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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163章 出关后再生波澜,徐凤年金刚初显(2)

  对鱼龙帮来说,已经承担不起丁点儿折损,客栈里的死伤,已经让刘妮蓉焦头烂额。既然是正儿八经投帖拜师的帮里自家人,可就不是抚恤赔偿银子那般简单的事,死了谁,对于海晏清平的盛世里人家来说,都是顶天的大灾,少不得那些家人去鱼龙帮撕心裂肺。再者,出师不利,对鱼龙帮的声望树立也极为不利,尸体运回陵州以后,刘妮蓉不用想都知道那些与鱼龙帮实力伯仲之间的帮派宗门,肯定都偷着乐。

  所以若是在北凉以外的北莽王朝遇到波折,就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这趟到将军府托关系求来的差事,就算白求了。不过好在周自如带来两个箱子,装了整整三千两银子,刘妮蓉虽然瞧着恶心,但也知道这笔银子对架在火堆上的鱼龙帮来说,是一笔不可或缺的江湖救急。而对于那些按兵不动只是远观的马匪,肖锵想得很干脆,也不乏道理,说别看马匪悍勇,单枪匹马不输给任何一个王朝的精锐铁骑,但几个边境上最大股的马匪也就不到五六十号骑士,一般的游寇撑死了二十来匹马,每次倾巢出动劫掠,若不能咬死了获得巨利,就有可能得不偿失。一帮因利而聚的边境流寇也就说散就散,怎么敢跟还算兵强马壮的鱼龙帮往死里较劲。再者鱼龙帮也就一车货物,比起许多动辄十几车子货物的走镖,规模小了太多,荤腥不够,鸡肋一块,大寨子的马匪瞧不起,小股游寇吞不下,反而安全。

  但是闷葫芦公孙杨却提出了不同看法,说要小心这些亡命之徒勾搭起来,合伙抢劫。起先刘妮蓉不以为然,可在半旬后看到第二小股和第三股马匪遥遥盯梢,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夜宿停顿,鱼龙帮燃起十几丛篝火,除了保暖,还可以恐吓荒漠里的畜生。

  好一个星垂平野阔。

  王大石帮徐凤年起了一堆火,坐在一起。笨鸟先飞,贵在一个勤字,少年现在总算靠着死记硬背把六百字拳法口诀给囫囵咽下。前些天徐凤年还抽空去僻静地方,给王大石演示了几遍拳法架势。如今武当山掌教已不在,这套拳很快便衍生出老架新架两种。前者有一百零八式,滋味醇正,可相对烦琐晦涩,便是那些最先跟着年轻掌教在太虚宫广场上练拳的老道士,也未必能够尽得精髓,于是一个叫李玉釜的武当山新人道士,当真是天资卓绝,竟然摸索着简练出六十四式,是谓新架,让几位辈分最高的师祖们赞不绝口。

  可惜徐凤年演练的是最早的老架子,王大石口诀背得尚且吃力,何况是拉开架子,好在徐凤年也不嫌弃这个半吊子的笨徒弟,教得无比耐心。他见王大石总是愧疚懊恼,便笑着跟这少年说了一句“功夫是滴水穿石的活,十年练不出来,就老老实实练一辈子”,少年这才宽心。

  徐凤年在与王大石搭手,你来我往。

  骑牛的胆小鬼曾经一手揽雀,雀爪不着力,故而在手心扑腾不得飞。

  徐凤年教完了一段,喝了口水,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

  瞥见少年痴痴望向远处的刘妮蓉。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袖中飞剑,青梅。

  情,心上青梅。

  年老仍记年少涩。

  徐凤年嘴里嚼着一根随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约莫是离火堆近了,脸上有些暖洋洋的笑意。

  十二柄飞剑。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这些名字可都挺文绉绉的,比起梧桐苑那些红薯、黄瓜之类的丫鬟名可要秀气无数。

  第二次出门游历,见到的高人也算不少了。世子殿下就如广陵江畔被藩王赵毅说成顽童闹市持金,吸引了大批江湖顶尖人物,这些风流人物,在世子殿下看来不论身手,只说人情味,还是比不得老黄,也就那抠脚挖鼻的羊皮裘老头算是接近。要是评价高手风范,武帝城王仙芝如一道惊虹飞入东海,让整个近海水面抬高二十丈,所谓的力拔山河,不过如此了;大官子曹长卿也挺符合儒士形象;唯独这位赠剑的桃花剑神,让世子殿下有些遗憾,传言中骑驴拎桃花枝的邓太阿,兼具仙佛气,可见面以后,相貌平平不说,还喜欢笑,不过是个让人感觉人畜无害的中年大叔,与想象中的桃花剑神相差甚远。

  世子殿下正遐想联翩,公孙杨闷不吭声坐下,拎了两牛皮囊子的烧酒,少年王大石见徐公子没动静,生怕惹恼了这位帮里地位仅次于老帮主和肖锵的大客卿,赶忙咳嗽两声。

  公孙杨瞧了瞧这位根骨平庸的鱼龙帮子弟,那张苦相脸庞太阳打西边出来地笑了笑,也不急着与徐凤年说话,主动问起王大石一些家常琐碎,王大石这才知道父亲曾经算是公孙客卿的半个记名弟子。事实上当年鱼龙帮接收王大石,正是公孙杨强力举荐,不管什么段位上的宗门派别,吸纳帮众,都是大事,没有鸡毛蒜皮一说。

  如今官府对江湖管辖得严厉,所有帮众户籍都要记载在册,于是有了一条不成文但双方心知肚明的“株连”。曾经有江洋大盗被捕,被官府顺藤摸瓜,大盗本事不高,但二十年习武间流窜过的帮派竟然多达十个,结果这事情闹到青州刺史那里,可怜七八个不巧在青州境内的门派都受到惨痛牵连,这让整个江湖都引以为鉴。再者帮众既然为了帮派出力打拼,许多赋税也就要搁置到帮派头上,那些人数多达七八百甚至数千的庞然大物,自然有厚实家底和各种生财门路,不会太劳神;可鱼龙帮这种夹缝里讨口饭吃的小门小一个死翘翘完事了。

  只不过王大石能入鱼龙帮,过上起码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公孙杨却从未提及是他的功劳。早年孩子才入帮派,每月断然没资格拿一吊半钱,其实那折合白银有八九分的一吊铜钱都是出自公孙客卿自己的钱囊,直到王大石长大以后,可以拿到这份一吊半,公孙杨的补贴才悄悄作罢。肖锵说公孙杨是闷葫芦,不冤枉。

  徐凤年见公孙杨带了两只酒囊,笑着讨要了一只,接过后闻了闻,嘿,果然是咱北凉老少皆宜穷富都喜的绿蚁,他心情大好,仰头灌了一口,眯眼笑问道:“公孙先生,二帮主又去拣僻静地方练剑了?”

  公孙杨嗓子沙哑,不知是青年时闯荡北莽被风沙吹的,还是喝酒喝伤的,摆手道:“只是靠卖力气混饭吃的粗鄙武夫,当不起‘先生’称呼。我虽不习剑,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补拙,肖帮主剑术这些年临老还能渐入佳境,想必与他这份毅力有关。”

  徐凤年提了提牛皮酒囊,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公孙前辈有话直说。”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没有说无事献殷勤,算是给足面子了。”

  徐凤年有些讶异,没料到这位客卿还有些幽默,对于敢拿自己开涮自嘲的人,世子殿下一直比较容易有好感,倒是对那些个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见。徐凤年再灌了口酒,默声静待下文。王大石见状寻思着是不是该滚蛋了,屁股才离地半尺,就被公孙杨拦住,“大石,听听也无妨。”

  公孙杨盘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开门见山说道:“实不相瞒,这一路行来,公孙杨一直暗中窥探徐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间距,上下马的动作,骑马时的呼吸,都曾仔细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门道,倒也不奇怪。可是公子气机内敛,公孙杨到头来什么都察觉不到,起先以为公子只是普通的习武人士,在将军府上学了一些锻炼体魄的军伍技击,可倒马关客栈那一晚,小姐与公孙杨说公子一击就要了那北凉悍卒的命,这委实让公孙杨吓了一跳。小姐的剑术虽说未经生死厮杀的打熬,却也在剑道上登堂入室,使出离手剑融入刘家独门炮捶的压箱绝技夫子三拱手后,仍是自称胜不过那名叫赵颍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了偷袭刺杀的大便宜,能够一击毙命,实在不容易。赵颍川尸体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过赵颍川的后背,见到他脊柱被捏断后的形状,便是公孙杨自认青壮年纪的巅峰时期,倾力而为,也不过如此。并非公孙杨自卖自夸,如今虽说对上一位三品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话,都要灰头土脸,但我走的是最吃岁数饭的外家拳路数,人怕少年拳怕壮,以前也曾勉强摸到王朝评定的二品实力的门槛。”

  王大石一脸骇然,二品!这对底层江湖人来说,便已是登了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双手打下鱼龙帮基业的刘老帮主,内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过是堪堪临近三品本事,但在陵州已经能够震慑群雄,陵州拔尖几个门派的定海神针,也无非是三品实力,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此生无望二品。但眼前这位脚染湿毒连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几岁客卿,居然自称曾是二品高手?

  王大石不敢怀疑,只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公孙杨,可就不只是敬畏他的客卿身份了。对武林中人来说,四品是第一道门槛,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艰难,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运气才能两次鲤鱼跳龙门?过了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这是江湖常识,可怜王大石根本没奢望这辈子能达到四品。

  有些人吃着碗里的就想着锅里的,还他妈想着种在地里的,可还有少数一些人,吃着碗里的就很开心了。谁都知道知足常乐的好,可很少有人真愿意享受这个好。

  少年后知后觉,喉咙咕哝一声,僵硬缓慢地转头,怔怔望着徐凤年。客卿公孙杨说得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语里的浅显意思,敢情身边这位好风度好相貌好脾气好说话的徐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还是很厉害的那种?高手不都是如肖锵副帮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吗?少年本就不聪明,还没喝一口酒,只闻着香气,便觉得晕乎乎的。

  徐凤年望着公孙杨,轻声说道:“公孙前辈你直说就是,如果是分内事,而且能帮得上忙,我肯定帮。”

  公孙杨明显松了口气,揉了揉胡须凌乱的粗糙脸颊。这位客卿是天生络腮胡,懒得打理,穿着如家徒四壁的老农,也就显得不修边幅了。公孙杨叹气一声,说道:“不知为何,这趟到北莽留下城,半旬以来太过安静了,这让我很担心接下来几天会有意外,万一到时候有状况,公孙杨不敢奢求徐公子如何为鱼龙帮出力,只求事情到了鱼龙帮拼死都解决不了的境地,或者说是公孙杨死了以后,请公子带小姐和王大石回到北凉。当然,公孙杨只要有一口气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徐凤年点头道:“好。”

  公孙杨心中压了半旬的巨石终于落地,笑容真诚,与徐凤年酒囊相碰,各自灌了一口酒。

  公孙杨似乎心情极佳,也就打开话匣子,好似要把这些年闷在心里头的话都给说干净了才痛快,他望向满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哪,倒马关客栈内,不足五十步,公孙杨自诩箭术还算马虎,可二十几箭,竟然都被那约莫是一位北莽郡主身边的高人以手轻松拨去,货真价实的二品身手,公孙杨自愧不如。呵,也许徐公子没留心到那名貂覆额女子腰间玉扣子,那是北莽勋贵独有的‘鲜卑头’,不是皇室宗亲,哪怕你是北莽的二品重臣,都无法佩戴。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那女子刁蛮至极,最可怕的地方是兴之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北凉境内的倒马关,她兴许还有顾忌,可到了北莽,鱼龙帮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江龙,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了事情,公孙杨便要对不住老帮主的托付了。”

  早已猜到貂覆额女子身份的世子殿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做出一脸恍然的神态,轻轻点头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而且这个还不是贼,是有官家身份的劫匪,难怪公孙前辈要忧心忡忡。”

  三人沉默过后,徐凤年笑问道:“以公孙前辈的连珠箭术,在北凉军里捞个类似倒马关折冲副都尉的官位并不难,怎的不要这份富贵?”

  公孙杨一脸苦涩,摇了摇头。

  徐凤年将公孙杨的言语串联起来,再加上他心甘情愿在鱼龙帮里蛰伏,以及那一手漂亮并且犀利的连珠箭,和一口经过许多年还是不曾淡去的浓重西蜀口音,徐凤年有些理解他的苦衷了。曾有诗云“西蜀公孙擅连珠”,世子殿下自言自语道:“北凉铁骑兵临城下,旧西蜀皇帝自缢,皇叔战死城前,誓死不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西琅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王岩,礼部尚书陈粮秣,六部官员,将军副将,太守知县,大儒文人,游侠义士,须眉女子,人人赴死。死在皇帝与剑皇之前的西蜀官员,仅是可以在史册上找到名字的,有足足两千多人。春秋九国,偏居一隅的西蜀最小,可自尽殉国之人,却是八国中最多,好一个亡国不亡骨气。”

  公孙杨低头去喝酒,老泪纵横,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于社稷,我等西蜀百姓,为何不敢纷纷赴死?只是公孙杨那时年少,被族人带去北莽,想死却死不得。”

  公孙杨骤然抬头,眼神中有些凌厉。

  徐凤年苦笑道:“公孙前辈怕我这个将军府上的小人物,会拿前辈脑袋换钱买酒喝?”

  公孙杨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徐凤年喝了口酒,道:“这一囊子的绿蚁酒,才好喝。出卖朋友拿人头颅换来的酒,再贵,能算什么好酒?”

  公孙杨哈哈大笑,指了指徐凤年,豪迈道:“徐公子若只是江湖人,公孙杨便要与你称兄道弟了。”

  喝完了酒,因事而聚,却尽欢而散。

  徐凤年借着篝火搓手取暖,抬头看了眼天色,站起身,不曾惊扰谁,往僻静处缓缓走去,下了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只是出了鱼龙帮眼力范围后,被公孙杨误以为接近二品实力的世子殿下身形急掠,一步数丈,行云流水。

  一气行出十里路。

  贴地而听,这是北凉游哨的谛听术。徐凤年嘴角冷笑,开始弓腰如野猫夜行,逐渐放慢了脚步,距离一座高耸小土坡百步距离,借着星光,见到坡顶坐着一名打哈欠的汉子。徐凤年猛然提速,瞬间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风汉子打完几个哈欠,才看见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说话,就被手刀击在脖子上,敲晕却不倒下,仍然保持着坐在坡顶的慵懒姿态。

  徐凤年优哉游哉躺在他身边,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里听到了肖锵的声音。

  真是同一个江湖,同一样米却是养百样江湖人啊。

  一个不大的鱼龙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圣人道德文章万千,都在苦口婆心劝说世人向善,可磨破了嘴皮子,加上笔下千言万语,写得手臂酸疼,竹简更是用去无数,竟也抵不住那些诛心土话俚语来得有用。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听听,多朗朗上口,而且还不废话,难怪人人都信奉。

  这一处三面环坡的凹地里,坐着相貌装束各有特色的五六个大老爷们儿,一丛篝火都不曾点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的,又没有娘们儿,所图谋的可想而知,总不会是觉着两朝边境不安宁,这些家伙要做那锄奸安民的善事。

  这里头大多是快马为恶的马匪首领,说起成为边境大患的马匪,比较那些在王朝版图上犄角旮旯落草为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许多,而且来去如风,巢穴隐蔽,官府追捕起来难如登天,马上战力与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寻常寇匪可以比拟的。眼下四位马匪领头,并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种虎背猿腰的粗糙汉子,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质彬彬,一身玉面书生的雅致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冈玉佩,笑而不语,比一般士子还要世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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