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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巫山传》在线阅读 > 正文 之七 春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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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作者:扶兰

之七 春水流

一、
东京城郊,黄叶满地,秋色醉人。
云阳观只是一个占地不过十亩的小道观,又隐在黄叶纷飞的山林深处,门前只有一条小径,穿过树林,连接通往东京的大道,行人稀少。此时日已西沉,观中烟雾袅袅,唱经声隔了苔痕足有半人高的粉墙传出来,在暮色之中,份外觉得苍凉。
黑漆剥落的观门后,一名小道僮时不时探出头来向外张望,随即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一名年长道士自侧堂中出来,拍拍小道僮的肩,问道:“龙门派的道友还没有到吗?”
小道僮摇摇头。
那年长道士诧异地搔着头道:“这可真奇怪了,凌虚子和清虚子向来都守时得很啊——你留心看着,我回去请示住持,看是不是派人去接应一下。”
此时,两名背负长剑的中年道士踏着满地黄叶,正穿过树林往云阳观而来,行色匆忙,却不时回头向身后张望。
身后并无异样动静。
那长方脸的道士吁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摆脱——”
一语未完,前方大树上有人轻轻一笑:“两位道长走得好快啊!”
一身月白衣裙的姬瑶花自树上飘然而下,笑盈盈地拦在他们前方:“两位道长这是要去云阳观了?云阳观中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在等着两位,以至于两位道长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指教我这个小女子呢?”
两名道士相对苦笑。那长方脸的道士说道:“姬姑娘,出家人不应有争斗之心。请恕我们不想与你交手。”
姬瑶花的眼睛在暮色中灼灼发亮:“凌虚道长太过矫饰了。若是不想与人争斗,龙门派在黄河急流之中修练鱼龙百变的身法和剑法,为的又是什么?今天这一架呢,两位道长是想打不也打,不想打也得打——”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身一伏,右足划了个半圆,扫起满地黄叶,带着森森寒气扑向那两名道士,缚仙索自乱舞的黄叶之中透入,缠向那两名道士的双足。
那两名道士身子一扭,当真如游鱼般分向左右两侧滑出了丈余,正打算分路逃走,姬瑶花轻喝道:“你们若是再逃走,我就去烧了龙门观!”
姬瑶花看起来的确是那种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女子。
凌虚子与清虚子只好停住了逃走的脚步,互相看看,拔剑指向姬瑶花:“既然如此,姬姑娘就不要怪我们得罪了!”
要想让姬瑶花不再缠着他们,也许只能想办法打败她。
两人出剑的同时,身形已经飞起,以身驭剑,以剑驭身,仿佛穿越急流的游鱼,穿过纷纷扬扬的黄叶,看看将要刺中姬瑶花时,姬瑶花双足抵地仰面后翻,让过了剑锋。凌虚子两人自她头顶掠过,迎上了两株大树;两人伸手在树干上一撑,身躯扭转过来,足尖点树,推动身形,如游鱼借助水流一般,借助穿越树林的夜风,向着刚刚翻身站起的姬瑶花回飞过来。
姬瑶花轻如落叶般飘飞起来,缚仙索在夜色中闪耀着绯红的淡淡光亮,缠向凌虚子两人持剑的手腕。看看已经缠住了清虚子的右腕,清虚子突然右掌一松,长剑落入左手,右手迅速扭动着,如水中长蛇般自尚未来得及收紧的缚仙索中抽了出来,随即又握住了长剑,反腕一剑削向缚仙索。
姬瑶花向后飘飞开去,攀着一株老树的枝桠,微笑道:“两位道长果然名不虚传,深谙鱼龙百变的自然之道。今日天色已晚,瑶花日后再来向两位道长请教,告辞了!”
她穿林而去,身姿轻盈得如林中飞燕。
姬瑶花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凌虚子两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将剑还鞘,转过身来,却见云阳观方向已有三枝火把迎了出来。
走在前面带路的是云阳观的那名年长道士,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凌虚子两人的师弟净虚子,另一人却是个背负长剑的年轻人,净虚子道这是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唐梦生看上去粗枝大叶、漫不经心的,与凌虚子他们所熟悉的那些戒律森严、行止谨慎的太乙观弟子大不相同,通报姓名之后,便朗声笑道:“久闻龙门派鱼龙百变的身法与剑法,深得自然之道,只是一直无缘见识。方才远远望见两位道友在和人交手,心里想着这一回大概有机会一饱眼福了,偏偏那个人走得如此之快,真是一大憾事啊!”
净虚子则不无担忧地向两位师兄说道:“那人是姬瑶花吧?”
凌虚子叹了口气:“可不正是?方才我们若是三人都在,倒是可以拦下她来,逼她一决胜负,做个了断。”
龙门三子,名闻一时;联手之威,更是少有人敢轻捋其缨。
唐梦生诧异地道:“姬瑶花的大名,我听说已久,好像这大半年来,她一直在找各家道友的麻烦,东京城外,方圆五百里内,没一处道观她未曾踏足。不是说她和小温侯已经订婚了吗?怎么小温侯还这么放纵她在外面胡闹?”
凌虚子苦恼地道:“且不说订婚只是传闻,谁也弄不清是否真有其事;就算真的已经订婚了,小温侯从军征辽,远在边关,也管不了这儿的事情啊!”
清虚子却笑道:“唐兄弟,你也要当心呢。太乙观的九派剑术,天下闻名,只是九华山道路遥远,姬瑶花又不会离开她弟弟太远,所以才一直没有去向你们讨教。难得紫府真人带着弟子上京,以姬瑶花的作派,说什么也不会轻轻放过你们的。”
唐梦生耸耸肩道:“她要找也只会找我那几位大有名气的师兄。”
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始终是安全的。
唐梦生随即又道:“家师明天在紫微观开坛讲道,我是奉命来云阳观送帖子的。还请三位道长与云阳子前辈一道,明天务必光临。我还要赶回城去向家师回报,就此别过。”
望着他摇摇摆摆地穿过树林,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步子,却在有意无意间暗合着穿林而过的夜风的流动,凌虚子若有所思地道:“紫府真人的这名俗家弟子,无论是心胸、气象还是格局,好像都与秀山秀水那些弟子大不相同啊。”
他的籍籍无名,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回到云阳观,却有一个最新消息在等着他们:小温侯已经回京了。
与小温侯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父亲的灵柩和败归的征辽大军。
二、
夜风寒凉,温侯府悬挂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灵堂的火盆前,小温侯将手中最后一刀纸钱放入火中,扶着已哭得木呆的母亲站起身来。
他戎装未除,只取去头盔,勒上了孝布。陪着他的梁氏兄弟也是一身戎装,风尘满面。
梁世佐说道:“小温,你也忙了一天了,先扶伯母回去休息吧。温世伯一向视我兄弟二人如亲生一般,我们就在这儿守一夜灵,也是应当的。”
小温侯令仆妇将母亲扶回房去,自己在灵前的薄团上坐下,答道:“我要在这儿静一静。你们两个还是先回去吧。”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梁世佑道:“白天里伯父来吊唁时就已经吩咐过,让我们留在这儿给你帮忙,你这会儿要赶我们走,那可办不到!来吧,我们一起陪温世伯。”
小温侯看看他们,对自己摇摇头,丢了两个薄团过去。
梁世佑坐下来之后,安静得片刻,便在他身后嘀咕着说道:“小温,你说姬大小姐会不会来吊唁?”
小温侯没有回答。倒是梁世佐答道:“论理她是应该来的。就算是相识一场的朋友,也不该不来;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小温侯望着灵柩出神。梁氏兄弟日日在父亲耳边大谈姬瑶花,父亲常说,班师回京之后,一定要见一见她。若说父亲心中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这定是其中一件。
也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微微牵动了一下,转过头望向灵堂外的幢幢树影。
灵堂外只有夜风呼啸,树影婆娑。
但是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徘徊犹豫的心情。黑暗中的人,欲进还退,欲走还留。
小温侯怔了一下,便向梁氏兄弟说道:“你们带着我府里的人先下去,没有我的话,不许进来,也不许偷看偷听!”
梁世佑不明所以,正待问个究竟,梁世佑却已经跳了起来:“好,我们这就走,保证不坏你的事!”
转眼间灵堂中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小温侯站在灵前。
夜风之中,终于有了一阵衣袂飘拂声。
姬瑶花悄然掠过庭院,足尖在檐下一点,翩然翻飞下来,落在灵堂之中。
灵堂中静寂无声,只听得见白烛的毕剥燃烧。
小温侯取过一炷香递了过去。姬瑶花默然接过来插在灵前,低头合掌,默祷片刻,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小温侯。她来到此地,已是在心中挣扎了许久,此时心神未宁,眼前的小温侯,眉宇之间又蓄积着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沉郁,令她平添了几分陌生之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之间,心中退意已生,正在踌躇,小温侯已说道:“你能来敬这一炷香,总算能让先父在天之灵放下一桩心事。”
姬瑶花心中一震,觉得自己走这一趟,大大不妥;但若是不来,只怕心中又不能安宁。
她定一定神,说道:“我听得外面议论,说令尊是血战殉国,所以这一炷香,无论如何都是应该来敬的。”
小温侯望着灵柩,面上虽然镇静,语气中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真要说起来,先父其实不是战死,而是给气死的!”
姬瑶花一怔。
小温侯接着说道:“这已经是我朝第二次出兵,与金人夹击辽国;但这一次又是大败而归,原本约定交给我们的燕云十六州,到底被金人攻了下去!号称天下精锐的禁军,和前次调发的厢军相比,不过是军服旗帜鲜亮一些罢了,同样都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进无锐气,退无章法!真不知道这些年来都是怎么在训练的!兵器监交付给征辽大军的各样兵器,毛病百出,神臂弓号称能射三百步,其实连一百五十步都射不到!先父所领的那枝左军先锋,本来已经杀入了幽州城的东门,但是后面的左军主力被一枝不到五百人的辽军一冲,便溃不成军,我们只能又杀出城来,眼睁睁地看着辽人堵上东门!到最后,还是金人攻下了幽州诸城,掳走所有子女玉帛,交到我们手里的燕云十六州,不过是座座空城!可是连我们自己也说不出问罪的话来,只因为那些城池原本就不是我们打下来的!”
小温侯胸中奔腾的怒意,令得寒风萧瑟的灵堂,似乎在刹那间已闪耀起烈火之色。
姬瑶花望着他按在灵柩上的左手,手背上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袖内。幽州之战,料来十分激烈,所以才会令小温侯也受了伤吧?
小温侯停了一停,语气稍稍平静了一些:“北疆世世传言,女真人不能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所以辽人每年都要搜杀数百乃至上千名女真成年男子。现在看来,这句传言的确大有道理。与金人夹击辽国,只怕是大为失策,去一弱邻,却来一强邻,正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国家自此多事。但是未战之前,朝野上下,没有人会想到,禁军竟如此不禁一战,金人又如此勇猛。若不练一枝真正能当大用的精兵出来,金人一旦南下,局面便不可收拾!”
姬瑶花默然听着,轻声说道:“我朝祖制,将不专兵,以免藩镇之祸。你如何能有机会选练精兵?即使练成,只怕也会在派上用场之前便招来种种猜妒,适得其反。”
小温侯出了一会神,答道:“我打算扶柩回襄阳祖坟下葬。温姓和家母的吕姓都是当地大族,聚居百年,村落绵延上百里,族人、庄户、村民和依附的流人,不下十万之众,从中选取三千精干男丁,并非难事;现任襄阳知府黄守堂黄大人,素来与先父熟悉,志气相投,我可以请他下一道公文,用整顿保甲制和乡兵制的理由来征募壮丁,交由我训练。三年守孝,足够我在襄阳练一枝精兵。至于朝野必然会有的猜妒——我现在只担心金人贪婪,又已窥知我朝虚实,不等我训练好这枝精兵便会南下——谁要猜妒,就由得他去好了!”
这些话说出来,小温侯觉得胸中的愤怒与郁闷都大大缓解。
他这番话,自幽州一战之后,便在心中反复盘旋,筹思已久,但事关国家大政,又有拥兵自重之嫌,是以即使在梁氏兄弟面前,也未曾透露分毫,为的便是担心他们——尤其是梁世佑——没轻没重地附合张扬;但此刻当着姬瑶花,却是脱口而出。
姬瑶花望着小温侯此刻神采飞扬的面孔,心中一阵怔忡,不觉道:“你是想只手撑天?”
小温侯回过身来,双目灼灼:“我不是‘只手’。梁氏兄弟肯定会跟随我。”
他盯着姬瑶花,无声地问着她的决定。
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令姬瑶花感到自己似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前,晕眩欲堕。
急速旋转的水流,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神秘,冥冥之中,在那暗不见底的水底深处,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在无声地召唤她呢……
她蓦地惊醒,转过头去望向灵堂外,方才的幻觉消失无踪。
树影中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侯爷,龙门三子来拜!”
虽然压低了声音,很奇怪的仍是字字清晰地传入灵堂来。
小温侯看看脸色微变的姬瑶花,心中明白这些与温侯府素无来往的道士,必是姬瑶花招惹来的。
他低声说道:“你要是不想见他们,就先到后堂坐一坐吧。家母一直想见见你。等打发走他们,也请你去看一看家母。她现在的情形不太好,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想你必定有法子劝解她。”
怎么会弄到去见小温侯的母亲了?这一来只怕她是越陷越深。
姬瑶花的脸上大大变色,还来不及想出回绝的法子,小温侯已经扬声说道:“三位道长请——”
她只有尽快隐入后堂。
总不能在灵堂中和龙门派的那些道士动手吧。
但是见到躲在后堂中的梁氏兄弟和温侯府诸多家仆脸上的神情,姬瑶花倒情愿自己留在灵堂中面对龙门派那些来找小温侯算她的账的道士。
三、
隔了飘扬的幔帐,小温侯和龙门三子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后堂来。姬瑶花本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温侯府的家仆来回穿梭,忙着给她端茶送水,送暖手小铜炉,踏脚小熏笼,宫样细点,时新果品;梁氏兄弟又在她耳边不停地谈论令他们险些气破肚皮的幽州之战。纷纷扰扰之中,什么也听不真切。
突然间小温侯高声喝道:“大梁小梁,你们出来,带上枪!”
看样子是说不拢,要动手了。姬瑶花不觉皱起了眉,抢在梁氏兄弟前面出了后堂,正待说话,小温侯已向后一退拦在她身前,头也不回地说道:“就让大梁小梁两人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出出心头那口闷气!”
梁氏兄弟早已经摩拳擦掌地扑入了庭院之中。侯府家仆在廊下又加了十数个大灯笼,照得庭中一片通明。
姬瑶花站在一根廊柱旁,望着庭中叱喝腾跃的梁氏兄弟和龙门三子;小温侯站在她身边。
旁观者清。看梁氏兄弟与龙门三子交手,比她自己和龙门三子交手,似乎更能看清龙门派的身法与剑术。夜风穿庭而过,龙门三子利用风势出剑和闪避,令她仿佛能看到黑夜中气流的变幻,如黄河中的水流。无论梁氏兄弟出枪是疾是徐,是刚猛还是阴柔,刺中的似乎都是水流,而非水流中的游鱼。
这样子打下去,龙门三子已立足于不败之地,要做的只是捱到梁氏兄弟力竭。
姬瑶花的眉头皱得更紧,回过头来道:“梁氏兄弟若是败了,你答应龙门派那些道士什么事情?”
她语气中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小温侯轻轻吁了口气。姬瑶花不知不觉间已经忘了在他面前保持那种刻意的尊重与距离,毫不客气地质疑他方才的决定。
小温侯答道:“我什么也没答应他们。就为了这个才打起来的。等大梁小梁他们出完这口闷气,我再去舒展一下筋骨。”
龙门三子,是送上门的箭垛。
姬瑶花看看他又看看梁氏兄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的百变手段,每次一遇上小温侯,便如撞南墙。
小温侯却又道:“他们说你这大半年来尽找各派道士的麻烦。你想做什么?不妨说来听听。下回再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也好有个准备。”
姬瑶花脸上的神情一僵,正想着如何回答,高墙外有人惊讶地道:“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怎么打得这般热闹?”
说话之间,那人已经越墙而入,翠色罗裙与血红披帛在夜色中闪着点点波光。却是明春水。
姬瑶花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够头痛了,明春水偏偏还要走到她面前来。
明春水看似要绕道而行,肩头的天罗带却蓦地里怪啸着飞卷向离她最近的凌虚子。夜风中的气流被罗带搅乱,凌虚子的剑式也随之出现一点紊乱,梁世佑的短枪立刻搠了过来。
凌虚子当机立断,撤剑后退,清虚子与净虚子随之后退。
凌虚子竖掌向小温侯行了一礼,说道:“今晚多有得罪,还请小侯爷不要见怪。姬姑娘,三日之后,也就是十五日的日落时分,贫道三人在云阳观候教。倘若贫道三人能赢得一招半式,就请姬姑娘就此罢手,不要再在我清净道门中惹起争斗。”
姬瑶花目光一转,答道:“日落时分——那么我回城时便是夜晚了,多有不便。道长若是当真有意做一个了断,我想定在正午时分。这样我无论是出城还是回城,都不碍事了。”
东京城墙虽高,要拦住姬瑶花,却也不能。
她选正午而非日落时分,必然有她的道理。凌虚子微变的脸色,更证实了这一点。
要对付凌虚子这些人,姬瑶花自是游刃有余。
即使在这个时候,小温侯心中也不觉微微一笑。
看着凌虚子三人离去,明春水奔到姬瑶花面前,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姬姐姐”,说道:“三日后我也和你一起去好不好?你看方才我一出手,那道士便露了破绽!对了姬姐姐,你为什么非得选正午呢?日落时分有什么不对?我想天色再怎么昏暗,我们也不至于看不清楚吧。”
巫山各峰,都是长年幽暗不见日色,她们都早已经习惯了在暗中视物。
姬瑶花道:“因为云阳观那个地方,正午时分没有风,日落时分却是山风最大时。”
有风便有强劲的气流。
明春水还是不明白,但是看姬瑶花的神情,自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当下很识趣地住了口,转向小温侯说道:“小侯爷,我一听到你爹爹战死的消息,就赶快来这儿看你了。你很难过吗?其实你不用太伤心。在我们那儿,战死的勇士,都会升天变成神灵的。我想你们这儿也一定会是这样。我是瑶光的未婚妻,按你们的规矩,是应该来给你爹爹上香的对吧?你不用陪我进去了,就叫他们两个给我带个路吧。”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言语之间,已经将自己和小温侯当成了一家人。说完之后也不管姬瑶花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径自跟着溜之唯恐不快的梁氏兄弟进了灵堂。
梁世佑看她上完香,一本正经地磕了头,忍不住说道:“明姑娘,姬大小姐好像并不怎么乐意承认你是姬瑶光的未婚妻呢。而且姬瑶光那小子一直躲在宫里的书堆中,好像也不怎么想见你吧。”
明春水不以为意地道;“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梁世佑疑惑地道:“姬瑶光那小子,有什么好?尖酸刻薄,老爱吊在他姐姐裙带上——”
他没敢往下面说,因为明春水瞪人的样子,的确很凶。
明春水道:“你们当然不喜欢他了,谁叫他老和你们小温侯作对?哈,他一定将你们气得半死,对不对?我就最喜欢看他整人的样子了。我想要论起聪明来,连姬姐姐也比不过他!”
她脸上那种一提起姬瑶光便满溢欢喜的神情,令得梁氏兄弟浑身不自在。梁世佐谨慎地道:“明姑娘,你和姬姑娘真的很不相同。好像你就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唔——嫁入姬家,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管——”
明春水的眼睛眨了几眨:“这有什么不对吗?”
是没有什么不对。平常妙龄少女,最关心的,也不过就是如何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吧。
但是明春水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得一点也不像巫山弟子,这就不能不让人觉得太不正常了……
四、
长夜漫漫,街道之上,挑着食盒叫卖的小贩都已归家,只有更夫“小心火烛”的喊声与锣声在回荡。
姬瑶花飞掠过长街的身影突然间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她身后,轻声喝道:“出来吧!”
于观鹤拈着长须,慢慢地踱了出来,微笑道:“看来姬师妹真是耳目通灵,什么都瞒不过你。夜色已深,姬师妹就算不便在小温侯府上留宿,小温侯也该派人送你一程才是。也许姬师妹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住的地方?”
姬瑶花转过身来:“于师兄原来一直在跟踪我。不知于师兄有何见教?”
于观鹤道:“谈不上什么见教。不过是因为这大半年来,姬师妹太过胆大妄为,令得各家道友都来向我抱怨,说如果姬师妹再不收敛,便要发动道门各派联手来制服姬师妹与幕后筹谋的瑶光。恰恰官家最近又下旨征召各地道门入京,参同契,求天机,证仙道,若是道门各派当真要联手来对付姬师妹,这个机会当真是再方便不过。所以我来劝一劝姬师妹,多为你自己和瑶光的安全着想,善自珍重。”
姬瑶花一笑:“如此说来,我真要多谢于师兄的一番好意了。于师兄这番话,我会转告瑶光,他日若有机会,再来面谢于师兄。”
她向来对于观鹤防范甚紧,今晚却突然变得这么通达,反而令于观鹤暗生疑虑,沉吟一会才道:“明天九华山太乙观紫府真人会在紫微观开坛讲道。紫府真人是江东天师道之泰斗,太乙观九派剑术也久享盛名,紫府真人更被称为江南武林第一人。姬师妹若真的有意参详各派道家的心法与武功,何不循正道而行,求见紫府真人,与太乙观诸弟子共同参详?若有紫府真人出面介绍,姬师妹再要与其他各派共参大道,自然容易得多了。”
姬瑶花欲笑不笑地盯着他:“于师兄与紫府真人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这个引见之责,瑶花是不是可以托付给于师兄呢?”
于观鹤拈须而笑:“姬师妹与瑶光若真有此意,这引见之责么,我自是当仁不让。”
姬瑶花的笑容忽地一变而为怒容,缚仙索自袖中蜿蜒而出缠向于观鹤的同时,咬着牙说道:“可惜我从来就不相信于师兄你有何善意!”
于观鹤拂尘挥起,挡住缚仙索的缠绕,身形旋转之际,拔出了背负的长剑,挑向缚仙索的中段,心中不免疑惑。姬瑶花平日里就算磨好了刀子要宰人,也会面带微笑、温婉可亲地下手;今晚却似乎沉不住气了,连带得缚仙索的飞舞也大见浮躁之象,无复往日的温柔缠绵。
姬瑶花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缚仙索蓦地在空中拐了一个弯,缠向对街的小楼,带动她身形飞往对街。
于观鹤追了上去。难得有一个姬瑶花心浮意乱的好时机,如何能够轻轻放过?
姬瑶花飞掠的速度极快,于观鹤起步又晚了一瞬,眼看距离越拉越大,斜刺里忽地飞来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尖哨着自前方击向姬瑶花的双腿。姬瑶花疾奔之中不及止步,只能借着前冲之势,硬生生扭转身躯,向后一翻,让过那暗器,那暗器击在她身后的屋顶上,碰得粉碎,却原来是暗中那人不知从何处随手揭起的一片屋瓦。
这一停之间,于观鹤已经追近。
而暗中那人接连掷出的几片屋瓦,无论是出手的力道还是把握的时机方位,都极是精当。姬瑶花转眼之间已陷入前后夹击之中。
但是暗夜中传来明春水的叫声:“姬姐姐,你等等我呀!”
于观鹤不觉一惊,他并无把握同时对付姬瑶花和明春水,攻势立时停了下来。
暗中那人也停住了手。
姬瑶花向对街横飞了过去。明春水的声音也跟着变了方向,远远地向城南去了。
于观鹤向暗处道:“贫道于观鹤,是何方朋友暗中助我?可容贫道当面谢过?”
暗处悄无声息,想必那人不肯露面。
于观鹤等了一等,只得离去。
良久,自一处屋檐下翻出一个人影,却是紫府真人的那名俗家弟子唐梦生。四面望望,悄无人迹。唐梦生吁了口气,拍着胸口,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还以为那道士在追女飞贼呢,却原来是于观鹤在追姬瑶花。幸好没有糊里糊涂地打伤姬瑶花,否则麻烦就大了。唉,这东京城,还真是热闹,跑到屋顶上睡觉,都不得安宁。还是回去吧,免得师父查到我房里没有人,又要挨训。”
他施施然跃下屋顶,摇摇摆摆地向紫微观方向行去。
接近观墙之际,他心中忽地一动,不觉停住了脚步。
身后并无人踪。
但是他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有如猎人打量猎物,渔翁打量鱼儿。
唐梦生脑中浮出姬瑶花的身影。暗夜之中,他并未看清姬瑶花的容貌,留在印象中的,只有那白衣白裙、翩然翻飞的身影,还有夜色中灿若流星的一双眼睛。
如果暗中跟踪他的人真是姬瑶花……她会不会误认为自己是紫微观的人而将这笔账记到紫微观的头上去?
唐梦生回过身来,拱手长揖,低声说道:“是姬姑娘吗?在下太乙观弟子唐梦生,方才虽然有得罪之处,不过不知者不为罪,姬姑娘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唐某这样的无名之辈计较吧?他日若有机会,唐某定当登门谢过!”
他等了良久,直到那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消失,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纵身跃上高墙,奔向他们师徒下榻的紫微观后院客房。
推窗之际,唐梦生突然停住了手。
大师兄秀山平板的声音自漆黑的房间内传了出来:“梦生,你刚才在墙外和谁说话呢?我记得你在东京城里并没有这种会在半夜里跑来见你的亲友吧?”
唐梦生度量了一下距离,心知秀山不过只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而不可能听清楚内容,当下一笑道:“我向来有个爱自言自语的毛病,秀山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师兄等了我很久了吧?是不是师父叫你来抓我的?”
一边说一边跳进窗去。
秀山在暗中答道:“师父倒是知你甚深,猜到你就不会这么老实地呆在观里等着明天的讲经大会,所以叫我来警告你别四处乱跑,却没料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唐梦生笑道:“是,是,我以后一定乖乖地在房里睡觉。东京城的夜晚,好像比白天还热闹呢,的确不是个躲清静的好地方。师兄等了大半夜,想必也辛苦了,我就不留师兄你了,请——”
房门“哑”地一响,秀山飘了出去。
唐梦生关上门,对自己叹口气,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喃喃说道:“要是秀山你知道我刚才碰上了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你那张石板脸还能不能板得起来?”
五、
姬瑶花回到自己下榻的会宾楼客栈时,已是凌晨时分。
她翻入窗内时,心中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轻声说道:“瑶光,是你吧?”
凌晨时分,正是天色最黑的时节,房中暗不见人,只听得见姬瑶光细微的呼吸声。姬瑶花走到他身边坐下,微笑道:“瑶光,你在等我吗?”
姬瑶光淡淡地道:“上灯时分我就来了。你是去温侯府了吗?”
他来迟了一步,没能拦住姬瑶花。
姬瑶花静了片刻才道:“瑶光,无论去还是不去,我都觉得心神不安,乱梦颠狂。”
姬瑶光震惊地望着黑暗中姬瑶花那双光波迷蒙的眼睛:“你的困扰,已经如此之深了吗?”
姬瑶花轻轻说道:“我去温侯府,本来是想解开这困扰的。但是……瑶光,在温侯府中,我已经生了幻觉。出来时遇上于观鹤,也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应对自如。龙门三子约我十五日的午时在云阳观做一了断,可是我却感到心中并无把握。明春水的出现,更是令我不安。瑶光,以前我能够超然于众生之上来救他人,可是现在,我却要首先救出自己。”
姬瑶光注视着她,感觉得到她心中的挣扎与迷乱。
他默然许久,说道:“我们离开这儿吧。”
姬瑶花摇摇头:“不必。小温侯的父亲停灵七天,便要运回襄阳祖坟安葬,之后他会在襄阳守孝三年。我只要躲过这七天——啊不,该是六天——便行了。”停了一停,她微微一笑:“瑶光,你猜我今晚还遇上了什么人?猜不到吧?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唐梦生这个人,名不见经传,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注意他。但是今晚一见,我觉得他这个人大不简单。这个人看起来非常散漫随心,其实头脑冷静,处事明断,更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灵敏触觉,居然能够发现我的跟踪并且很快断定跟踪的人是我。紫府真人藏着这样一柄利器不肯示人,不知心里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哦?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兴趣呢?”
姬瑶光沉吟着道:“听你的描述,我觉得唐梦生这个人心思很深,必定比秀山秀水那几个一板一眼的家伙难对付得多——不过肯定也要有意思得多。明天紫府真人在紫微观开坛讲道,唐梦生肯定要随行,这倒是个与他结交的好机会。”
姬瑶花叹了口气:“明天你不能去紫微观。我想不但是于观鹤,就是明春水,也会在那儿等着你。”
此时天色渐明,透入房中的一线晨光,照亮了姬瑶花鬓边一枝碧沉沉的玉凤钗,姬瑶光一怔:“这枝玉钗哪儿来的?”
姬瑶花看起来有些心虚,勉强笑一笑:“小温侯的母亲给我插上的。”
姬瑶光霍地站了起来:“你——”
但是姬瑶花紧接着说道:“我看得出她已经是个油尽灯枯的人了。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我无法拒绝。”
姬瑶光冷冷说道:“你不能拒绝的是小温侯吧。”
他觉得胸中呕得难受。小温侯自从初次上当之后,他们便再没有占到上风。连他自己也只能对着瑶花大发脾气,真要遇上小温侯,仍旧是苦无良策、屡撞南墙。
他望望窗外的晨光:“如果今天我不去紫微观,又如何才能与太乙观结交?紫府真人被称为江南武林第一人,又是江东天师道之泰斗,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如果错过他,我们肯定会后悔的。即使会遇上于观鹤和明春水,我自可坦然对之,又有何关系?瑶花,我不是你,明春水也不是小温侯。所以我可以面对,而不需要回避。”
姬瑶花烦恼地皱起了眉:“但是我会心乱。”
姬瑶光恼怒地道:“乱你心的不是我!你要是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
姬瑶花默然许久才道:“你去紫微观,我负责引开于观鹤或是明春水。有石头和孙小香在你身边,只对付他们之中的一个,还是绰有余地的。”
姬瑶光俯身向窗外打了声唿哨,过了片刻,窗外的小巷中传来一声唿哨,车声辘辘,停在了窗下。姬瑶光临走之时,忍不住回过头来说道:“瑶花,这儿不是温侯府,你不用再戴着那枝碧玉钗四处招摇了吧?”
姬瑶花横他一眼,一掌将他送下楼去。
六、
紫微观是皇家道观,紧挨着御苑后墙,规制宏大,庭院尤其开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道观是当今官家继位时才兴建的,殿堂虽新,却没有参天古树,毕竟少了几分古雅气象。
庭院中挤满了道士与俗客,等着紫府真人升坛讲经。秋阳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地投在众人的身上,嗡嗡议论之声,淹没了风中的树叶哗哗声。
正当盛年的紫府真人,终于由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陪同着登上讲坛。唐梦生坐在讲坛背后的长案前,百无聊赖地摇着笔杆,等着记下紫府真人的讲经以及与听众的对答。
之所以选定他来记录,是因为他写得一手飞快的草书。
唐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圣人诚不我欺啊。”
紫府真人所讲的其实都是他早已熟知的内丹之术,只不过每到一地,总会比照本地风光来阐明道理,于是他只好每次都得费心记下这些新的章节与语句。听众的提问也无甚新意,唐梦生的手虽然不曾停下,却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看得旁边磨墨的小师弟秀松直皱眉头。
纷纷扰扰之中,突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钻入他耳中:“真人讲内丹之术,不知对晚唐轶书《赤松子养生论》中所说的‘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这两句话作何解释呢?”
唐梦生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部书。紫府真人初时还以为这是提问者杜撰出来有意想难倒他,毕竟北方各派道门向来与称尊江东的太乙观不甚投机;但是坐在讲坛旁的于观鹤低声向他说道:“紫府道兄,这位便是我曾向道兄提到过的姬瑶光。”
紫府真人不觉“哦”了一声,心知姬瑶光在禁宫之中攻读道藏已近一年,以他的博闻强记,见过这样一部轶书、这样一句话,不足为奇。
龙出于水,虎生于火,才是自然之理;姬瑶光所引的这句话,看起来甚是不通。紫府真人注视着他说道:“姬施主所见的轶书,可是善本?”
如非善本,只怕多有错漏之处。
姬瑶光哂然一笑:“应是翰林院手抄敬献宫廷的善本,并无错讹。”
唐梦生握笔的手停了一停,探出头去想看清楚有名的姬瑶光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人,但是人头攒攒,他又坐在讲坛后,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讲坛两侧坐着的人的后背,只得对自己摇摇头,又缩回身去记录。
紫府真人沉吟了许久,庭院中一片寂静,都在等着他对这句大违常理的话如何解释。
紫府真人终于慢慢说道:“据我看来,火者,人身阳刚之正气也;虎者,意喻人心之张扬激奋也。虎生于火,本是常理;但若是火势太盛,虎气太重,必会焚毁人之本身,需以阴柔卑下之水来节制烈火之虎,故有‘虎向水中生’之语。‘龙从火里出’,大理应是同此。不知姬施主以为如何?”
姬瑶光默然片刻,拱手一笑:“真人见识超卓,瑶光受教了,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再来向真人求教。”
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秀松悄悄儿向唐梦生说道:“这不像在求教,倒像在故意拿难题考师父了。亏得师父解说精妙,要不然那姬瑶光可要得意到天上去了。”
唐梦生叹道:“也别高兴得太早,没听他说以后还要来向师父求教?”略一回想,不觉笑了起来,自语般道:“姬瑶光这个人,这样聪明又这样不肯收敛锋芒,倒真有意思。”
他的确很想见识一下姬瑶光和他那位同样有名的姐姐。
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
紫府真人本想在讲经会散后留下姬瑶光来好好谈一谈,不想姬瑶光却在他重新开始与听众对答时悄然退场,倒令得他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一名姬家老仆临走之时,特地挤过人群递上了一封信。
大弟子秀山拈量着手中薄薄的信笺,看看讲经坛上侃侃而谈的紫府真人,决定还是等到讲经会散后再递上去。
七、
姬瑶光的马车沿着御苑后墙外的官道慢慢驶过。石头和孙小香一左一右坐在车夫的两边。姬瑶光靠在车壁上,嘴角噙着微笑,仿佛刚刚放下钓饵、算定鱼儿必然会上钩的渔翁一般心满意足。
马车突然停下了。
姬瑶光掀开车帘,却见明春水笑盈盈地拦在官道之上,她身后还跟着梁氏兄弟。
难怪得姬瑶花没能拦住她。有梁氏兄弟在旁边护驾,姬瑶花想必根本就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吧。
姬瑶光的脸色变了数变。明春水却一直那么笑着,朗声说道:“瑶光,你怎么不去温伯父灵前敬香,却跑到这儿来听什么讲经?”
孙小香转过头向姬瑶光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姬公子,明姑娘还没过门,就已经拿出河东狮子的架势来管束你了。今后真成了亲,那可怎么得了?这可真应了老人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姬瑶光开始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的无奈了。明春水自有她一番道理。无论他翻出什么手段来,总当不过她拿定一个主意百折不回。
石头同情地看着他:“姬兄弟,看样子你不去是不行的。”
老实说石头对小温侯始终存着三分敬畏。梁氏兄弟就等于是小温侯的影子。他们两人跟着明春水来押姬瑶光去温侯府……石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拦着不放人。
孙小香偏偏又道:“我觉得我和石头也应该去敬香的。温老侯爷毕竟是殉国,就算素不相识的人,这炷香也不能不敬,何况我们多少还算与小温侯相识。要不然我回去后必定会被师祖和师父狠狠处罚的。石头更应该去。姬公子你可别忘了石头的师父和小温侯是知交。”
姬瑶花头痛地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们行不行?”
来温侯府吊唁的人极多,姬瑶光一眼望见灵堂与大门之间的人流,便后悔得要命。他这一来,可不是成了戏台上的猴儿了?人人都想看一看见识见识。
明春水大大方方地走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在灵前跪下,清清脆脆地说道:“温伯父,我带瑶光来祭拜你,你一定很高兴吧?你已经是天上的神灵了,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和瑶光噢。”
姬瑶光恨不能堵住所有人的耳朵。
在灵堂之中,明春水的欢喜笑语本来甚是不合礼节,但是她说来却又如此自然,仿佛温老侯爷并非死去而只是升天成神,令得众人心中的悲伤之情无形中冲淡了许多,本是肃穆静哀的灵堂,因为明春水的到来,更因为她的言笑,平添了一种明丽温暖的气象。
出来之后,明春水当仁不让地与他一同坐进了车内。
姬瑶光叹了口气:“这车厢让给你和小香吧,我坐外面去。”
明春水伸手拦住了他:“你这是干什么?我迟早都是你的妻子,同坐一辆车又有什么关系了?”说着扬声叫道:“走吧!”
马车启动之后,明春水又兴致勃勃地说道:“瑶光你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来找你吗?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到。这大半年里,我可做了不少事。先是回家将我的嫁妆准备好,然后去姬家拜见各位长辈,再由一位伯父陪同着到了巫山县城里的姬氏老宅,将老宅的房舍全部翻修了一遍,被褥衣服,也都重新裁制了。唉,看起来都是些琐碎小事,做起来可真的很累人。不过我累得很高兴。等到你回家,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了。”
姬瑶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留守老宅的吴妈那些姬家老仆,如何被明春水支使得团团转,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她背后不但有姬家的长辈认可,有朱逢春那个巫山县令撑腰,更有翠屏峰为她的依峙。
姬瑶光感到全身无力,无可奈何地靠在车壁上,听着她如一只快活的小鸟儿般在自己耳边说个不停。
八、
姬瑶花正在姬瑶光下榻的御柳街杨家客栈中等着他。
明春水不待她开口便抢先说道:“姬姐姐,我知道你有话跟我说,不过我现在已经很饿了,等一会再说行不行?”
姬瑶花淡然一笑:“远来是客,自然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来陪我说话。”
明春水“呀”了一声道:“在这儿我可不能算是客人。”转念又道:“可惜现在是住在客店里,要不然我倒可以下厨做几个菜来让姬姐姐你和瑶光尝一尝。我的厨艺可是顶好的,在翠屏峰上,这十年里一直都是我下厨。师父那个人,这几年来一日比一日寂灭,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一打坐就是好几天不吃不喝的,要不是我变着花样弄给她吃,我看她早就饿死自己了。”
姬瑶花与姬瑶光对视一眼,心中若有所悟。
午后姬瑶光照例要小睡一会。石头和孙小香知机地避得远远的,留给明春水与姬瑶花说话的地方。
她们坐在窗前,午后的秋阳澄明如水,透入房内来。
姬瑶花打量着面前的明春水,许久方才说道:“甘净儿也曾在我们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她对我的态度,和你大不相同。”
明春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迎着她的注视:“姬姐姐不能拿我和甘净儿相比。她来找瑶光是别有用心,自然会对姬姐姐你百般奉迎。我只是为了喜欢瑶光才来这儿的,自然用不着那样奉迎姬姐姐你。”
姬瑶花微微一笑:“你真的无求于我们?明师叔早在去年冬天便已入寂灭之境了吧?否则你又怎么会丢下她下峰来?见到明师叔的样子,你心中真的不曾畏惧、不曾害怕?”
明春水坦然答道:“师父这几年那种渐渐儿万念俱灭、自己断绝了自己的生机的样子,我怎能不害怕?我害怕我会跟她一样。所以我才不去走她的老路。师父她年轻时,那样热心于世人世事,巫山乡民,敬她为‘翠屏观音’,她向我爹爹要我做弟子,我们整个白虎部都非常高兴。我不明白师父她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没有姬姐姐你的本事,也没有瑶光的聪明,找不出其中原因。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学师父。我不想去作救苦救难的‘翠屏观音’,只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和他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这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花沉思地看着她:“我记得你只在巫山县衙中见了瑶光一面,就决定要嫁给他。”
明春水的眼睛闪亮:“喜不喜欢一个人,自然是第一眼就知道了;更何况我早就听说过瑶光的很多事情。姬姐姐,我一直想问你呢。我觉得小温侯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喜欢你了;你刚刚见到他时,心里又是怎么样的?”
明春水冷不防问出这个问题来,姬瑶花脸上不觉腾起一片晕红,别过头去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明春水吐吐舌头,转而说道:“姬姐姐,就算为了我是翠屏峰弟子这一点,你也不该赶我走啊。就让我来帮你和瑶光,好不好?我的天罗带和你的缚仙索,是相生相克的对手,自然也最能互相配合。”
姬瑶花回过头来,审视她许久,莞尔一笑:“你说得不错。十五日你和我一起去云阳观会会龙门三子吧。”
姬瑶光午睡起来,见到明春水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中不觉一怔。而明春水迎面撞见他时,脸上居然会泛起淡淡的羞红,更是令他暗自皱眉。
看明春水离去,姬瑶光在窗前坐下,疑惑地打量着姬瑶花:“瑶花,你刚才答应她什么了?你不会是将我给卖了吧?”
姬瑶花微笑:“我卖得了你吗?我不过是答应让她留下来。”
姬瑶光恼怒地站起了身:“你还说没有!”
姬瑶花轻声道:“我想看清楚她这个人。瑶光,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想,也许她就是陪你一生最合适的人。”
姬瑶光大大震惊了,坐下来,倾身向前,盯着姬瑶花的眼睛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瑶光,我心纷乱。师父她当年放纵自己的心沉沦不返,是为了不想重蹈师祖的覆辙,错失之后痛悔终生;可是再往前面追溯,神女峰历代弟子,无论是选择沉沦还是选择遁世,都无法真正做到去留由心,以至于最终颠倒狂乱、自绝于人世。是进亦难,退亦难。而我——也许我面对的人与她们所面对的人都不相同,我要做的事也与她们要做的事迥然有别。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巫山云雨任飘摇’;更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样的境界才是‘巫山云雨任飘摇’。前路渺茫,我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倘若能为你找到一个真正能陪你一生的人,我便能放手施为,再无顾虑,也许反而能在绝地中寻出一条生路来。”
姬瑶光默然良久,慢慢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我,你又如何能寻到这条路?没有你,我又如何能在尘世中安下这颗心?”
他俯下身来,将头靠在姬瑶花手臂上,姬瑶花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的额上,仿佛又回到幼时,静静感受着彼此的血流与心跳,感受着另一个身体带给自己的温暖与宁静。
九、
十五日午时,龙门三子在云阳观外等到的不是姬瑶花,而是明春水。
她身后的马车上,石头和孙小香一左一右坐在车夫身边,重帘低垂,车壁一侧,镶着一面小小的镂花木窗,隐约可以看见人影,想必姬家姐弟就坐在里面。
明春水笑盈盈地道:“三位道长,我既是瑶光的未婚妻,又是姬姐姐的师妹,所以今天这一阵,我先代姬姐姐出战。我以一对三,自是不能久战,所以我要定下三炷香的时间;三炷香的时间里,三位道长若是能赢得了我,姬姐姐自然会出来接战;若是不能么,那就请三位道长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先回去看好你们的龙门观再说吧!”
孙小香将一个小铜炉放在马车的踏脚板上,点燃了第一炷香。
明春水肩上笼的血红罗带在这同时呼啸着卷向龙门三子。
凌虚子三人立刻分开,各占一角,正当前锋的清虚子挺臂一剑,刺向天罗带的梢头,尖锐的剑气,如破水而入、分开急流的鱼喙。
天罗带倒卷回去,明春水的身形斜斜飞出,掠过清虚子身旁时,蓦地一挥左手,袖中一道黑影闪过,清虚子急退数步,但仍是被抓裂了道袍的一角,那道黑影重又缩回到明春水的袖中,竟然无人看清是什么兵器。
天罗带回旋呼哨,抽向守在左翼的凌虚子。
如果单单是天罗带,凌虚子三人完全可以借助罗带卷起的冷风与气流,立足于不败之地;但是明春水袖中所藏的古怪兵器,每每于风生水起之时,突出一抓,抓裂了气流,也扰乱了他们的身形剑法。几次交手之后,他们总算看清,明春水袖中所藏的,是一只精巧的虎头铁钩五指抓,伸缩之间,有如活物。
看起来如此明丽活泼、开朗温暖的明春水,用的兵器却这般凌厉辛辣。
而更令凌虚子三人心惊的,还是明春水动手之际那种罔顾自身的气势。
他们三人多年联手,早有默契;向来是凌虚子主守,清虚子主攻,净虚子攻守兼备。明春水挥起天罗带拦住净虚子、五虎爪攻向凌虚子时,清虚子挥剑刺向她后背,用的正是攻其所必救的围魏救赵之法。但是明春水却没有收回五虎爪来格挡身后这一剑,相反却叱喝一声、去势更急地撞向凌虚子怀中去。凌虚子向后疾退,仍是被抓裂了胸前衣襟,抓出了五道血痕。而明春水的后背也被剑尖刺破,只是长剑去势已尽,才未能深入。
孙小香高声叫道:“第一炷香已经燃完!”
第二炷香将要燃完时,明春水又受了三处剑伤;而凌虚子三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云阳观的住持,一脸愁容一身寒酸的老道云阳子,看得脸上的愁容更深。
不待第三炷香点燃,云阳子击掌叫道:“大家都住手吧,这样子打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
凌虚子三人同时收剑向后退去。明春水也住了手,仍是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受伤之处渗出的血迹,已将她的翠色罗裙染红,但是她很小心地没有让天罗带沾染血迹。
云阳子耷拉的八字眉微微颤动着,长叹道:“明姑娘,天罗带,五虎爪,贫道当年都曾见识过的。据说天罗带代代相传,饱饮鲜血,洗之不净,以至于咒怨纠集恶灵不散,易生狂魔之性,所以翠屏峰才会皈依佛门求取解脱。令师祖为此而不愿将天罗带传给令师。却不料你还是披上了这条天罗带。今日看你如此慎重地对待天罗带,不让它因为沾染主人之热血而引发狂魔之性,贫道心中大感欣慰,还希望明姑娘你能善始善终,驭使得当,不为它的戾气所动。”
明春水一笑:“我还不知道老道长和翠屏峰曾有过一段交往呢,难怪得对翠屏峰了如指掌。多谢老道长忠告,我自会小心的。”
望着她登上马车,辘辘而去,云阳子长叹一声道:“有了明春水,姬家姐弟,真是如虎添翼。凌虚道友,这件事情你们已经管不了啦,都回龙门观去看好你们自己的门户吧。”
凌虚子诧异地道:“明春水未必就比姬瑶花还难对付?”
云阳子慢慢地道:“方才我说的那番话,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我曾经亲眼见过明春水的师祖明若心以天罗带血战阴山群盗的场面。平日里那样温柔可亲有如静水观音的一个女子,挥舞血染的天罗带时,却完全变成了魔母,四十八名盗贼,无一生还,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绝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明春水会不会是又一个明若心?我不希望由你们来验证。”
凌虚子三人默然不语。
清虚子受伤最重,包扎伤口时,回想着明春水动手时的辛辣,摇着头道:“姬家姐弟养这么一头不知什么时候会亮出爪子的猛虎在身边,就不担心反受其害?”
一直沉默着的净虚子突然说道:“他们这车辙的痕迹不对。这辆车上,不可能有六个人。”
净虚子出身于洛阳一个世世相传的捕头之家,耳濡目染,看人看事,自是格外细致入微。
他这么一说,凌虚子和清虚子都是一怔。
这么说姬家姐弟只来了一个人。石头和孙小香都在此地,姬瑶花不可能将她弟弟一个人丢下,所以不在此地的只可能是姬瑶花。她弄这空城计,为的又是什么?
云阳子沉吟着道:“姬瑶花是想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
凌虚子道:“她想求证龙门派的武功心法,所以才一直缠着我们斗——”说到此处,凌虚子的面色陡然一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姬瑶花让明春水拖住我们,她自己会不会是去龙门观偷经书了?”
他们三人都在此地,龙门观中只怕是任由姬瑶花来去自如了。
凌虚子三人再不迟疑,立刻告辞赶回龙门观去,希望还来得及在姬瑶花找到藏经石窟前拦住她。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云阳子慢慢转过身,向着山风初起、黄叶始飞的林中说道:“看也看够了吧?”
唐梦生哈哈一笑,拖着小师弟秀松跃下树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云阳子面前,长揖到地,说道:“晚辈是背着家师来看热闹的,还请道长包涵则个。晚辈这就告辞,以免惹得道长生气。”
说完之后立刻扬长而去,云阳子想说些什么也晚了。
他只得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道:“于道友,你也看够了吧?”
于观鹤哈哈一笑:“原来于某并未瞒过云阳道长的耳目,惭愧惭愧!于某告辞了!”
留下云阳子在那儿摇头叹息。
十、
孙小香帮着明春水裹好伤口,说道:“好啦,姬公子你可以进来啦!”
姬瑶光重又坐回车厢中,孙小香即刻退了出去。
车声辘辘,不紧不慢地驶向东京城。
明春水盯着姬瑶光:“喂,云阳子的那番话,有没有吓坏你?你怕不怕我会突然之间狂魔之性大发、撕碎了你?”
姬瑶光懒懒地道:“云阳子当年,虽然差点儿成了你的师祖公,可他也未必比我更了解翠屏峰。”
明春水眼珠一转,即刻明白过来:“你是说云阳子就是当年绰号‘一醉解千愁’的杨愁?这老道一副潦倒模样,就算年轻上三四十岁也好不到哪儿去,师祖怎么会看上他?真是莫明其妙!哈,我明白他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变成我的师祖公了,一定是被师祖使天罗带的模样给吓跑的!胆气这么小,也难怪得只能窝在这么一座破破烂烂的小道观里!喂,你会不会也被吓跑?”
姬瑶光微微一笑:“你自然是见过峡江之中的暴风和急流的,不过你是否注意到,它们摧毁的,往往只是树木与船只,而不会是小草与木片?翠屏峰弟子,世世信佛,向来兼具菩萨心肠与霹雳手段;天罗带的狂魔之性,其实只会被对手的凶暴激发;若面对的是弱如细草的对手,即使饮了主人之血又如何?更何况我不会与你为敌,又怎么会害怕?”
明春水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回答说,你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呢。”不过她随即又变得高兴起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比我们自己还要了解翠屏峰呢!我真开心你不害怕我,不会被我吓跑!”
孙小香探进头来笑道:“你当然吓不倒他了。有姬姑娘那样一个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姐姐,姬公子肯定是从小吓到大,什么阵仗没见识过?还怕明姐姐你的狮子吼?”
明春水一掌拍向孙小香,孙小香咯咯一笑,向后一闪躲了开去。
姬瑶光仰靠在车壁上,暗暗叹了口气。
瑶花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好尽快将他从眼前这样的尴尬局面中解救出来。
十一、
洛河畔的龙门观,孤伶伶地悬在山顶,日夜俯视着涛涛河水。晨星寥寥,远远望去,龙门观黑沉沉的身影,突兀地耸向天空。
前方山路陡峭,马车不能再走了,凌虚子三人下得车来,打发走马车,疾步上山。
留守的七名弟子、五名香火道人与三名小道僮都昏睡未醒,凌虚子三人见诸人并未受伤,顾不得救醒他们,径直奔向后院的藏经石窟。
石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净虚子守在门口,凌虚子与清虚子举着松明进内查看。
祖师爷龙门道人的石像下,安放经书的石盒看起来并未被人触动过。清虚子松了口气,凌虚子却仍不放心,打开石盒来查看。
石盒一开,隐隐便有一线脂粉清香飘出。虽然稍纵即逝,对于凌虚子两人来说,已经警觉;更何况第一本经书的封面上还染着一点淡淡的胭脂。
三本经书,却完好无损。
如果姬瑶花当真来过——而且她很有可能的确来过,为什么不带走这经书?
清虚子愤然道:“据说姬瑶光那小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姬瑶花只怕也有这本事。她必定是将经书全都记在了脑中!这和盗走经书又有什么两样?我们这就赶回东京城去找她算账!”
凌虚子摇摇头:“我们没有证据。石窟里的机关和经书都完好无损,没有人见过姬瑶花在这儿出现。一点胭脂远远不足为证。她要一口否认,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清虚子更是恼怒:“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姬瑶花和我们交手多次,也看过了我们三人和别人交手的情形,再与经书一对照,两相印证,龙门派的剑法心法,只怕尽入她手中了!”
凌虚子说道:“难道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只能让我们三人知道,绝不能再向任何人提起。如果姬瑶花真的来过,她选择强记而不是盗走经书,摆明了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我们也不必担心姬瑶花会将此事张扬出去。”
龙门派的剑法心法被盗看,说出去不但毁了龙门派的百年威名,连带整个中原道门都脸上无光。
这个哑巴亏,只能咽到肚子里。
关上石门,净虚子忽然说道:“恐怕姬瑶花盗看的不只我们一家的经书吧。”
只是谁都不想张扬出去,以免自曝其短。
清虚子左思右想都不服气:“我们这藏经石窟的机关,可是洛阳最好的大匠建造的,我就不信姬瑶花一点儿都没触动机关、留下痕迹,我们再回去仔细查看查看!”
凌虚子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你忘了姬瑶花有个登龙峰的师弟了吗?登龙峰的土木机关之学,天下称绝,姬瑶花要想学点儿操纵机关的皮毛,当真是易如反掌。”
净虚子思索着道:“我们虽然不能硬指姬瑶花盗看经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挽回局面的。相信姬瑶花要强记下这三部经书,必得花不少时间;她离开龙门观,不会太久。我们这就赶回东京城去拦截,不让她有时间有机会将经书录下来;一个人硬记下的东西,时间隔得长了,便会渐渐忘记。”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出来查看昏睡的众人,却是中了迷药。龙门观向来练丹,观中诸人,多少通晓一些药理,却会中了迷药。清虚子一边往一名小道僮头上泼冷水浇醒他,一边愤愤说道:“这想必是姬瑶花从阎罗王那儿弄来的迷药,所以才这般厉害!”
吩咐诸弟子与道人不得向外人泄露此事,好生看守门户,凌虚子三人即刻启程赶往东京,希望还来得及赶在姬瑶花录下经书之前拦住她。
龙门观中重新静寂下来。
静悄悄的藏经石窟中,突然闪起一片柔和的淡淡光芒。
姬瑶花左手中托着一颗夜明珠,自龙门道人的石像后姗姗而出,将夜明珠放在石像的双足之间,席地而坐,打开石盒,将第三本经书展开了放在神案上,自怀中取出一盒胭脂一枝画眉细笔,铺好一张白罗帕,就着珠光抄写第三本经书。
凌虚子与清虚子只想到查看机关有无破坏、经书有无盗走,却怎么也想不到姬瑶花居然还躲在石窟之中。
姬瑶花咬着笔杆,微笑着自语般道:“你们也太高估我了,我可没有瑶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过嘛,我有的是更牢靠的笨法子。”
画眉笔醮着胭脂,轻轻落在白罗帕上。
十二、
夜色沉沉,姬瑶花的马车在通往东京的官道上疾驰。赶车的汉子白天里早已得了重赏,说定了到东京后还有一份重赏,鞭子挥舞得份外精神。
赶到东京城外时,才只后半夜光景。一直闭目养神的姬瑶花探出身来四面看看,打发走车夫,越墙而入,向自己下榻的会宾楼而去。
风紧霜重,姬瑶花不觉感到一丝寒意侵骨而来。
她蓦地惊醒。
侵骨而来的不仅仅是寒意,更是刀气。
新月宝刀划破夜空削向她后背。姬瑶花身子一伏,回首望月,右手五指虚张,拂向甘净儿握刀的右腕。
甘净儿反腕一刀划向她的右手。
姬瑶花右手一沉,在甘净儿手肘上轻轻一托,新月刀走空。
但是她背后铁血箫已破空而来。
姬瑶花前后受敌,即刻仰天倒向地面,双足飞起,分踢向伏日升与甘净儿的下盘,逼得他们向后略退之时,缚仙索趁机舞起,缠向对街一座店铺大门外的廊柱。伏日升与甘净儿自左右两侧同时攻至,姬瑶花的身躯急速扭曲,竟从新月刀与铁血箫的夹击中滑脱出去,借助缚仙索飞掠向街道对面。
甘净儿“咦”了一声,追了上去。
伏日升起步追赶之际,忽地伸手抄起一片飘落的衣襟。方才姬瑶花自刀光箫影中滑脱出去的时候,毕竟还是被新月刀割下了一片衣襟。
伏日升暗自叹息。她这种奇妙如游鱼的身法,看起来还不够熟练啊,居然就拿来对敌了。
姬瑶花虽然借助了缚仙索,仍是被甘净儿拦在一处房顶,伏日升随即赶到,又形成了夹击之势。
伏日升出箫的同时说道:“姬师妹,你不是我们两人的对手,还是认输吧!”
姬瑶花不答,刀光及身之际,突然间身躯又是一扭,左足在屋顶上一点,推动整个人自新月刀下横穿了出去,铁血箫自她背上掠过,姬瑶花又一次脱出了他们的合围,但是新月刀却削断了她一缕鬓发。
若在开阔之处,甘净儿要赶上姬瑶花自是不在话下;但是东京城的大街小巷,房屋错落,曲径横斜,姬瑶花毕竟比她更熟悉地形一些;而姬瑶花那奇特的身法,也令得甘净儿与伏日升难以适应,是以虽然两次截住了姬瑶花,又两次被她逃脱,一直追到一处高墙之外,甘净儿才再次截住了她。
月凉如水,赶上来的伏日升忽地取出一方白纱巾,俯身在地上的暗红斑点处轻轻一擦,映着月色举起那沾上了血迹的纱巾,叹道:“姬师妹,你已经受伤了。”
甘净儿横过刀,蓄势待发。
姬瑶花靠墙而立,含笑道:“去年在巫山时,净儿师妹想来是因为得刀不久,运刀之际还颇有破绽。大半年不见,净儿师妹的刀法,长进很快啊,这全亏了伏师兄你教导有功吧?铁血箫与新月刀的配合,想必也花了伏师兄不少心血。伏师兄和净儿师妹筹谋大半年,想必对某样东西是志在必得了?”
伏日升一笑:“姬师妹向来聪明过人,怎么会不明白我们的用意?”
冷风之中,姬瑶花身上受伤处的血迹很快凝固,在白衣之上映出数点暗红。她轻轻拢一拢鬓发,沉吟一会,说道:“起云峰的驻颜之术,韩师姐是告诉了瑶光而不是我,事后我也没有想到要瑶光转告与我。我可以给你们一件信物,你们自己去找瑶光,他自然会交给你们。”
伏日升注视着她说道:“我原以为你绝不会让步。”
姬瑶花笑而不答,转而说道:“这件信物,你们可小心拿好了——”
一语未完,左手扬起,一个黑乎乎的铁球呼哨着击向甘净儿,甘净儿生怕那球中有古怪,不肯用刀去格,向侧旁闪了开去,铁球迎面飞向了伏日升。伏日升也闪了开去。“啪”地一声响,铁球击在对街的墙上,反撞回来。伏日升猝不及防,横箫一格,听得球中“叮”地一响,心中立刻知道上当了,但已迟了。
若是那铁球只有一层机关,一触即开,伏日升也不至于上当;眼见得铁球撞在墙上,并无异样,他这才选择以铁箫格挡。方才在墙上的一碰,已经触发了第一层机关;伏日升这一格,恰恰震动撞开了第二层机关,铁球弹开,有如莲花盛放,一篷细针自花中迸射出来,伏日升迅速向后仰倒,但是距离委实太近,仍有数枚细针射入了他的面颊;甘净儿惊叫一声,挥刀格落十余枚细针,两枚细针却仍是射入了她的右颈。
缚仙索飞出,缠住那盛开的铁莲花,又收了回去,姬瑶花笑吟吟地说道:“伏师兄,净儿师妹,这些白眉针细如牛毛,最好尽快拔出来,免得它顺着血流钻入你们的身体里去。”
甘净儿的身子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却,带着哭腔叫道:“伏师兄,你快快替我拔出来呀!”
只是那针实在太过细小,捏不住针尾,如何着力?
伏日升苦笑道:“这铁莲花必定是方师弟专门为姬师妹你制造的防身暗器吧。方师弟想不出这么刁钻的玩意儿,想必是你的主意了?”
姬瑶花脸上的笑容有如鲜花绽放,柔声说道:“是谁的主意又有何关系呢?伏师兄,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去找一截细线,穿过针眼,自然能将这白眉针拔出来了。两位可要慢慢走哦,以免血行太快、赶不及拔它便钻进净儿师妹的脖子里去了!”
她飘然而去,留下伏日升苦笑着哄着甘净儿平静下来,将方才那面白纱巾用力一扯,撕成两半,抽出一根丝线来,就着月色,穿针引线,小心翼翼地将甘净儿右颈上的两枚白眉针拔了出来。
甘净儿惊魂初定,这才感到伏日升方才低头在她颈间寻找细针时呼出的热气已然褪去,夜风吹得颈间冰凉,心中忽然觉得怅然若失,仿佛刚刚自温暖的绣楼中堕入这寒冷的街道。
转过头看见伏日升面颊上插着的几枚细针,甘净儿“哧”地一笑,接过那面撕破的丝巾,抽出丝线来,踮着脚替伏日升拔除脸上的细针。她个子娇小,即使惦着脚,伏日升也得半蹲下来,才能让她俯下头来寻找针眼。甘净儿温软的身体带着淡淡的暖香,扑面而来,令得伏日升的心神一阵恍惚,只觉得甘净儿微微嘟着嘴、专注地盯着他的脸的神情,比她以往的所有面貌都更令人心动神摇。
远远的长街尽头,隐在黑暗中的姬瑶花抿嘴一笑,掉过头去,悄然离开。
十三、
晨光初现,冷风中隐隐有一点花香,想必这附近便是某个大户人家的花园。
姬瑶花蓦地一惊。这样深秋季节,东京城中,除了冷香凝重、难以及远的菊花,怎么还会有如此浓香的鲜花?
花香一线,顺风送来。这不是庭院中自然飘散的花香,而是被吹管遥遥吹向她的花香。
姬瑶花立刻闭气,取出一面罗帕,用随身水袋中的清水打湿了,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口鼻。
于观鹤的身影已然出现。
姬瑶花皱皱眉,不想和他纠缠,正待提气飞奔之际,忽然觉得心头一缕暖意摇曳而生,直达喉头,心中一惊,便停住了脚步。
于观鹤微笑道:“姬师妹,龙门三子一直守在瑶光的住处附近,只怕你现在不宜去见瑶光,不如暂到我处休息几天。”
姬瑶花立定不动,暗自摄气想要化解胸中那点无名暖香,闻言只淡然答道:“龙门三子未必拦得住我。”
于观鹤叹道:“你骗龙门三子在云阳观和明春水决战,自己却跑到龙门观去盗经。龙门三子不想张扬其事,却不知紫府真人已然知晓,并且派了座下四名弟子秀山、秀水、秀松和唐梦生从旁协助龙门三子来拦截你。”
姬瑶花凝神打量着他:“于师兄你也认为我盗走了经书?”
于观鹤一笑:“姬师妹岂会做这样的笨事?但是空穴来风,不为无因。所以姬师妹你最好还是先避一避风头,待我从中斡旋解说之后,再行出面为好。”
胸中那点暖香正在向四肢蔓延,姬瑶花暗自皱眉。于观鹤这一回制的是什么香?如此霸道!只是她也太大意了,摆脱了伏日升和甘净儿之后,心神放松得太快。
于观鹤已经踏着七星步,大袖飘飘,拔剑攻来。
姬瑶花腰肢一拧,向侧旁连退丈余,缚仙索缠住身后一株柏树,带动她身形向树梢急升上去。
密密的树枝中,突然刺出一柄长剑,凛凛然有凌云之气,姬瑶花一惊之下,身形堕下,仓促蒙上的面巾被树枝挂落。于观鹤迎面一掌,袖中暗香幽幽,被掌风逼送而来,沁人肺腑。闭气不能长久,姬瑶花本待再蒙上面巾,树上那名年轻道士已然跃落在她身后,与于观鹤已成前后夹击之势。
姬瑶花一连变幻三次身形,才躲过那道士自身后刺来的一剑,裙裾旋转,左足飞起,踢向那道士执剑的右腕,逼得那道士向一侧闪避时,踢出的左足却在中途一转,足尖点上了于观鹤的长剑剑身,绵劲之力顺着剑身攻向于观鹤的右臂。于观鹤右臂微微一酸,出剑随之迟滞了一瞬。
只这一瞬之间,姬瑶花已飞掠而起。
于观鹤两人紧追不舍。
奔过几条街道,姬瑶花已经感到真力不继。她连日奔波,抄写经书之后又忙于参详,本来就已疲累;与伏日升和甘净儿缠斗之后,又吸入那令人心神迷离的异香,疾奔之际,散入肺腑,脚步不由得便慢了下来。
转过一条小巷,前方赫然是一堵高墙,墙内隐隐透着灯光。
这院墙看起来气势不凡,必是哪个富贵人家,想来人丁众多、房舍也众多,她尽可往女眷闺房里一躲,料得于观鹤和那名道士也不能跑到人家闺房里去搜她;她一个孤身女子,论外表又如此温婉,定能让这户人家对她生出同情之心而加以庇护。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累了,还是不要那么拼命地跑,找个地方舒舒服地服地躲一阵再说吧。
身后于观鹤与那道士已经追近。姬瑶花再不迟疑,挥出缚仙索,缠住高墙内一株枣树,飞越过墙头。
一越过墙头,姬瑶花便呆住了,真气一滞,砰然跌落在地。
高墙内是一片极为开阔的演武场,刚刚练完长戟的小温侯,正取过家仆送上的汗巾在擦汗,与他对练的梁氏兄弟,则已将汗巾丢给家仆,正端起热茶来喝。
姬瑶花砰然落地,三人同时望向这边。
梁氏兄弟含在口中不及咽下的茶水同时喷了出来。姬大小姐居然会这么狼狈地摔倒在地上,而且还身带血迹、衣裙碎裂、鬓发散乱……
追过墙来的于观鹤和那年轻道士,与姬瑶花一般吃惊地重重落在地上,于观鹤一定下心神,立刻拱手道:“原来这是温侯府的后园,贫道多有得罪了。”
说完便与那年轻道士即刻离去。
姬瑶花已站起身。梁氏兄弟不敢再看她,生恐姬大小姐被看得恼羞成怒、寻他们出气。
小温侯抓起自己挂在兵器架上的外袍掷了过去。
姬瑶花迟疑之中,不自觉地伸手接住了外袍,裹在身上。
她在奔逃之中,本是不择方向,却原来在下意识里,仍是有所选择。
怔忡之间,小温侯已走了过来,审视着她被新月刀削去一片的鬓发和身上的几处血迹说道:“昨天紫府真人来吊唁先父时,和我说过你去龙门观盗经的事情。”
姬瑶花皱起了眉:“紫府真人真是多管闲事,这又关太乙观什么事?更何况他只要和龙门三子一对质,就会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拿走他们的经书!”
小温侯道:“龙门三子不想张扬此事,紫府真人也是偶然得知。他来问我,也是希望能将此事和解,以免你和瑶光成为北方道门的共敌。”
姬瑶花很想再反驳几句,但是头脑中已开始昏昏沉沉,只想好好儿歇息一阵,眉头不觉皱得更紧,说道:“这件事情回头再说,总之我没有拿走他们的经书!”
一边说着一边往演武场边的一带小花厅走去,径直进了小花厅侧旁的小厢房,将门一关,丢下一句话:“不要打扰我!”便再无声息。小温侯本想叫人来为她清洗伤口、上金创药,也来不及开口。
梁氏兄弟看看被关在门外的小温侯,相对而笑。梁世佑啧啧叹道:“姬大小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倒是一点儿不见外了。”
小温侯懒得理会他们,只道:“你们两个就守在这儿吧。我想紫府真人马上便会来找我了。”
丢下他们两人在小花厅中充当门神。
梁世佐说道:“姬大小姐受伤这件事情,我们应该派人去通知姬瑶光的,小温一定是忘了。”
梁世佑嗤之以鼻:“告诉姬瑶光那小子干什么?叫他来搅局?小温才不会这么笨!”
十四、
不过半个时辰,紫府真人的使者已经前来求见,却是他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唐梦生坐下来之后,拱手笑道:“家师本待派大师兄秀山前来,但是又觉得秀山师兄这个人,性子刚硬,说不定会与小侯爷发生不必要的误会;秀水师兄呢,又太过圆融,有些本应实说的事情可能会出于种种顾虑而迁延下来;至于秀松师弟,他刚刚和于观鹤道长一起;围堵姬姑娘,这会儿还觉得不好意思来见小侯爷,于是唐某便勉为其难了。”
小温侯盯着他道:“我正想问一问你,姬姑娘身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唐梦生迎着他的目光,忽地又是一笑:“小侯爷这种盯人法,胆子小的会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呢。”随即又正色道:“秀松师弟虽然有些莽撞,但是他绝没有伤姬姑娘。他说他和于观鹤截住姬姑娘时,姬姑娘就已经受了伤。”
小温侯逼视他的目光并未放松:“已经受了伤——令师弟也算是紫府真人的入室弟子,这种情形下还要和于观鹤联手来截击她?”
唐梦生搔搔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小侯爷,这个嘛,还要请你包涵。若论单打独斗,只怕普天下没几个人能奈何得了你那位姬大小姐,也不怪所有想对付她的人都要联起手来。”
朱逢春和梁氏兄弟常常是开口闭口“姬大小姐”,唐梦生顺口说来,却也如此自然。
小温侯沉吟一会,说道:“她对我说得很清楚,她并没有拿龙门观的经书。”
唐梦生诧异地道:“我想姬大小姐自然不至于在这个问题上欺骗小侯爷。既然如此,龙门三子又为什么要追堵她?”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小侯爷,只怕姬大小姐早已经将经书强行记了下来或者干脆抄了下来。嗬嗬,龙门三子不想张扬,却又如此着紧地堵截姬大小姐,岂不是欲盖弥彰?”
小温侯审视着唐梦生:“龙门三子既然不想张扬此事,太乙观为什么还要插手?”
唐梦生一笑:“大江南北的道门各派,虽说是花开两地,究其本源,还是同气连枝,若是不知道此事,倒也罢了;既然知道,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不但是太乙观,就是其他各家,若是知晓此事,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说,小侯爷,唐某想请小侯爷劝一劝姬大小姐,不必为了这样一件事情与天下道门闹得不愉快。”
小温侯微微一笑:“我向来只知道太乙观是江东天师道之领袖,现在看起来,太乙观隐隐然已经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心胸了。”
唐梦生叹息道:“小侯爷这句评语,太乙观愧不敢当。说一句老实话,还请小侯爷不要见怪。姬大小姐要去龙门观盗经之事,还是我得知之后转告与家师的——小侯爷且慢动怒,且听我说。我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太乙观此时若置身事外,只怕姬大小姐得手之后,下一个目标便会选中太乙观。所以太乙观插手此事,其实只不过为了自保。”
这的确像姬瑶花姐弟会做的事情。唐梦生虽然从未见过他们,倒是对他们知之甚深。
小温侯“哦”了一声道:“那么紫府真人意下如何?”
唐梦生道:“家师也不希望事情闹得太大。我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情,还是让龙门三子与姬大小姐当面说个清楚比较好。”
小温侯沉思不语,良久方道:“你转告他们三位,姬姑娘目前在我府上养伤,有什么事情,到我府上来说。”
唐梦生笑着站起身来:“唐某一定转告。”
小温侯既然将这件事情包揽到身上,也就是摆明了架势不希望太乙观再来插手。
不过他想他们应该还是可以信任小温侯的公正的。
十五、
唐梦生赶到御柳街杨家客栈旁边龙门三子下榻的柳家店,通知他们去温侯府。凌虚子一直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姬瑶花入观盗经之事;唐梦生这么一说,不由得暗自懊恼,形诸于色。唐梦生心知他不希望此事张扬,一笑道:“凌虚道长,唐某只是奉小温侯之命来传个话,别无他意。至于小温侯为什么要请道长过府一见,更是不知究里。”
他心中暗自好笑。龙门三子既然要玩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自己倒也不妨陪着他们装糊涂装下去。
说话之间,唐梦生与凌虚子几乎在同时警觉地看向窗外,窗外那人格格一笑,不及逃走,已被越窗而出的凌虚子和唐梦生截在院中,净虚子和清虚子随之跟了出来。
窗外那人原来是姬瑶光身边的那名峨眉弟子孙小香。他们在监视姬瑶光的同时,姬瑶光也在监视他们。
孙小香眼看自己脱身不得,左手忽地一扬,打出一枝蛇焰火箭,尖哨着钻入天空;孙小香在这同时高声叫道:“姬姐姐在温侯府!他们要去温侯府!”
杨家老店只隔了一堵墙,火箭一出,石头转眼间便从那边墙上翻了过来,与孙小香联手拦截凌虚子三人。
石头的齐天棍甚是迅猛,孙小香的长剑又古怪刁钻,凌虚子三人结成阵势,攻守兼备,固然是不惧他两人的联手,但想要摆脱他们两人的缠斗,一时间却也不能。而耳中听得杨家老店的后门外,车声辘辘,想必姬瑶光已经驾车赶去温侯府了。
唐梦生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加入战阵。
他一加入,石头两人立时便感到了压力。凌虚子当机立断,喝道:“清虚子留下,净虚子跟我走!唐兄弟,回头我再去向令师致谢!”
追出两条街后,他们已经赶上了姬瑶光的马车。净虚子突然叫道:“师兄,不对,这马车跑起来颠簸得厉害,车上只怕没人!”
凌虚子急提一口真气,纵身掠上马车,那车夫吓得大叫起来。凌虚子的长剑已挑开了车帘。
车中果然空无一人。
这是老套之极的调虎离山计,偏偏他们就是不曾识透。
凌虚子恼怒地道:“我们立刻赶到温侯府去拦截他!”
虽然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墙过屋的,大大有失身份,当此之时,他们也已经别无选择,只希望还能赶得及在姬瑶光进温侯府之前拦住他。
离温侯府不过一条街时,他们总算截住了策马而来的姬瑶光与明春水。姬瑶光望见他们,微微一笑,明春水已自马背上跃起,血红的天罗带狂啸而来,冷风飒飒,将凌虚子两人圈在罗带当中。姬瑶光策马自一旁穿过,驰向近在眼前的温侯府。
天罗带的变幻,凌厉无端,搅扰得空中气流也是纷乱无章,五虎爪就在这乱流中倏隐倏现,迫得凌虚子两人因为把握不住气流的变化而手忙脚乱。他们那流畅多变的身法剑法,借重的是空中气流,但一旦这气流为对手控制、无章可循,他们的剑法身法,都大受影响。
上一次在云阳观外交手时,明春水还不曾想到通过控制气流来影响他们的招式身法。不过短短两天,便已寻找到这样制敌之先的方法。如果这是因为姬瑶光看过他们的决斗之后从旁指点的缘故,岂不是姬瑶光在得到经书之前便已经抓住了他们的弱点?
凌虚子和净虚子想到此处,心中的震惊令得他们的剑法更生散乱之象。
而姬瑶光已经进了温侯府。
侯府的守门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两人与明春水在大门前缠斗,天罗带扫过之处,连带得那两头石狮子都似乎在肃杀冷风之中战栗。
温侯府就在眼前,他们却踏不进去。凌虚子两人又急又怒,小温侯怎么还不出来阻拦明春水?再打下去,只怕明春水就要将温侯府门前的石狮石阶还有那两扇大门都扫得粉碎了。
小温侯终于派人出来,说姬家姐弟请龙门三子到府中相见。
凌虚子两人脸色大变。姬瑶光既然与他姐姐见了面而且还呆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必定已经将经书的内容装进了他的脑中,除非杀了他,否则再无办法从他姐弟手中抢回龙门派的剑谱心法了。
十六、
及至进了府,才知道等着他们的只有姬瑶光一人。
姬瑶光微笑道:“家姐身体不适,不方便与两位道长相见,就由我代劳了。”
明春水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姬瑶光看看她;以他的本意,是不希望明春水在场的,但是他心中也明白,明春水是他赶不走的,一旁的小温侯又不会帮他;转念之下,只得忍了下来。
小温侯道:“现在你们双方都已在此,这件事情,我就不再插手,留给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在后堂等你们的消息。”
说完竟是径直离去,将这小客厅留给了他们双方。
那边小温侯的母亲早已得到家人禀报说姬瑶花在这儿养伤,好容易等到她打开房门,急急地打发贴身服侍的两名大丫头带上金创药、提着食盒与替换衣服来看望她,小温侯来时,姬瑶花已经敷好金创药,换洗停当,看起来神清气爽,眉宇之间,更流动着一份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小温侯打量着姬瑶花的神色,有些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得意,说道:“你和瑶光想必已经商量好了如何对付龙门三子了吧?”
姬瑶花一笑:“待会儿瑶光回来,就可见分晓了。”
小温侯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办法,但是见姬瑶花一扫昨晚的狼狈焦躁,重又变得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原本一直牵挂不安的一颗心,不觉宽慰了许多,说道:“瑶光大约还得过一会才能回来。你现在情形如何?若是并无大碍,去陪我母亲说说话吧。她一直想再见见你。”
姬瑶花再笑不出来。她就知道小温侯不会让她轻松过关……
半个时辰后,姬瑶光心满意足地自小客厅中一出来,便和明春水一道被早已守在外面的温侯府家仆引着去见老夫人。上房的嬷嬷引着他们径直进了内房,完全不将他们当外人看,姬瑶光已经觉得大事不妙。进了内房,浓重的药香迎面而来,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适应过来,望向躺在病榻之上的老夫人,以及坐在榻边的小温侯和姬瑶花。
小温侯的母亲论年纪不到半百,只是连日悲伤过度,以至于苍老了许多。不过眼下看来,脸上隐隐泛着红光,精神倒是很好——哦,不,不对,姬瑶光随即纠正了自己刚才的印象;看这情形,红光满面,不是精神好转,竟似回光返照,所以小温侯才神色黯然。
老夫人靠在长枕之上,一手拖着小温侯,一手拖着强撑在那儿含笑而对的姬瑶花,虽然没有力气多说话,脸上的笑容却越绽越开。
嬷嬷倾身向前说道:“夫人,姬公子已经来了。”
老夫人抬眼望向姬瑶光,脸上的笑容更深:“好,好。”
她只说得这两个字,已是笑容凝滞,姬瑶花觉得握住自己右腕的那只手突地一松,垂了下去,再看老夫人的双眼,已经合了起来,脸上的红光迅速消褪。
房中的仆妇只呆了一瞬,便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却还没忘了在姬瑶花跟前拜倒下去,口口声声地道:“少夫人,老夫人可是将小侯爷托付给你了!你可千万帮着小侯爷撑下去啊!”
趁着混乱之际,姬瑶光在姬瑶花耳边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姬瑶花回过头来,很显然还没能摄定心神,喃喃答道:“我心乱得很。瑶光,我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一个乱梦之中。”
姬瑶光其实已然明白,瑶花方才必定是在临终的老夫人的恳请之下,一时意乱心迷,便应下了与小温侯的婚事。
他追问姬瑶花,只不过是心有不甘,总希望事情不会如他所猜想的那样罢了。
姬瑶光怔怔地跌坐在椅中,心中百味杂陈。
仿佛是一个遥远的噩梦的重演。他眼看着瑶花在急流中挣扎,竭尽全力想要将她从急流中拖上岸来,一个在水中,一个在岸上,他们两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对方,但是水流无情,他们交握的手已然无力,突然间瑶花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脱出去,转眼之间那急流已吞没了瑶花,只留下他在恐惧中惊醒过来。
而在另一些时候,在梦中掉入急流的人会变成他自己,竭力要将他拖上岸去的瑶花,突然间被一阵飓风卷走,只留下他在急流中无望地挣扎,同样在恐惧中惊醒过来。
他很想告诉姬瑶花,凌虚子已经代表龙门三子接受了他们的提议,愿意用龙门派的鱼龙百变之心法剑法,来与巫山门集仙峰名闻天下的水战之术互相参详,以求精进。
但是此时此刻,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春水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看着脸色灰败的姬瑶光。
十六、
小温侯灵前订婚,是一件大事,整个东京城都哄动了。龙门三子提起姬瑶花姐弟时的态度大变,不免被知晓一些内情的紫府真人师徒以及于观鹤归结到这个原因,凌虚子三人大是恼火,只苦于不能说出实情来洗清自己的趋炎附势之名。
来温侯府吊唁老夫人的诸多亲朋,无一例外都想见一见姬瑶花,不过,不但是姬瑶花,就连姬瑶光他们也见不着。温侯府推辞说姬瑶花感染风寒,正卧床休息;姬瑶光也染上了风寒;所以都不便出来相见。
入夜之后,温侯府才安静下来。
姬瑶花悄然走入灵堂中。守灵的小温侯站起身来。
姬瑶花默然敬过香,小温侯低声问道:“瑶光还是不肯开门也不肯和你说话?”
姬瑶光平时那般聪明的一个人,赌起气来倒像个蛮不讲理的幼童。
若非明春水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小温侯几次都想一掌打碎那两扇门,将蒙头不起的姬瑶光拖出来好好地教训一通。
姬瑶花默然不语。
在灵前讨论此事,似乎不太合适。他们在灵堂一侧的小厅中坐下。姬瑶花踌躇许久,方才轻声说道:“我想和瑶光回巫山去。”
小温侯一怔。
姬瑶花说出这句话后,心中似是放下了一块大石一般,神情之间轻松了许多。她微微侧着头,不去看小温侯脸上的神情,继续说道:“瑶光的腿一直不太好。有几年还很严重,几乎不能行走。他的聪明才智,本来会被牢牢困在病榻和轮椅之上。可是他有我。我们之间,常常不需要说话,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困守一屋的瑶光能够感受到我在巫山之巅迎风奔驰的快乐,就像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到他腿疾发作时的痛苦一样。没有人能够像我一样明白瑶光,更没有人能够像我一样完成他的梦想。”
她转过头恳切地望着小温侯:“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和姬瑶光,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子;很多时候,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没有了她,姬瑶光的聪明才智,固然会枯萎在书斋之中;而没有了姬瑶光,姬瑶花又怎么能够成为姬瑶花?
小温侯凝视着她,许久才道:“所以你要陪他一生?”
他的声音喑哑。姬瑶花也看到了小温侯眼中隐隐的红丝;纵使是铁铸的人,征战之后,未得休息,又连经丧父丧母的打击,守灵多日,也会身心皆疲。
姬瑶花无法回答小温侯的这个问题。她该说“是”,还是“不是”?
无论她作何选择,都会令得她心中纷乱不安。
十七、
紫府真人来吊唁时,自然也没有见到姬瑶花。
唐梦生私下里问梁氏兄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前次奔走调停龙门三子与姬家姐弟的纷争有功,梁氏兄弟未免对他另眼相看;唐梦生为人又随和,大不似太乙观其他弟子的崖岸高峻、不可亲近,更是投梁氏兄弟的机缘。
说起姬瑶花不露面,梁氏兄弟难免便要抱怨姬瑶光那个不识轻重、无理取闹的臭小子;从一开始,他们就看那小子不顺眼,现在果然坏事就坏在他身上。
唐梦生听完之后很是惊讶:“不会吧?我虽然没有见过姬瑶光,但是多少也听说过这个人,大约不至于这样混账吧?也许不仅仅是姬瑶光拉住他姐姐的裙带不肯放手,那位姬大小姐只怕也离不了她这个聪明弟弟呢?”
这番话不入梁氏兄弟的耳,脸上的神色,登时大不以为然。唐梦生却道:“我说的是老实话。姬家姐弟的大名,我闻之已久;他们做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不少。两位可以想一想,他们两个人,去掉任何一个,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可还做得成做不成?”
梁氏兄弟立时无话以对。
没错,姬瑶光那小子的确可恨;但若是没有了姬瑶光,姬大小姐的本领,只怕要大打折扣……
唐梦生同情地看看堂上灵前跪坐的小温侯,想了一想,转过头来说道:“我在幼年之时,看匠人移栽大树,从来不会贸贸然挖出来。第一年,那匠人只挖断大树的一侧树根,随即用泥土掩埋起来;第二年,再挖断另一侧树根;直到第三年,才将这棵大树整个儿挖出来,连着根部的泥土一起移栽到新的地方;栽下之时,树根树枝的朝向,都得与原来一模一样。”
他忽然说起故事来,梁氏兄弟都觉茫然,过了一会,才若有所悟,梁世佑道:“唐兄的意思是——”
唐梦生道:“姬大小姐和她弟弟,可不是像同根生的两株大树?要想这么一下子分割开来,将其中一株移走,只怕两棵树都会死掉。不过嘛,你今天割断一根连枝,明天再割断另一根连枝……”
若非身在灵堂之下,梁氏兄弟只怕立刻要大笑起来。
入夜之后,已无吊唁的客人,梁氏兄弟这才捉住个空儿与小温侯耳语一番。
姬瑶花听见小温侯比起先前份外轻快的脚步,心中不由得一怔。
小温侯在她跟前站定。姬瑶花站起身来,望着他脸上的神气,心中更是怔忡。
小温侯说道:“七天之后我会护送父母的灵枢回襄阳,你和瑶光要回巫山的话,正好同路。”
他慨然同意让他们回巫山,姬瑶花心中反而茫茫然不知是何滋味。
小温侯又道:“巫山离襄阳,不算太远。你愿意每年在襄阳住多长时间?”
姬瑶花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脸上登时通红。
但是她纷乱的心绪却忽地安定下来。
无论前方是怎样不可测的急流,她都不必再担心被卷入无法挣脱的漩涡。她只是小心地、一步步地踏入岸边的水流之中,手中还握着紧紧栓在树上的绳索,让她随时能够从那令她晕眩的水流之中离开;一切都在她自己的控制之中。
小温侯长吁了一口气。
姬瑶花定下神来,才想到小温侯突然转弯的可疑之处,抬起眼来疑虑地看着他问道:“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这样深知她心中的困扰……能够将她看得如此透彻的人,究竟是谁?伏日升这些日子并未出现,绝不会是他;那么究竟是谁?
小温侯迟疑了一瞬,觉得姬瑶花迟早会查出来的,反问道:“你答应不去为难这个人?”
姬瑶花挑起了眉:“我为什么要为难这位高明之士?”
小温侯微微一笑:“被别人摆布了一道,你心里肯定不服气。”
姬瑶花着恼地皱起了眉:“我只问那个人是谁?”
小温侯答道:“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他看得出姬瑶花淡若无事的脸孔后暗藏的恼怒,心想她还不知道她去龙门观盗经的事也是唐梦生捅出去的;若是知道,只怕更要想方设法去整唐梦生了。
不过唐梦生这个人,真的与太乙观其他弟子大不相同,这么爱管闲事,就算没有这几件事,只怕迟早哪一天也会和专爱惹事生非的姬瑶花姐弟撞上……
后记
巫山十二峰之翠屏峰
巫峡南岸六峰,东起以翠屏峰为始,矗立于青石镇背后,崖壁宽阔,如同一面巨大屏风,山势磅薄雄奇。峭壁之上,满布青藤芳草,翠色可人,故名为“翠屏峰”。
青藤芳草,以喻女子,当是山中佳人,自然洒脱,不以脂粉胜人。故以此设定翠屏峰弟子明春水之面貌性情。
本篇以“春水流”为名,不仅因为明春水占的篇辐比较多一战争,也是缘于春流湍急、临水生惧之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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