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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40章 晋兰亭鱼跃龙门,青城山怒斩马贼(2)

  郑翰海想起这一茬,心情好转不少,北凉兵戈天下雄,是好是坏与他们都关系不大,倒是这些个上柱国兼武阳大将军顾剑棠的唐阴山嫡系们,在雍州实在是过于气焰跋扈,对地方士族毫无敬意,着实可恼。

  第二日。

  晋家老太爷正在书房临摹年初才在士子清流中传遍的《吴太极左仙公青羊碑》,郑翰海顾不得仪态,慌乱闯入,惊喜喊道:“晋老,大喜大喜,大喜事啊!”

  老太爷少有见到郑翰海如此失态,也被勾起了兴致,搁笔问道:“何喜?”

  郑翰海抹了把汗,卖了个关子,兴奋道:“老太爷可知道那被世子殿下戏称‘禄球儿’的褚禄山?”

  老太爷心中一阵抽紧,在凉、雍、泉三州十数郡,褚禄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起恶名,这体肥如猪的禄球儿只比人屠徐大柱国稍逊一筹,好喝妇人新鲜奶水,在军中动辄剥皮杀人,春秋乱战中这头肥猪虽不是杀人最多的北凉凶神,可几乎所有北凉最隐蔽的破烂损德坏事,徐骁都愿意交由这名义子去操办。东越、西蜀亡国,被这头禄球儿残害的皇宫嫔妃何止十几人?据说西蜀六位公主在一夜之间都被他折磨致死!见惯沉浮的老太爷都已经额头冒出冷汗,怪不得沉不住气,只要跟禄球儿有关,怎会是喜气的事,郑翰海是昏了头吗?!

  郑翰海看到老太爷异样,一下子惊醒,不敢再拐弯抹角,哈哈笑道:“晋老,这次真是天大的喜事,禄球儿带着新任太守朱骏,到了三郎宅子那边,知道吗?!三郎连升两级,要去京城做黄门侍郎!”

  老太爷蒙了,三郎这辈子最大的冀望便是去京城为官,能做犹在小黄门之上的大黄门更是清流士子的莫大荣耀,大小黄门,这可是将来入阁做大学士必经的一块垫脚石。当今首辅张巨鹿,自诩是老太傅门下走狗,可不就是在大黄门这个清贵位置上整整蛰伏了十六年吗?!上阴学宫士子入京,历来首选便是大小黄门,三郎何等幸运,竟然一下子便跳入了被誉为小龙阁的福地?老太爷惊问道:

  “当真,此事当真?!”

  郑翰海呼出一口气,缓缓笑道:“任命虽还未下达,可那禄球儿说了,大柱国已经写了举荐信,是大柱国亲笔!”

  老太爷一拍大腿,“此事定了!大黄门已是我家三郎囊中物了!”

  天底下谁敢忤逆极少举荐官员的大柱国?

  皇帝陛下?

  老太爷不愿也不敢去深思。

  晋兰亭宅子湖畔,三郎晋兰亭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位雍州自视怀才不遇的士子官员眼前站着两位体形有天壤之别的大人物:

  眯眼微笑的褚禄山,以及神情紧张的河阳太守朱骏。

  禄球儿慢步离开宅子,艰难上车,咦了一声,转头对恭敬站在一旁的朱太守笑道:“听说府上有一名美妾才为朱大人生下一位麒麟儿,想来奶水很足。”

  堂堂太守朱骏面如死灰,喉结动了动,低头咬牙道:“恳请褚将军随我一同回府。”

  不料禄球儿哈哈大笑,却是径直爬上了车,说道:“算了,这趟出门是为世子殿下办事,顾不上这点美味了。”

  北凉铁骑震荡出城,朱骏望着马车扬起的尘土,身体一颤。

  鱼幼薇与那言行荒诞的老剑神十分不对路,更乐意抱猫乘马,欣赏河阳郡沿途风景。她瞥了一眼始终与九斗米老道士交头接耳的徐凤年,忍不住靠近了一些,问道:“没能教体态风流的徐夫人写那《烹鹅帖》,世子殿下是不是很遗憾?”

  徐凤年正在向魏爷爷请教末牢关在内几个道关的奥妙,希冀着他山之石攻玉,早日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黄庭化为己用,听闻鱼幼薇的讽刺,不以为然道:

  “你信不信,我如果回头去颖椽县城,晋三郎愿意双手奉上徐夫人给本世子添香暖被?甚至明知在我与徐夫人一被春宵的情况下,都能睡得比平时还眉开眼笑?”

  鱼幼薇忽略掉那添香暖被的下作言辞,一脸不信道:“他疯了?”

  徐凤年微笑着故作高深道:“没疯,晋三郎提不起刀剑,可胜在读圣人书没读成圣人,而是读出了为人处世之道,所以是个聪明人。”

  鱼幼薇只感到可怕,她也曾是西楚官宦子女,对于赠送女婢结交人脉并不陌生,可送夫人给外人,对她来说还是太惊世骇俗了。最出奇的是徐凤年只在颖椽大宅里为非作歹,听说晋兰亭数次气疯昏死,难道是真气得疯癫了?鱼幼薇揉了揉武媚娘毛发柔顺的滚圆身子,默不作声,三年游历,一年练刀,加上徐凤年游历前的一年多交集,细细一想,竟然已经算是相识五年。可鱼幼薇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子殿下,荒唐照旧,只是以前那些勾当,买诗词装斯文,带恶奴抢小娘,重金赠游侠儿,荒唐只是荒唐,如今荒唐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鱼幼薇便不知晓了。

  徐凤年没有点破其中玄机。遇到小道符将红甲人,等老头儿李淳罡两剑退敌,便用雪白矛隼给遥遥策后的禄球儿寄了一封密信,再到颖椽晋府折腾晋三郎到欲仙欲死,又寄出了一封,给晋兰亭加官晋爵的事情,是他自作主张,哪里有什么大柱国亲笔举荐。在离阳王朝,名义上仍当头领衔着文官武将的徐骁说话比徐凤年说话好用一千倍、一万倍,可在徐家,徐凤年说话却是比徐骁还要管用一百倍。徐凤年说要让晋兰亭做更在小黄门之上的黄门侍郎,徐骁怎会不允?深知徐家内一物降一物实情的禄球儿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而大戟宁峨眉北凉归途遇上禄球儿,当即被补充了四十余轻骑,则在徐凤年意料之外。

  车厢内,姜泥得了额外一百文负责保管徐凤年搜刮来的熟宣,那些临摹红甲符箓梵文绘制而成的宣纸,也都由她整理收藏在书箱中。她此时正拿着一张天书鬼画符猛看,却没能看出门道。羊皮裘老李一边抠脚丫一边望着姜丫头在那里皱眉,实在是不忍心好好一个玲珑剔透的苗子被那徐小子糟蹋了,便好心劝慰道:

  “姜丫头,别看了,那小子故弄玄虚呢,交给你保管就没安好心。要老夫看来连书都不要读了,他可不怕你把这些秘籍都记在脑子里,便是都记住了又如何?你读书与他有益,那是因为他已经在武学上登堂入室,听书越多,感触越深。于你却是读得越多,心思越杂,越无从下手。老夫还是那句话,只要肯一心练剑,别说练刀的徐小子,便是邓太阿也不敢小瞧了你。”

  姜泥头也不抬,说道:“别烦我。我不读书,你给我钱?”

  老剑神苦闷道:“那小子所说不假,丫头你呀,真掉钱眼里了。”

  看宣纸绘画正郁闷着的姜泥抬头瞪眼道:“要你管?!”

  性格古怪的李淳罡最喜欢小妮子生气的模样,伸手指了指头顶,笑道:“小心老夫不还你这柄神符。”

  姜泥收好宣纸,捡起那本被老头儿说得不入流的《千剑草纲》,用心默念。

  她记性不好,读书三遍都记不住,更别提能像徐凤年那般过目不忘地倒背如流,至于秘籍上阐述的招数道理,更是一知半解、三分迷糊、十分头痛。马车突然停下,姜泥心情雀跃起来,第一次停车,便看到了白衣送行的陈芝豹,第二次更是瞧见了有古怪红甲人挡道刺杀徐凤年,这一次?姜泥掀开帘子,有些失望,只是那贪杯的世子殿下看到路旁有酒摊,就带着老道士魏叔阳去喝酒了。

  酒摊子挂了一杆铺满灰尘的杏花酒旗子,徐凤年等魏爷爷和鱼幼薇坐下后,这才开口娓娓说道:“我们凉州那路边卖的杏花酒,要么兑水厉害,要么根本就是假的,不地道。别看这铺子小,酒却是如假包换,尤其是我们坐的地方离仙鹤亭边上的口水井很近,井水极佳,用之酿酒更是绝配,斤两独重,我们那边最近几年才兴起的‘清蒸再清’酿酒法子,便是附近村子传过去的,酒香馥郁,入口那滋味,啧啧,好喝!小二,先上两斤杏花儿,牛肉有多少上多少。”

  酒摊老板、伙计本就瞅准了这位俊逸神采公子哥儿不缺银两,听到满口都是称赞杏花酒,更是笑口大开。这酒对卖酒人来说就是子女,哪家爹娘不喜别人称赞自己子女?何况这公子哥儿所说一切都有理有据,仙鹤亭口水井都是当地很有年头的遗迹,常有雍、泉两州士子携同美眷佳人来这边吟诗作对,只不过这些身份贵气的读书人看不上路边摊子,酒味儿地道归地道,终归是配不上他们的身份不是?酒摊老板也不懊恼,今天算是祖坟冒青烟了,来了这么一个识货的膏粱子弟,听口音,是凉州那边的?酒摊子老板小心翼翼看了眼三位没资格入座的扈从,女的真是风骚呢,那挺翘屁股可比自家黄脸婆的大了无数,佩巨剑的魁梧汉子就吓人了,至于那个脸色苍白的病痨鬼,店老板给忽略了,只确认有人影子,不是鬼,大白天的,怕什么。

  殷勤上酒上肉,老板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盯着怀抱白猫腴美女子的年轻伙计,一阵火大,连他都不敢正眼看一眼那娘子,这兔崽子吃了豹子胆,生意还做不做了!老板一脚踹在伙计腿上,这才让他回魂。老板可是听闻北凉那边的大小纨绔出手豪气是真,可越境闹起来哪一次不是雍、泉这边的公子哥儿吃足苦头?雍州地头蛇可真是敌不过北凉的过江龙。尤其是那北凉第一号大纨绔世子殿下,这个公子哥儿的骄纵跋扈是天下一等一,所幸咱们小户人家,这辈子都不用碰上。

  不曾读书却听多了杏花诗文的老板一半自傲一半谄媚笑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行家,听小的爷爷说《雍州地理志》上有写到咱们这杏花儿。”

  徐凤年给鱼幼薇倒了一杯酒液莹澈的杏花酒,笑道:“对,仙鹤亭外新淘井,水重依稀亚蟹黄。就是夸这酒的。”

  老板这下子是真给唬住了,由衷称赞道:“公子这一肚子学问天大了。”

  徐凤年哈哈笑道:“那给咱们便宜些?”

  老板立即蔫了,一脸为难。溜须拍马可不用一个铜板子,若是压价,小本经营,都是一点一点抠出来的血汗钱,得有多心疼。好在那公子哥儿只是玩笑,只听他善解人意说道:“只是说笑,能喝到杏花儿已是相当感激。”

  这两日对徐凤年愈发好奇的舒羞看到徐凤年捧着一口脏碗喝着穷乡僻壤出产的劣酒,更是迷惑起来。她虽来自南国蛮荒,可自小成为巫女,被奉为神明,说到衣、食、住、行,虽比不上世子殿下钟鸣鼎食,却也不是一般殷实人家可比,以后叛逃宗门独自行走江湖,爱慕者络绎不绝,所以舒羞也从未寒酸将就过,看到徐凤年如此不拘小节,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姜泥跟着馋酒的老剑神下了马车,坐在徐凤年桌对面长凳上。

  鱼幼薇尝了一口温热杏花酒,滋味不俗,与北凉绿蚁酒各有不同爽洌,柔声问道:“口水井是怎么个说法?”

  徐凤年正眯眼回味舌尖香绵酒劲,听到问话,笑着说道:“传说武当山上有位仙人,在亭中乘鹤歇息,见民风朴素,不忍百姓饥渴,便吐了一口口水入井,从此井水比起山林名泉都要来得甘甜。”

  鱼幼薇神情不自然,“口水?”

  徐凤年哈哈笑道:“大概有些人口水就是甜的,我想尝尝,可惜还未能够确定。”

  鱼幼薇颊生晕红,不知是因为手中那杯杏花儿还是因为某人酒醉言语。

  李老头儿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姜丫头,等会儿我们把马车让出来。看着这两人成天打情骂俏就是不办正事,老夫嫌腻歪。”

  不去喝酒的姜泥愤愤道:“交一贯钱!不,十贯钱!”

  徐凤年刚想打击一下狮子大开口的小泥人,仰头瞥见宁峨眉单骑而来。这位北凉勇将心思细腻地弃戟不用,下马后正要喊出一声殿下,就见徐凤年挥手道:

  “来,喝酒。小二,再上两斤酒。”

  宁峨眉也不客气,站着连喝了三大碗,脸色如常,十有八九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不奇怪,北凉铁骑治军严厉,可每次摧敌屠城,都可以喝酒尽欢,北凉出来的将军士卒,少有酒量差的孬种。

  宁峨眉略去了徐凤年的吓人称呼。自从那一日陈芝豹亲率三百铁骑送行,他被迫无意中跟北凉双牙典雄畜、韦甫诚站在一线,徐凤年便不再有好脸色,导致颖椽重逢后便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宁峨眉官阶不高,也不在乎能否借着此次机会与世子殿下交好,只是他在颖椽城门折辱了领上柱国兼武阳大将军顾剑棠旧部的脸面,难保不会被那个东禁副都尉联名上书参他一本妄动干戈的罪名。宁峨眉身为北凉将领,无须理会这等挠痒痒小事,可若再让世子殿下觉得自己行事鲁莽,委实是对不住那四十余伤亡袍泽,所以听闻前方马队停下,便独自策马而来,想说上几句拍胸脯不脸红的良心话,只求世子殿下千万别迁怒于凤字营的这些好男儿。

  卖酒的老板、小二伙计都识趣站远了。

  这汉子生得虎背熊腰,身披重甲,气势凌人,不像普通行伍士卒,难不成是河阳郡的哪一位将领?

  宁峨眉放低声音说道:“颖椽城门,宁峨眉出手教训了那帮关闭城门的家伙……”

  徐凤年打断了大戟宁峨眉的话,轻声笑道:“宁将军,一戟挑翻了那东禁副都尉,就算出气了?要我在场,还不得让你把他剥光了甲胄吊在城门上?你若是觉得做过头了,怕给我惹麻烦,得,那三碗酒,我后悔请你了。可若是觉得仍不解气,我再请你喝三碗,如何?”

  宁峨眉蓦然生出一股豪壮意气,神采飞扬,更显得这位北凉第二牙雄壮非凡,“那宁峨眉可要再喝三碗!”

  吕钱塘和杨青风不管从前做人是豁达还是阴损,在等级森严如同帝王家的北凉王府打熬了这些年,被逼着养出了谨小慎微的性子,世子殿下与大戟宁峨眉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不敢惦记。

  三人中唯有仗着是女儿身的舒羞乐意仔细察言观色,她不熟悉北凉军伍内幕,却瞧出了徐凤年轻描淡写一番说辞就隐约赢得了那名武将的诚挚好感,引得他豪兴大发,饮酒如水,说不尽的男人豪迈。换作她是徐凤年,肯定要趁热打铁,例如招呼一声“宁将军坐下喝酒”,最不济也要对凤字营的伤亡惨剧安慰几句,可徐凤年请了喝酒后便掉头去逗弄白猫了,非要让昵称“武媚娘”的宠物也喝酒,说什么“醉鼠就敢扛刀砍猫,那醉猫就敢提剑杀虎了”,惹来那花魁出身的丰姿美人抱猫躲闪。

  果然是如那陆地剑仙一般境界的老头儿所说,徐凤年实在是喜欢一些小打小闹的旖旎勾当,没奈何却能耐着性子不吃荤,这让舒羞精通的床上十八般武艺三十六种姿势无处施展,徐凤年怎就不解风情?

  徐凤年喝了酒吃了肉,一身饱暖,正愁没点乐子,就看到种柳植桐的宽敞官道上出现两位青年剑客,持剑隔道而立,风采气势都是市井百姓罕见的,更难得的是两位年纪不大的剑客跟约好似的,一人身穿飘飘白衣,另一人紧裹刺目黑衣,一黑一白站在路旁,还未出剑比试便噱头十足了。

  酒摊子除了徐凤年这一桌大手大脚,本就还有四五桌停脚歇息的酒客,这帮人囊中钱财不多,可看热闹的兴致却一点不输当年的徐凤年,一个个瞪大眼珠子要看这两位游侠儿耍出些漂亮把式,好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一番。雍州不比民风剽悍游侠遍地的北凉,新旧两位州牧都在境内大力禁武,现任雍州刺史田综是顾大将军昔日得意门生,南汉国便是他率先拿下渡江头功,武夫田刺史对待后辈却丝毫不手软,有一支三百人轻骑专门整治那些耍枪弄棒的无赖痞子,一逮到就狠狠收拾,投入监狱先抽打得皮开肉绽,若是江湖门派的子弟,更要追究责罚,如此一来,雍州便很难看到二十年前的武林盛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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