晚辈苏探晴拜见剑圣。我因挂念纯儿安危一路急奔京师,看到大军来到伺机刺探,鲁莽之处还请前辈谅解。”这时才觉得全身酸软,内力几乎耗尽,虽然勉强破去“有所思”,但只要刚才剑圣再多补一剑,必是无力抵抗。
曲临流捻须长笑:“既是误会一切休提,军情紧急,大军即刻进发洛阳,路上再与苏少侠详谈。”
大军即刻起程,曲临流将手下众弟子介绍给苏探晴,与苏探晴对敌的使刀骑士名叫卫天愁,排在门下第五,与大师兄霍桥、九师弟陆子青并称为无念剑派三英。陆子青与林纯最为交好,他性格耿直,起初对败于苏探晴之手极为不服,得知他身份后态度大为改观,其余弟子却对苏探晴颇不以为然。
苏探晴见识过卫天愁与陆子青的武功,虽能算上江湖一流高手,却远不及曲临流,心知无念剑派因剑圣而名动天下,拜于他门下的大多是京师中高官重臣的子弟,未必能有什么真材实学。不过也正因无念剑派手下弟子多是大有来头,所以曲临流虽仅挂了一个御林军教头之职,在京城的影响力却是极大。
林纯爽直,也不避嫌,非要与苏探晴共乘一骑,曲临流对她显是十分疼爱,虽是军纪森严,竟也由她胡闹。最令苏探晴意外的是许沸天亦在军中,两人此次相见,更觉投契,从林纯与许沸天的叙述中,苏探晴了解到这些日子里种种事情的详细经过。
那日苏探晴离开弄月山庄后,在萧弄月的事先安排下,东方天翔果然轻松将林纯救出弄月庄。林纯听了苏探晴的吩咐,对东方天翔并无怀疑,将两人约定于山神小庙也一并告知,谁知东方天翔将此事暗中通知严寒,强行掳走林纯,严寒则暗设埋伏,若非梅红袖阴差阳错相救,苏探晴几乎就死在那山神庙中。
东方天翔带林纯回洛阳,林纯一见擎风侯立刻追问当年塞外屠村之事,擎风侯却坚称并不知情,林纯半信半疑之下,想到平日义父对自己疼爱有加,心中念及父女之情,矛盾不已。谁知擎风侯只是故意用言语稳住林纯,暗施散功药物将她软禁起来,连敛眉夫人也不能相见。也正因擎风侯知道当年东窗事发,一旦传入朝中便会给政敌弹劾的口实,索性准备起兵谋反。林纯偷听到擎风侯欲送自己入宫的消息,这才追悔莫及,奈何全身功力尽失,难以逃走。又想到苏探晴在金陵生死难料,这些日子心中凄苦难言。
而擎风侯秘密领军一出洛阳,段虚寸立刻惊觉,以“算无遗策”的精明处事,早已暗中查知许沸天的来历,连忙第一时间通知许沸天。摇陵堂二先生皆是处事果决计谋深沉之辈,两人平日虽略有嫌隙,在此大事关头亦尽弃前嫌,定下计策:许沸天快马赶入京师报信,段虚寸则去见敛眉夫人稳住洛阳局势。
许沸天知道永乐皇帝远征北疆,朝中大臣多与擎风侯交好,何况擎风侯虽带兵私自入京,却无谋反之证据,便径直来找在拜为御林军教头、在京师影响力极大的剑圣曲临流。曲临流得信后大吃一惊,擎风侯起兵谋反,他身为岳父亦难逃其责,当即入宫启禀太后,自愿擒下擎风侯将功折罪。太后原无主见,自然听从曲临流之策。
当下曲临流从京师御林军中挑出四千忠心耿耿的将士,再加上无念剑派近千名弟子,共五千人马在京城南五十里处设下埋伏。许沸天熟知擎风侯用兵之法,猜到其行军路线,以十倍之众围之,果然一战功成,擎风侯五百死士溃不成军,策划多年的谋反之计就此瓦解。
擎风侯原是踌躇满志,何曾想自己的行动尽落入算计中,乍然遇袭下,五百死士伤亡殆尽,仅领着几十人拼死杀出重围。这还是因为许沸天与曲临流担心乱军中误伤林纯,下令手下军士尽量生擒敌人之故,不然以擎风侯五百兵力面对十倍精锐,纵是严寒亲传的死士,亦难逃一劫。
曲临流与许沸天在乱军中救出林纯后,从她口中进一步证实了擎风侯的谋反之意。曲临流深知擎风侯为人,既已起兵走上不归路,绝不肯就此善罢干休,必会回洛阳重整军马力图东山再起。以摇陵堂的实力,若不能乘势一举除掉擎风侯,等其恢复元气后患无穷。所以一面派人入京报信,一面挥军昼夜急行,直逼洛阳。
听苏探晴说出段虚寸与敛眉夫人已控制洛阳局势,决意与擎风侯划清界限,曲临流松了一口气:“敛眉这孩子虽是女流之辈,在大关节上却不含糊,也不枉老夫一番教导。”
苏探晴却想到摇陵堂若是落入城府极深的段虚寸手中,只恐比擎风侯掌权时还要可怕。许沸天接口道:“摇陵堂三大城主中,安砚生与风入松皆是极忠于赵擎风,洛阳虽已被敛眉夫人控制,金锁城势必将与赵擎风共进退。”
苏探晴道:“我从洛阳临走时得知铁湔亦来到了金锁城中。”
许沸天沉吟道:“赵擎风已没有退路,铁湔乃是他惟一可投靠之人。不过铁湔约战陈问风之事天下皆闻,若是我们大兵压境强行进攻金锁城,未免不合武林规矩。”
曲临流目中精光一现:“赵擎风这个逆贼绝不能留,老夫就以江湖规矩会一会那号称蒙古第一高手的铁湔,看看他到底有何能耐?”
苏探晴直冲入十余名骑兵中,借着小巧的身法从马群中穿插而过,蓦然玉笛一扬,认准一位手持长弓头戴金盔之人击出。
那人亦料不到苏探晴如此勇悍,长弓横拨,格住玉笛来势,谁知苏探晴只是虚招,玉笛一侧,笛口正对长弓,一点星光从玉笛中飞出,口中长笑:“你也吃我一记暗器。”
“铮”然一声轻响,玉笛中射出的一枚铁刺正中弓弦,登时将弓弦割断。金盔人虽是武功极强,却也仅防着苏探晴反扑之势,不料他竟有如此应变之法,借玉笛中的暗器一举破去长弓。
苏探晴身法极快,与众骑错身而过,等对方勒住马头转回身来,苏探晴已在数步之外。他算定对方来箭如此强劲,必也要借用弓力,寻常长弓未必能发挥其箭术,一招得手后更不迟疑,转个方向朝侧面山麓中奔去。只要能逃入山岭密林中,便有一线生机。
那头戴金盔者显是领头之人,挥手令十余骑四散围堵苏探晴,怒喝一声,大掌一拍座下马匹,借力凌空而起,朝苏探晴追去。这一纵身,才看出他身材十分高大,肩阔腿长,一步跨出几近三丈之远。
苏探晴急催内力,奔出十余步,却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无法摆脱对方的追踪。此人轻身功夫之高大出意外,虽不惧与之缠斗,但势不能等众骑合围。金盔人冷喝道:“无胆匪类伤我徒儿,老夫五招内毙你于剑下。”
苏探晴听他苍老的声音年纪已然不轻,想不到体力犹胜壮年。口中笑道:“你休要胡吹大气,追上我再说吧。”
两人脚下丝毫不停,眼看苏探晴离那片树林还有三十余步的距离,金盔人急催内力,大喝一声:“追上你有何难!”蓦然开口长啸,声若霹雳,林鸟惊飞,草叶颤动,身法亦快了一倍。苏探晴耳中一震,身形不由一缓。心头暗凛,自问无法如他在急速奔跑中运气长啸,此人内力不但远在自己之上,亦绝不在陈问风、擎风侯、铁湔等当世高手之下,他到底是谁?!
以双方速度推断,金盔人极有可能在苏探晴赶到树林前截住他。苏探晴当机立断,蓦然在高速中停步转身,玉笛使一招“万里蓬莱归无路,一醉瑶台风露轻”,这一招本是横击前胸,但他知道金盔人全身甲胄,便略抬高几寸,点向金盔人双眼。同时左手食、中、无名三指其出,射出三道指风分刺金盔人咽喉、眉心、太阳穴。面对平生难遇的劲敌,苏探晴一出手便是笛指齐发,绝技倾囊而出。
金盔人乍受反击,却不退不避,反是低头俯身,双手按腰,身体前倾,整个人如一柄淬火之剑迎着玉笛逆冲而至。苏探晴从未见过这般以身抵招的古怪打法,略微错愕,三记指风已然刺空,玉笛往下一沉,迎着金盔人扫去。
金盔人身至中途,双手猛然由腰侧挥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已趁势出鞘。原来他这古怪姿式竟是为了出剑,由于他身体平伸,长剑就如从怀中弹出一般,实是诡异难言。饶是苏探晴久经战阵亦是变招不及,宝剑与玉笛结结实实硬碰一记。
“铛”然一声巨响,苏探晴被这仿如鬼斧神工的一剑震开七八步,虎口大痛,玉笛几乎脱手飞出,心头的震骇无以复加。杀手之王杯承丈的武功本就讲究一招制敌,锋芒毕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声势惊人。但比起这金盔人气势来亦是逊了一筹,出道至今,从没有人能一招之下就令自己吃这么大亏。
金盔人朗声大笑:“小子知道厉害了吧。”他口中说话,宝剑却没有半分停顿,亦是在空中划出数朵剑花,罩住苏探晴的全身。刚才那名骑士的剑法虽然与之类同,却绝无如此横扫千军的威势,似乎一剑即出,天下万物皆无以能拒!
苏探晴心中一震,已知来者是谁!无奈对方盛怒之下剑招如水银泄地,连一丝回气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只能苦苦防御,等对方这一轮进攻锐气稍减。
苏探晴边退边挡,虽是败相渐露,玉笛却是紧守门户,不留一丝破绽。他知道对手内力极深,玉笛与宝剑相交采用粘、缠、捻、挑四诀,借力化开长江大河般的剑招,不与金盔人硬碰。金盔人一口气攻出十九剑,却无法刺中苏探晴,亦是大感愕然:“好小子,想不到竟是一流高手,且看老夫的这套‘万佛归宗’剑法……”剑招一变,不复方才的迅捷如风,剑尖如挽千斤重物,大开大阖,极具古意。
这一来苏探晴再无法用巧劲化去剑上重力,迫得连续硬接几招,虽是震得右臂酸软难当,却依然能勉力撑住。
金盔人这一套“万佛归宗”的剑法极耗内力,加上他成名数载,却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久攻不下,心头亦不由急燥起来;而苏探晴眼角瞅见四周十余骑已将自己围在中央,心中一横,索性放下伺机逃遁的念头,全力迎战。再斗几招,将玉笛交于左手,右手骈指如剑,濯泉指法纵横而出,金盔人一时不适苏探晴的反手笛招,又顾忌他犀利的指力,此消彼长下,反被苏探晴渐渐扳回些许劣势,十招内已可反攻两三招。
金盔人一套剑法堪堪使完,虽大占上风,却也无法立时制住苏探晴,正要再度变招,却听苏探晴昂声道:“前辈既然刚才订下五招之约,何不收手?”
金盔人一愣,刚才他说五招内可令苏探晴毙命,显然是对这年轻人的武功估计不足。虽是自重身份不愿食言,但当着这许多门下弟子,如何忍得这一口气,收剑漠然道:“你已落入重围,纵是老夫宝剑不出手,你自问还有机会逃生么?”
苏探晴泰定一笑:“晚辈路过于此,无意遇见大军,原本并不想与前辈发生冲突,但若是被迫突围求生,恐怕也只好出手不容情了。想必前辈也不愿意看到两败俱伤的情况吧。”
刚才两骑士抢先对苏探晴出手,三人过招的情形被金盔人看在眼里,知道苏探晴所言属实,又见他困于千军之中仍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也罢,念你年纪轻轻能有这一身武功修为亦算不易,只要你能答应老夫一个条件,便放你一条生路。”
苏探晴对金盔人深施一礼,“前辈有何吩咐尽可明言。”
金盔人见苏探晴对自己态度恭敬,神色稍缓:“军情机密不可泄露,你须得随军三日,老夫保证这三日中你的安全,然后便可让你离去。”
苏探晴心头雪亮,算来三日后大军正好抵达洛阳,对金盔人的身份再无怀疑。暗咐再过五六天亦是铁湔与陈问风约战的日子,自己无论如何亦要赶回,随大军回洛阳原无不可……只是林纯生死未卜,自己还要先去打探她的消息,沉吟道:“除此之外,晚辈可还有别的选择?”
那使枪的骑士愤声道:“等我解开铠甲,再与你斗一场,若你能胜了我,便让你走。”
“住口!子青你技不如人就该服输,有何资格再挑战?”金盔人厉声喝道:“何况纵然是公平对敌,你也未必是这位少侠的对手。经此一挫,要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回去再苦练几年,免得丢了老夫的面子。”那使枪骑士名唤陆子青,在金盔人门下排行第九,见师父动怒,虽仍是满面忿然,亦只得闷声不语。
苏探晴见金盔人众目睽睽下并不护短门下弟子,不愧是一代宗师的风范,正想表明身份,却听金盔人冷冷续道:“你既然不愿随军同行,老夫便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再能接下老夫一剑,立刻放你走。”
苏探晴听到金盔人如此说,不由生出一股傲气,心道纵是你名满天下,我就不信自己连你一剑也接不住。打定主意凛然一笑:“久闻前辈以八十一招无念剑法合而为一,创出一招威霸天下、无坚不摧的‘有所思’,晚辈不才,愿冒险一试!”
金盔人一怔,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既知老夫的名头,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老夫练成此招后,剑下从无活口,而且一招出手连老夫自己也控制不了剑意,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你可想明白了么?”原来这位金盔人不是别人,正是敛眉夫人的父亲、京师无念剑派掌门人、人称“剑中之圣”的当世绝代宗师——曲临流!
苏探晴深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流露出尊敬与怅惘:“习武之人皆以能与前辈交手为荣,晚辈纵是毙命剑下,亦只算是技不如人,绝不会怪责前辈。”他当然知道这汇集无念剑派八十一式剑招精华的“有所思”乃是剑圣曲临流名震天下的绝技,被武林中称为百年来最为强悍的一招剑法。虽然并无半分把握接下这一剑,但苏探晴心念林纯安危,想到既然曲临流带兵来此,擎风侯的谋反计划必告失败,而乱军之中林纯只怕亦难以幸免,黯然心伤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将生死成败尽皆置于脑后,只想与面前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放手一战,尽吐胸中郁气!
曲临流豪然大笑:“好!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近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面对老夫无所畏惧的人,若你能在这一招‘有所思’下逃生,老夫便交下你这个小朋友!”以他剑圣之尊能说出如此话,显然是对苏探晴极看重了。
苏探晴心知曲临流这一剑非同小可,缓缓退开几步,玉笛横胸摆出全力防御的姿态,沉声道:“请前辈不吝赐教!”
曲临流悠然的神色一转为凝重,长剑缓缓提至胸前,如怀抱揽月,剑锷朝天剑尖指地,眼神遥望远山春水,若有所思。武功到达曲临流的地步,已将那些炫人眼目的繁复剑招弃之不用,注重的是剑中之神韵,讲求不战屈人。这一式“有所思”尚未出手,在场之人却无不感觉到一份怅然萧索之意,战志大减,数匹战马齐齐后退,一名武功较低的骑士不禁手头一松,兵刃掉落在地。
苏探晴身处局中,更是感应强烈。但觉面前的老人似化为了一座沉静的大山,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其分毫,而自己就若是一叶在浩瀚大海中飘浮的小舟,虽然怒海狂涛尚未及身,却已远远牵制着一举一动,似乎稍有动作便会在惊涛骇浪中翻覆,那份动辄受困于人的感觉实是前所未有……
曲临流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眺望远方的眼神渐渐垂下,终于锁定在苏探晴身上,蓦然一声大喝,长剑漾起月虹,荡起一泓银光,排山倒海般往苏探晴逼去。
曲临流剑势虽不迅快,但那份千钧压力已在宝剑及身之前直迫而来。苏探晴全身肌肤一紧,汹涌而来的剑气如同实质般迫入体内,心口若遭重锤一击,明知此时万万不能退让,却仍是不由自主退开半步以避过这一剑无坚不摧的锋芒。这一退不但令他原本严密的防御露出一丝空隙,更引发曲临流绵密剑势的无数后着,刹时苏探晴前后左右皆被一层光幕所罩住,手中玉笛若有千斤之重,每一分一厘的移动都要耗去大量体力。最可怖的是直到现在他也感应不到曲临流出剑的目的,似乎全身上下任何地方稍露破绽便会引来对方雷霆一击。
在苏探晴的眼中,曲临流这一招似快似慢,明明迅疾剑光织成了一张密实的光网,可偏偏每一个动作又令人瞧得清清楚楚。眼看宝剑似乎要朝自己的咽喉刺来,颤动的剑尖却又转向罩住胸腹;左肩刚刚感觉到剑锋的锐利,剑光忽又指向右腿……曲临流出招看似疾捷无比,剑意却慢得不合常理,欲收欲放,凝而不发,反令苏探晴根本不知应该重点防御何处。名动天下的“有所思”原来竟是将八十一式无念剑法化为诱敌虚招,直到引出对手破绽后方才发动最后一击。
旁观众骑只见曲临流的宝剑从四面八方如潮水攻来,而苏探晴端立剑气中心,身体就像钉在地上般巍然不动。剑光吞吐不定,虚幻难测,玉笛则是紧守门户,不给丝毫可趁之机。诸人难得见剑圣施展绝技,皆是目不暇接,屏息静气,连喝彩声都不闻,只有那嗡嗡作响的剑锋划空之声笼罩全场。
苏探晴暗中叫苦,曲临流攻无定所,虽是惑敌虚招,却无法视之不见,因为曲临流余力藏而不露,虚招亦随时可能化为实招。苏探晴纵能瞧破剑光中几处弱点,却不敢贸然出击,惟恐对方只是诱己发招,只能静待对方逐渐将剑势尽展。他心知若是被对方眩目的剑招所惑,随剑光亦步亦趋绝难久持,索性闭上双眼,守住灵台一丝清明,全心神捕捉对方剑意攻击的部位。可是,一旦曲临流蓄满剑势发出那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击,自己是否还能接得下?
曲临流竟尚有余暇开口:“好小子!只要你能在老夫这招‘有所思’下全身而退,日后武功必将突飞猛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听他语气就像在指点门下弟子,哪有半分博命过招的样子。
那一刻,曲临流出剑不过半招,剑锋未至,剑意已沁入肌肤,令苏探晴倍感压力,冷汗湿透衣衫,仿佛已与之对峙了数个时辰。
刹那间,在天下第一名剑的强势逼迫下,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苏探晴体内潜能尽被催发,精、神、气都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颠峰状态,已隐隐领悟到武学的至高境界。他虽闭目不见,却蓦然感应到曲临流漫天虚招化为一记重刺直往右胸而来,长啸一声,守紧门户的玉笛如龙翔长空、虎傲丛林、鹰俯大地、豹跃山巅般骤然击出,对剑光不封不挡,反点曲临流眉心要害。
面对这一招接近完美几无破绽的“有所思”,苏探晴破釜沉舟以攻对攻亦是迫不得己。料定曲临流绝不会与自己拼得两败俱伤,只要玉笛能与长剑相碰,虽是内力不及,却可趁兵刃相交时剑网露出的一丝空隙脱身。
然而,苏探晴凝集全身内力的反击一招竟全然击在了空处!这才知“剑圣”曲临流立于武林巅峰数十年绝非侥幸,刚才竟是以无形剑气化为有质剑招诱使苏探晴出手,苏探晴拼力一招徒然无功,脚步已乱,右肩露出空门,剑光暴闪,电掣而下。
苏探晴心头一寒,对剑圣这化虚为实的最终一击已无抵抗之力。耳中忽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急促高叫:“外公,不要伤他……”苏探晴全身巨震,抬眼望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之人虽亦是身披战甲,但那熟悉的纤纤身影、如花面容与苏探晴脑海中思念的影子一一重叠,正是他令牵肠挂肚、苦苦思念的林纯。
这一切似真似幻,恍若梦中相逢。苏探晴原以为林纯凶多吉少,此刻看到佳人无恙,再无牵挂,剑光虽将及身,心头已然无憾。灵台刹时清明,丹田新力重生,攸忽间已把握到剑圣出招的惟一破绽,左手下意识地连弹三指,竟在如山剑影中端端弹在剑背无锋处,玉笛随即划出,终于捕捉到稍瞬即逝的时机,准确地挡在来剑之上……
“铛”然一声巨响,苏探晴被震出七八步,胸口翻腾,几乎吐出血来。但这威凌天下的“有所思“亦终于被他于忘情忘我中破去!
林纯本在军中随行,看到剑圣出阵对敌还只道是遇见什么山贼大盗,谁知赶来时却见到苏探晴几乎毙命剑下,慌忙策骑冲来阻止。这一刻真情流露再也顾不得许多,飞马赶至一跃而下,几乎是跌入了苏探晴的怀里,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想到刚才苏探晴险死还生的一幕,犹是心悸不已。两人在潜龙道中初尝情味又被迫分离,压抑多日的相思此刻尽情释放,在众人的眼光中紧紧相拥,浑然忘了身外一切。
一条细小的黑影亦钻入两人之间,原来是驭风麟认出苏探晴,见女主人忘情,也迫不及待上前与他亲热。
曲临流一把掀去头上金盔,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果然配得上老夫的外孙女!”他的“有所思”虽被苏探晴破解,但看到一路忧容愁闷的外孙女终于得遇情郎,亦是满心欢喜。
那使枪骑士讶然道:“原来你就是小师妹在睡梦里也一直念叨不停的苏探晴,我陆子青折在你手里,也算不枉。”
林纯满面嫣红,从苏探晴怀中抬起头来瞪一眼陆子青:“陆师哥你再胡说八道,下次做错了事情被外公惩罚我可不会再替你说情了。”
苏探晴心想此人性情豪爽,倒是值得一交的汉子。朝他微微一笑,将怀中的林纯扶起,对曲临流倒身下拜:“晚辈苏探晴拜见剑圣。我因挂念纯儿安危一路急奔京师,看到大军来到伺机刺探,鲁莽之处还请前辈谅解。”这时才觉得全身酸软,内力几乎耗尽,虽然勉强破去“有所思”,但只要刚才剑圣再多补一剑,必是无力抵抗。
曲临流捻须长笑:“既是误会一切休提,军情紧急,大军即刻进发洛阳,路上再与苏少侠详谈。”
大军即刻起程,曲临流将手下众弟子介绍给苏探晴,与苏探晴对敌的使刀骑士名叫卫天愁,排在门下第五,与大师兄霍桥、九师弟陆子青并称为无念剑派三英。陆子青与林纯最为交好,他性格耿直,起初对败于苏探晴之手极为不服,得知他身份后态度大为改观,其余弟子却对苏探晴颇不以为然。
苏探晴见识过卫天愁与陆子青的武功,虽能算上江湖一流高手,却远不及曲临流,心知无念剑派因剑圣而名动天下,拜于他门下的大多是京师中高官重臣的子弟,未必能有什么真材实学。不过也正因无念剑派手下弟子多是大有来头,所以曲临流虽仅挂了一个御林军教头之职,在京城的影响力却是极大。
林纯爽直,也不避嫌,非要与苏探晴共乘一骑,曲临流对她显是十分疼爱,虽是军纪森严,竟也由她胡闹。最令苏探晴意外的是许沸天亦在军中,两人此次相见,更觉投契,从林纯与许沸天的叙述中,苏探晴了解到这些日子里种种事情的详细经过。
那日苏探晴离开弄月山庄后,在萧弄月的事先安排下,东方天翔果然轻松将林纯救出弄月庄。林纯听了苏探晴的吩咐,对东方天翔并无怀疑,将两人约定于山神小庙也一并告知,谁知东方天翔将此事暗中通知严寒,强行掳走林纯,严寒则暗设埋伏,若非梅红袖阴差阳错相救,苏探晴几乎就死在那山神庙中。
东方天翔带林纯回洛阳,林纯一见擎风侯立刻追问当年塞外屠村之事,擎风侯却坚称并不知情,林纯半信半疑之下,想到平日义父对自己疼爱有加,心中念及父女之情,矛盾不已。谁知擎风侯只是故意用言语稳住林纯,暗施散功药物将她软禁起来,连敛眉夫人也不能相见。也正因擎风侯知道当年东窗事发,一旦传入朝中便会给政敌弹劾的口实,索性准备起兵谋反。林纯偷听到擎风侯欲送自己入宫的消息,这才追悔莫及,奈何全身功力尽失,难以逃走。又想到苏探晴在金陵生死难料,这些日子心中凄苦难言。
而擎风侯秘密领军一出洛阳,段虚寸立刻惊觉,以“算无遗策”的精明处事,早已暗中查知许沸天的来历,连忙第一时间通知许沸天。摇陵堂二先生皆是处事果决计谋深沉之辈,两人平日虽略有嫌隙,在此大事关头亦尽弃前嫌,定下计策:许沸天快马赶入京师报信,段虚寸则去见敛眉夫人稳住洛阳局势。
许沸天知道永乐皇帝远征北疆,朝中大臣多与擎风侯交好,何况擎风侯虽带兵私自入京,却无谋反之证据,便径直来找在拜为御林军教头、在京师影响力极大的剑圣曲临流。曲临流得信后大吃一惊,擎风侯起兵谋反,他身为岳父亦难逃其责,当即入宫启禀太后,自愿擒下擎风侯将功折罪。太后原无主见,自然听从曲临流之策。
当下曲临流从京师御林军中挑出四千忠心耿耿的将士,再加上无念剑派近千名弟子,共五千人马在京城南五十里处设下埋伏。许沸天熟知擎风侯用兵之法,猜到其行军路线,以十倍之众围之,果然一战功成,擎风侯五百死士溃不成军,策划多年的谋反之计就此瓦解。
擎风侯原是踌躇满志,何曾想自己的行动尽落入算计中,乍然遇袭下,五百死士伤亡殆尽,仅领着几十人拼死杀出重围。这还是因为许沸天与曲临流担心乱军中误伤林纯,下令手下军士尽量生擒敌人之故,不然以擎风侯五百兵力面对十倍精锐,纵是严寒亲传的死士,亦难逃一劫。
曲临流与许沸天在乱军中救出林纯后,从她口中进一步证实了擎风侯的谋反之意。曲临流深知擎风侯为人,既已起兵走上不归路,绝不肯就此善罢干休,必会回洛阳重整军马力图东山再起。以摇陵堂的实力,若不能乘势一举除掉擎风侯,等其恢复元气后患无穷。所以一面派人入京报信,一面挥军昼夜急行,直逼洛阳。
听苏探晴说出段虚寸与敛眉夫人已控制洛阳局势,决意与擎风侯划清界限,曲临流松了一口气:“敛眉这孩子虽是女流之辈,在大关节上却不含糊,也不枉老夫一番教导。”
苏探晴却想到摇陵堂若是落入城府极深的段虚寸手中,只恐比擎风侯掌权时还要可怕。许沸天接口道:“摇陵堂三大城主中,安砚生与风入松皆是极忠于赵擎风,洛阳虽已被敛眉夫人控制,金锁城势必将与赵擎风共进退。”
苏探晴道:“我从洛阳临走时得知铁湔亦来到了金锁城中。”
许沸天沉吟道:“赵擎风已没有退路,铁湔乃是他惟一可投靠之人。不过铁湔约战陈问风之事天下皆闻,若是我们大兵压境强行进攻金锁城,未免不合武林规矩。”
曲临流目中精光一现:“赵擎风这个逆贼绝不能留,老夫就以江湖规矩会一会那号称蒙古第一高手的铁湔,看看他到底有何能耐?”
33月夜论道悟玄通
苏探晴对曲临流说明了洛阳城目前的情况后,几人合议一番,料定擎风侯带领一批残兵败卒必然无力攻下洛阳,只有先退入金锁城中再作图谋。
摇陵堂兴起后,擎风侯集数万民工在洛阳城西北十里处靠山修建金锁城,乃是摇陵堂退守的最后一道防线,虽远远比不上洛阳墙高城厚,却也可算是一座可自给自足的小型城堡。不过既然洛阳已在敛眉夫人控制之下,像攻城车、云梯等影响行军速度的大型器械皆可徐徐押送,当下曲临流点足二千轻装骑兵直扑洛阳。
二千骑兵急行一日后进入豫境,当晚在汤阴县扎营休息。
汤阴乃是宋朝抗金大将岳飞的出生之地,林纯与苏探晴久别重逢,心花怒放,虽一路行军亦不感疲惫,约他去岳飞庙中相会。苏探晴本顾忌军营中诸多条律,却捺不住林纯的央求,何况他闲云野鹤的浪子心性也不将这些约束放在心上,便与林纯悄悄离开军营。军中大多是无念剑派的弟子,加上都知道林纯是曲临流最疼惜的外孙女,对两人进出亦是睁只眼闭只眼,无人阻拦。
两人一路上情话绵绵,互诉离别相思之苦。驭风麟蹦蹦跳跳在一旁跟随,亦给两人平添不少乐趣。到了岳飞庙中,苏探晴却一整衣襟,不复嘻笑之色。
林纯笑道:“你这呆瓜,怎么一入庙便一本正经地像个小和尚?”
苏探晴在岳飞神像前恭恭敬敬拜了三下,方才正色道:“似我等修习武功,正是为了除暴安良、保家卫国。岳元帅一生精忠报国,抵抗外族侵我中原,高风亮节人人敬佩,在他神像前岂敢有丝毫不恭?”
林纯见他如此郑重,倒不便取笑他。
一声大笑从庙外朗然传来:“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正应当有如此报负!”却是剑圣曲临流的声音。
林纯惊道:“外公你怎么来了?”
曲临流从庙外大步而入,呵呵一笑:“你们这两个小鬼半夜离营,老夫身为主帅岂能不知?”
苏探晴对曲临流的突然现身亦是毫无准备,又是惭愧又是佩服,虽说他心神都放在身边佳人身上,但曲临流能一路跟踪不被他发觉,功力之深果不愧剑圣之名!
林纯想到这一路上与苏探晴的情话岂不都被外公听在耳中,大窘之下上来揪曲临流的胡子。曲临流哈哈大笑,竟任由林纯揪下他几根白胡须,看得苏探晴目瞪口呆。若说堂堂剑圣被人揪下胡子,只怕普天之下也无人敢信。
曲临流平生只有敛眉夫人一个女儿,而擎风侯却因修习童子功无法令敛眉夫人有后,如今剑圣年事渐高,再不复当年雄心壮志,只想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虽与林纯相处不久,这个收养的外孙女却是他心中最珍爱的宝贝。
曲临流陪林纯打闹一阵,面容一整:“纯儿在庙外稍等片刻,外公与苏少侠有话要说。”
林纯虽不情愿离开苏探晴,见曲临流神情严肃,猜想会不会是说起自己的终身大事,俏脸飞红,抱着驭风麟乖乖走出庙外。
曲临流却并不开口,而是先对岳飞神像拜了三拜,神态虔诚。
苏探晴不知曲临流要对自己说何事,心头忐忑。正胡思乱想间,曲临流转过身来,目光盯在苏探晴身上:“年纪轻轻有如此武功已是不易,更能深明大义,实属难得,纯儿看上你,眼光果然不错。”
苏探晴又惊又喜,谦逊几句,恭身谢过。曲临流长叹道:“老夫此生最大的错事便是将敛眉许给赵擎风这逆贼,若非此次事先得到消息及时补救,一世英名亦丧在他手。可见儿女后辈的终身大事必须慎重考虑,武功固然重要,人品与出身亦都不能含糊。”
苏探晴何等聪明,立刻听出曲临流语中隐有深意,似乎并非愿将林纯托付给自己那么简单,正要追问,曲临流一摆手,转过话题道:“老夫创下‘有所思’,自问此招妙若天成,已达武学极境,想不到却仍被你破去,难道这一招中仍有未被我发觉的破绽么?”
苏探晴不知曲临流为何提起此事,心想这老人虽是一大把年纪,却嗜武若命,所以对此耿耿于怀。谦然道:“想必前辈早已识出晚辈来历,所以手下容情。”
“不错,老夫虽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濯泉指与玉笛剑法,但也隐隐猜出你的身份,更怀有一分惜才之意,所以那一剑并未使出全力。不过……”曲临流摇摇头,续道:“不过我本意是剑指在你咽喉时方才留力不发,却万万未料到你能在剑势及体的刹那间准确掌握到老夫的剑路。你可还记得是如何破去老夫那一招‘有所思’的么?”
苏探晴回想那时情形,惑然摇头:“晚辈本已束手待毙,却忽见纯儿奔来,迷茫中随手发招,想不到竟误打误撞侥幸躲过一劫。不怕前辈笑话,那时晚辈心中只有纯儿,根本未想到如何破招……”
曲临流眼中豁然一亮,陷入苦思中。苏探晴不敢打扰,垂手静立。
曲临流蓦然大叫一声:“我明白了!”转眼看着苏探晴,目光中满是一份慈爱:“你可知道老夫刚才领悟到了什么吗?”
以苏探晴的聪明,自然知道曲临流所想通的必是武学至理。只要自己开口求得剑圣的言传身教,保证一生受用不尽。但曲临流此语分明有收己为徒之意,与他相识不过短短一日,能如此看重自己多半是因为疼爱林纯,方才爱屋及乌……苏探晴外表淡雅,骨子里却是极有傲气,不愿因林纯之故受此恩惠,只是不知应该如何婉拒。
曲临流将苏探晴的迟疑之色看在眼里,呵呵一笑:“杯承丈亦是老夫久仰之人,只不过他杀手之王的名号虽在江湖上响亮,朝中对他却颇有微词,你若能拜入老夫门下,自然大大不同。”
苏探晴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曲临流刚才为何会对自己说起人品、出身等话语,原来竟是耽心自己的外孙女嫁给杀手之王的弟子,毕竟杀手之王乃是刑部通缉要犯,剑圣若与之联姻,不免给给朝中政敌留下话柄。一念至此,暗生怒意,朗声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晚辈不愿另投师门,剑圣美意,敬谢不敏!”
曲临流不料苏探晴严词拒绝,既欣赏他的傲气,又恨他不识自己苦心,低低一叹:“人各有志,那也由你吧。”
苏探晴也觉自己语气过重,看到曲临流眼角皱纹横生,威震天下的剑圣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又想到自己师门之事只告诉过林纯,曲临流既然能得知此事,无疑曾与林纯谈及过自己,可见确是愿意将林纯许配自己方会起收徒之念。何况擎风侯谋反一事几乎祸及剑圣全族,他一家老小功业皆在京师,如此考虑原也无可厚非;又想到无念剑派下一代弟子中并无出众之人,曲临流欲收自己亦出于爱才之心,不由对面前老人暗生一丝同情之意,低声道:“晚辈自幼父母双亡,若是前辈不弃,可收下晚辈这个义孙。”
曲临流盯着苏探晴半晌,竖指而赞:“心之所想即能付诸于口,果是个不拘俗礼光明磊落的少年!”剑圣名满天下,在朝中又极有影响力,不知多少人想入其门而不得,苏探晴此举不免有高攀之嫌,却因心中并无他念所以才直言无忌毫无做作,因此剑圣才夸他一句“不拘俗礼光明磊落”。
苏探晴这才醒悟自己出言莽撞,看曲临流并不直接答应自己,面上微微一红,讪然不语。
曲临流宽厚一笑,忽又道:“以你所见,老夫那一招‘有所思’最厉害之处是在什么地方?”
苏探晴沉思道:“剑势欲出未出凝而不发时,晚辈但觉全身上下无一不是破绽,无法把握到前辈的剑意,而等到前辈剑势展开直取中宫时,反而没有之前的压力。”
曲临流缓缓颌首:“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姿质绝非寻常。可惜我门下弟子虽多,却无人能及上你的领悟力。”他目光闪动,忽暗催内劲,身体平平移开五尺,盘膝坐在岳飞神像前的一个蒲团上,缓缓道:“不妨尽你所能,攻老夫一招试试。”
苏探晴微微一怔,只见曲临流似是正襟危坐如临大敌,又似是全身放松状极悠闲,仿佛绝无任何防备,浑身皆是破绽。但若是自己贸然前攻,却没有把握在击中对方前不被其反趁虚而入。那一招“有所思”本就令他心有所悟,只是当时生死一线无暇细想,此刻渐渐掌握到一丝关键,眉头微皱,思索起来。
曲临流见苏探晴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凝神伺机而发,满意一笑:“你可懂丹青之术?”
苏探晴不知曲临流心意,如实答道:“晚辈略知一二。”
曲临流微笑道:“老夫对此曾有研究。一幅画中,最奇妙的线条是弧形,若是连之成圆,便是完美无缺,但若中途半端,反而不伦不类。”
苏探晴被一言点醒:武学一道与画理相通,如果将诱敌虚招比做是线条,而出手攻击的一刻便是那线条的端点。若能始终保持圆转如意,本身无隙可乘,而一旦画到尽头,自然也就露出了破绽。“有所思”在使出最后一剑前可以给对方极大的压力,就是因为剑招本身如圆弧般自成体系,而最后一剑发出时,就像笔意将尽,反而留下了一丝可乘之机。
想到这里,苏探晴缓缓绕着曲临流转起了圈子。五指伸缩不定,并不刻意锁定目标,而是在欲攻非攻之际伺机引发曲临流的破绽,正如“有所思”攻无定所,凝力不散,窥准时机方才发出惊天一击。
曲临流徐徐点头,对苏探晴的虎视置若罔闻,忽伸出一指在地上划了起来。他内功精深,一指划下地面沙石飞扬,竟以指作笔疾书。
曲临流对苏探晴的威胁视若不见,专注写字,反令苏探晴无从下手。一丝明悟涌上心头,忽也盘膝坐在曲临流对面,目光紧盯他疾速移动的指尖,心无旁骛,陷入至静状态。
曲临流手中不停,语中大有深意:“你终于明白了!原来要破去老夫的‘有所思’,便须得有所痴!”那日苏探晴在剑圣剑光及体的一刹眼中只见林纯,浑然忘了身前的威胁,反能破去杀招。正如此刻曲临流一意痴于写字,令苏探晴无从出手。可曲临流势必不能一直写下去,等他笔意尽时,便是苏探晴进攻的最佳时机。
中华武学经过千百年来的去芜存精,在不断改进完善下形成了许多不同的门派。最主要的几个名门大派皆源自少林,当年达摩祖师创下少林罗汉拳法,料敌先知、以攻为守;传至宋末元初,出了一个大宗师张三丰,太极拳法与太极剑法一改刚猛强铸的少林武学,而是反其道行之,讲究以柔克刚,后发制人,武当与少林亦并肩为天下两大正宗武学。
“剑圣”曲临流天纵奇才,身赋异禀,在他的手中武道终于又有了全新的的突破。“有所思”并不倚重攻守,而是努力保持一种平衡。要知任何武功招式,无论攻守,在出招的一刻皆会露出破绽,对战双方就只看谁能在对方补去破绽之前抢先掌握先机。而“有所思”却故意令杀招凝而不发,延长对峙过程,直到引发敌人致命破绽时方才施出雷霆一击。
虽然“有所思”亦非完美无缺,至少在出招制敌的一刻已打破了攻守的平衡,露出破绽。但曲临流能在传统武学的基础上别出机杼,独僻天地,已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宗师!
曲临流最后一笔写出,苏探晴蓦然弹身而起,双掌闪电击出,曲临流欣然大笑,四掌相交,各自飘退。苏探晴虽不能伤及曲临流分毫,但曲临流的守势已然被瓦解。
曲临流欣然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林纯从庙外飞身进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她虽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但在庙外等得心焦,忽听到掌击之声,还道苏探晴与曲临流发生了误会,急忙闯入察看究竟。
曲临流苏探晴挤挤眼睛,笑道:“纯儿莫慌,老夫只是让苏小弟品评一下书法而已。”
林纯不知所以,望着苏探晴,眼中露出探询之意。
曲临流也不多解释,转身往庙外大步走去,口中淡然道:“老夫说过,若是苏小兄弟能接下那一招‘有所思’,便结交你这个小朋友。”略一停步,又续道:“日后若无外人在场时,如何称呼老夫亦由得你吧……”
林纯只听了半句,猜想曲临流语意,还道是允了苏探晴的求亲,顿时心头鹿撞,面生红霞,惊喜莫名。
苏探晴却知曲临流故意以“小兄弟”称呼自己,表明虽传功于他,却并无师徒情份。最后一句回答算是收下自己这个义孙。这老人面冷心热,起初自己却全然误会了他,感受着那份关切挚爱之情,心头惭愧,恭身对曲临流离去的背影拜下。
曲临流头也不回,却对身后情形犹若亲见:“老夫虽与你论交,但因纯儿之故,这一拜老夫亦受得起。小兄弟日后可要好好待纯儿,若是欺负了她,老夫绝不轻饶。”又仰头望月,豪然大笑:“今日写下这几个字,可谓是老夫平生杰作啊!”声音犹在耳边,人已渐远。
林纯与苏探晴两人之间感情经过许多波折,如今得到剑圣曲临流的公然支持,再无后顾之忧。飞身扑入苏探晴怀中,四手互牵,忘情拥吻,心中皆是畅美难言。
隔了不知多久,林纯才从苏探晴怀中探出头来,指着地下奇道:“外公写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正是剑圣曲临流刚才以指疾书所写下的:含敛之道!
含敛之道!见到这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苏探晴已体会到武学的至高境界。
大军赶至洛阳,敛眉夫人与段虚寸出城迎接。曲临流已有数年未见过爱女,在这等情形下相见,不免一番唏嘘。当下敛眉夫人与段虚寸将剑圣、苏探晴、林纯等人接入侯府议事,许沸天则亲自领人去城中四处张贴告示,一面将擎风侯谋反之事召告天下,一面安抚洛阳军民。
段虚寸将这几日情况大致说明。两日前,亦是苏探晴离开洛阳后的第五天,擎风侯率败兵赶回洛阳,敛眉夫人率洛阳士卒拒守城门不出,段虚寸则在城墙上痛斥擎风侯。摇陵堂中本还有不少人立场犹豫,见到擎风侯大败而归,再无迟疑,纷纷对段虚寸表明效忠之意,段虚寸这些年身为摇陵堂总管,本就暗中收买不少人心,接管摇陵堂亦是顺理成章,敛眉夫人反是退居次位。而擎风侯心知凭几十名残兵败将强攻洛阳无望,只好暂入金锁城中与安砚生等人汇合。
曲临流问道:“那蒙古高手铁湔可来了么?”
段虚寸答道:“铁湔率数十名塞外高手早已来到金锁城中,却一直并无动静。赵擎风前日回来后,铁湔于昨晚派人飞箭传书,信中不但约陈问风三日后在金锁城中一战,还着重强调此次比武无关国事,全按江湖规矩一决高下,为求公平起见,双方皆不得在比武前另生风波,更将派去刺探情报者弃尸金锁城外,言下之意是表明态度决意维护赵擎风。”
苏探晴细心:“铁湔申明只约陈前辈一人前去金锁城中么?”
段虚寸摇头道:“铁湔信中措辞激烈,看那意思此次约战绝不仅限于他与陈大侠之间,而是中原武林与塞外高手的一次大决战。”
曲临流沉吟道:“如今金锁城还有多少兵马?”
段虚寸道:“金锁城归安砚生所管辖,原只有两百多名摇陵堂弟子,风入松率近百名心腹手下入城,铁湔又带来了约七八十名塞外高手,再加上赵擎风的残兵败卒,共有近四百人。不过这几日里不断有人偷偷出城弃械投靠我们,如今算来已不足三百之数。而洛阳军力可达两万,加上曲前辈手下两千精兵,若依段某用兵之计,有把握在半日内攻陷金锁城……”
林纯忍不住插口道:“金锁城中只剩一些乌合之众,何必再出动大军,还是依江湖规矩解决吧。何况对方还有顾凌云为人质,若是大军强行攻城,只恐对方无望之下索性拼个玉石俱焚。”
苏探晴知道林纯心软,不忍见昔日摇陵堂中兄弟自相残杀。她虽对擎风侯恨之入骨,但毕竟十余年的父女情份尚存,此刻擎风侯末日临头,亦不愿落井下石,何况也绝不能坐视好兄弟顾凌云的安危不顾,轻拥着她出言表示赞同。
曲临流点点头:“老夫亦有此意,南刀北剑联合起来,倒要见识一下蒙古第一高手有何惊人的本事。”
段虚寸见到林纯与苏探晴神情亲密,自然猜出原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妒色:“这几日江湖人物来了不少,不少人仰慕剑圣风采,皆在府外等候,待段某给曲先生逐一引见。”
曲临流沉声道:“炎阳道可来人了么?”
段虚寸回答道:“赵擎风昔日一意对抗炎阳道,引起武林偌大风波,段某心中一直不以为然。如今赵擎风势尽,自当与炎阳道化敌为友,萧弄月与柳淡莲皆已赶到洛阳。”
曲临流赞道:“段先生有此仁厚之心,希望日后摇陵堂能在你手下重振雄威。”剑圣此次来洛阳可算是朝中钦差,此语一出,段虚寸接管摇陵堂之事几可定局。段虚寸面色不动,恭身谢过。
苏探晴心中暗叹,段虚寸野心只怕不在擎风侯之下,更是极会隐藏心思,剑圣与之初见岂能识破?正想有机会应该如何出言提醒曲临流,忽见许沸天匆匆赶来,先将军情禀报曲临流后,低声对苏探晴道:“有人急着要见苏兄与林姑娘,请快随我来。”
苏探晴想到杯承丈去塞外接顾凌云的母亲杜秀真,算来差不多已可赶回洛阳,莫非是师父要见自己?对曲临流告别声罪,急急与林纯随许沸天而去。刚刚出了侯府几步,冷不防被人一把抱住:“二弟、三妹,可想死大哥了。”两人定睛一看,大喜过望,原来却是结义兄长俞千山。旁边三山五岳人马齐聚,江南四老、苍雪长老等人皆在其中。
因为再过三日就是铁湔与陈问风约战之时,武林中谁也不愿错过这百年难遇的一战,稍有头面的人物大多已赶至洛阳,俞千山以振武盟盟主之名义,带着江南四老、苍雪长老等数百人浩浩荡荡前来,最是威风。
苏探晴记得在襄阳城见到俞千山时,他还不过是一名寻常江湖汉子,如今成为一统江南武林同道的振武盟主,言谈举止已颇有大家之风,心甚欣然。当初振武大会时为了要破坏铁湔的阴谋,苏探晴与陈问风暗助俞千山登上盟主之位,原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江南四老等人一来不甘被铁湔所利用,二来俞千山身为“小魔女”杜秀真之徒,统领江南武林亦算是名正言顺,迫于形势方才勉强表示支持。不料俞千山虽看似外貌平常,胸中却实有丘壑,加之重情重义,极明事理,近一个月下来将振武盟管理得井井有条,不但一众手下皆服,更因炎阳道与摇陵堂两强相争实力大减,振武盟已一跃成为武林中最具势力的帮派。
俞千山这些日子听到江湖上流言四起,一直担心苏探晴与林纯的安危,只是盟中事务太多无法分身,只能令手下四处打探消息两位义弟义妹的下落,亦在第一时间率众赶赴洛阳。如今总算见到两人安然无恙,方才放下一份心事。三人久别重逢,尽诉离情,惹得林纯又哭又笑。
又听旁边一人开口道:“数日不见,小姑娘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老夫本还等着苏少侠与你同去江南山庄作客,如今看来倒要先在洛阳讨一碗喜酒喝了……”却是明镜先生在一旁捻须长笑。
林纯脸嫩,知道明镜先生虽是大把年纪,却是爱开玩笑的顽童心性,瞪他一眼:“喜酒没有,本姑娘银针倒有一双,你要不要?”一句话惹得周围人尽皆大笑起来。
曲临流的声音悠悠传来:“纯儿不得胡闹,面对长辈岂可没大没小?”
明镜先生大笑道:“我若也有个这么乖巧伶俐的外孙女,可舍不得如曲剑圣一般重言相责。”
“老夫的宝贝孙女只有一个,你可休想抢走。”身随音到,曲临流从侯府中大步而出。剑圣虽是名满江湖,却一向久驻京师,诸人大多首次见到他,纷纷过来相见,一时场面混乱。
一个浑重的声音悠悠传来,压过噪杂喧哗,长叹道:“老夫一念之差,如今却是悔之晚矣。”曲临流只闻其声,立知对方内力奇高,乃是足可与自己一较长短的绝世高手,扬首发问道:“来者可是陈问风陈兄么?”
陈问风蓦然现身,拱手抱拳哈哈一笑:“曲兄果然是好耳力,陈某才一出口便被你认了出来。”
南刀北剑被誉为中原两大绝世高手,却一人久驻京师,一人游走江南,直到此刻方才相会。曲临流上前对陈问风还礼,奇道:“听陈兄刚才所言,却不知有何憾事?”
陈问风故作捶胸顿足状:“老夫一念之差将你的宝贝外孙女收为义女,算起来岂不是比你矮了一辈?”众人本道陈问风会道出什么惊人缘故,想不到竟是为此事,皆是哄然大笑起来。
曲临流早听林纯说过此事,哈哈大笑:“改日让纯儿重新再拜你一遭,陈兄若还不满意,就算比老夫高一辈也无妨?”两人眼神相对,双手互握,同声长笑,相惜之情溢于言表。剑圣风范淋漓、气度迫人;解刀游戏风尘、侠气凛然。两人本还暗有比拼之意,如今相见却各生敬重。
见到南刀北剑携手共抗塞外强敌,周围人顿时掌声雷动。
苏探晴与林纯慌忙上前拜见陈问风,陈问风眼望苏探晴道:“江湖虽传言你刺杀了郭宜秋,老夫却一直不肯相信。直到见了萧庄主,听了他的一番解释,才知一切都是针对赵擎风的计划。你能为了大局忍辱负重,甘愿背上刺杀郭宜秋的罪名,老夫总算没有看走眼!”
却见一身白衣手执长箫的萧弄月从人群中缓步走出,依然潇洒如旧,先见过剑圣,然后对苏探晴道:“赵擎风已被迫入绝路,‘断腕计划’无需继续执行,我已命人收回炎阳道对你的追杀令,并传信江湖你杀了严寒替郭大哥报仇之事……”眼望苍天,沉沉一叹:“郭大哥在天之灵若能看到赵擎风伏诛的一刻,泉下有知,亦必欣然。”
苏探晴眼中精光一现,在萧弄月耳边低声道:“萧兄放心,小弟已知真正刺杀郭前辈的凶手是谁。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亦会给萧兄一个交待!”
萧弄月愕然望来,他本以为郭宜秋必是死在严寒之手,听苏探晴语气似乎其中还另有隐情。
苏探晴心知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对萧弄月打个眼色,示意容后再叙。却在人群中看到柳淡莲带着梅红袖静立于不远处。见到自己的目光望来,梅红袖立刻别过头去,神情颇不自然。而柳淡莲却是一付心有所思的样子,与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想到梅红袖将自己与林纯诱入潜龙道之事,生怕林纯见到梅红袖又出波折,连忙转开视线。幸好林纯只顾着与俞千山说个不休,倒没有发现柳、梅二女的身影。
不久前江湖上还四处追捕浪子杀手,谁知他不但是炎阳道对付擎风侯的关键人物,更是振武盟盟主俞千山的结拜兄弟,还得到了剑圣的赏识,如今已成为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英雄,众人纷纷前来问安。苏探晴见到罗天湖与罗宜刚亦在人群中,上前欠身施礼道:“洪泽湖上一战,害罗庄主座船损毁,晚辈日后自当补偿。”
罗天湖慌忙道:“能结识苏少侠这等少年英雄,罗某心愿已足,你若再提什么补偿之事,便是瞧不起我天湖山庄了。”苏探晴一笑作罢。罗天湖父子看到周围诸人对他们皆颇有羡慕之意,不由有些飘飘然,似乎能与浪子杀手攀上交情已成了天下的荣幸。
人群中又闪出司马小狂、卫醉歌等人,与苏探晴一一相见。
苏探晴连忙问起顾凌云的情况,司马小狂叹道:“那金锁城中高手如云,铁湔那厮更是与手下操练了一套古怪的阵法,几乎让我等全军覆没。看来想要救顾兄弟只怕还要大费一番周折。”原来司马小狂与卫醉歌一直留在洛阳,伺机相救顾凌云。起初擎风侯府戒备森严,投鼠忌器下不敢贸然攻入,等擎风侯离开洛阳后,段虚寸立刻派人暗中联络两人,告知顾凌云被囚于金锁城之事。当晚司马小狂与卫醉歌率“七色夜盗”偷偷潜入金锁城,却仍被铁湔与一众蒙古高手杀退,折损了十几名兄弟。
苏探晴见司马小狂右肩、胸口都包着白布,卫醉歌亦是神情萎顿,隐有内伤,不由暗暗心惊。算来他们受伤已是五六日前的事情,却至今未愈,可见两人当时伤势极重。“盗霸”司马小狂的斫玉钩与卫醉歌的辞醉剑联手,再加上数十名“七色夜盗”是何等实力,又皆是精于飞檐走壁的轻身高手,却仍然惨败而归,可想而知铁湔有备而来,座下那数十名塞外高手各各身怀绝技,须得小心应付。想到自己上次来洛阳时段虚寸对此事绝口不提,已猜到段虚寸故意对司马小狂与卫醉歌等人透露顾凌云的下落,绝非什么好意,而是欲借刀杀人,心头暗恨。
苏探晴留意到人群中并未发现杀手之王杯承丈的影子。私下朝俞千山暗暗打听,得知杯承丈果然曾与俞千山会面,问清了杜秀真在塞外所住之处后方匆匆告别。默算与杯承丈在淡莲谷外一别后,已过了二十余天,此去塞外虽然路途遥远,若是快马加鞭来回亦不过十七八天的路程,纵然有所耽搁也早应该赶回洛阳,莫非又另生波折?转念想到师父行踪诡异,仿若神龙见首不见尾,又素来不愿与这些武林白道人物交往,只得先将此事放下。
萧弄月对苏探晴刚才的言语心存疑问,瞅个空当,把苏探晴拉到僻静处:“听苏兄刚才的言外之意,难道杀害郭大哥的另有其人?”
苏探晴肃容道:“小弟亦仅是推断怀疑,并没有十足把握,等查出真相再告诉萧兄吧。”
萧弄月看苏探晴神情郑重,虽满腹疑惑亦不便再追问。苏探晴似随意发问道:“不知江东去可来到洛阳了么?”
萧弄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是奇怪苏探晴追问江东去的下落。黯然长叹道:“我与柳谷主昨晚才至洛阳,江东去比我们早来几日。前晚夜探金锁城,却误中铁湔毒手,更被弃尸城外,惨不堪言……”
“什么?”苏探晴大吃一惊:“江东去死了?”他听段虚寸说派出的暗探被铁湔所害弃尸立威之事,本只道是普通的摇陵堂手下,想不到竟是江东去。
萧弄月奇道:“苏兄为何如此关心他?”
苏探晴按住心中震惊,脑中急转不休。如果江东去真的死了,那么他推断出来的“真相”就全然错误!想起一月前在襄阳城外听到铁湔说过江东去乃是他安插在炎阳道的内应,江东去又怎会被他所害?难道只是障眼之法,另外又暗藏毒计。不过铁湔此人心计太深,收买江东去之事真假难辨,炎阳道的“影子杀手”与蒙古人联手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传到江湖上不但耸人耳目,对炎阳道的名望亦有损无益。想到这里,苏探晴决定先不对萧弄月说出心头的怀疑,毕竟尚无真凭实据,“真相”还有待进一步证实,沉声道:“若无江东去之助,小弟亦难以成功击杀严寒。所以才关切他的下落,想不到洪泽湖一别,竟成永诀,实令人扼腕。”将洪泽湖上与严寒一战的情形详细说出,趁机询问江东去的来历。
“事到如今,‘断腕计划’已然无用,炎阳道中的一些机密也可告诉苏兄知道。”萧弄月缓缓道:“不瞒苏兄,江东去的真正身份乃是炎阳道中的‘影子杀手’,本是‘断腕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擎风侯事变后,就是他首先与段虚寸联络,才令炎阳道与摇陵堂在短期内化敌为友……”
苏探晴插口道:“摇陵堂与炎阳道对峙多年,江东去如何能轻易联系到段虚寸?”
萧弄月不答反问:“以苏兄的聪明才智,难道没有发觉‘断腕计划’中一个最大的破绽么?”
苏探晴一怔,灵光一闪:“你是说顾凌云故意被擒之事?”
萧弄月点点头:“若不是在摇陵堂中有内应,我炎阳道怎么会先令老盟主赴义,再让顾凌云涉险,徒折大将?”
“段虚寸!”苏探晴刹时而悟。顾凌云既能在移风馆中杀了齐通,自然早知道有埋伏,他却依然孤身前往,导致身陷囹圄,若不是摇陵堂中有一个势力极大的人可保证他的安全,又何须如此?而这个内应竟然就是摇陵堂的第三号人物——段虚寸!如此说来,段虚寸去关中找自己亦是整套计划的一部份。正如他事先所想到的,“断腕计划”中真正给擎风侯致命一击的人并非自己,而是段虚寸!也因如此,段虚寸才会知道他与顾凌云少年时相识,那正是顾凌云亲口告诉了他。而将严寒调离洛阳、诱反擎风侯、顺势接管摇陵堂等等举措亦全是段虚寸一手策划!
萧弄月续道:“段虚寸此人深不可测,绝不可轻视之,早在一年前便已暗中与炎阳道来往,还秘密来过几次金陵,与他接头之人便是江东去。江东去乃是顾凌云推荐入炎阳道中,武功门派知之不详,仅对顾凌云惟命是从。其人精通刺杀之术,数次替顾凌云出手刺敌立功从无失手,又不喜名利,便成为了我炎阳道中的‘影子杀手’。在顾凌云的示意下,也不知他用何方法与段虚寸取得联系,着手扳倒赵擎风,那时便已隐有‘断腕计划’的雏形。数月前洪老盟主病重,自知其命不久,便与郭大哥、顾凌云、江东去和我共同定下‘断腕’之计,先诱叛徒刘渡微出手刺杀洪老盟主,然后顾凌云千里追杀刘渡微后故意失手被擒,段虚寸向赵擎风推荐苏兄行刺郭大哥,江东去负责与段虚寸暗中联络,至于最后的刺杀计划连我也不知详情。想不到事情发展至今,郭大哥与江东去不幸遇难,顾凌云生死难料,惟有段虚寸借赵擎风谋反之机独揽摇陵堂大权,反而成了最大的赢家,此人号称‘算无遗策’,果然名下无虚,只怕我们全都落入他的算计中……”
苏探晴问道:“难道洪老盟主与郭护法当初定下‘断腕计划’时就不疑段虚寸有诈么?”
萧弄月道:“此计划乃是顾凌云强力推荐,并不惜亲身犯险。顾凌云侠气凛然,武功高强,投奔洪老盟主以来立功无数,极得手下兄弟爱戴,所以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坐上炎阳道第二护法的位置。他与赵擎风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我们都绝对相信他。而且也都知道段虚寸绝非久居人之辈,有足够的理由除去赵擎风。有他在摇陵堂中做内应,‘断腕计划’确有七成以上的成功把握!”
苏探晴闭目思索良久,缓缓吐出一句话:“江东去与郭老前辈可有仇隙?”
萧弄月何等聪明,立刻猜出苏探晴话中的意思,惊讶道:“难道苏兄怀疑郭大哥被江东去所杀?这……应该不可能,至少他没有出手的动机。”
苏探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道:“萧兄可亲眼看到江东去的尸体?”
萧弄月叹道:“那具尸体剑刃加身,残缺不全,极难辩认,何况小弟亦从未见过江东去的真面目,实不知真假。”
苏探晴一挑眉:“萧兄竟未见过江东去的真面目?”
萧弄月道:“他每次出现时都戴着面具,小弟曾听顾凌云说他被人毁容,所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面上稍露不悦之色:“苏兄无须多疑,顾凌云文武双全,豪气干云,不但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更有识人之能。江东去既然能得到他的信任,炎阳道中每一个兄弟也都绝对相信顾凌云的判断,何况江东去如今已然身死,小弟不愿对此再多加揣测。”
听萧弄月如此说,苏探晴暗叹一声,不再多言。他已把握到了一点蛛丝马迹,现在只要找到真凭实据印证自己大胆的猜想!
当晚以曲临流为主,段虚寸客陪,在擎风侯府大摆宴席,款待一干武林人士。此次洛阳之会云集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重要人物,实是近年难得一见的盛况。虽然两天后便是铁湔约战陈问风的日子,但诸人见当世两大绝顶高手剑圣、解刀齐至,岂会把铁湔放在心上,皆是放怀痛饮,宾主尽欢。
苏探晴本不喜这等场面,奈何林纯爱热闹,只好勉强相陪,幸好柳淡莲与梅红袖或是因为不便与林纯相见,并没有出席,倒免去些麻烦。苏探晴被一众江湖人物围住,饮了数十杯酒后,渐觉不胜酒力,借口如厕独自溜了出来,坐在花廊边上静思。
正好一名婢女端茶经过,见到苏探晴独坐,停下脚步问道:“苏公子怎么不去陪着你的林姑娘?”
苏探晴酒力上涌,正觉头昏脑涨,随口答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不知轻重,林姑娘乃是堂堂剑圣的外孙女,又岂会是我的?”
那小婢掩口笑道:“我们下人可都知道苏公子与林姑娘的事情,私下里都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苏探晴抬起头来,觉得小婢面熟,定睛一看:“咦,这不是小菊姑娘么?”原来正是敛眉夫人的近身婢女小菊,当日苏探晴初来洛阳时跟踪司马小狂到敛眉夫人的居所,因与小菊说了几句话,几乎害她被敛眉夫人斩去一条胳膊,所以印象极深。
小菊喜道:“苏公子记性真好,竟然记得我。”
苏探晴微笑道:“你现在不怕与我说话了么?”
小菊知道苏探晴随和,嘻嘻一笑:“夫人不在身边,我怕什么?”
苏探晴问道:“怎么我刚才在席间未见到夫人?”
小菊道:“夫人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在敛眉居中休息。因为客人太多人手不够,所以叫我来帮忙送茶。”
苏探晴微微一惊:“夫人患什么病?”
小菊脸上闪过一丝古怪之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夫人不让我们说。”
小菊的古怪表情自然瞒不过苏探晴的锐目,他微一皱眉,心想不管段虚寸如今有多大的权势,表面上敛眉夫人仍算是洛阳城之主,何况尚有她父亲剑圣曲临界流在场,纵是偶患小恙,如此场合不出面仍是有些蹊跷。酒意也醒了几分,低声道:“你且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
小菊对苏探晴极有好感,瞅瞅四下无人注意,将嘴附在他耳边轻轻道:“夫人近十几日来神情倦怠,动不动就觉得恶心犯呕,有时吃一点点东西都会吐出来,我们一些下人悄悄议论只怕是喜事,却不知夫人为何不让我们说出来……”
苏探晴猛然吃了一惊。擎风侯修习童子功之事自然不会让下人知道,而敛眉夫人如果真是有了身孕,她会与何人有私情?难道是……
“呆瓜,你怎么在这里?”原来林纯在厅中见不到苏探晴,便抱着驭风麟出来寻他,却正好将小菊对苏探晴附耳轻言的情景看在眼里,冷冷哼了一声。
小菊慌忙告退。苏探晴听了小菊的一番话正陷入沉思中,冷不防臂上巨痛,竟是被林纯狠狠揪了一记,惊跳起来,看到林纯脸蕴怒色,一时尚不明白她为何事生气,苦笑道:“以前你喝多了酒就会蒙头大睡,如今却学会掐人了,不知以后还会有何变化?”
林纯想到在襄阳城中大醉之事,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瞬即板起脸:“你刚才和小菊那丫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苏探晴这才恍然大悟,嘻嘻一笑拉起林纯的手:“摇陵堂的舞宵庄主名震江湖,原来竟也会吃醋……”
林纯甩了几下,挣不开苏探晴的手,瞪眼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无行浪子竟敢非礼本姑娘?”
看到林纯醋意横生的模样,苏探晴忍不住心头暗笑,喃喃道:“不知那天是谁强行让小弟与她共乘一骑,还是在数千士卒面前……”话音未落,胳膊上又中了林纯一记重手。大叫道:“姑娘饶命,小弟知错了,区区几千人马如何算得了‘大庭广众’……”
林纯被看苏探晴一本正经说笑的样子,一腔怒气早已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呆瓜,就会油嘴滑舌。你刚才到底和小菊姑娘说什么,还不给本姑娘快快如实招来?”
苏探晴心想敛眉夫人有身孕之事关名节,最好还是不要让林纯知道,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笑道:“既然林庄主嫌此处人多眼杂,不如我们去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林纯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她少女情怀初萌,一颗芳心早已牢牢系在苏探晴身上,心上人在身旁轻言温语,意乱情迷之下亦忘了追问小菊姑娘之事,啐道:“现在洛阳城中到处都是武林高手,哪有什么僻静之处,你还是给我乖乖的吧,休要疯言疯语。”
苏探晴轻拥着林纯,叹了一口气:“你与夫人的关系可好?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林纯沉思道:“夫人面冷心热,看起来一向极严厉,不要说下人,连义……赵擎风都不时受她几句抢白,可对我确是不错,名义上是我的义母,其实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我有什么心事也都愿意告诉她。对她一直心存感激……你为何会提起她?”
苏探晴不愿多言,眼望天穹点点繁星,转开话题道:“那你可知道我最感激的人是谁?”
林纯先后猜了杯承丈、陈问风等人,苏探晴都是含笑摇头。林纯赌气道:“若不愿意说就算了。”
苏探晴微微一笑,续道:“我最应该感激的人,却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
林纯奇道:“你说得是谁?”
苏探晴缓缓道:“记得我初入洛阳时,正值元宵佳节,城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亦如今夜一般。我在洛阳城中闲逛,为了救一个小孩子,竟与一位美丽的姑娘在空中牵手,那时我就想,若能与她此生携手,夫复何求?想不到如今竟然美梦成真,看来定是救那孩子感动了上苍,才让我能有这一场前世修来的缘份……”
林纯这才知道苏探晴说得是两人初见时的情形,心头感动,口中却道:“原来你这呆瓜心里还另外记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快说她是谁?”
苏探晴俏皮一笑:“说也奇怪,为何一看到你这个丑八怪,我竟然就想不起她是谁了。”
林纯气得又要揪苏探晴,却被他一把握住小手:“你若再掐我,我可真去找那位美丽姑娘了。”
林纯赌气道:“反正我是个丑八怪,你去找她好了。”
苏探晴哈哈大笑,在林纯耳边吹一口气,柔声道:“就算你真变成个丑八怪,我也只会做你的呆瓜……”
林纯心神俱醉,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句更动听的话语。念及与苏探晴一路上种种风波,只想再多听他几句绵绵情话,却是脸嫩说不出口,加之过往人多,亦不方便与他过份亲热。眼珠一转:“我想到一个僻静的好地方,你敢不敢陪我去?”
苏探晴眉宇含笑,正色道:“只要林庄主一声吩咐,刀山火海,小弟在所不辞。”
林纯嘻嘻一笑:“不如我们去夜探金锁城。”
苏探晴吓了一跳:“你当是闹着玩么?若是铁湔把你擒下当人质,连你外公亦要受他要胁。”
林纯不忿道:“铁湔也未必胜得过你我联手,你不敢去就直说吧,何必搬出外公做幌子?哼,刚刚还大言不惭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这么快就露马脚了。”
苏探晴拗不过她,只好道:“也罢,我们去先查看一下地形也好,却不要贸然入城。”
林纯其实只想与苏探晴独处,满口答应。当下两人悄悄出了侯府,往洛阳城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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