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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182章 凤年单骑再入莽,魔头狠戾蛇吞象(1)

  徐凤年单骑朝北,坐在马背上,以道门基础口诀作一纳气六吐气的养气功夫,与马背起伏天衣无缝。吹以祛热静心,呼以定八风,呵气种青莲,嘘以养龙虎,不断辅以叩齿去金敲玉,在脑中回响,体内气机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有如同身体熊经鸟伸,自成三清天。大黄庭登天阁,最明显的就是形成一层包裹心脏的护甲般的气机。不同道门教派典籍的阐述各有偏差,有说是金丹成就真人元婴,也有说是心植长生莲,徐凤年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体内心脏周围有六条气机欢快宛转,如龙衔珠,给予心脏强健的庇护。只不过徐凤年还远未到达出窍神游的内视境界,但在不断疯狂吸纳大黄庭的过程中,对借天象接地气有了一种懵懵懂懂的雏形感受。离金刚境虽然还有一层窗纸没有捅破,不过徐凤年自信此金刚境更像似两禅寺白衣僧人的天王相,与寻常顶尖武夫有所不同,否则早就死在了呵呵姑娘的手刀刺杀之下。

  大黄庭玄妙的一气贯三清,简单而言,就是心枯气竭之前,哪怕肢体被断,都不至于严重影响战力,这比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蚕丝软胄可要实惠太多。

  因此三教圣人境界要远比以力证道的江湖龙蟒更容易接近陆地神仙。只不过境界高,不意味着杀人手段便强,佛门虽也有金刚怒目降伏四魔一说,但终归还是更注重菩萨低眉慈悲六道,这也是北莽武评将国师麒麟真人与两禅寺住持独立于武评之外的苦心。至于青衣曹长卿,须知此人也曾是领兵杀伐的绝代儒将,被誉为“让天地发杀机,教龙蛇起陆地”的奇葩,是离阳、北莽两大王朝千万读书人里的头一号异类。徐凤年随着境界攀升,对天地感知清晰度暴涨,回头再去想江南道上的相逢,越能感受到曹官子当时的深藏不露。

  没了鱼龙帮需要顾及,单刀匹马的徐凤年白天头顶烈日,晚上披星戴月,半旬就到了龙腰州腹地,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进入飞狐城。

  他的坐骑是一匹脚力平平的劣马,早已累得够呛,这些日子风尘仆仆,尘土扑面,他俨然已经成了一名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其实不用那张生根面具,都已经没有人认得出这位佩刀游侠是玉树临风的世子殿下。

  大漠黄沙骄阳,道路上热气升腾,徐凤年放缓了马速,真是有些追忆那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便是乡野村庄的女子小娘,也透着股天生的水润。在江南渴了就去溪里弯腰饮水,在这满眼荒凉的荒原上,撒泡尿放个水都得心疼怜惜,好似丢了几两银子。

  孤苦伶仃的徐凤年从身后马背上摘起水囊,喝去最后自行滚烫起来的一口水,咧嘴笑了笑。百里无人烟也有好处,兴之所至,养剑御剑也好,剑气滚龙壁也罢,都可以肆无忌惮。这片广袤土地上蝎子毒虫无数,一经发现,都可以试着以生涩飞剑去斩杀,十次有八次都要角度偏差导致落空,偶然有一次击中,也多半因为气机的不畅,力道孱弱而无功而返,但也有极少情况下误打误撞,能让咱们的世子殿下如疯子一般仰天大笑。也对,不是十足的疯子,谁会带十二柄飞剑到北莽来?

  置身寂寥天地间,无法与人言的无聊世子殿下,无牵无挂,无所依托,故而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一边锤炼趋于圆满的大黄庭,一边翻阅刀谱拣选晦涩运行图去气游关隘,修为无形中突飞猛进。

  那一层窗纸已越发纤薄,徐凤年也不着急。

  饥饿消瘦的坐骑已经偷懒,耷拉着脑袋,马蹄沉重凝滞,不肯前行,打响着有气无力的马鼻。徐凤年轻轻夹了夹马腹,俯身摸着满是细碎黄沙的干枯鬃毛,轻笑道:“这一路上几只水囊的水可是大半都到你嘴里去了,别跟我撒娇,再走几里路吧,我都已经瞧见炊烟了,指不定就是一间客栈,好兄弟,到时候肯定亏待不了你。”

  虽说的确已经可以看到人烟,但望山跑死马,徐凤年知道这匹相依为命的劣马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翻身下马,松开马缰,让它跟在身后。没了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负担,这匹皮包骨头的懒家伙终于缓过气来,立即踩起轻快的步子,不忘用马脖子蹭了蹭这位主子。徐凤年瞧着这家伙的撒欢,哭笑不得,脚力差归差,倒也不笨。

  一人一马慢悠悠走向炊烟升起处,徐凤年张目望去,吃了一惊,这座客栈竟是规模不小,四合院的骨架,主楼有三层,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羁旅人士。除了五六辆马车,客栈外头筑有一座简陋马厩,停满了三十几匹马,大多毛色发亮,高大健壮,好几匹骏马的嘶鸣里都能听出倨傲,足以让世子殿下自惭形秽。客栈外头有名黝黑店小二蹲在枯树墩上打瞌睡,脚边有一眼散发着清冽水汽的泉井,在能让旅人嗓子发烧的大漠里,有这样一口井,比起晚上有俏娘子滚被窝还来得让人眼馋艳羡。

  徐凤年见店小二睡得正香甜,嘴角流着口水,笑得意味十足,男人都懂,也不知是在惦念着哪位曾经途经客栈的貌美女子,在鸟不拉屎的漫天黄沙中,大抵逃不过皮肤白胸脯坠屁股翘这个路数。徐凤年也不吵醒他,轻轻走过去,摇起滚烫的木制机关,拉起一只水桶,拿勺喝了一口,正要给难兄难弟的瘦马洗涮马鼻,皮肤如黑炭肌肉结实的店小二猛地惊觉,看到这家伙偷水,跳下树墩子,二话不说就一腿踹来。徐凤年不惊不怒,脸色平静,腹部一缩,吸黏住这能让寻常汉子躺上半年的凶狠一脚,见这年轻店小二面容骄横,抽不回去,正要旋身再打赏一脚,徐凤年连忙微笑道:“并非有心白喝这水的,小哥照行情来算钱便是,我要住店,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动弹不得的店小二输架不输人,犹自气势汹汹,怒视骂道:“老子要不是醒过来,这水可不就是白喝了去?住个鸟的店,瞧你这跟畜生似的穷酸样,兜里有银子才叫怪事!再不滚,老子可就要使出绝学了,到时候生死不负!”

  徐凤年一脸无奈,正要后撤几步息事宁人,没料到客栈门口出现一位双手叉在水桶腰上的中年女子,两颊涂抹了浓重的胭脂,凝结成块,显然不懂什么妆容技巧,十分醒目,她狮子吼一般喝道:“秦武卒,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绝学,断了客栈财路,老娘让你绝子绝孙!”

  有一个颇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伙噤若寒蝉,挤出一张笑脸,瞥向徐凤年的眼神还是称不上友善,抽回脚,冷哼道:“算你小子运气好。”

  “秦武卒,给这位公子的宝驹仔细刷洗,喂上等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脸上妆容与她“小蛮腰”一般霸气的女子面对徐凤年,笑脸就要热情真诚许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请进,咱们鸭头绿客栈能吃能喝能住,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在龙腰州这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公子只要住过一次,就知道咱们的厚道。”

  徐凤年拍了拍总算苦尽甘来的瘦马,独自走入相当宽敞的院落,只不过才进门,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都跟徐凤年杀了他们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来,店小二就显得极为含情脉脉了。水桶腰的女子笑着轻声解释道:“公子别上心,这些野汉子都十天半月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见谁都这种吃人的眼神,咱们鸭头绿客栈总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价高者得春宵,这帮穷鬼,就怕有钱囊比他们更鼓的英雄好汉。”

  徐凤年哑然失笑,敢情是进了窑子?

  有那位腰身粗壮的“女壮士”护驾,徐凤年付过定金以后,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二楼。一看便给人异常稳重感觉的客栈女老板亲自端了盆井水,放在架子上后含笑离去。徐凤年洗了把脸,面皮既然敢自称生根,寻常梳洗并不妨碍,一盆井水已经浑浊不堪。倍感神清气爽的徐凤年推开窗户,转头看了眼桌上的酒碗茶具,竟然是价格不菲的江南工艺,黄紫绿素三彩,色态极妍,难怪客栈敢开口要五十两的定金。这间鸭头绿客栈生意爆棚,应该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看女老板登楼期间与江湖豪客们不见外地插科打诨,显然有许多回头客,这让徐凤年如释重负。他不反感打打杀杀,但如果素未谋面,仅是为了银子你死我活,也着实无趣,好不容易游荡江湖,谁想在江湖里淹死。

  院子里摆了六张饭桌,坐了二十几人,大多袒胸露乳,胸毛横生,喝酒吃肉时比女子胸脯还要壮观的胸肌一抖一颤,亏得个个好汉还能保持惊人食欲。粗制劣造的刀剑斧戟就随意搁置在桌面上,少有好货。北莽铜铁奇缺,北凉管制森严,带把锄头过境都要一丝不苟地登记在册。离阳王朝的游侠豪徒出门历练,兵器大多称手而上品,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这边差上许多,毕竟北莽的马场牧地要优质太多,养成熟马成军制作战不易,八州官府也一样盯得紧,但家底殷实的豪横之士花大价钱弄上一两匹装点门面,并非难事。

  徐凤年对院子里骂骂咧咧满嘴荤话的莽夫并不上心,倒是客栈一楼大堂几桌子相对沉默寡言的食客,都不简单,其中角落相邻的两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辈,身上大多有一股徐凤年不陌生的军卒悍勇气焰,众星拱月般拥着一位白发老者,那人眉心有一颗扎眼的红痣,气质沉稳。

  一名潇洒不羁的白衣剑客,独占一桌,悠闲酌酒,白鞘缠银丝,剑穗金黄,十分提神醒目。江湖前辈们苦口婆心唠叨要不露黄白,这位剑侠反其道而行之,肯定有所凭仗。

  另外一桌坐着一对身着绸缎明显贵气的少妇幼女,在鱼龙混杂的鸭头绿客栈就尤其显得出淤泥而不染。稚童唇红齿白,眉目与她娘亲有七八分神似。

  徐凤年上楼时,眼角余光瞥见孩子天真无邪地站在长凳上,与娘亲要吃这吃那,瓜子脸少妇心事重重,面容惨淡,强颜欢笑地应付着孩子的撒娇。

  徐凤年没打算出去找吃食,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捂住双耳,手指置于脑后,食指叠击中指,滑下轻弹后脑勺二十四,遍敲风府、凤池、哑门几大窍,是大黄庭中的双鸣天鼓沉天水,体内则剑气翻涌滚龙壁,堪称水深火热,十分“痛快”酣畅。

  一炷香时间后,听到隔壁传来开闭房门的动静,按照步伐轻重推测,是那对母女无疑。徐凤年不再吐纳,脱去外衫,盘膝坐在床上翻阅刀谱。第六页是霸气无匹的剑气开蜀式。当下第七页则是细水流长的游鱼式,根据只言片语的粗略注释,大概是王仙芝年轻时候过溪抓鱼而悟,结合了一位在武帝城折剑而返的剑道高人精髓剑势,如鱼得水嬉戏,又如青山山势绵延不绝,一鼓作气不衰不竭。可惜这一式绵里藏针,阴柔歹毒,徐凤年一时间抓不到脉络,叹息一声,后仰躺去,闭目凝神。大黄庭是道门无上心法,徐凤年这两年被逼着清心寡欲,美其名曰“封金匮”,着实让人癫狂,说出去要被李翰林笑话死。

  徐凤年屈指轻弹春雷刀鞘,耳中传来隔壁叮咚叮咚的轻灵敲击声,还有孩童独有的稚嫩嗓音,唱着一首北莽小歌谣,幽幽入耳,别有风韵: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谁家女儿低头笑……徐凤年听着舒服,嘴角含笑,竖起耳朵聆听歌谣。但好景不长,一阵剧烈马蹄声传来,连客栈都晃动起来。叮咚声静止,歌谣也就停下。徐凤年坐起身,走到窗口,看到尘土飞扬中,近百披甲骑兵蜂拥而至,为首的一名白袍公子哥骑着一匹经由野马之王驯服而来的乌骓骏马,直接撞碎了客栈院门,除了五六骑跟随冲入院子,其余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轻骑都停在客栈以外。客栈内外顿时尘烟四起。骑兵战马浑然一体,这种默契的静止肃穆,远比叫骂挑衅更能给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徐凤年瞥了眼坐在乌骓上的将种王孙,手提一杆铁矛,玉扣带鲜卑头,只不过相比貂覆额女子要差了一爵。

  徐凤年直接掩上窗户,来一个眼不见为净,既然没有童谣可听,又不想与那摸鱼而来的刀谱较劲,他便自袖中飞出一柄飞剑桃花,悬浮空中,静心屏气摇青莲,驾驭这柄袖珍短剑在屋内飞行。飞剑时快时慢,好似顽童放风筝,不亦乐乎。

  轻骑在外头,见着这位气焰煊赫的官家世子后,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在一名马坠地时,脑袋亦是被一剑削去。这场血战,在外人眼中自然是出现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血腥的场景还在后头。

  院子里不动如山高坐乌骓马背上的世家子铁矛点点如暴雨,每一次抽拔都会带出一抹刺透敌人身体的血泉,一些气急败坏的飞斧,则被他拿手用巧劲卸去力道。身后骑兵第二拨劲射收割掉五六条人命后,面无表情抽出北莽若是在动辄便有武林枭雄被传首江湖的离阳王朝,寻常武人早已被骑兵给踏碎胆魄,不承想在这北莽龙腰州,院子里那几桌汉子明知道有百人精锐壮汉握刀起身后,立马就像是要揭竿而起结伙造反。一时间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提斧的提斧,一个照面,都还没客套寒暄两句,二十多人就冲杀了过去,六七骑临危不乱,除了两骑护着那名鲜衣怒马的富贵主子,其余战马后撤,骑士一同弯弓射箭,第一拨飞羽精准无误地钉入几人脑门,箭尾犹自轻微颤动,那些汉子被激起了血性,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越发悍不畏死。

  两骑拉起缰绳,战马猛然高高抬蹄,沉重踩踏而下,将两名贴身靠近的汉子踩烂胸膛。但一名骑士随即被抓住间隙欺身而进的江湖人给一刀捅进腋下,再由脱手的一板斧砍去脑袋。飞斧继续掠向乌骓马上的世家子,被一脸鄙夷的后者拿双指轻松拨开。另外一骑的处境要更加惨烈,战马被削断前腿,所幸身披铠甲,抵挡去几把刀剑加身才未变成一只刺猬,但仍是难逃一死,战刀,策马前冲与那些江湖草莽绞杀在一起。紧接着客栈二三楼蹿出几十人,而黄泥砌成的院墙上出现几十条钩爪,被战马掉头飞奔一扯,三面围墙瞬间轰然倒塌,再谈不上什么四合院。乌骓马且战且退,那名绝非绣花枕头的公子哥似乎过足了杀人的瘾头,一脸闲散惬意地与坐骑退出院子。几名杀红了眼的江湖豪客顾不得身上插了羽箭,吼着就奔出院子,才掠出院门,就被箭雨射得死绝。一名汉子机灵地滚地前行,抬手要砍残那匹乌骓铁蹄,结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后脖颈,狠狠向下一戳,将其按死在泥地上。这名白白长了一张清雅脸孔的官家子弟狞笑着一拧铁矛,将尸体翻了个身,铁矛仍是不放过尸体,将汉子的面门绞烂,心狠手更辣。

  徐凤年听到脚步声,收起飞剑桃花,起身后听到敲门声,是店老板。这名“女壮士”端着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盘子进屋子,还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她歉意笑道:“叨扰公子了,委实是别的房间都有想杀人的客人霸占,大多又都是有过银子来往的老熟人,我这当老板娘的没脸皮去找个地方看戏,这不就觍着脸找公子你来了,这只羊腿就当送给公子的,让我在窗口站上一站,如何?”

  徐凤年点头后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领了,你站在这儿,是给我贴了一张置身风波以外的护身符才对,这烤羊腿不能白吃,该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这样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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