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步天歌》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二章 【盗图】【刺杀】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步天歌》 作者:杨叛

第二章 【盗图】【刺杀】

银山起浪。落日熔金,那灿灿的金银二色如同未明的空梦,将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海鸥的叫声如泣如诉,宛如临终的歌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讴歌着这廓然的绚烂壮美,
浩瀚的海天之间,一座浮城巍然耸立。
百余艘艘岿然如山的巨舶,数千艘大小各异的蒙冲斗舰以铁索脚板衔接着,连成了这壮观的城池、遮天蔽日的各式风帆像漂浮在水面的云海,数不清的鱼艓轻艖在其间穿梭,来往如织,为这座神奇的海中之城增添勃勃生机。
最雄伟的一艘巨舶上,高耸的桅杆上阔如云幔的大旗随风飞扬。明黄色的旗面上一个鲜红的“王”字,霸气纵横,有如血染!数十名武士手持弓弩火炮,在甲板上来回巡视,警惕地注视着水面。几个身着亮丽和服的妇人则手持团扇,在阳光下用扶桑话轻声说笑着什么。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咿咿呀呀地抱着红色的绒线球高兴地玩耍着。
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鲨鱼皮水靠,褐色脸庞的汉子抱着条八尺长的青花鱼从船尾走了过来。妇人们见他过来,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汉子并不理睬,在守卫们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船舱。
那个小女孩儿对汉子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开心地玩着。忽然,她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着什么。
遥遥地,传来一阵隐约的欢呼声。很快,那欢呼低落下去,却随即在另一处响起,这样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最后竟化为汹涌的潮水向这边涌来。女孩儿抱着绒球,愣愕地望着那欢声如潮的方向。
海天之间,一匹白色的骏马正风驰电掣般在船城上奔驰!马背上的男子穿着一件绯红的羽织,敞着胸膛,疯狂地高声大叫,驭着白马风一般从一艘巨舶奔到另一艘巨舶,所过之处,都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女孩儿年纪还小,只是呆呆望着那白马一条银线般直向她奔来。这两艘巨舶间相距足有数丈,那人却毫不减速,在白马奔到船边时大喝一声,双腿紧夹马腹,人马合一,于无垠的海天之间,高高跃起。
女孩儿的手一松线球滚落。那一幕跃马海上的豪情壮志,剑一般刺入了女孩儿的胸膛,永不磨灭。
白马的四蹄掠过女孩儿的头顶,重重踏在甲板上,又冲出了数十步,兜了个圈子,回到女孩儿面前。男子纵身下马,俯身拾起那个线球,递向女孩儿。女孩儿畏缩了一下,男子却坚定地再次递过来,她终于迟疑着接过,一转身,扑人旁边女子的怀里。
男子哈哈大笑,海风吹得他的乱发飞舞如泼墨。
“主公。”十余个扶桑武士恭敬地跪伏于地,接着,船上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了下来。只有一个灰衣年轻人还在船舷处悠闲地垂钓。
“都起来吧。”男子漫声道。他身材伟岸,站在这些扶桑武士中间有如鹤立鸡群。长方形的脸庞有如刀削,鼻梁高耸,薄薄的唇弯成傲然的弧线,细长的双眼中,隐隐有锋芒闪动着。
“织田家的人已经到了么?”男子问。
“已经到了,主公要见他们吗?”一个独眼武士躬身回答。
“带他们上来,菊下,安排人给我更衣。”
“是。”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武士打了个呼哨,几个扶桑少女立即捧着衣服出来,细心地为他梳洗更衣。
男子换上真紫盘领窄袖长袍透犀,束了玉带,头上绾髻。一身的狂野和肃杀便隐藏在高贵堂皇的仪表下,仿如狮虎收起了锋锐的獠牙。
那独眼武士领着三名织田家臣来到他的面前。一个身材肥胖的织田家臣在男子面前恭敬地跪拜:“织田家的河内正树,见过九峰船主。”
“原来是河内大人,起来吧。”男子随意说道。
“是。这是鄙家大名送给执殿下的礼物,请殿下收下。”河内双手捧着一个乌木长匣奉上。
“怎么?以为送礼便可让我不追究了么?说吧,你们织田家的人为什么要动我的船?”王执漫不经心地问,一边打开长匣,取出里面的武士刀赏玩着。
河内正树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随即更加恭敬地道:“我们家大名让我转告船主,船主的货物并非织田家所夺,而是九鬼家的人擅自行动造成的,与织田家无关。”
王执眉尖轻挑,将长刀低低指着河内正树,似乎在欣赏刀脊上的流光:。哦?可是我听说九鬼家的家督九鬼敬龙已经出仕你们织田家了,他抢了我的船,怎么会不关你们的事?”
“这个……”河内正树紧盯着眼前的刀锋,咽了口唾沫,鼻尖冒出冷汗,“丸鬼阁下毕竟加入织田家不久,我们对九鬼家的人做了什么并不清楚,所以也没有权利随便指责。还请船主找到九鬼家那些抢了你船的人,也好和我家大名当面对质。”
“不用了。”王执挥了挥手,菊下捧着一个红木盒子出来,将它放在河内正树面前。
“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说着,王执用脚尖掀开盒盖。
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龇牙咧嘴地在盒内狰狞着。河内正树望着盒内的头颅,吓得一声惨叫,坐倒在地。
“九鬼家督!”他身侧的年轻武士一声惊呼,愤怒地望着王执,伸手握住了刀柄。
“这个人说,抢军火的事是你们织田家指使的。”王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盒内那颗狰狞的头颅,“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河内正树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
“混蛋!”那个年轻武士大吼一声,猛地拔刀出鞘,做个大上段,一刀向王执斩下!凌厉的刀光猝滞于王执的食中二指间。
“你是九鬼家的人吧?”王执望着因用力过度而满面通红的年轻武士,微笑有如鬼神般冷酷,“我的人死了十七个,你们家督的头值不了那么多人命,余下的,就用你的命来填吧!”彻骨的奇寒沿刀而下,破入年轻武士体内,疾速蔓延。瞬间,他的五脏六腑、四肢、乃至头部,全部冰封。睫毛上,恐惧的泪水凝成了冰渣。
王执松开手指,僵硬的尸体有如冰砣,重重摔在甲板上,跌成了一堆血红的碎块。王执脚尖一挑,将挂着薄霜的头颅踢入盒中:“这两颗头颅拿回去给你们的大名。如果半个月内我见不到我的货物和策划此事的织田家臣的头,我就把火炮卖给武田家的人。织田家的船以后永远别想出海!去吧!”
河内正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再次恭敬万分地跪伏于地,向王执行礼后,颤抖着抱着那个盒子狼狈离开。
“好大的威风啊!九峰兄。”笑声中,一个身着藏青道袍的中年人从桅杆上跃下,落地时轻若鸿毛,点尘不惊。中年道人面如古月,颌下三绺美髯,手中一柄黑玉拂尘,身形飘逸,气度不凡。
“这些扶桑人就像养不熟的狼崽子,如果你不比他们更狠更强,他们就会时刻想着反咬你一口。”王执懒懒地将武士刀向中年人随手一掷,“宗墨兄,你是用刀大家,又是东关许氏,对名刀定有见地,来看看这把刀。”刀光如电,直向许宗墨咽喉飞去。许宗墨的拂尘微微一摆,长刀在空中倒转、减速,乖乖落入他的掌中。
“好华丽的刀镡……哦?竟然是和泉守兼定,看来织田家真是舍得下本钱呢。”许宗墨仔细读着刀柄上的铭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些倭人,总喜欢学了我汉人典籍的皮毛拿来卖弄,却又学得不伦不类,真是好笑……”
“和泉守兼定算什么名刀?要是童子切安纲或者鬼丸国纲还差不多。”王执冷哼了一声,“碧溪兄还没消息么?。
“你知道碧溪这个人,不见到山一样多的银子他哪有心情回来?怕现在还蹲在马六甲等着那批货吧。”许宗墨将和泉守兼定挥舞了两下,修长的刀身在空中留下几道淡蓝的光痕。
武士们抬来了黄杨靠椅,王执坐下来,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茗一饮而尽:“哼,我是怕他迷上了暹罗美女,误了正事。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你还让他去?暹罗不是一直都是普昙在管吗?。许宗墨奇道。
“别提那个妖僧,他已经靠不住了。”王执冷哼了一声,“自从林国洗投到他的船队,他便自认羽翼丰满,可以横行无忌了。”
“他也有他的难处,人多了再事事向你请教确是多有不便,不过至少你的号令他还是听从的。”
“我懒得理他!”王执闭上双跟,向后一靠。“吱——”椅子挤压着甲板发出了怪声。
王执皱了皱眉:“今年台风多,转眼间就又要大修了,船队有上千艘船都要修缮,咱们的木材却还没有着落呢。”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朝廷的海禁又严起来了。”许宗墨叹道,“我看咱们还是用老法子,找个商人在陆上一次买足了货,再另找港口运出来。”
“这个还用你说?我早就派望月和甚五郎去办了,不过前些日子望月回信,今年木材生意难做,怕还要拖些日子。”王执轻吹着茶沫说。
“不知新安的木商生意如何。东关的女孩子,每人小时都要种上一棵杉树,大家都把那些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照料。等树成材了,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便砍了那棵树来做嫁妆。红红的罗裙,绿绿的杉叶,砍树的时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姐妹们都是流着泪把树砍倒的……”许宗墨梦呓似的喃喃道。
“怎么?宗墨也想家了?”王执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放心,你老家的人没事。出问题的是贵黔那一线的生意,倒霉的只是些大木商而已。不过西南最出大木,若是那一线的生意断了,我们想购齐所需的木材便难了许多……”
“有望月和甚五郎去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论智计武功,他们都是八部众里最出色的。”许宗墨回过神来,安慰道。
“嗯,我就是怕他们给我捅出什么娄子来,坏了我的大事。”王执忧心忡忡地道,“我得到消息,普昙不知为什么也去了江南。那个疯子残忍好杀,胆大包天,有他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正说着,那穿水靠的黑脸汉子抱着大青花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见了两人,微微一愣,笑道:“你们倒是清闲啊……一个跑马,一个修道,留下我姓谢的一个人风吹日晒,劳心劳命。”
“谁让云鹤的水性最好呢。”王执闭上双眼,懒洋洋任风吹着长发。
“好大的青花,不会又是云鹤你亲自捞的吧?”许宗墨望着大鱼啧啧赞叹。
谢云鹤咧嘴一笑:“可不,本来想找九峰的郭大厨来料理一下,谁知道这家伙偏偏在闹肚子,干脆我拿回去做鱼脍好了。怎么,要不要一起来尝尝鲜?”
许宗墨连忙摇头:“我不食鱼生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那就算了,我自己回船享用了。”谢云鹤抱着鱼向船边走去。
一步,五步,十步。当他离船舷还有丈许远时,王执闭着双眼,缓缓道:“云鹤,你的步子怎么变急了?是什么原因,让你想快些离开这条船……”
谢云鹤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哪里,我只是见你累了,不想在这里叨扰,以免打搅你休息。”
“我现在不想休息了……”王执睁开双眼,缓缓道,“云鹤,能否告诉我,为何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谢云鹤强笑道:“九峰想必听到的是这条鱼的心跳吧?”
“人心和鱼心我还分得清楚,虽然有时人心很难看清……”王执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谢云鹤,“篝火狐鸣,鱼腹藏书,不知你从我的房间取了何物,要藏在这鱼腹中才能带走?”谢云鹤脸色大变,突然发足向船舷疾奔。
许宗墨右手一掷,和泉守兼定化作一道淡淡的流光,直射谢云鹤的后背!
谢云鹤奔跑中的双腿突然面筋般软倒,身体随之奇异地一扭,和泉守兼定擦着他的肋下飞过,深深钉入船舷。他怪啸一声,抱着那条大鱼腾空而起,向船舷外投去!
轻轻的呼哨如同恶魔的呻吟,一条透明的钓线自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圈子,奇准无比地缠上了谢云鹤的左腿,锋利的钓钩深深刺人小腿肌肉,将他钓在空中。出手之人手提弯成弓形的钓竿,神色淡漠,正是那个在船舷安然垂钓的少年。
谢云鹤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红色的匕首,一挥之下,割断钓线,人也笔直坠人海中,溅起一朵白色的浪花。巨舶上持着弓弩和火炮的武士都跑到了船舷边,举着手中的武器瞄准了海面。
“去,看看我的房里少了什么!”王执厉声下令。
独眼武士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进了船舱。很快,他便重新跑了回来,惶然大喊道:“主公,您的居柿图不见了!”
气温骤寒!阳光炽热,王执四周却雪花乱舞,附近的甲板发出怪异的嘎吱声,方圆三丈之内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连杯中的茶水也迅速结冰。
受不住奇寒的扶桑侍女们纷纷退下,惊恐万状地跪伏在地。在她们心中,这一刻的王执就是这世间活生生的神魔!
水声隆隆,百丈外的海面突然喷涌如瀑。漫天水雾中,一只巨大的虎鲸尖叫着冲出海面!王执清晰地看到,它的背上伏着一人!谢云鹤在空中回头望向王执,目光极其复杂——坚决、敌视、尊敬,以及一丝的惭愧。一声短促呼哨,那虎鲸尖叫一声,负着谢云鹤挟浪而去!
扶桑武士们大声怒吼,纷纷跑向小船,准备追击。
“不用追了!”王执望着远去的虎鲸沉声道,“谢云鹤精通驭鲸之术,你们追不上他的。放飞鸽,通知劦儿,让他率八部众在陆上拦截。无论如何,也要把居柿图夺回来!”又向那个手持钓竿,静立一旁的青年道,“四郎,麻烦你走一趟吧。”
那个被唤作四郎的青年点了点头,纵身跃起,钓竿在甲板上一点,借着其弹性,人已高高飘起,纸鸢般飞落十丈外的另一艘巨舶上,几个起落,已成了帆云间的一个墨点。
“没想到云鹤他竟然会背叛我们……”许宗墨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喃喃道,“看来他心中对新安故旧还是念念不忘啊……”
听到“新安”这二字,王执的目光渐渐沉郁下来:“云鹤他不明白,新安这两个字于我们而言已是沉沉桎梏。既然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为自己活着!”
【刺杀】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清明谷雨两季新茶已然开秤,苏州城里城外数十家茶栈雇佣的诸色人等足有千余人,更有城厢远近的数千女子帮着拣茶,人头涌涌,屯街塞巷,蔚为壮观。
“明前茶!上好的明前茶——!”
“真正的虎丘茶!旗枪雀舌!有价无市!”
“收毛茶啦!真金白银啦,只收雨前的毛茶啦!”
阵阵吆喝声中,父女二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茶市里,红蒂飘飞,茶香扑鼻,别有一番天然乐趣。
池慕飞的茶号设在城南,两人来到茶号时,见十几个伙计搬筐卸篓,在茶号外忙个不停,却不见池慕飞的身影。
“你们东家呢?”谢东庭拉住一个伙计问。
那伙计道:“哟,是谢先生,茶号正要烚茶,东家在里面忙着呢。”
“哦?”谢东庭微微颔首,走进茶号。
只见店内篓袋篾箱遍地,管号、司账、看拣、研靛各色人等流水似的穿来穿去。池慕飞在人群中满头大汗地高声呼喝,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茶梗,哪有一丝平时里潇洒不群的模样?谢蔓儿看得有趣,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池慕飞听到笑声,转头见是他们,大喜道:“先生来得正好,快来帮帮我,真要把我忙疯了!”不由分说,拉着谢东庭便向内走。
谢东庭也不在意,任他拉着进了屋,一边笑道:“帮你可以,不过明天你可要陪我喝茶!”
“这个当然!先生,你来帮我看看账目有什么问题,那边就要烚茶了,我得去盯着点儿!”池慕飞说完不管不顾,转身便走。
谢东庭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低头看起账目来。
池慕飞出门后直奔后院茶灶的所在。离得老远,便看到院中十余口大锅已支了起来,热气蒸腾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将伙计们指使得团团乱转,却是谢蔓儿。
“作头小心点儿,手轻些!炭火不能大了!”
“丙号锅头已到了枝香了,灶头注意把火头再稍调大点儿!”
“戊号锅已经三枝香了!摩板,香样,起锅,赶紧开活了!。
谢蔓儿叉着纤腰,笑靥如花,声音清亮。伙计们在她号令下将一锅锅炒好的新茶起锅分筛,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小模样,池慕飞惊喜之余,又有些好笑:“是我看走眼啦,原来蔓儿竟是制茶的行家。”
谢蔓儿瑶鼻一翘,小脸满是得意之色:“这算什么?我从小就跟着爹爹在茶号里帮忙,这些拣场灶头中的事早熟透了。再说你这些伙计都是熟手,稍加点拨便行了。”
池慕飞摇头叹道:“佩服佩服,看来新安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山右有洛神菊,那蔓儿就是新安……新安……新安什么花好呢?”谢蔓儿小脸微红,低下头去,心中暗暗欢喜,忍不住猜他拿什么花来比自己。
却听池慕飞双掌一拍道:“是了!新安小葫芦!”
谢蔓儿一愣,随即气道:“你才是小葫芦呢!你是大葫芦!大糖葫芦!”一边说,一边举着小拳头追打池慕飞。
池慕飞哈哈大笑:“小葫芦不是很好吗?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蔓儿蔓儿,不就是葫芦爬藤用的?诚斋①先生这诗可不正是为蔓儿量身定做的?”
“那这么说,池大哥你不就是一棵桑树了?”谢蔓儿眼珠一转。
池慕飞笑道:“如是茶树,自然最好,不过桑茶桑茶,本就不分彼此。何况,桑叶本就一向可以代茶饮的。”谢蔓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蔓儿,怎么了?”池慕飞关切地问。
谢蔓儿摇摇头,抬头问:“池大哥,我在外边看到好多箱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池慕飞道:“你说那个,那些都是茶箱。我这茶号的茶坯炒青、晒干筑实后,用笋壳竹叶衬了,装在锡罐彩箱里发卖给下家的茶商。如此来,茶价可以比普通茶叶高出四成。”
“四成?”谢蔓儿吐了吐舌头,“原来池大哥是个黑心的茶商。”
“这道理我本也不懂,用的只是一般的坛子,价格也不高,可就是卖得不好。后来大哥来信告诉我,那些富家大户在意的是茶的品相而非价格,开始我还不信,后来一试之下,发现果然如此。”
谢蔓儿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池大哥,你的新茶到了么?”
“别提了。”池慕飞叹了口气,“前些天有客人订了一百担骑火茶。我虽然一再叮嘱,可去休宁的螺司还是晚了几日,骑火茶已卖光了。那些螺司便买了许多火后茶回来充数,可又怎能将火后茶卖给人家?经商须以诚信为本,一次失信,这声誉便坏了,再想恢复,便千难万难。长之以久,生意也不用做了。”
谢蔓儿点头道:“清明采茶最是讲究。清明前的火前茶太过细嫩,不经泡,也不易出味,其后的火后茶又显老了,失之纯正。只有正当清明的骑火茶芽叶细嫩,香气馥郁,虽不过几日之间,品质已大有不同。爹爹说过,生意如泉而信如泉眼,有信则泉水潺潺不息,若是无信,那就是自塞泉眼,生意只能越做越小了。”
池慕飞欣然道:“蔓儿果然聪慧,有了信誉,生意才能越做越宽。这道理知易行难,世上总是短视的人多些,像蔓儿这样老谋深算的却少之又少。”
谢蔓儿恼道:“池大哥又取笑蔓儿!”
“好啦,是我的错,呆会儿给蔓儿买包松子糖算是赔罪如何?”池慕飞笑问。
“真的?”谢蔓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可不能耍赖!我只要采芝斋的,他们那儿的松子糖又香又脆,还不沾牙,最是好吃不过!”
“这个自然。”池慕飞笑吟吟地。他早看出谢蔓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此言一出,谢蔓儿的一丝不快果然烟消云散。
谢蔓儿偷偷瞄了里屋一眼,低声道:“池大哥,咱们现在就去,否则呆会儿爹爹见了,又该说我贪吃了。”
池慕飞微微一笑,吩咐众人停工休息,和她出了茶号。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各家小吃纷纷开张。生煎馒头的炸香、红汤馄饨的辣香、三鲜馄饨和蟹粉小笼的鲜香、奥灶面的醇香以及玫瑰松糕的甜香气息混杂在一起,宛若在街巷中排开的飨宴。当然,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青团子那淡淡的清涩香气,那一股静静的忧伤,像清明的小雨,欲断还续,让人们黯然销魂。
谢蔓儿拉着池慕飞东瞧西看,时不时间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开心异常。池慕飞看着她兴奋的模样,不禁摇头微笑。虽然现在不比国初时礼教风盛,可她一个女孩子家如此活泼,好奇心这般重,着实少见。
“前面可是池兄么?”身后有人招呼。池慕飞回过头去,见那人一身银色劲装,英姿勃发,正是兰陵江家的宗子江夔。
池慕飞一抱拳:“原来是江少侠,怎么,你也出来逛街?”
江夔摇头道:“我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见面,不巧却遇到了你们。正好,今天我做东,咱们一起去得月楼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池慕飞笑道:“还是改天吧,我正要带蔓儿去买糖吃。”
江夔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谢蔓儿,不由目露暧昧之色,“噢”了一声,向池慕飞挤了挤眼睛,看得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忽然,谢蔓儿指着前方道:“池大哥你看,那疯子好可怜……”
池慕飞闻言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正踽踽而行。他似已疯了许久,衣衫褴褛,满身都是泥垢。几个孩童笑闹着跟在他的身边,不时用石子投他,他也毫无所觉,低着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池慕飞见这人衣着虽破旧不堪,却是细葛所制,显然非富即贵,只是不知何故竟然疯了,不由心中叹息,正想上前劝阻,江夔突然上前狠狠给了为首男孩儿一记耳光,怒叱道:“无知小鬼!这般无人性!”那男孩儿放声大哭,其余几个也吓得呆了。
池慕飞眉头不由一皱,正想劝阻,忽听有人道:“贤弟何必和几个孩子动气?训斥他们一番也就是了。”
池慕飞抬起头来,只见三个长身玉立,容貌清秀的青年,说话的正是中间年长的青年公子。三人显然是同胞兄弟,均身着玉色裯衫,一眼望去,好似三棵临风的玉树。
江夔双目一亮,抱拳道:“宋兄也到了。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起的池兄,他的剑法可是一等一的高明。”
那青年公子微笑施礼:“在下葛塘宋永易,见过池兄。这是我两个弟弟,宋永乾、宋永坤。”
池慕飞对新安葛塘宋氏最杰出的“易乾坤”青年三杰早有耳闻。尤其是宋永易,据说他年纪轻轻,先天拳已臻大成境界,是百年一见的拳法天才,被誉为新安七子之一。当下暗暗端详三人,只见宋永易沉静地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度果然不凡。相形之下,宋永坤气质憨厚,略显木讷,而宋永乾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丝傲气。宋家的人也是来苏州寻药的?还是说,宋氏也有意和江家交好?
池慕飞问道:“宋兄莫非也是来苏州寻药的?”
“哪里的话,宋兄的父亲可是苏州织造,正五品的高官,哪里会和咱们争这一个小小的领织?他们兄弟是来苏州开丝场的,本来人在盛泽,今日是被我拉来压阵了。”江夔笑道。
“压阵?”池慕飞一愣。
“正是,池兄有所不知,那日许渤川和我比武时输了半招,他一直不服,已约了小弟今晚在寒山寺重新比过,到时宋兄他们也去。怎么样,要不要去看个热闹?”江夔低声怂恿道。
池慕飞摇头道:“今天我的新茶刚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得很,只怕要忙到半夜,怕是无缘前往了。”
江夔面露神秘之色,低声道:“池兄,你可曾听说过最近江湖上流传的星宿谱么?”
池慕飞微微一愣:“未曾耳闻,那又是什么?”
“那日你见到的许渤川和我身边这位宋兄都是名列星宿谱的高手。
那许渤川身为龙亭刀士,天王刀尚未出手,已颇为了得,想必刀法更是惊人;宋兄家传的先天拳更是名震新安,机会难得,怎可轻易错过?你想天下间习武的少年何止千万,能名列这星宿谱之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比武寻常哪能一见,错过岂不遗憾?。
池慕飞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小弟对打打杀杀的勾当没兴趣。”
江夔仍不死心,继续劝道:“既然池兄喜好风雅之事,不如今晚我们先到得月楼小酌一番,听听那玲珑玉的琵琶,然后再赴城西和许渤川痛痛快快较量一场,岂不快哉?”
谢蔓儿听了心中不乐,便道:“原来江大哥没把我爹爹的话放在心上,又去偷着打架啦!好啊,看我不回去告你们一状!”
江夔脸色顿时一变:“哈哈,小妹多心了,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小妹且勿见怪!池兄,小弟先走一步了!”宋氏兄弟正在奇怪,江夔在几人耳边低语几句,三人脸色顿时大变,跟着江夔头也不回地溜了。
池慕飞见谢蔓儿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摇头微笑,正想着买几个煎饼给那乞丐,谁料这乞丐愣愣地望着自己,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叫一声:“皓空!你是皓空!”
池慕飞一愣,和声道:“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皓空。”
“不是?”那乞丐一愣,茫然道,“那皓空在哪里?”
谢蔓儿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吧!”说完拉起池慕飞便走。
池慕飞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那乞丐低着头,兀自在那里喃喃说着什么。池慕飞只隐约听到什么“天变……歌……”池慕飞心中一动,正待细听时,谢蔓儿已拉着他走得远了。
采芝斋在观前街南,店内长长的柜台上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糖果,散发着糖果特有的香甜气息,诱人至极。
一进店门,谢蔓儿一双秀目便瞪着柜台上的糖果,眨都不眨一下,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时偷偷舔一下嘴唇,样子像极了贪嘴的小猫。
池慕飞心中好笑,便道:“蔓儿尽管去挑吧,我付账。”谢蔓儿欢呼一声,向那一大片糖果冲去。
池慕飞摇了摇头,朝街上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街口处,站着十余个一身黑色劲装、头扎红巾的汉子,森冷地巡视着街上每一家店铺。路口处,一个面色倨傲的玄衣青年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观察着来往行人。
那人不是离刀门的郭青嵩么?红巾会何时和离刀门凑到了一起?池慕飞微皱眉头暗想。离刀门和红巾会都是吴县的小帮派,虽然实力不强,却是实打实的地头蛇,消息灵通至极。
“池大哥,我已经挑好了!”谢蔓儿蹦跳着跑到池慕飞身边。池慕飞转过眼来,看着柜台上小山般的糖果,不禁心中苦笑。
天色在不经意间暗淡下来。如同沉入了旧时的梦境,姑苏城泛起古铜般的暗黄。风渐渐大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路人行色匆匆,准备躲避将至的骤雨。
一阵大风忽然吹过,飞扬的尘土迷了谢蔓儿的双眼,她轻呼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没事的……”虽然看不到,可池慕飞温和的声音却让她迅速安静下来。感觉着池慕飞的大手温柔地翻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又轻轻为自己吹去眼中的尘埃。
“好啦……”她用低得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池慕飞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去。”
路边,风正拂过刚刚出叶的柳梢,带起一阵青嫩的羞涩。
忽闻青雷隆然一声。
一滴,两滴……像无忧无虑的采桑越女哼着的曲子,曼妙的雨声轻盈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迅速滴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些纷纷张开的五彩绸伞像雨中的花朵般,悄然而美丽地绽放了。
一瞬间,姑苏城的喧嚣全然消失了,远近的景物都陷入了颠倒迷离的梦境。古老房檐上层叠的青瓦在雨中恍惚着,飘曳着,仿佛被这雨水融化了,无声地流入鳞次栉比的古老街道,流下青苔斑斓的小桥,最终流入悠悠的小河,和静静的江南流水融为一体。
池慕飞和谢蔓儿站在屋檐下,晶莹的水帘流在他们眼前,模糊着他们的视线。谢蔓儿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海棠。那花儿开得正红,鲜艳如少女唇边欲滴的胭脂。谢蔓儿不由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瞅了池慕飞一眼。
却见他正望着走过的打伞女子,轻声吟道:“东风花破幻逐真,长街小雨梦如尘。一瞥惊鸿青茶子,疑似前生伞下人。”这首小诗清新出尘,可谢蔓儿却心中不乐,嘟起了小嘴。
一只小青蛙蹦到了那朵海棠花边,对着那湿红的花朵,鼓着腮神气地叫了几声,又蹦跳着离开了。谢蔓儿看了看那青蛙,又瞥了一眼池慕飞,嘴角抿起一丝微笑。
天空有沉雷响起,那雷声压得很低,隐隐威逼着大地。池慕飞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街道的尽头,一个人正打着油纸伞,缓步向这里走来。单调的步伐,起落间却似乎合着某种奇异的节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他的心头。
高手!随着那人的走近,池慕飞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那近乎喑哑的死气仿佛将附近的一切生机都夺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茫茫的虚无。
一个杀人如麻的高手——池慕飞真气潜运,浑身寒毛倒立起来。
有雨伞遮着,池慕飞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那一双陈旧的靴子,踏着那奇异的节拍,从他身边缓缓走过。
直到那打伞之人在视线中消失离开,池慕飞才放松下来,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谢云鹤稍稍抬了抬斗笠,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街对面的店铺。
被雨淋得掉色的暗红酒幌孤零零地飘荡着,一个伙计有气无力地打扫着店面。
自从驭鲸逃走后,他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东海方面的疯狂追杀。几度濒临绝境,都靠着过人的机警和矫健的身手化险为夷。如今他数次负伤,功力大打折扣,不得不格外小心。他并不怕死,却唯恐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
看了看街道两头,确定没人跟踪后,他正要步人店中,心中警兆突现,猛一转身,便看到雨中那张老旧的油纸伞,以及伞下静立的那个人。青色的雨水从伞的边缘不住流下,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谢云鹤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阎王伞吴洚。”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谢云鹤。”对方的声音平板而没有起伏,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谢云鹤缓缓拔出一把短刀:“我的买命钱没那么好拿,小心扎了你的手。”
“如果在水中的话,你还有一点机会。现在么……”吴洚手中的油纸伞蓦然下挥!千雨如锥,带着鬼哭般的厉啸,向谢云鹤激射!
谢云鹤抄手一扔,斗笠如同一面圆盾在身前急速旋转,雨锥纷纷粉碎、折飞,在墻上射出无数孔洞。那伞忽而收拢。
注视着油纸伞缓缓收拢,谢云鹤有种雨水静止了的奇异错觉。在他恍惚的刹那,雨水再度下坠,而那伞锋已跃过数丈空间,直刺他的胸膛。这普通的一刺,平实简洁,却有着无可抵挡的犀利!
瞳孔突张,谢云鹤双腿夸张地扭曲,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反手一刀如电,向吴洚劈落。油纸伞蓦然张开,挡住了他那势在必得的刀。伞翼突兀地探出半尺锋刃,自谢云鹤胸前挑出一蓬鲜血。
谢云鹤闷哼一声,侧身冲出,跃到屋檐上,一个侧滚,躲开了三枚飞钉后,蜷身如球,向另一侧的小巷滚去。
池慕飞看到滚落在地的男子时,心中一阵不安。果然,那把让他心悸的油纸伞也随之飘然落下。
糟了,是江湖仇杀!池慕飞心中一惊。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谢蔓儿。正想躲避,却不料谢云鹤向他大叫一声:“拦住他!”然后才向河边奔去。
虽也怀疑谢云鹤是随口乱叫,可吴洚天性谨慎,手中阎王伞一转,十余枚飞钉向池慕飞二人暴射而至!池慕飞顾不上许多,闪身挡在谢蔓儿身前,抬脚猛力一踏!
雨花飞溅!进飞的雨水如透明的钢珠,击打在飞钉上。“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中,飞钉四下折飞。趁此机会,谢云鹤弓身一跃,扎入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吴洚眼中怒意一闪,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冷声道:“既然你们想替他死,那我就成全你们。”手中的油纸伞轻轻转动,透明的雨滴随着离心力向四周不断倾泻。
池慕飞眼前水光一闪,心中警兆突现,抱着谢蔓儿就地一滚。啾啾数声,身后的墙壁上已多了几个冒着青烟的小孔。
“毒针?”池慕飞眼瞳微缩。
“五更针。”吴洚冷冷地道,“你们很走运,不过仅此一次而已。”
谢蔓儿向他扮个鬼脸,有池慕飞在她身边,她心中轻松至极。池慕飞却心念急转,这五更针目力难辨,威力奇大,决不能让对方随意发针。带着谢蔓儿,逃是逃不了的,如此,便只有反击一途!
想到这里,猛地屈膝一扫,掀起一片雨浪!在水花的掩护下,池慕飞猝然扬手,数十枚铜钱锐啸着从不同角度向吴洚激射!
吴洚迅速下蹲,缩身伞后。铜钱在空中画出道道诡异的弧线,连续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金石般的强音,又一一弹飞。终于,最后一枚铜钱滚落在地。吴洚缓缓起身,看了自己肩头一眼,一枚铜钱正深深嵌在那里。他平静地望着池慕飞:“很高明……你的暗器手法……”真气运动下,那枚铜钱蓦地弹飞出来,落在雨水中。
怎么会这样?池慕飞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防御简单而有效,似乎对自己的暗器手法颇为熟悉。
“这个暗器手法,是谁教给你的?”吴洚缓缓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池慕飞警惕地回答。
“叫‘微云暗度’吧?这种旋劲柔击的手法……”吴洚忽然说。
“你怎么会知道?”池慕飞心中一惊。这微云暗度的暗器手法是他大哥的独门绝学,知者极少,想不到竟被这个对手认了出来。
吴洚手一抖,将油纸伞收起,露出他的真容。那是一张平凡而沧桑的脸庞,五官的轮廓有些模糊,双眼暗淡无神,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曾经领教过。”吴洚双眼微合,“你们走吧,刚才的事不要再管了,那不是你们管得了的……”说完,撑起油纸伞,转身离去。
池慕飞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疑惑:怎么,大哥和他交过手?如果他是敌非友,又为何放自己二人离开?苏州城内大小帮蠢蠢欲动,是否意味着将有大变?
“池大哥,你在想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没什么,我送你回去。”
谢蔓儿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谢东庭正在书房中心事重重地想着什么。她叽叽喳喳地将白天的事和父亲讲述了一遍,语气颇为兴奋。
谢东庭听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姑姑今夜就会到苏州,到时你和她一起回祁门吧。”
“寒姑姑要来吗?我可好久没见她了!”谢蔓儿眼睛亮了起来,随即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我和寒姑姑回祁门?”
谢东庭叹道:“山雨欲来啊……这两年来,苏州地面看似平静,可其中暗流汹涌,城里只怕近日便有大变,到时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不让为父挂心?”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谢蔓儿摇头道:“我才不怕呢!要走也要和爹爹一起走!再说,不是有池大哥在吗?他武功那么好,定能护得我们周全。”
谢东庭道:“慕飞武功虽高,却独木难支。你寒姑姑身为齐云山嫡传弟子,身后有整个道门支持。再说,我让你回新安也不单为了避难。祁门是我谢家的祖地,你身为谢家子孙,总要回去看看的。”谢蔓儿正待答话,庭院中突然一声响动,似有重物落地。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谢东庭起身道:“你呆在这里,我去看看。”提起灯笼,去开房门。谢蔓儿不放心父亲,跟在后面。
才一开门,谢蔓儿一声轻呼,一个人已跌入房中。谢东庭提灯照去,只见一个男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
“是他!爹爹,今日陷害我和池大哥的人就是他!”谢蔓儿叫道。
“是云鹤!”谢东庭惊呼一声,忙上前将他扶到床头,急呼道,“云鹤,云鹤……”
那人缓缓睁开双眼,正是谢云鹤。他见了谢东庭,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堂……堂兄,总算找到你了。”
“云鹤,谁伤了你?你且等等,我这就去为你找大夫……”说着,谢东庭便想起身出去,却被谢云鹤一把抓住。
“不用了……我已经不成了。”谢云鹤胸口急剧起伏,艰难地道,“能见你一面,总算瞑目了……”
“云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接到信后便去寻你,你却不在那里。这些年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谢东庭垂泪道。谢云鹤是他堂弟,两人自幼便关系极好,后来谢云鹤远走他乡,谢东庭一向对他颇为挂念,想不到再次相见时,谢云鹤竟已命在旦夕。
谢云鹤脸上血色全无,低声道:“我本是谢家飞燕堂的卧底,受命潜伏在东海巨擘王执身边。王执此人狼子野心,所图甚大……”说着,他从怀取出一卷画轴。“这……这幅图你收好,一定不能让它落到王执手中……”谢东庭接过,徐徐打开。
只见图上画着一株盘绕的柿树,树上柿果累累,颇为繁茂。一个儿童站在树下,手举弹弓,正要射那树上的柿子。儿童身后,一个布衣女子正坐在竹席上,含笑望着他。不知为何,看来却有种悲伤之感。
谢东庭不解其意,便问:“云鹤,这图是……”
“此乃居柿图,是王执亲手所绘。据我所知,这图……图中藏着他最大的秘密……堂兄,此图关系甚大,若是能破解图中的秘密,也许可以为天下免除一场大祸。此外,王执蓄谋已久,各大世家和官府中都有他的内线,旁人决不可轻信。切记!切记!”他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几句话,又吐出了一口鲜血,苦笑道,“好霸道的掌力!不愧是王九峰的义子……堂兄,王执的人很快便会找上门来,你们得赶紧离开……”
“胡说,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谢东庭皱眉道。
“没时间了……”谢云鹤喘息道,忽然停下,侧耳倾听后变色道,“来了,他们追得好快!”话音未落,一阵长啸在黑夜中凄厉地响起,听那声音,初起时尚在十里之外,片刻间已近了数里。
谢云鹤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双眼也越瞪越大:“别……别管我!你们快走!快走!这图万万不可让王九峰夺了回去!”
谢东庭点点头,他并非不知轻重的人,略一思索,便将包裹交给谢蔓儿:“蔓儿,你拿着这包裹去找你池大哥。让他带你去见我谢家宗正。我在这里照顾你云鹤叔叔。”
“爹……”谢蔓儿急道。
“去吧!”谢东庭脸色一沉,决绝地道。谢蔓儿知道父亲决心已定,只能抱着包裹向门外走去。
“等等!”身后传来谢东庭的呼声。谢蔓儿以为父亲心回意转,惊喜地回过头去。
谢东庭缓步过来,将灯笼递到她手中,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切小心,这一次爹爹不能随着你了。”感受着父亲这熟悉的动作,谢蔓儿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
“去吧,我谢家的女儿,当是挽狂澜于即倒的巾帼英雄。”谢东庭温言道。谢蔓儿再不多言,向父亲盈盈一拜后,毅然转身而去。
谢东庭望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心中一酸,强自镇定下来,来到谢云鹤身边,低声问道:“云鹤,这居柿图中所藏的究竟是何秘密,让你甘心卧底多年?”谢云鹤目光迷离,声音弱不可闻。
谢东庭侧耳细听,只勉强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大明……天下……乱……星宿……东方……龙……”
谢东庭心中一凛,再细听时,谢云鹤已经声息全无。谢东庭强抑悲恸,为他缓缓合拢了双眼。
突地门外响起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忽然化作无数碎片!
屋内烛光一阵飘摇,三人缓步进房。为首的青年举止端方,一身朴素整洁的灰色劲装,龙行虎步间,充满力量。紧随其后的绿袍人高瘦如竹竿,脸庞被头顶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另一人则是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美貌女子,淡紫的和服上打了雅致的铃音结,长袖曳地,赤着双足,美丽中又透出一丝的诡异。
“尔等擅闯民宅,意欲何为?”谢东庭从容拔剑。
年轻人吸了下鼻子,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晚辈王劦,徽王王执的义子。谢云鹤和居柿图在何处,还请先生见告。”
“徽王?”谢东庭冷笑,“跳梁小丑居然沐猴而冠?当真可笑。”
“先生一代名士,何必出口伤人……”王劦语气平静无波,“我们彼此无怨无仇,只要交出谢云鹤,把居柿图归还,先生自可安然无恙。”
“如若不然呢?”谢东庭长剑一振,问道。
“暴虎冯河,智者不为,不过先生此举也不出我的意料。”王劦挥了挥手。那个斗笠怪客厉啸一声,向谢东庭扑去!
谢东庭清叱一声,长剑直刺对方胸膛。那怪人毫不闪避,任由长剑翻入胸膛,同时一指封住谢东庭的穴道。在谢东庭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将长剑从体内拔出。那剑上一丝血迹也无,仿佛刺人的只是一截木桩。
“先生大义,晚辈钦佩之至,可先生若真以为此事可一身当之,却未免不自量力了。”王窈来到谢东庭面前,平静地道,“我最后问先生一次,图呢?”谢东庭闭目不言。
王劦缓缓摇头:“靡哲不愚,执迷不悟。紫音,这人交给你了。”
那扶桑女子缓步走了过来,轻轻抚摸谢东庭的脸颊:“这位先生是很秀美的人呢。少主,可以把他赐给紫音吗?”
“随你,不过要先问出居柿图的下落。”王劦转身向屋外走去。
“那是自然……”唤作紫音的女子俯身下来,向谢东庭吻去。
谢东庭穴道被点,无法躲避,只能任她吻上。忽然,他猛地睁眼,浑身剧烈颤抖,挣扎了片刻后又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却渐渐呆滞。
紫音缓缓将樱唇撒开,柔声道:“现在,我的先生,你已经是紫音的人了……”
“快点问图的下落……”那斗笠怪人沙哑地道。
“急什么,傀儡虫要半个时辰才会生效。”紫音收起笑脸,将谢东庭抱在怀里。
“你那些虫子不会出问题吧?”那人又问。
“怎么,吾妻阴灯,你想试试我可爱的虫子么?”紫音淡然道。
那怪人葛地后退一步,显然对她颇为忌惮。紫音轻笑一声,抱着谢东庭飘然离开,怪人低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w w w.x iaoshu otx 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杨叛作品集
幽铃缠鬼缠铃北京战争杨叛作品集小说傀儡咒步天歌死香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