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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147章 叹陵江剑破千甲,笑广陵尽挂凉刀(1)

  世子殿下一行人归途稍稍作了转折,来到广陵江。

  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观潮游客来自天南地北,盛况空前,春秋大定以带着探幽赏景也都风靡愈浓。广陵大潮与峨嵋金顶佛光和武当朝大顶并称当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世子殿下来得略晚了,江畔适宜观潮的地点早已扎满帐篷或者摆满桌案,而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已经可以猜测到那艘弄潮艨艟马上就要临近,他只得弃了马车,让舒羞与杨青风留在原地看守,不过分离前世子殿下笑着提醒两位扈从不妨坐在车顶观景。青鸟手中提有一只小坛,腰间悬了那柄吕钱塘遗物赤霞剑。徐凤年走在最前,慕容梧竹身子骨娇弱,被他牵着,后。再无先前国界割裂,士子负笈游学与游侠带剑闯荡都越发畅通无阻,顺世三大奇观。大燕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冠绝天下,今日更有广陵水师检阅,藩王赵毅会亲临压阵。广陵巨富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与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数虽少,却自然而然占据十之七八的上好观景位置,摆下几案床榻,放满美酒佳肴瓜果,邀请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当潮水涌入喇叭口海湾,会有一条隶属广陵水师的艨艟带领潮头而入,两岸绵延十里,皆是车马华裳。大燕矶检阅台上由广陵王赵毅一声令下,当依稀可见小舟与潮头前来,擂鼓震天,潮水与鼓声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见到雾蒙蒙江面有一白线自东向西而移,白虹横江,潮头也随着推进渐次拔高,抵达大燕矶附近,最高可到四丈,铺天盖地。

  以她那随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冲散了都没脸皮喊出声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侧,一些个最喜欢凑热闹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动手,就被慕容桐皇一巴掌扇过去,或者抬腿狠踹,出手动脚毫不含糊,吃闷亏的浪荡泼皮大多想立马从这小娘子身上讨回便宜,只不过见到为首的徐凤年的锦衣狐裘,立即蔫了气势,讪讪然缩手,另寻目标,拣几个软柿子下手,反正观潮人海中,多的是受欺负后闷不吭声的小家碧玉,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在竹海被掳来的陈渔与裴南苇一样,头戴遮掩密实的帷帽,身段妖娆,犹胜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过这两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紧紧跟在世子殿下身后,右有慕容桐皇一路耳光啪啪,左有女婢青鸟拿剑鞘清扫障碍,没谁能够近身。羊皮裘老头儿负责殿后,没他什么事情,很多时候眼光都丢在那陈姓女子身上,准确来说是小腰上。老剑神百年阅历,仍是不得不承认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还要出彩,这一点饶是李淳罡都不服气不行。老剑神这段时日忙着欣赏裴南苇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这对并蒂莲,大饱眼福,但看得最多的,还是那姓陈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细软腰肢,啧啧,当真是让观者悚然动神。女子风情如何,看灵气,观其眼眸,看风情,还得看那承上启下的腰肢呀,姗姗而行,小腰摇摆幅度太大,则妖艳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显小家子气,这便是旧话所谓“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处。

  但这陈渔美是绝美,老剑神赞叹秀色可餐之余,却有一丝疑虑,她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巧,被徐小子掳抢后表现得过于平静,已经超出大家闺秀处变不惊的范畴,观察气机,这名浑身上下透着玄机的绝色并非习武之人,毕竟天底下能有几个抱朴归真的老狗赵宣素?试问她的凭仗到底何在?羊皮裘李老头眯了眯眼,一行人好不容易冲出人海,再往前便是广陵豪族霸占的江畔,有许多虎背熊腰的健硕仆役环胸站立,威慑百姓,一些个大门阀子弟,聘请了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幕宾客卿,佩剑悬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样。两片区域,泾渭分明,这与报国寺曲水流觞名士不屑与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极为相似。

  徐凤年约莫是沾了身边佳人美眷的光,以他为中心,附近形成一圈真空,到了这里,不需要踮起脚尖去观潮。李老头负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线潮,神情萧索。当年一人一剑睥睨天下,在广陵江上御剑踏潮头而行,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年迈,御剑越发纯熟,却半点想要去木秀于林的心情都欠奉。

  这位如今只喜欢闲来抠脚的老头并不清楚当年他作此壮举后,引来无数江湖豪侠陆续在广陵江上展露峥嵘的风潮,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头,有剑侠泛舟对抗潮水,还有膂力惊人的神箭手连珠迭发,与大潮相撞,激荡起千层浪。当年吕钱塘成名前在江畔结茅练剑十余年,不正是仰慕剑神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的丰姿吗?可惜赵毅入主旧西楚疆土后,广陵水师龙盘虎踞于此,哪有嫌命长的江湖人士敢来摆弄高手架子,广陵水师不论规模还是战力,在王朝水师中都稳居第一,远非青州水师那类绣花枕头可以相提并论,一旦开战,估计给广陵水师塞牙缝都不够。每年检阅,除了大藩王赵毅在大燕矶上俯瞰众生,最出风头的一定要数那象征广陵水师的弄潮儿,独自一人驾艨艟过江。

  此刻两岸众人望去,艨艟巨舰一毛轻。

  一名青年将军按剑而立,甲胄鲜明,英姿飒爽,引来无数小娘闺秀们心神摇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为壮观,去逛任何一座寺庙道观,放眼望去,满壁满墙皆是诗词书法,便是一些漏风漏雨的寒碜客栈,都可见着各种怀才不遇的羁旅文章,因此她们实在看太多听太多同龄士子的文采斐然。眼下那位,论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且写得一手绝妙草书,号称“一笔书”,纸上不管十字百字,从来都是一笔写就,毫无雕饰;论武,曾经在校场上赢下广陵王府的一位剑术大客卿。此人文韬武略,俱是一等风流,无疑是广陵当之无愧的头号俊彦,连跋扈的广陵世子都心甘情愿与之结拜兄弟,并尊其为兄长。

  当艨艟驶过,许多准备好的篝火芦花都被游人使劲甩入广陵江,向广陵龙王祈福。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门阀的男男女女,寻常百姓撑死了带上一束芦花,大多数离江畔有些距离,哪里有胆量丢掷篝火,万一气力不足,没丢入广陵江,而是砸在豪奢子孙们的帐篷几案上,少不了一顿结实的毒打。这不,一些壮着胆子扔芦花的庶民,惹来祸事,来不及逃窜便被凶仆恶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还不敢出声,只能鼻青脸肿爬回人堆。徐凤年本就是王朝里骂名最拔尖的大纨绔,见怪不怪,也没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两耳不闻不平事,只是抿起凉薄嘴唇,裹着一袭如雪裘子安静前行。他眼前有两堆杯觥交错的世族子弟,有几个健硕仆役上前阻挡去路,被青鸟一言不发拿剑鞘拍飞,在空中旋转了两圈才坠地,当场晕厥。

  徐凤年不理睬几名广陵世家子的聒噪,走到江畔,恰好一线潮涌过,他从青鸟手中接过坛子与赤霞大剑,先将装有吕钱塘骨灰的坛子丢入江水,一剑掷出,击中小坛,骨灰洒落于江潮水中。

  对于吕钱塘的阵亡,徐凤年谈不上如何悲恸,只不过既然应承下那名东越剑客的遗愿,总要按约完成才行。徐凤年拍了拍手,蹲下身,望着滚滚前奔的潮头,轻声道:“都说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难怪你临死要破口大骂。”

  徐凤年站起身,发现陈渔望向艨艟战舰上的男子背影,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她脸色,但给人感觉有些异样。

  徐凤年斜瞥了一眼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广陵贵族子弟,等他们下意识惊吓闭嘴后,才转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笑道:“怎的,你相好?”

  她淡然摇头道:“他曾提及书法与剑术相通之处,见解独到。草书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笔势开合聚散,放在剑术上,假若瑰丽雄奇,不如……”

  徐凤年很没风度地打断,“纸上谈兵,无趣得紧。”

  陈渔不再说话,一笑置之。

  对牛弹琴。

  徐凤年虽说度量小,心眼窄,不过还剩下点自知之明,自嘲道:“咱们啊,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渔,既然都已经是一家人,你不妨明说了,可曾有心上人?”

  陈渔平静问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了他?”

  听到从美人嘴里说出一个杀气凛冽的宰字,别有韵味,徐凤年大言不惭地哈哈笑道:“你这性子我喜欢,做弟媳妇正好。”

  陈渔望向大燕矶,那里有个一身蟒袍几乎被撑破的臃肿男子,她没来由叹了口气。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别吓唬我,你跟广陵王赵毅都有牵连?”

  陈渔脸色如常,没有作声。

  徐凤年双手插入袖口,轻声道:“走了,回北凉。”

  陈渔没有挪动,犹豫了一下,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拦不下的。”

  徐凤年停下脚步,一脸玩味道:“谁这么蛤蟆乱张嘴,动不动就要吞天吐地的?”

  陈渔盯着世子殿下的脸庞,没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凤年脸色古怪起来。

  陈渔弯腰拾起一束地上的芦花,丢入广陵江,说道:“我三岁时便被龙虎山与钦天监一同算了命格,属月桂入庙格。”

  一直冷眼旁观的羊皮裘老头没好气道:“不是当皇后就是当贵妃的好命。”

  徐凤年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一线潮潮头每推进一段距离,身边有美婢笔墨伺候的士子骚客挥毫写完诗篇后,就要由友人大声朗诵而出,赢得满堂喝彩以后,再将诗文连同宣纸一起丢入广陵江,说是即兴成赋,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精心雕琢的诗词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里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观潮之前很长时间都在绞尽脑汁,更有无良一些的,干脆就砸下金银去跟寒族书生买些,一字价钱几许,就看买家出手阔绰程度以及卖家文字的档次质量了,少则十几两,多则黄金满盆。

  北凉世子早年是这个行当里最负盛名的冤大头,听到跟随大潮连绵不绝的吟诵声,自然熟谙其中门道。不断有士子出口成章,朗朗上口,与广陵江上水师雄壮军姿,交相呼应,还真有那么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让老百姓臣服于藩王赵毅的威势之下。

  徐凤年没有让陈渔如愿以偿地在那个话题上刨根问底,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广陵王赵毅,看那模模糊糊的体型,真像一座小山。这头肥猪身下压过的春秋亡国皇后就有两位,至于沦为阶下囚的公主嫔妃,就更是不计其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未必数得过来。当初赵毅领命压阵广陵,传言每隔几天就有前几日还是皇室贵胄的华贵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钗的吞钗,上吊的上吊,恶名远播王朝上下,与北凉褚禄山不相伯仲。

  不过若是以为赵毅只是个糟蹋贵族女子的好色之徒,还真是小觑了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骁所在的贫瘠北凉与燕刺王所在的蛮荒南唐,民风彪悍,北凉更有控弦数十万的北莽虎视眈眈,但平心而论却还是数西楚、东越两大皇朝旧地的广陵,最为难以招安抚平。西楚士子风流举世无双,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广陵王赵毅若是没点真本事,只知血腥镇压而不知笼络人心,天下赋税十出五六的富饶广陵早就满目疮痍了,这对帝国财政运转无异于一场灾难。当今天子的兄弟,虽不能说个个雄才伟略,却还真没有庸碌之辈,离阳王朝能够问鼎江山,除了命数,也是赵氏人力使然。

  正当世子殿下完成了吕钱塘的遗愿准备离开江畔,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声骤起,徐凤年转头看去,皱了皱眉头,竟有甲胄鲜明的几十轻骑策马奔来,在人海中硬生生斩波劈浪般开出一条空路,许多躲避不及的百姓当场被战马撞飞,三十余骑兵,马术精湛,佩刀负弩,十分刺眼。趋利避害是本能,徐凤年身前百步距离附近的观潮百姓,早已推搡躲闪出一条可供双马并驾的路径。

  为首一位体格健壮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狰狞,一眼便盯住了驻足岸边的徐凤年,蓦地加重力道一夹马腹,加速前冲。紧要关头,一名兴许是与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声哭啼。那持矛的骑士却是半点勒缰的意图都没有,只是嘴角狞笑,让人看得毛骨悚然。马道两边分别是广陵士族子弟与寻常百姓,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一来谁不知广陵王麾下游隼营负责陆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么,委实有心无力,广陵多文人,可没有铜身铁臂去拦下一匹疾驰的战马,急着投胎不成?

  书生一支毛笔如何当面抗拒武夫长矛?

  这时夹杂在人群中的一名游侠儿模样的青年怒喝一声“不可”,双手按在身前两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跃起,想要拦马救人。这位侠义心肠的武林中人显然是由外地而来,小看了那名马上将领的恐怖武力,以及广陵王麾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这人直冲冲撞上了矛尖,透心凉,血溅当场,可怜才开始游历江湖的游侠儿瞬间毙命,铁矛一抽,尸体便重新坠回人群。

  不过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马蹄毫不犹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这蓄势狂奔的马轻而易举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两个血坑来。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者有之,光顾着惊骇畏惧者更有之。骑士杀人抽矛后,朝远处那名一身富贵气质的年轻公子投以凛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剧烈收缩,比起方才应对那名莽撞江湖儿郎要惊讶百倍。众人视野中,只瞧见内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飘逸,脚尖如蜻蜓点水,几次触地,便来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后,弯腰拎住衣领往胸口一揽,然后一个无比潇洒的急停,修长身体微微后倾,脚步不停,面朝高坐于马上的武将,往后掠去。武将涌起一股狂躁与愤怒,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摆弄侠士风范?

  马上武将再提铁矛,借着马势,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声道:

  “竖子找死!”

  长矛来势汹汹,方才展露的救人手法让人赏心悦目的公子哥,面无表情地握住矛尖,没有任何言语,猛然往后一拽,竟是助长了骏马前冲的万钧如雷势头,下一刻,众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远多于江湖游侠的年轻男子身体骤停,微微跃起,按住战马马头,往下一压!

  周边无数旁观者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起码得有小两千斤重的优质战马被拦截后,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马头朝地面砸去,前蹄轰在石板上,喀嚓一声齐齐断折,整匹马壮硕的后半身躯扭曲,马背上的武将连人带矛都摔出去老远。以他的本事,本不该如此狼狈,只是这名公子哥的手段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沟里翻了船,武将正要借着长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笼罩全身的冰冷杀机,他才准备顾不得大将风度做出近乎泼皮无赖的对不见那公子如何发力,只见他回撤速度骤然提升至极致,迅捷如一道白虹,当下便与战马拉出很长一段路程,将惊吓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边。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强撄锋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体外,由那名青衣青绣鞋的女婢轻轻接住,他本人再度迎头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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