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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作者:红猪侠

第三十一章 祝纯第 三十二章 于步之

东王使者没有相邀密谈,成亲王便不动声色地等着,因而离都还算平静,只有监视紫眸的人报来的消息让赵师爷十分迷惑,只得惊动成亲王。
“霍家的姨奶奶自六月十八起便日日都去末明寺,也没见和什么人打交道。学生吃不准她的路数,若真是她闲极无聊地逛,看着她的人要不要撤回来?”
成亲王想了想才问:“都是下午?”
“是。”赵师爷道,“午正出门,申初过了才回。日日如此。”
“难道霍炎藏身在京里?”成亲王吃了一惊,“这倒要仔细看一看。”
“是。学生这就吩咐人去。”
“不必了。”成亲王起身道,“我自己去!看他们在弄什么玄虚。”
成亲王当下换了件普通的白地纱袍,命人套车。大太阳底下几乎穿越了整个离都,才到了城西。离着末明寺还有一段路,成亲王便下车步行。路两边的民宅低矮拥挤,巷子里的穿堂风也粘糊糊的,成亲王觉得所谓庶人之风就是如此,塕然所起的穷巷,也定是指脚下的小街了。
“热。”成亲王使劲打着扇子。
打伞的伴当道:“王爷怕热,不如这就回去吧。那庙里一棵树也没有,地方窄,也不凉快。”
“既来之,则安之。”成亲王皱着眉,极不情愿地道。
已能看到末明寺青色升腾的香火,成亲王接过伞,挡去面庞走入。在此盯梢的人迎上来悄悄道:“王爷,那女的还没到。王爷不如大殿里面躲躲?”
“我为什么要躲?”话是这么说,成亲王仍然贪恋大殿里的阴暗,没有上香,径直转入释迦牟尼背后,
伺候的伴当怕他闷,捡着笑话乱说替他解闷,成亲王不耐烦道:“你那点浅薄俗陋的东西,少在爷面前抖弄,小心回去掌你的嘴。”
伴当立时住了嘴,好在紫眸正从外面进来,被他探出头看到,忙对成亲王低声道:“王爷,那女子来了。”
成亲王仔细打量着亮处的紫眸,细细的汗珠沾在她雪白的额头上,似乎被大殿中青烟熏过,眼睛蒙着一层寂寞的雾气,上香、叩拜、颂经,只是心不在焉地重复着。
“奶奶,今天还去后殿么?”丫头看她起身,问道。
紫眸茫然笑了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王爷。”伴当扯了扯成亲王的袖子,“过来了。”
成亲王忙挡着脸望外走,最后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见紫眸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身上,这就不方便再走了。成亲王收起扇子,向紫眸笑道:“紫眸也在这里?”
象是大殿内一瞬间亮起来似的,紫眸的脸上顿时光彩夺目。
“民女是日日来的。”紫眸口齿本就很清楚,此时将“日日”两个字认真地说了,更有些别样的滋味。
成亲王笑道:“是为燎原祈福吧?你倒极心诚的。”
紫眸目光流转,想了想,“大概吧。佛祖知道。王爷在这里干什么呢?礼佛也须去东西弘愿寺,那里至少也凉快些。”
成亲王语塞,半晌才道:“前回听见你说末明寺,觉得这庙名字有趣,今日得闲来看看。原来……”他见紫眸摇曳生姿地走过来,那勾人的眼神烧得自己的心怦怦地乱跳,便故意抬起头四处环顾,笑道,“是这个样子。”
紫眸的脸红了,因被成亲王极近地看在眼里,更觉羞惭,转开目光,低声道:“小老百姓的去处,和王爷去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原是不知道的。”成亲王冷笑,“多亏姑娘提醒啦。”
紫眸心虚地抽了口气,锲而不舍地道:“我却知道一个去处,是人人都去得的。”
“噢?有这种地方?”
“六月二十六江里放焰火,坐船看花,想来人人都去得。”
成亲王意兴阑珊,淡淡道:“还不知道呢,皇上亲征,我们这儿歌舞升平,说不过去。”
“也是。”紫眸叹了气,转身的时候衣袖轻拂过成亲王的手指。
成亲王为自己心里呼之欲出的龌龊念头烦恼不已,见伴当笑眯眯看着紫眸,更觉烦躁。
“走吧。”他拂袖出门。
待上了车,那伴当打横坐在车辕上,回头笑道:“爷,那霍家姨奶奶可不是很正经啊。”
那伴当听成亲王笑了一声,更不知死活,接着道:“她的眼神可总是瞟在王爷身上,难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成亲王只觉身上被泼了一盆冰冷的脏水,起了个寒噤之后不由勃然大怒,抄起扇子望他颈上抽去。那伴当被他直打下车,跟着车跑,不住求饶。
“看回去让谁收拾你。”成亲王刷地放下车帘,独自在车中生气。回到府中,见到赵师爷第一句话便是:“撤回来,撤回来,谁也不用去盯着了。”
“王爷这是怎么了?”赵师爷有些疑惑,“那紫眸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什么。”成亲王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贱!”
时值六月二十三日,戍海黑州亲王杜桓的王府长史马林,终于向成亲王递上了贴子。
“今天忙,”成亲王微笑道,“就不见了。明天再说。”
话传了出去,马林对赵师爷道:“王爷真沉得住气,我们却等不得了。就说好是明晚吧,赵师爷想办法说两句好话。”
赵师爷接过他递来的银票,顺手掖在袖筒里,笑道:“那是自然的。”
“什么地方合适呢?”马林想了想道,“想必王府里也不方便吧。”
“见面的地方么,王爷会定下来,却不知马长史现在下榻何处?明晚去哪里相请过府?”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过住在客栈里罢了。住得腻了,就随便换个地方,明日里却还不知在那家客栈呢。”
赵师爷微笑,“这就不好办了。”
“好办好办。”马林道,“我们几个酉初在燃春桥梅林相候,定不会误事。”
“我这里是一万个答应了,只看王爷怎么说。”赵师爷道,“我进去问问。”他临转身,仍不忘仔细看了一眼马林身后的青年,嘴里吃吃地低笑,摇头而去。
成亲王摆足了架子,不会再冒险故作姿态,当下答应次日面谈。酉初时,命于步之去梅林与马林等人相会。
火热夕阳里,众人坐在酒庐翠绿的大竹伞下,却不见于步之有丝毫挪步之意。马林忍不住问道:“于大人,这是等谁?”
“当然是等王爷了。”于步之笑道,“王爷酉时从宫里出来,回府更衣,总要大半个时辰。各位稍安勿躁,相会的地方离此不远。”
“哦。”马林十分领会似的点了点头。他身边的青年目中微有怒意,扭头抿紧了嘴。
果真等到了酉正,却见江面上一只大船缓缓靠岸,船头的人向着梅林方向挥舞红手巾。于步之站身道:“各位,王爷的船到了,请吧。”
两层的座船,没有刻意的雕梁画柱,竹帘挡着窗门,里面早早地点起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走动。
“还是王爷想得周到。”马林见状大喜,“船上都是王爷的人,说话方便。”
于步之引众人到了码头,船夫搭下跳板来,赵师爷翩翩然走下来,笑眯眯拱手:“马兄,我家爷在内等候,请。”
马林当先而行,身后的两个人却被赵师爷伸手拦住,“这两位是……”
马林低声道:“这是王府武官祝纯,对寒江一带的军备戍防极是捻熟,说不定可为王爷参详军务。那个是下官的小厮。”
“我家爷指了名要见的是马兄,带这两个人上船,恐怕我家爷怪罪呢。”赵师爷有意拔高了声音,一边侧身回望船舱。
果见竹帘动了动,成亲王露出眼睛来向外打量,那青年似乎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似的,冲着灯光扬起脸来——少见的端丽青年,线条清朗的下颌和饱满的红唇,混合出奇特的阴桀气质——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微微点了点头。
“如此,祝将军请上船。”赵师爷为他让开了路。
“你留在岸上。”马林不等赵师爷开口,对自己的小厮道,“回去等我。”
“我便告辞了。各位尽兴。”于步之知道自己的职责已尽,望着祝纯矫健背影,黯然笑了笑。
这是马林第一次见到成亲王,人都道这位小亲王风流不羁,此时端坐在灯光下的青年,却是辉辉然宝相端庄,比之在外领兵的东王父子,更多了一派精明的贵胄华彩。马林带着祝纯报名叩下头去,成亲王已一叠声地叫请起。
“开宴吧。”成亲王道。
船身微微一荡,起锚向江心行去。丝竹清音渐渐从后舱飘来,两个青衫小厮顺序搭出四桌酒席,布好箸盏,悄然退下,偌大船舱中只剩了这密谈的四人。赵师爷执壶筛酒,道:“马长史远来,王爷不得在府中款待,甚觉不安,两位见谅。”
“哪里话。”马林笑道,“有幸见王爷一面,得陈东王肺腑之言,无论是小人还是鄙上,都足感王爷盛情。”
杜桓还是成亲王的长辈,景仪欠了欠身,“老王爷安好?”
“甚好。”马林站起来答道,“鄙上只是忧虑前方战事,寝食不安。”
“是啊。”成亲王知道他正将话引入正题,接口道,“我等臣子不能为皇上分忧,却让皇上亲征在外,赐我等一片太平,得以在此闻雅乐,饮夜宴。唉,”他叹了口气,“虽说我坐纛京中,仍觉愚臣掣肘,替皇上办的事还是少了。若京中大臣都似老王爷般深明大义,岂不少了我许多烦恼。”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将其心志讲得明明白白,马林暗赞一声,道:“王爷在京师操劳,定有自己的决断,皇上从前日理万机,想来能体会王爷的苦心。王爷何不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成亲王笑道:“所谓一个‘搏’字,当有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马长史的话,小王却有些不懂了。”
“王爷所说可争之利益,必争之生死又当何解?”
“庙堂虽高远,我却独在一人之下,由海内百姓奉养,为朝廷百官恭敬,何来更大之利益,值得我去争?生死虽重大,我却逸居一隅之内,入则惜福养生,出则精兵拱卫,何有不测之生死,须得我去争?”
马林笑道:“王爷只说了现在却没有提到将来啊。”
“将来如何?”
“将来么,”马林想了想道,“论利益,圣上有嗣,社稷序传,王爷于子侄子之辈行君臣之礼,何以独居一人之下?论生死,以王爷风度华彩,远见卓识,如何不引人猜忌……”
正是成亲王想听的话,他觉得已然足够,举起手来,拦住马林,道:“太远了。”
“是。”马林心领神会地笑,“只说近的。匈奴破关南下,中原生灵涂炭,百姓为其夺,群臣为其辱,还有什么利益可言?更不要说离都攻陷,两江沦丧,王爷安处无处,生死难卜。”
“何以算定匈奴会胜?皇上幼读兵书,驭将有方,洪凉两州精兵数十万,震北军中上将千员,更有些人卧虎藏龙,想必杜老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微贱者何足挂齿?”马林冷冷道,“虽仗皇上庇护,却自有他的死期。”
成亲王安详放在桌上的手指不禁微微动了动,赵师爷忙向马林使了个眼色。马林极聪明,虽不知其中的底蕴,仍立即将话引开。
“王爷却不知皇上亲征实为莽撞,仅臣所知,便有五大必败的缘由。”
“讲来听听。”
“是。其一,军中兵源混杂,洪、凉、震北、乐州、京营,五股人马混编一处,以何人为将?令由何人而出?何人执掌令行禁止之事?现今看来,军中纷争尤多,军心涣散,如此必败。”
“马长史。”成亲王摇了摇头,“此一件皇上已料到,正为了这个,皇上才决意北上,协调各军将领。有皇上在,这个缘故也不成缘故了。”
“这便要说到第二个缘故了。”马林道,“洪王凉王拥兵自重多年,其居心叵测,朝廷也非近年才得知。论军务,洪王凉王与匈奴征战多年,皇上岂是他们的对手,论政务,皇上在明,他们在暗,处处均可暗箭伤人,皇上的难以自保,气势上,便先给他们压了下去,如何统率三十万大军?”
成亲王道:“皇上有个闪失,便关系全局,必导致大军崩坏。匈奴南下,首当其冲的便是凉州,洪州与凉州一衣带水,之后洪州覆灭,对两位亲王来说,并非好事。据我所知,凉王必隆已然伤重,回凉州城内去了。洪定国孤掌难鸣,翻不出什么花样。”
马林道:“北方万军一心,自然必胜。但军中确有人盼着震北军大败,此正是第三个缘故。”
成亲王在灯光下微笑起来,锐利的目光盘旋在马林和祝纯的脸上。
“难道是洪王想震北军大败么?”
“王爷熟知朝中政务,不会不知道震北军实是朝廷手中唯一最后的强悍大军。震北军损伤元气,今后朝廷拿什么来应付藩王?再者,匈奴与震北军一番激战之后,就算进入雁门以南,也是强弩之末,洪凉两州的精兵伺机相候,必能大破匈奴。洪王携此军威声势南下,还有王爷偏安之处么。”
“洪定国正在军中,”成亲王道,“他是洪王的独子,北方溃败,难免波及于他,洪王会行此险招么?”
“此话足见王爷之仁。”马林的神色却是在说“妇人之仁”般的不屑,“洪王一代枭雄,不见得定会爱惜儿子的性命。”
成亲王极力克制着厌恶之心,慢慢道:“舐犊情深,洪王对洪定国的珍爱,我早有所知。洪王绝非你想象的那种人。皇上说过,北方成败很大一部分都牵扯在洪定国身上,早就想好了掌控他的法子。马长史在这一件事上,可不要有什么错疑了。”
“是。”马林毕恭毕敬地道,“臣刚才所说的,才是北方军中的隐患,还有南方……”
“南方?”成亲王反问了一句,缓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来。
“是。南方。”马林道,“中原江山多娇,觊觎的,又何止均成呢?东南有倭寇侵扰,西南有苗人作乱,更南一点,大理的段秉也非安分守己之辈。现在中原空虚,若这几处烽火同举,朝廷可有暇顾及?”
成亲王自然不受他威胁,冷冷道:“东西两王号称戍海、征蛮,先帝将这两处戍防交给两位亲王,自当克尽职守,马长史何以有这等言论?”
马林才觉自己急了些,转脸看了看祝纯。祝纯会意,道:“王爷,这有关黑州龙门两地的军务,王爷不介意,臣愿回禀王爷得知。”
嗓音阴沉沉的动听,配以神采飞扬的目光,似乎是阴郁的性情和不谙世事的年龄纠缠出的一个人。成亲王倒情愿听听着把嗓子透出的呻吟和喘息,瞬间神游物外之际,不自觉地道:“不必了,想来也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却是吓了一跳。
祝纯在他的目光下腼腆地低下头去,“是。”
打了个岔,马林已重整旗鼓,接着道:“且不说这些蛮子,王爷可曾想过,军粮也是极要紧的?”
“自然是要紧的。”成亲王道,“皇上准备这些粮草辎重,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你们藩地的王爷们不都跳脚叫苦了么?”
“与匈奴鏖战,绝非一日之功,待这些粮草用尽,再行征收时,可不是藩地亲王们叫苦,而是百姓叫苦了。抱怨的也不是皇上,却是王爷了。想想却也替王爷头痛。”
“这倒是真的。”成亲王沉住气,等他的下文。
“挤得出粮草时也罢了,真要是拖上个十年八载的,岂不是要百姓生变了么?”
“这确也算一个缘由。”成亲王点头,他身在坐纛亲王的位置,最怕的就是这个情形。
赵师爷见他们将话扯得开了,插口道:“说起来这五大败因都有道理。若皇上败了,杜王爷当如何处置局面。”
“无外乎两条路:一,固守寒江以东藩地,据寒江与匈奴相抗;二……”马林小心翼翼观察着成亲王的神色,“若王爷有意,东王愿调兵北上,于离水之南,助王爷与匈奴分庭抗礼。”
“这个……”成亲王和赵师爷早将东王的来意猜出八九分,此时须故作沉吟,想了一会儿,才道,“擅自将藩王大军放入京畿,皇上不会答应吧。”
“皇上?”马林一笑。
“正是。”成亲王沉下脸,“你说了诸多种种,都是皇上大败,不能回銮的情形。皇上吉人天相,多半会凯旋回京,不可不虑。”
“王爷,”马林道,“皇上能不能回来,都是王爷的主张。”
赵师爷知道成亲王断不会回复这句话的,不得已接口道:“马长史,这话妄谈了吧。”
“妄谈不妄谈,全在王爷权衡。王爷请想,皇上回銮,王爷有什么好处?王爷的爵位已是顶了天了,就皇上的意思来看,削藩势在必行,王爷也绝无藩镇为王,划地自治的机会,就算皇上看在王爷坐纛辛苦,给王爷加上百万石的俸禄,对王爷来说,也不过是沙石草芥。原先皇上那里还有些手足之情,再过一两年,皇上宠爱的妃子诞下皇子,继了位,隔着一代人,圣眷还能如初么?”
成亲王静静地听着,面目上瞧不出波澜,马林一鼓作气,接着道:“反之再看皇上为匈奴所弑……”
这话已够诛灭九族,赵师爷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瞥见成亲王毫不动容,才定下心来。
“皇上没有子嗣,继位的必然是王爷。”
“继位?”成亲王叹道,“太远了吧。匈奴还在门口呢。”
“王爷可想过和匈奴划江而治?”
“京畿、乐州、白羊、凉州、踞州,都不要了?”成亲王笑道,“我有何面目去地下见祖宗?”
马林摇头,“王爷,凉州本非中原所治,乐州白羊更是洪王势力所及,踞州尚有寒江可仗,失地不过小半。王爷所失,不过部分京畿而已。”
“这个说法新鲜有趣。”
成亲王对着赵师爷大笑,神情却冷冷的,马林在他笑声中微微寒噤了一记。
“再说划江而治,”成亲王转过脸来对他道,“匈奴势如破竹地下来,挡得住么?”
“离水不似努西阿渡口般趟马可渡,滔滔大江,除了桥梁,只有战船可以行军。鄙上东王的水师,岂不比他虏匪的精强万倍?”
“嗯,也是种说法。”成亲王道,“要是这仗打个十年八载的呢?半壁江山,几若残羹剩饭,却也食不安宁。”
“王爷不必忧虑这个。只要王爷撑过一年半载,匈奴就会退兵。”
成亲王奇道:“为什么?”
“匈奴逐水草而徙,居无定所,不事稼穑,夺牛羊掠奴隶为乐。中原水土并非他们所喜,此番所以南下进犯中原,实是因均成之故。此人窥伺中原十七年,做足了中原梦。但他年老伤重,寿数也就是一两年了。待他薨逝,匈奴进退两难,必起纷争,识相一点,当以退兵为上,不识相而固守的话,东王自会从王爷兴大军,渡离水,收复失地。”
成亲王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所以,两面权衡,王爷当然知道利弊。”马林接着道,“现今皇上的命脉就是粮草,这条线牢牢捏在王爷手里,王爷松松手,才有皇帝的活路;王爷紧一紧,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原的将来可是把在王爷手里。东王虽有精兵,却只指望与王爷共襄大事,若出寒江时遇阻,消耗实力,为匈奴洪王所趁,想来也不是王爷愿意看到的局面。”
成亲王道:“东王相助小王,最好不过。看来你此行就是为了说动我放东王大军出寒江了?”
“王爷英明,正是臣的意思。”
成亲王笑道:“老王爷真有这番诚意,出寒江不难。”
“当真?”马林喜道。
“只是小王不明白。”成亲王蹙起眉尖,“老王爷又是兵马,又是战船,人力财力扔了无数,就为了助小王固守中原?”
这便要讨价还价了,马林抖擞精神,道:“鄙上倒不贪图什么,只是当今撤藩心意已决,各地藩王不堪其虐,待王爷登基大宝,鄙上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可以了。”
“哦……”成亲王慢慢靠回椅子里,反而不说话了。
“王爷?”马林追问道。
成亲王笑道:“两位带着杜老王爷的心意远来,我们只顾畅谈,却忘了两位酒未尽兴。不如先痛饮两杯。”
赵师爷连忙起身筛酒,道:“王爷说得是。来来来,马兄,我敬你一杯。”
“有劳有劳。”马林趁赵师爷挡在身前,悄悄越过他的肩膀,打量成亲王的神色。
成亲王正盯着祝纯看,嘴角浮着笑意。“乐工。”他击了两下掌,后舱的乐声振作出来,铮铮镕镕的是一支琵琶。
“有乐当起舞。”马林使了个眼色给祝纯,“祝纯擅做剑舞,不如此时为王爷助兴。”
“是。”祝纯起身,走到成亲王席前,深深一躬。
成亲王道:“既然是剑舞,须有剑才好,只是此处不动干戈,一时找不到佩剑。赵先生不妨去后舱,借一管洞箫来。”
赵师爷道声好,不刻出来,向祝纯捧上一管碧玉箫,通透的玉色,看来珍贵无比。祝纯接过来道:“谢王爷赐剑。”他将玉箫凌空虚刺,风之过箫,轻吟绕梁。
“请王爷观舞。”
随他身躯蛟龙般流动,夏日轻薄的衣袍满室飘飞,舞成蝴蝶般翩然好看,玉箫透出的声音渐渐尖利,在他一停一驻间,能觉他身周有勃然的杀气张弛,看来已从剑舞变成了舞剑了。成亲王笑意更浓,目光却转为深刻幽远,显然魂不所属地想着别的事。
直到乐止,祝纯收回身形,成亲王才绽开笑容,抚掌道:“好。”
祝纯鼻尖微微沁着汗,大概这一舞畅快淋漓,他意犹未尽,丝毫不在意这价值连城的宝物,只将玉箫在指间绕弄,一连串清朗音律倾泻而出。成亲王体会着他嘴角阴郁的笑容,觉得那与其说是少年的玩世不恭,倒不如说是黯然的自暴自弃。
赵师爷诚惶诚恐地收回玉箫,忙着归还伶人。成亲王亲自斟了一杯酒,授予祝纯:“辛苦了。祝将军不但舞姿飒爽,剑法想来也不错。”
“王爷文武双全,看得明白。”
成亲王摇头笑道:“小王可说不上文武双全,剑法上更是一窍不通,只是见将军持剑之际,神采飞扬,隐有高手风范。这个气势,小王还是看得出来的。”
“王爷说中了。”马林附和道,“祝纯在王府侍卫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剑法上秉习家传,更有独到之处。”
“唉,天下英杰虽多,却非为我所用。”成亲王叹道,“去年皇上重开武科,择中的进士人人都是大将之才。现今都随皇上亲征去了,离都皇宫都甚空虚,没有压得住的大将啊。”
马林道:“这有何难?王爷若不弃,祝纯当愿为王爷府中侍卫,拱卫王爷出入。”
成亲王笑道:“马长史此话差矣。祝将军是杜老王爷的爱将,小王怎敢掠美?再者,祝将军家眷父母当在黑州,命他骨肉分离,进京为官,小王于心不忍。况且……”他看着祝纯的神色,“祝将军自己的意思呢?”
祝纯毫不迟疑,道:“能为王爷效命,是祝纯的福分。”
“原来如此。”成亲王笑了笑。
马林向成亲王敬酒,“恭喜王爷麾下又添虎将。”
“正是的。”成亲王很高兴,“当饮一杯。”
马林道:“鄙上东王愿与王爷同领天下英杰,凡王爷所需人才物力都会竭力奉上,如此诚意,王爷明察秋毫,想必明了。”
“当然。”成亲王将祝纯携到身边坐下,目光不离祝纯左右,口中随便敷衍。
“如此,刚才臣所陈之情,王爷也会体谅。”
“什么所陈之情?”成亲王仿佛才回过神来。
马林极耐心地道:“东王仍驻黑州,不撤藩。”
“这是自然的。”成亲王坐正了身子,“不过,以小王看,杜老王爷委屈了。”
马林笑道:“王爷体谅鄙上,最好不过。”
成亲王慢慢道:“老王爷深思熟虑,不计小利,一旦功成,甘居藩地一隅,小王是极佩服的。日后驱逐匈奴,复我中原疆土,怎可忘记老王爷的功劳。”
“是。”马林道,“鄙上听见王爷这么说,定觉安慰。”
成亲王道:“不过这都是后话。就说迫在眉睫的事:朝中大将俱已随驾北上,小王对兵法军务甚觉生涩。一旦与匈奴隔江对峙,中原屯兵由那家统领?”
马林见成亲王毫不迷惑,一针见血直击要害,才知道这位小亲王绝对不好对付,因而打起精神道:“朝廷留守的总兵大多从未与外敌交战过,也只有鄙上与西王的大将素与倭寇苗人周旋,战时定能当此重任。届时可于这些人中择一位善战英勇者拜将,统领兵马与匈奴对峙。”
成亲王微微摇了摇头,“马长史,匈奴与苗人倭寇绝然不同。匈奴军中都为骑兵,擅在开阔平原作战;苗人久居丛林高山,喜奇袭擅伏击;倭寇自海上登岸,从来以步兵为主,除却枪械,均以长刀纵横砍杀。此三者战法不同,中原守军也有不同的对应之策。故北军擅骑射,西军耐潮热,东军精水战,三军如何混编,是绝大的难处。以我看,既然苗人未平,西王还是按兵不动为上。而既然要与匈奴隔江对峙,自然有劳东王水师沿江北进。但是京畿、夸州、桐州、督州的屯兵,仍当以朝廷大将统领。”
“王爷,臣虽然是一介文臣,却也知道大军征战,将令一统。这样将水陆军制生生隔开,两军如何呼应?”
“朝廷屯军也没有藩地将官统领的先例,”成亲王不以为然,“若马长史有这等顾虑,那么可在朝廷总兵中择人拜将,将东王水师一并交给他。”
马林被他说得语塞,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赵师爷向外看了看,道:“王爷,这眼看就到暑楼之下了。”
“知道了。”成亲王点头,“马长史,你我在此纸上谈兵,倒不如听听杜老王爷的见解。想必老王爷对北上戍守离水早已谋划周全,选何人为将也早就胸有成竹。”
“这个……”马长史见他有逐客之意,有些意外。
“马兄,”赵师爷笑道,“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周详部署,就算王爷让东王出了寒江,也是于事无补。哪家大将统帅全军并不值得争论,只要有利全局都是可以的。所以还请马兄知会老王爷,能提个详细的谋略出来,我家王爷看了,自有答复。”
“是。”马林点头,“臣自当禀报鄙上。不过王爷也请点个头,臣好有所回禀,鄙上知道王爷的意向,才能进而安排。”
成亲王道:“请马长史禀报杜老王爷,小王已知老王爷诚意,两家于离水合兵势在必行,为之。”
马林大喜,道:“有王爷这句话便好。鄙上得知之后,必将部署全盘托出,届时请王爷与鄙上再细细商谈。”
“暑楼。”外面的船工大声道。船身轻震,显是靠泊暑楼码头。
成亲王点了点头,马林便起身告辞,见祝纯起身,道:“祝纯,王爷回府尚有路程,你今晚要好生守护。”
“是。”祝纯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垂首抱拳相送。
成亲王走到窗边,掀起竹帘向外看了看,只见两岸灯烛蜿蜒,江中渔火粼粼,凉风轻拂衣襟,正是夏夜悠闲时光。
“让伶人们都下船。”成亲王对赵师爷道,“回去告诉王妃,就说我今天住在船上,明早自慕冬桥码头上岸,回府换衣裳。”
“是。”赵师爷瞥着祝纯,“王爷,船还往前开吗?”
“祝纯第一次进京吧?”
“是。”祝纯的瞳孔微一收缩,全不似刚才夜宴时自在,语气里隐隐有戒备之意。
“离都九座飞桥,都是盛景,白天看有白天的壮丽,夜里看却也有夜里的妙处。”成亲王道,“不如随我趁这清凉夜色,自定国桥直到抚疆桥,走马观花一番?”
“王爷美意敢不从命?”祝纯僵硬地微笑道。
“学生告退。”赵师爷道。
成亲王恹恹地道:“去吧。”
船舱中只剩成亲王和祝纯,舱外尽是伶人们杂乱的脚步声,一时铮然,大概是碰到了琴弦,却无人喧哗。片刻,四周再无声响,船身又荡漾起来,向前缓行。祝纯透了口气,身边的成亲王却执著地不说话,静静看着船外夜色。
船行了两刻钟,小厮进来禀道:“王爷,前面就是定国桥。”
“好。”成亲王淡淡地道,此时不再有什么顾忌,拉起祝纯的手,“跟我来。”
剑法精湛的祝纯反倒跌跌撞撞的,被成亲王牵着,蹬着梯子走向二层上的船舱。竹帘子已卷起来了,船舱就象湖中的木亭,四处环顾,所见都是繁华灯火。船过定国桥下,缓缓掉了个头。成亲王坐在凉榻上,啜了口茶,向着定国桥努了努嘴。
“按你家王爷引狼入室之计,离水迟早满江沉血。一旦离都北城攻陷,这九座长桥定会折腰,东西水门城墙也当焚毁。不如现在多看看吧。”
“是。”祝纯凭栏而立,让夜风吹得发鬓蓬松。端坐的成亲王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幽灵,令祝纯身周寒意陡生。
“比黑州如何?”不知什么时候,成亲王已站在身后,伸手摘去他束发的头冠,将散发绕在手指上。
“黑州自然比不得离都。”
祝纯强忍住寒噤,成亲王温热的嘴唇却落在他的颈间,轻轻啃噬着他的皮肤,感受着他说话时嗓音的颤动,轻笑起来,“你我并非同道中人啊。”
“那又如何?”祝纯慢慢靠在成亲王怀胸膛上,淡淡地抱怨。
“你情我愿才好。”成亲王出人意料地推开他,扳正他的身子,两个人差不多高,成亲王正好可以凝视他的眼睛,“空有身躯的床伴,我府中有的是。”
“臣并非空有身躯。”
成亲王放开他的肩膀,笑道:“你还有什么?”
“臣有利剑,可助王爷功成。”
成亲王摇头,“利剑俯拾皆是,就算你锋芒最利,然鞘中无魂,也称不上神兵。”
“魂?”
祝纯很是时机地咬了咬嘴唇,惹得成亲王不禁凑近亲吻,喃喃道:“你的魂魄若非牵挂在我身上,就算我得了你这柄剑,也是无法驾驭。”
“王爷何必在意臣的心?”祝纯阴郁地笑,“鄙上将我送与王爷,臣自然全听王爷驱使。”
“杜闵就是这样教你的?”成亲王不知哪里来的怒气,怫然坐回榻上。
祝纯立在栏前茫然,成亲王不忍,招手让他坐在身边。
“我珍爱的人,都与我心心相印,我对他一万分的爱慕信任,他报我一万分的爱慕忠诚。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强施淫威。朝中多少年轻官员和我相交莫逆,我也从来不生轻薄之心。你也一样,要是不情愿,我绝不会再动你丝毫。你一样留在我府中,我将性命安危交托于你,也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祝纯懵懂地看着成亲王,不知所措地握着衣襟。成亲王微笑,施施然站起身来,“你看这江景吧,我下面休息去了。”
“王爷!”祝纯忽而道。
“怎么?”成亲王回过身来,不解地看着他,“你要下船?我这便叫人靠岸。”
“臣……”祝纯咬着牙,默默下定了决心,“王爷的风采气度臣已见识了,怎会不生仰慕之情?”
“何必说谎呢?”成亲王缓缓踱了回来,“这种事可不是想喜欢,就喜欢得上的。”
“臣不说谎。”
成亲王不以为然地哧的一笑。
祝纯猛地将成亲王拉近,盯着成亲王明亮的眸子,慢慢吻了下去。成亲王怔了怔,抓住祝纯的肩膀,想要推脱,却在自己火烧般炙热的体温下脱了力。两人纠缠着倒在地上,祝纯愈加霸道,武者精壮的胳膊,牢牢掌控着成亲王挣扎的身躯。
“祝纯!”成亲王拼力缓过气来嘶叫。
祝纯一愣,放松了手。成亲王爱溺地抚去他额上的汗珠,祝纯在他的指尖的触摸下,轻轻的一个寒噤,向后微微仰了仰。成亲王故作不觉,只是笑道:“这种事,通常都是我做的。”
祝纯也笑了起来。成亲王翻身压在他身上,欣赏着他偶生华彩的笑容,一边迫不及待地将他胸前的衣衫撕得支离破碎。抚摸着他熟练缠上来的双腿,成亲王在喘息中惊异道:“你不是处子?”
“不是。”祝纯的目光刹那间黯淡了下去,脸上透出一抹痛楚的神情,“只是学着伺候王爷罢了。”
成亲王沉默半晌,低沉地道:“怪我。”
第三十二章于步之
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稳。景仪在晨曦中翻了个身,闭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梦,仿佛是血红的离水,缓慢悠长地翻滚,自己被江底亡魂羁袢着,苦挣不脱,身周都是冰冷粘滞的江水,紧巴巴贴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成亲王清醒了些——难道是昨夜太过激狂,大汗淋漓到现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睁开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纱帐,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飞溅的脑浆。
“血?”成亲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满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眉笑着转身,正擦着祝纯青白的面颊,僵硬的冰冷骤然窜入他的四肢百骸。成亲王打着摆子,不自觉地强迫自己看清祝纯死鱼般半张半合的眼睛,一丝暗红色的血迹和着干涸的唾液,正从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亲王腾地坐起身来,摸到自己颈上沾到的血迹,他低头检视身上,雪白寒绢的轻袍浸透了从祝纯洞穿的身躯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成亲王拼力咬住颤抖的嘴唇,压抑着惊恐的呼叫,狂乱地解着肋间的带结。细小的死结几次在冷汗中滑脱之后,成亲王失去了耐性,软弱的胳膊勉强撕开衣襟,将袍子摔在床上,他手足脱力地爬过祝纯的尸首,人裹着纱帐滚到地上,钉在祝纯心脏上的利剑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没有让他觉得痛楚。
“啪”的一声,祝纯铁青的手臂从床沿上滑下来,手背拍在地上,象是猪肉扔在砧板上的声音。
成亲王终于松开了牙齿,扑在角落里的地板上,拼死呕吐起来。
“王爷!王爷!”
感觉到赵师爷正用冰凉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额头,成亲王才觉得阳光透过竹帘细小的缝隙照在自己的脸上,视野里才觉光明,回过神来,嗅到船舱里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织的异味,弄得他又想呕吐。
“打起帘子来。”他焦躁地挥了挥手。
“是。”赵师爷连忙卷帘子,展开扇子在成亲王脸旁打起凉风,“王爷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叫人上来?”赵师爷打量着他满身血污。
成亲王摇了摇头,“没有。先不要惊动他人。”
“王爷没看见行凶的人么?”
“已死了多时了,没有半点察觉。”成亲王捂着脸,“去看看尸首,和那柄剑。”
赵师爷细细翻弄祝纯赤裸的身体,最后吃力地将那柄长剑从他坚实的胸膛里拔出,用祝纯散落地上的衣物将长剑擦拭干净,奉到成亲王面前,道:“学生看过了,浑身上下只有胸前一处致命伤,正刺中心脏,洞穿到背后。看他脸上的神情,应是在梦中死的。”
成亲王哑声道:“他也算是东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半分警觉也没有?就这样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剑身,甚至说不上特别的锋利,素木的剑锷,透不出半点杀气。
成亲王叹了口气,“用这么素净的剑,就能无声无息取高手性命,会是什么样的人?”他翻转剑身,望着剑脊上黄铜錾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将剑身摆在亮处,指给赵师爷看。
“驱恶?”赵师爷迷惑道。
成亲王皱着眉,“怎么这等耳熟?”
“王爷!”赵师爷神情已变,惊呼了一声。
成亲王顿然醒悟,手一颤,剑呛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颤抖着后退几步,靠着栏杆喘息。
赵师爷也是惊恐万状,抖缩成一团。
江风穿透死寂的船舱,悠闲掠过成亲王的皮肤。“不,不是的。”成亲王凛然一个寒颤,慢慢舒缓了神情,“皇上还不知道。”
“王爷何以确定?”
“要说驱恶这个人,从来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动,朝中大臣里知道这个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没用过他,若授意杀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驱恶之名?”
“学生明白了,”赵师爷小心翼翼地猜测,“王爷觉得是辟邪?”
“我早说过,七宝太监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驱恶之名杀人,一点也不奇怪。”
“学生却觉得不对,辟邪要威吓王爷,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罢了,为什么要弄出驱恶来。”
“因为他情愿假装不知道。”成亲王俯身看着长剑上明亮的錾字,终于从惨白的脸上透出红晕,“不枉我觊觎这么久,果然有情有趣。”
赵师爷更是惑然不解,“这是怎么说?”
成亲王道:“我若不知回头,接着从东王谋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级;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师的位置上,他便当作浑事不知。”
“可是说到底,辟邪还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亲王浑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这样的人物怎会甘做一介贱臣,终其一生尾随皇上身侧?只要他心中稍存一点高远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和我意气相投?只要他今后用得到我,绝不会这么早就把我抖给皇上。”
赵师爷松了口气,“王爷有把握么?”
“十足的把握。”成亲王道,“我坐纛京师,皇上奈何我不得,纵使知道了,总有办法搪塞。现在最要紧的,决不可再与马林往来,以往书信都焚毁为上。”
“王爷,”赵师爷上前一步,低声道,“此时正是王爷夺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成亲王反诘道,“再稍有动作,我性命不保,什么江山社稷,拿什么来享用?”
“是。”赵师爷回头看着祝纯的尸首,一时倒也想不出劝解的话来。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成亲王道,“但东王不啻于豺狼,昨晚一番话,还瞧不出么?什么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心满意足。哼。”他冷笑,“将中原屯兵交给了他,只怕第二天就会来索我的首级。越是说得冠冕堂皇,越是显见他的狼子野心。”
赵师爷也点头,“王爷这话不错。他现在说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后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时日,必能好好收降了这个祝纯,”成亲王远远地看着阴影里的尸体,“日后用他反间杜桓,不失为上策。却不料一夜间为辟邪所杀。唉,”他叹了口气,“我倒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赵师爷道:“惋惜也没用了,现今这个局面,如何处置。这尸首……”
“还能怎么样?”成亲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赵师爷迅即环顾江岸,时间尚早,出行的人还不多,“爷后面沐浴,我叫人清扫干净。”
成亲王点头,也没有唤小厮上来,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汤浇在身上,狠命搓洗着烫得微红的皮肤。那股血腥气似乎浸透了每一个毛孔,成亲王觉得身上是从所未有的肮脏,他将胰子涂满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侧“咚”的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成亲王心中一紧,把脑袋也浸入水里,让热水火一般烧炙着身体。这时候大腿上的伤口才开始火烧火燎疼起来,他不敢泡在水里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伤药和绷带。
赵师爷忧心忡忡道:“王爷的伤不要紧?今日别去宫里了。”
“那怎么行?”成亲王走出来更衣,外面地板睡床都已被人擦洗的干干净净。依旧是温润的珍珠席,轻软的柔衾,帐子也换作鹅黄,早就没有半点杀戮的迹象。
“这船一阵子里不要用了。”成亲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坞里。”
“是。”赵师爷低声问,“这些船工呢?”
“不。”成亲王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只是不能让他们到处走动。你再给王府里买一艘新船,说好了我一人专用,拨他们过来在新船上当差。”
“是。”
“伺候笔墨。”成亲王道。
“王爷写什么?”
“折子。”
“折子?”
“黄皮密折,专呈皇上亲阅。”
“王爷要……”
“我要将东王阴谋直陈皇上知道。”成亲王微笑道,“既然我与他不能共事,须令皇上早作准备,防着他背后给我们一刀。”
赵师爷道:“学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爷和东王来使会晤一事,皇上迟早都会风闻。王爷是打算在皇上来问之前就撇干净?”
“对啦。”
赵师爷皱眉道:“只是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亲王道:“你须知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我们瞒过这几个月,等皇上凯旋回京之际,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届时这天下还不是我名正言顺地坐了。”
赵师爷恍然大悟,“王爷一句话说得通透。”
“你想想,”成亲王道,“我说与东王来使会晤,只是为皇上探其虚实,无凭无据,又有谁知道我的真意……”
说到这里,执笔的成亲王怔了怔,猛然抬头看着赵师爷。
于步之下榻之处在司命大道秉环路附近的驿馆,此处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风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员上京,极少有住在此处的。驿馆中的驿卒,不过堪堪两个,又老又懒,只是占个闲差混口饭吃。于步之此次进京极为机密,早出晚归,也不要他们预备饭食,因而到了下午,这两人图凉快,吃过晌午饭便不再过来当值,这些日子,只怕连于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这日下午,于步之因差事办完,写了几个字,便躺下午睡,仲夏无风,院子里只有知了乱叫。他想着昨夜成亲王与祝纯不知如何,心中嫉恼,辗转多时更难入睡。
远远的似乎听见驿馆大门开了,于步之奇怪,对小厮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谁回禀我知。”
“是。”那小厮去了一会儿,却似乎同来人寒暄了几句,一齐进来,庭中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
于步之忙坐起身来,帘子一掀,小厮探头道:“赵先生来了。”
“快请。”于步之系了袍带,走到门前,对着赵师爷抱拳,“赵先生。”
“于大人。”赵师爷深深一躬,“若非王爷差遣,学生绝不敢扰大人清梦。”
“哪里。赵先生客气了,屋里坐。”
赵师爷回头对带来的人道:“外面等着。”
那汉子身材雄健,人却唯唯诺诺,连说几句:“是。”便躲在墙角里不出声。
于步之道:“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么?薄儿带这位喝杯茶。”
“不必了。”赵师爷拦住,“我带了王爷的口谕,甚是紧急。”
“噢。”于步之请他落座,问道,“什么要紧的口谕?”
“昨夜……”赵师爷看了看后窗外,才接着低声道,“马林将来意说得明白,王爷也极有意与东王共襄大事。不过……”
“不过?有什么变故么?”
“变故也说不上。”赵师爷摇着扇子悠然道,“王爷问东王事成之后,要什么好处,那马林却道,东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断断不会。”于步之摇头。
“就是啊。”赵师爷笑道,“王爷也是这么说,他们杜家早对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这么大的力,怎会满足黑州一隅?王爷觉得他们居心不良,又觉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进退两难呢。”
“是么……”于步之蹙着眉细想。
赵师爷接着道:“王爷因而将马林挽留京中,命我随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细。”
“什么时候走?”
“就是现在。”赵师爷道,“王爷已备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启程。夏日水大,顺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双龙口了。”
“那么,我见不着王爷了?”于步之一怔。
“想来是见不着了。”赵师爷叹了口气,“王爷一早进宫理事,总要酉时才回,大人不是不知道。况且这种时候,越发地要小心,一日不去当值,都会引人猜疑。”
“说得是。”于步之扭过头,轻声问,“那祝纯还好么?”
赵师爷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东王的细作,王爷怎么会将他留在身边,等时机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是吗……”于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双目。
赵师爷道:“于大人请赶快收拾行李启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赶上出城了。”
“好。”于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将成亲王赏赐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里。
那船老大手脚勤快,从小厮手里接过担子,自己挑着,迈大步走在前面。
“赵先生的行李呢?”于步之忽而问。
赵师爷用扇子遮阳,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于大人上船。”『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于步之歉然笑道:“让先生久候了。”
他们仍从燃春桥码头上船,这只快船不大,前后两个舱,赵师爷的两个箱子摆在后舱,让出前面凉快的座舱给于步之。于步之谦让不过,最后让小厮在前舱安排了行李铺盖。
船老大吆喝一声,船工便忙着解缆绳,后梢两个人撑船摆舵,小船顺着江流渐渐离岸。于步之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景物飞逝,怅然若失。
赵师爷在内道:“于大人,里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细作看到就不好了。”
于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两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赵师爷在里面干咳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
这就要过燃春桥,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烈的阳光,看起来似乎是湛蓝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云。
“景仪?”于步之突然呼了一声。
桥上青年的面庞被阳光照得惨白,正雍容地微笑着,似乎云端的君主。于步之抹去眼角的泪痕,向他挥手。成亲王也抬起手来,却默默摇了摇。
“是王爷?”赵师爷从舱中疾步出来。
于步之玫红的唇中透出低低的欢笑,“正是王爷。”
什么东西从成亲王下颌滴落,在阳光中璀然生光。于步之扬起脸来,看着它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赵师爷似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于步之来不及细想,小船已冲入桥下的阴暗里。他沿着船舷侧的甲板,奔到船尾,待头上又是无际蓝天时,成亲王已然不见了。
小船穿过望龙门,出离都时,大概是日落时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来。船老大生火准备了晚饭,赵师爷从行李里捧出酒来,邀于步之共饮。
“我家大人头痛,不想饮酒。”于步之的小厮回道。
“那怎么可以?”赵师爷嗔道,“将酒菜端到于大人舱里。”
船老大嘿嘿笑着,捧着食盘跟去前舱。于步之正就着灯光看书,笑道:“有劳,不过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么要紧?”赵师爷道,“只要大人保重身体,多吃饭菜,就是给了学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于步之搬开桌上的笔墨书籍,让船老大布席。
离水出的鲤鱼格外的鲜美,每条船上又有各自独到的烹法,于步之尝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欢,就是给小的脸上贴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饭。
赵师爷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转回头来笑道:“于大人还惦记王爷和祝纯的事?”
于步之被他说的一怔,“有什么可惦记的?”
“学生告诉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纯已然死了。”
“什么?”于步之大惊,“死了?”
赵师爷叹了口气,“就是让皇上的细作所杀。”
“怎么会?”于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谋,如何让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纯武功很高,不应轻易为人所杀。”
“非但是轻易,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爷到早上才察觉。”
于步之脸色一沉,“王爷和他……”
“这种时候于大人还计较这个?”赵师爷不悦道,“且想一想王爷的处境岌岌可危,别说日后举事,就是现在稍有异动,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爷性命。”
于步之急道:“景仪现在要不要紧?”
“现在倒也无妨。”赵师爷施施然道,“王爷想了一个主张,用密折将东王的诡计禀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爷为探东王虚实,不但不会深究,还会褒奖王爷呢。”
“那就好。”于步之松了口气,转念道,“这与你在驿站所说的大径相庭,到底哪个是真的?”
“哎!”赵师爷道,“大人听我说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劝道: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爷笑我不省事,说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瞒过这几个月,皇上回京时再出个变故,这天下还不是归王爷所有?”
于步之打了个寒噤,紧紧闭着嘴不说话。赵师爷接着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爷的真意,让皇上查问下来,漏了馅。”
于步之嘭地靠在后面的舱板上,张大眼睛看着赵师爷。
赵师爷打量他的神色,抚掌道:“于大人不愧是王爷的知己,果真聪明绝顶。学生说的,就是于大人了。”
“王爷要杀我?”于步之摇着头,“不会的。”
“王爷当然舍不得。”赵师爷凑近了些,道,“我却劝王爷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于大人文臣出身,并无那种视死如归的血性。王爷还记得当年太后的板子才下来,于大人就将与王爷的交情全盘托出,太后赐了他白绫毒酒,他却哭哭啼啼,不肯了断。若非皇上赶到求情,已然让太后宫里的人绞毙。王爷将大事交给知心的人办,原无不妥。但此刻收拾残局,万不可念一点旧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爷却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写完这个折子再议。’我便一直等在王爷身边不走,王爷恼了,问我缘何不退,我道:‘杀与不杀,这个折子的写法会有天壤之别。学生这就要听王爷的决断。’”
于步之在桌下攒紧拳头,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爷岂会听从?”
“王爷自然不会听,”赵师爷叹了口气,“反而骂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爷脚下,苦苦哀劝:‘学生跟从王爷,是仰慕王爷的智慧风采和王者气度,只需时日,必能成就霸业。只要学生办得到,愿将此江山谋与王爷。王爷因一时妇人之仁,痛丧大好前程,不单是王爷的遗憾,更让学生抱憾终身。’王爷虽知我说得不错,却仍护着于大人,道:‘他为我险些断送性命,他为我抛弃仕途,这些都不计了么?’”
于步之抽了一口气,掩面轻轻啜泣起来:“有他这一句话,我死也便死了。”
“王爷是珍爱于大人的,于大人也有值得王爷爱慕之处。但天下俊杰何止于大人一人?文武双全,擅弄权术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谁?”
“辟邪啊。”赵师爷笑道,“想必于大人没见过。只要一见到辟邪,王爷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于大人还不知道吧?我对王爷道:‘王爷自己想,以辟邪之绝色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谋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势力比之于大人如何?王爷喜欢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个更值得王爷爱慕,到底哪个王爷更爱慕一些?王爷将来坐拥天下之际,那辟邪难道不是王爷囊中之物?象他这样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亲王还是天下之主?’”
于步之看着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满腔厌恶痛恨,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师爷又道:“这些计谋都是王爷自己想出来的,王爷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爷自己都不能将其一贯到底,这不是优柔寡断又是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于步之拍案喝道,“你无须多言!”
赵师爷被他一脸肃穆吓了一跳,闭上嘴静静等着。
于步之朗声道:“这些话是你编的,还是景仪要你告诉我的?”
“王爷要我一字不差的转告于大人。王爷言道,与大人相交一场,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临终一刻,实在不忍欺骗,大人若是恨着王爷,自然可以化作阴魂,夜夜前来索命。”
“也好。”于步之仰面叹了一声,“你回禀王爷得知,我于步之为他做这件大事,原本就没想有什么好结果,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师爷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愿放弃入仕,委身亲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对景仪什么样的心思,他或许不觉得,我却看在眼里。”
赵师爷被他说破秘密,愣了一愣,继而恼羞成怒,越过桌子抓住于步之的衣襟,“不许胡说。”
“你相貌平庸,景仪自然不喜,”于步之盯着他冷笑,“恐怕这辈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赵师爷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怒道:“不许胡说……”
“为何发怒?”于步之黯然一笑,“这算什么丑事?当年太后说我引诱亲王,以色惑主,我是断然不认。我只告诉她,堂堂正正的爱慕并非淫欲,有什么羞于启齿之处?就算她要杀我,也须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了景仪我的心意。你说我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与死无异,我又有什么可惧?你要是真心对成亲王,便替他夺下这江山,奉与他座下,可别让我白死了。”
赵师爷慢慢松开了手,于步之透了口气,两人狠狠对视,不肯有半分示弱。
舱外扑通一声,船老大走进来笑道:“那小厮已魂归江底去了,于大人什么时候上路啊?”
赵师爷向他点了点头,那船老大拿着绳索,上前捉住于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对他……”于步之大叫了一声,随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带着什么好货?”船老大将于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捡起几件玉器,呈给赵师爷看。
“你留着吧。算王爷赏你的。”
“是。”
“书都收起来,我带走。”
“是。”船老大还不死心,上前将于步之身上摸索了个遍,摘走玉佩金锁不算,回头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别笑我,小的许久没有回家了。这厮细皮嫩肉,不如先生赏给我出个火儿。”
于步之闻言,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船老大上前一记耳光,接着便撕扯他的衣衫。
赵师爷颤抖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够了!这是王爷的心头肉,日后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凛,起身道:“先生说得是。”
“什么时候了,要干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于步之,放在船头,在他脚腕上牢牢缚上重石,看到赵师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将石块踢入水中。于步之被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轻轻一托他的身子,便听扑通的一声。
江面黑暗,连个水泡和漩涡也瞧不见。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亲王骑马出府,赶去宫里。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九门提督袁迅的仪仗在前。
“请提督过来。”成亲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转马头,要给成亲王请安。
“免礼免礼。”成亲王上前道,“听说袁提督有条陈?”
“正是的,为了这个要往宫里去。”
“想必是为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亲王笑道,“提督也太谨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们大臣自然担着更大的干系。年年放花不要紧,只有今年,前方战事紧,若有鞑虏的细作混入京来,放火打劫,乱了朝廷阵脚,岂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亲王道:“话虽不错,但也要想到民众的士气。皇上亲征,还是为了中原百姓的安乐,我们这般扫了百姓的兴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亲王低声道,“还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为了显出个太平如常的样子来。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爷说的有理。”袁迅还是皱眉,“臣提督府里不过两万人,罩不住整个京师啊。”
“要紧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亲王道,“清和宫和福海是首要,还有四城粮仓,城内提督大营……”
“说得是,说得是。”袁迅点头。
“兵部也会把京营剩下的一万人调入城中,你和翁尚书好好商量,午前给我个细则,若行得通,这花我们就放,行不通,还是以安静为上,关了水门。”
“是。王爷想得周到。”
“袁提督请先行。”成亲王瞥到街角的赵师爷。
赵师爷待袁迅走远了,催马凑上来道:“回禀王爷得知,差事办妥了。”
“他……他说了什么没有。”
赵师爷在成亲王耳边不住低语,成亲王最后扶着额头,“算了,不提了。”
“王爷今晚游江么?”
“坐纛的王爷,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怎么能不去?王妃们也去,准备两只船。”
晌午吃饭的时候,袁迅和翁直的联名折子也上来了,说得是焰火照放,不过到酉正时须得关闭四门,水门也不例外。成亲王匆匆吃完饭,便召见两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乡里进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关了城门,他们不得归家,滞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烦。”
翁直无奈道:“王爷体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请王爷体恤臣子。城门不关,若有外敌入侵,连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现今京师稍有动乱,便关全局,请王爷三思。”
成亲王想了想,“两位老大人说得对,是我鲁莽了。既然如此,便赶紧贴出布告去,就说今年皇上亲征,百姓也当为皇上分忧,京师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爷从谏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开始进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亲王意兴萧瑟地从宫里回来,只觉这种时候,连暂时驱散悲伤的瞬间虚华也无从找寻,忧愁更是噬肌蚀骨。入夜时一人坐在亭中,妃子们纳凉的谈笑声飘绕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无干系。
“王爷?”
“先生。”成亲王看着赵师爷走来,本当恨这个人的,却又一点恼意也没有。大概就如于步之所说,自打开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爷要是觉得闷,不如坐船江里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虽说花火大会不开了,百姓们却都准备齐了。一会儿就要私下里放呢。”
“是吗?”成亲王淡淡的,已没有兴致。
赵师爷上前道:“就是离水啊,王爷,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亲王激灵醒了神,“沉在江里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样子。”
“连一抔黄土也没有么?”成亲王低低地,似乎呜咽。
江面上的烟花稀稀落落,稍纵即逝。黑沉沉的江面会忽而亮那么一阵,照得桥上围观的人红红绿绿的面目全非。
醇酒飘洒入江,到下游的时候,定是什么也不剩了。这就是情——成亲王嗤笑自己——品于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冲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叫生死不渝?当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觉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烟景无留意,风波有异浔。岁游难极目,春戏易为心。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
——成亲王在船头倾听城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喧嚣中却有女子的歌声不伴一韵丝竹,干净纯粹地飘了来,似远又近。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硃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蘋。果气时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山川各离散,光气乃殊分。天涯一为别,江北自相闻。
“舣舟乘潮去,风帆振草凉。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云明江屿出,日照海流长。此中逢岁晏,浦树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城临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阁,珠楼碧烟里。月明芳树群鸟飞,风过长林杂花落。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红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游暮起金花尽,渐觉罗裳珠露浓。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人情一去无还日,欲赠怀芳怨不逢。
“忆昔江南年盛时,平生怨在长洲曲。冠盖星繁江水上,冲风摽落洞庭渌。落花舞袖红纷纷,朝霞高阁洗晴云。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声音,带着成亲王的魂魄飘升,一时歌声肃寂,倒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把嗓子。”成亲王四处环顾。
一条乌篷小船就紧跟在左舷不远,支开的窗棂里,红袖覆着白皙的素手。里面的人又换了曲,懒洋洋唱道:
“长干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来相访,明朝出浣沙。发向横塘口,船开值急流。知郎旧时意,且请拢船头。昨暝逗南陵,风声波浪阻。入浦不逢人,归家谁信汝。未晓已成妆,乘潮去茫茫。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始下芙蓉楼,言发琅琊岸。急为打船开,恶许傍人见。”
“去问问。”成亲王道。
“哪位的船?”赵师爷扒着船舷问。
撑船的是个渔婆儿装扮的妇人,豁开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亲王茫然地问。
“想来就是她。”
“请她过船。”
“王爷,京官儿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说是成亲王妃要听她的歌喉。”成亲王摔帘子走入舱中。
虽然离着江心远,但两船靠拢过人,还是极险。紫眸低头出来,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将手交给赵师爷搀着,站上跳板。夜风吹得她的红裙猎猎飞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绝色厉鬼。
“先生在打战。”她道。
“没有。”赵师爷勉强笑了笑,“王妃里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鬓角,在帘子外福了福,“给王妃娘娘请安。”
成亲王从里面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唱个曲儿我听。”成亲王在衾下抚摸着她酥软的胸膛。
紫眸脸上还泛着房事之后的潮红,在成亲王耳边轻声唱了两句:“风云一夜压城过,头枕玉臂听雨声……”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亲王也恹恹的。
她便仰起身,开始穿衣。
“霍炎对你不好么?”
紫眸怔了怔,“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这种人,天生就该让人宠着,让人陪着小心,让人赔着笑脸,让人围于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对着空房,晚上对着愁容罢了。”
“空落落的?”成亲王笑,“我每天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从来觉得女子们言语无趣,胸无大志,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原来是你这种人。”
“什么人?”紫色的眼睛转过来微笑。
“只是觉得自己肮脏罢了。”成亲王道,“都是脏的。”
“王爷悟出禅理了吧?”紫眸对镜摆弄好了发髻,“要是这样,今后见了,也是个假道学,没什么意思。”她红裙倏然一飘,没有半点留恋地走了。
成亲王仰面躺在在床上,只觉得船身荡漾,漂泊不停。一会儿轻轻一震,大概是别的小船靠上来。
赵师爷在门外道:“王爷,急事。”
“怎么?”成亲王坐起身,“城里失火了?”
“没有。”赵师爷道,“北方加急军报,努西阿河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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