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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56章 携初冬坐鼋观剑,春神湖战意喧天(1)

  在姥山上尽地主之谊的是一位北凉军旧部,在军中战功不显,不承想从商之后就开始飞黄腾达,富甲一州,连那类十世门阀都难以望其项背,曾与州内一位有着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财力,招来无数骂声,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这位当年给徐骁牵马的老卒初看并不显眼,穿着打扮都像是寻常市井人家,更无气焰可言。见到世子殿下后热泪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凤年如何搀扶,都只是伏地泣不成声,让身后妻儿及一干家族成员都看傻了眼。

  徐凤年却是知道内幕,这姓王的花甲老人,对徐骁佩服万分不说,对王妃更是打心眼里崇敬,还是北凉军中少数亲眼见过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运老卒。说是牵马小卒,徐家对其并不视作下人仆役。

  北凉军出来的人,下场走两个极端。要么在底层挣扎,连那点柴米油盐都头疼;要么青云富贵,真正是高不可攀。这与王朝对北凉军的复杂心理有关,夹杂着畏惧嫉妒,诸多排斥,让贴上北凉军标签的人在失去铁骑庇护后都憋着口恶气,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终于功成名就之后,往往治家、经商、从政都尤为阴鸷酷烈。

  跪在徐凤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个例子,在王家,家法远重于国法,治家如治军。曾有一名儿媳只因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顾儿媳背后的豪门氏族,直接给轰出家门,连带儿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员见到喜怒无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对着一位年轻公子哥下跪,当场老泪纵横,都被吓得不轻,各自揣测这名白袍公子的身份。

  北凉王世子殿下出行游历,中途会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头蛇王林泉一人获知,这些都由禄球儿秘密安排,不可有丝毫纰漏。徐凤年仰头望着姥山山巅上一尊巨大的持瓶玉观音,据说是由王林泉耗资百万银两,用去十年时间才得以建成的。这位净瓶观音脚踏黄龙,态兼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总算站起身,抹去满脸泪水,躬身为世子殿下领路,姿态一如当年为徐骁牵马。今日王林泉富贵滔天又如何,终究不能忘本。王林泉见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顶的观音像,轻声道:“启禀殿下,春神湖说来奇怪,千年以来每到二月二,必然会有一绺绺的水柱直冲云霄,那一日绝对无人敢泛舟游湖。说是湖底困有一头私自为江南布雨而受天罚的烛龙,当受人间千秋罪,这条龙不服天庭的禁锢,专门在那一日兴风作浪,所以我们都称那天叫龙抬头,只是小人斗胆请来观音娘娘后,春神湖便再无古怪风浪。”

  甭管精通与否,好歹学识算是驳杂的徐凤年轻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现,东方苍龙初露峥嵘,即龙抬头,故而古书上有龙类春分而登天的说法。”

  “殿下博学。”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赞叹道,发自肺腑,并非吹捧马屁。王朝内商贾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这个层次,即便与州牧同坐宴席,也无须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苟言笑和睚眦必报著称,要他歌功颂德与要他慈悲心肠一样困难。所以一旦被他称赞,不管是写出锦绣文章的士子,还是心系百姓的官员,都欣喜万分,十分有底气。

  “真像啊。”徐凤年柔声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语误了你的生意?”

  “都是跟大将军与王妃学来的皮毛,当不得殿下的豁达二字。”王林泉一脸惭愧。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烟雨风情。大宅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步行需一炷香时间。安排鱼幼薇等人住下后,徐凤年“挣一百万和一千万,对小的来说并无区别,儿孙自有儿孙福,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小的便无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

  “你倒是豁达。”徐凤年收回视线调侃道。

  和青鸟前往白玉观音座,王林泉特地让小女儿王初冬带路。这位生于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后背袒露,外披透明罗纱,内衣若隐若现,绫锦质地极为考究,章彩华丽。这种装束本来只流行于东越,如今被王朝贵妇名媛接纳,加上诗词名家贡献了诸如“长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词句,风气愈演愈烈,女子着衣姿态逐渐豪放。

  王初冬这位待字闺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码头上便睁大眼睛猛瞧徐凤年,一点都不忌讳,此时更是叨唠不停,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黄莺。王林泉并未与任何人说起过徐凤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的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个徐公子,说到后来,干脆就喊徐哥哥了。徐凤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语,听着小丫头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终于来到矗立有那一尊净瓶观音像的广场,那白玉观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曲肘朝向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布施无怖畏给予众生。

  徐凤年盘膝坐下,两只幼夔趴在他的膝盖上。

  被本州文豪誉为王家有女初长成的小妮子跟着蹲在一旁,一脸虔诚道:

  “徐哥哥,观音娘娘可厉害了,站在那里指向春神湖,春分时节就再没有水柱腾空了。我小时候特别怕二月二,总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以后,就可以随便溜到湖上钓鱼、烹茶、赏雪啊。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观世音娘娘的手势有什么讲究吗?”

  精于佛门典故的徐凤年抬头笑道:“施无畏印。”

  王初冬嘻嘻道:“答对了。”

  她见徐公子说完后便怔怔出神,百无聊赖,转头无意间瞥见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湿润,惊讶道:“徐哥哥,这位姐姐怎么哭了?”

  徐凤年回神,轻声道:“因为这位观音菩萨像一个人。”

  王初冬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时,姜泥和老剑神李淳罡也到了广场。

  李老头儿深深看了几眼,喃喃道:“这菩萨无畏手印,可视作是一剑,剑意浩然无匹。”

  姜泥平淡道:“看不懂。”

  李老头儿意态阑珊,斜瞥了一眼神情奇怪的徐凤年,疑惑道:“那小子怎么了?”

  姜泥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这观音娘娘很像北凉王妃。”

  老剑神沉默许久,默念道:“独走独停独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线。独人独衫独持剑,剑尖锋芒生三千。世间无人能识我,只是冷眼笑疯癫。唯有山鬼与龙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姜泥皱眉道:“你作的诗?”

  老头儿笑道:“当年别人夸老夫的《青龙剑神歌》,这才一小段,你要听,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没好气道:“别想了,我不想听。”

  王林泉兴师动众备好丰盛宴席,亲自来请世子殿下回去宅院,连三条大船上的北凉轻骑都没落下,捧餐盒的婢女络绎不绝,行云流水一般送去。

  徐凤年离开山顶,在餐桌上尤其对春神湖特产的乌鸡炖甲鱼赞不绝口。这姥山乌鸡放养于山林,姥山多草药,因此肉质带着一股药香,皮肉骨嘴均为黑色。甲鱼更是春神湖一绝,必须挑选百年以上的老鳖,鳖甲因常年潜伏湖底,生出一寸绿须者方算是存活百年,与乌鸡文火慢炖,直到鳖甲软透为止,难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颐后纷纷赞誉“未能抛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汤”。

  擦去满嘴油腻,吃到了离开北凉后最舒坦的一顿饭,徐凤年总算是酒足饭饱,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青州的历代地理志。

  黄昏时在院中乘凉,姜泥在读一本从未在世间露面的《敦煌飞剑》。说来有趣,这名北莽王朝的剑士刚在极北之地的敦煌剑窟里悟剑大成,正要仗剑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练枪的王绣,干净利落地死于一枪之下。倒不是说那位剑士实力如此不济,而是闭门造车,剑术过于空中楼阁,少了与人对战的磨砺,枪仙王绣又最重杀伐,如此一来生死胜负立判。

  所幸无名剑士一边练剑一边撰写心得,才有了这本仙气昂然的《敦煌飞剑》。起先选它,徐凤年是觉得名字霸气,随手拿上,不承想书箱里一大堆秘籍,老剑神挑三拣四,只说这本还凑合,李淳罡说凑合,徐凤年当然不敢马虎对待。

  姜泥张嘴读书,徐凤年闭眼听书。

  徐凤年记得李淳罡说过要他与吕钱塘对战,是该试一试了。他可不想学写出《敦煌飞剑》的剑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当山练刀,徐凤年为何会拼着受伤也要去剑痴王小屏的紫竹林里讨打?老老实实待在瀑布下练刀岂不轻松惬意?

  武夫境界多达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云端,不去说之上的金刚、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寻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的划分十分浅显简单,破甲多少,便有几品实力。伤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与否是第一道门槛。这甲胄是指王朝的制式铁板甲,前后两层。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内,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八九。一二两品则就说不准了,像那京城内的龙虎山赵天师便传言可一记拂尘破百甲,不好定论,以徐凤年来看,那位天师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师约莫该有指玄境。

  徐凤年让姜泥等一会儿,去拿那格剑匣。

  匣藏大凉龙雀剑。

  这剑的主人曾经一剑破去一百六十甲。

  徐凤年手中的剑匣由千年鸡血紫檀制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紫檀一直是由海运而来,巨宦韩貂寺数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为皇室装载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内造作处依然不惜与南国私商购买檀木。当年西楚采购紫檀最是疯狂,号称无官不带檀。像徐凤年眼前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雅无双,创建了一座举世皆知的檀楼,可惜到头来几乎整座紫檀楼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凤年拿起一块丝绸轻轻地擦拭着剑匣,都说养玉如养人,那么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时常拂拭,使其莫惹尘埃。这块鸡血檀木一经擦拭,光泽圆润,隐约有丝丝紫气萦绕。

  徐凤年正静心凝神听着《敦煌飞剑》,冷不丁听到姜泥打了个饱嗝,小泥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颜,徐凤年调侃道:“扣十文。”

  姜泥大怒,正要说话,一个绣花竹球高高抛来,青鸟掠到墙头接住,不让竹球落入院中,徐凤年早前就听到了远处的欢声笑语,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戏蹴鞠。离阳王朝如今国力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纳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边的游戏,传入离阳后并未被禁止,很快就成了女子们的喜好。本朝女子约束不多,踏青郊游、宴集结社、骑马射箭、荡秋千、打马球、穿北莽服,样样可行,这才有王初冬今日敢于豪放装扮的大环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大势所趋,古板大儒也无可奈何,何况大文豪、理学家们自身都有家室,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世人说大道理不难,难的是与家眷妻女们讲小道理。

  徐凤年接过青鸟递来的竹球,让她先将剑匣放回屋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门,徐凤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递还竹球,笑问道:“刚才那一脚是谁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扬扬得意。

  她性子活泼,不擅女红琴画,秋千、蹴鞠、马球却是十分拿手,不过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对这位小女儿的诗文颇为自豪。徐凤年倒是真看不出这位自女子在诗词字画方面能入他的法眼。

  此时王初冬换了衣衫,窄袖长袍,黑靴马裤,腰间束带,徐凤年看着言,那襦裙换由舒羞来穿还差不多。

  王初冬试探性问道:“一起蹴鞠?”

  是好看。到了略显冷清的集市,徐凤年没料到这姥山岛都有青蚨绸缎庄,刚好给鱼幼薇购置了几身衣裳,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胭脂水粉。徐凤年出手阔绰,都没给王初冬杀价的机会,让小妮子闷闷不乐。

  集市有一栋临湖茶楼,视野极佳,春神湖水汽升腾,雾气霭霭,本是出好茶的绝佳地点,可直到近几年春神茶才成为贡品。徐凤年与王初冬登上顶来熟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大墨水,况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学士严东吴珠玉在前,连小泥人都写出了气势磅礴的《大庚角誓杀帖》,徐凤年就更不觉得有舒服许多。少女学妇人半露酥胸,本就是本末倒置,哪里来的风情、丰韵可徐凤年摇头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听就雀跃起来,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会砍价!”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青鸟去喊鱼幼薇等人,再丢给姜泥一个眼神,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上,她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对银钱没有什么概念,实在不知道一两银子能做什么。一行人,除了徐凤年以及作为他影子一般的青鸟,还有姜泥和李淳罡这一老一小,吕杨舒三名扈从,以及脱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宁峨眉。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着竹球,动作娴熟灵巧,身形如燕,煞楼,姜泥和李老头儿还在集市上闲逛,鱼幼薇和舒羞结伴在购置物品,结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宁峨眉和吕钱塘、杨青风呈掎角之势站在一旁,楼上并无茶客,异常清净。茶楼老板显然认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好的上品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荐,为徐凤年冲茶,手法玄妙,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让徐凤年好生刮目相看。

  采摘于清明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入水,如春染湖底一般。

  徐凤年耐心等候,小丫头煮茶堪称赏心悦目。王初冬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渐淡去,春神茶却是渐入佳境。而咱们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边要更好,茶园只许种植竹梅、兰桂、苍松,不杂以一株恶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长,但没有沃土气和青叶气。”

  徐凤年喝了一口,喝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喝茶一直兴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却不喝春神茶实在说不过去。他突然想起来一首诗,正是这首诗硬生生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春神茶变成了贡品,这一点像极了二姐当初无意间烘热了只在北凉出名的绿蚁酒的《弟赏雪》,下意识给念了出来:“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气意我自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雪胸蒸绿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脸期待地问道:“这首诗好不好?”

  徐凤年随口说道:“挺好啊,我对能作诗写赋的好汉一向都很佩服,不过要是能亲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绿玉,你听听,多有诗情画意。”

  王初冬俏脸微红。

  徐凤年一头雾水,问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红透,不言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顶楼来了几对年轻的公子和女子,俱是锦缎华服,神态一个比一个倨傲,其中为首的一位官宦子弟,年纪不大官气却十足。他瞧见了王初冬,眼神一变,径直走来,刚要搭讪,就被吕钱塘挡住,王初冬皱眉小声道:“这人是赵都统的儿子,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可跋扈了,讨厌得紧。”

  徐凤年没有压低嗓音,眯眼笑道:“都统?多大的官,三品有没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灵气,那点儿郁闷烦躁一扫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从四品。”

  不过她终归是富贵人家里耳濡目染官场险恶长大的子孙,并非不谙世情,悄悄提醒道:“这家伙的姐姐嫁给了州牧做小妾,他身边那几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们别理他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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