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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204章 遇世子龙树北行,救牧民峡谷掠影(2)

  与野牛群拥入峡谷同时,一位老僧单手托马登顶,眼神慈悲,双手合十道:“此子大善。”

  徐凤年静心凝气。

  起手撼昆仑。

  徐凤年猛地一拍额头,收手从徽山大雪坪那边偷师而来的大势撼昆仑,往后一掠,也不管牧民们是否听得懂姑塞州的腔调言语,要他们青壮人员先行后撤。徐凤年率先抱起一名游牧稚童挟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双膝微曲,如一羽箭矢弹射峭壁,几次折身弹射,落在山顶,放下后纵身跃下峡谷底部,再裹挟牵扯了两名年幼孩子。只见他兔起鹘落,身形稍纵即逝。牧民顾不得命根子一般的羊马帐篷,亡命后撤。徐凤年一气不歇,十几次起落,总算先将二十多个孩子送到山顶。牛蹄轰鸣如春雷炸开,峡谷峭壁砂砾抖落,尘土弥漫,拐角处当头一群雄健野牛已然如潮头先至。徐凤年对那些故作停留的青壮牧民不加理睬,一气起终有落,蓦地发现一名体态娇柔的女子,正弯腰搀扶一个跌倒的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徐凤年奔至其身旁,眼角余光看到她的侧脸,微显错愕,却也顾不得什么,随手抄起两名孩子就掠向山顶。放下以后,他重新坠入谷底,峡谷中仍是剩下八十余名拼命逃窜的牧民,只见那名能让世子殿下尚且要惊为天人的少女抿起嘴唇,站在原地,一脸发自肺腑的感恩,眼眸中有着生死有命的释然,徐凤年没有她这份可以不畏生死的闲情逸致,面对浩浩荡荡汹涌袭来的野牛群,一气回落二气浮,再登昆仑。

  地面大震,牧民吓得双腿发软,峡谷地面本就坑洼不平,地面颤动,越发难行,有几位年迈老人踉跄倒地,挣扎起身后再跑。

  徐凤年起势磅礴,如平地起惊雷,以雷对雷。气机流淌遍布全身,外泄如洪水,以洪对洪。

  徐凤年再呵一气,蓦然睁眼,双手各自向外滑行抹去,弧线柔和,尘土不得近身一丈。身后呆立当场的少女只见到年轻佩刀男子长衫飘摇,清逸出尘。当眼眸通红的癫狂牛群冲撞到离他十步时,就像撞到了一扇目不可见的铜墙铁壁,为首并驾齐驱的一线牛群前蹄半身扭曲,往后挤压,再被后边的不计其数的绵延野牛以力堆力,层层叠加,直到将位列第一排潮头的牛群给炸裂了身躯,鲜血溅射!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黑压压的牛群竟然硬生生被挡住脚步,不得前进丝毫!

  一头头重达两三千斤的后排野牛依次撞上墙壁,尸骨累加,瞬间高达三丈,顿时竖起一道猩红墙壁,鲜血黏稠而模糊,触目惊心。

  健壮野牛双角粗长而尖锐,弯出两个惊人弧度,四足膝下呈白色,肩背高耸如瘤,任何单独一匹拎出来都让人胆战心惊。草原上不乏有狮狼被成年野牛一角掀翻的场景,何况是这一股势可摧山倒的牛群洪流?在峡谷无路可躲的逼仄空间中,好似狭路相逢,唯有誓死突进,别无他法。

  野牛性本温顺,只是一股脑拥入峡谷,撒蹄狂奔,逐渐激起凶悍血性,尤其是被人为阻挡凝滞,世人所谓的钻牛角尖就真一语成谶了。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四十余具野牛尸体顿时下坠。

  双脚也在地面向后顺势滑出两步距离。

  没了阻拦,野牛群踩踏尸体一跃而过,继续狂奔。

  徐凤年双袖鼓荡,左脚往外滑出一步,双臂摊开,猛然向前一推,身前风沙大起,尤其是两方峭壁被气机牵引,被硬生生扯出许多大如斗的飞石,激射向牛群,略微阻了阻牛群的冲势。徐凤年不去管嘴角渗出的血丝,知道飞石只是解燃眉之急,逃不过杯水车薪的窘促,先前一挡,当下一阻,说到底只是减少压缩了牛群的衔尾间隙,现在看似卓有成效,当洪流蕴含的前扑气势彻底反弹爆发,才是真正的苦头。若是到了指玄境界,倒是可以击开峭壁,有望堵塞峡谷,估摸着寻常金刚境的体魄,都经不起这一波波大浪拍石的冲撞啊。可惜离金刚境还差一线的徐凤年后撤几步,中途迅速换气,连吐出血水的间隙都没有,呼一吸六,长衫无风而动,再撼昆仑。

  能挡一步是一步。

  周而复始,大黄庭循环生息。

  十几个来回,已经一步一步向后滑出六七丈,其间焦躁难耐,徐凤年杀心大起,以落地滚石使了一通剑气滚龙壁,将十几头前赴后继的野牛分尸碎骨,代价便是再抑制不住地口喷鲜血。他心头大震,再不敢意气用事,只觉得憋屈至极,戾气暴涨,双眼赤红,眉心红枣印记缓慢转淡紫,淡紫入深紫,眼不再见,耳不再闻,置死地而后生,再无利弊权衡生死计较,逐渐臻入一种不可言说的佳境。生死之间有鸿沟,儒家以思无邪,无愧天地不惧生死,道家以清静无为做大作为,佛门不惜以身做桥,送人到彼岸。徐凤年,偷师于大雪坪儒生轩辕敬城,自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气,起先为救牧民而涉险,心存结下那不知名善缘的私念,但久而久之,再无挂碍,入世人却无意中生出世心,大黄庭种金莲,含苞待放终绽放,一瞬清净得长生。

  徐凤年开窍巨阙而不自知。

  他右手自然而然负于身后,闭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只记得当年初上武当山,听闻掌教王重楼曾截断沧澜,一气蓄意至顶,徐凤年左手轻轻一划,脱口而出呢喃道:“断江。”

  身前一丈处,地面裂生鸿沟,直达峭壁。

  一线六七头野牛坠入裂缝,被身后几线来不及跳跃的野牛填满以后,后来者再度如履平地继续前奔,鲜血四溅。

  你奔我断。

  徐凤年悠悠然向后滑行,一断再一断。

  真是好一幅潮起潮落的悲壮场景。

  徐凤年看似身形潇洒不羁,说不尽的闲淡说不完的风流,却已是七窍流血。大黄庭不管如何玄妙连绵,再以内力浑厚著称,终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底深渊,尤其是十分讲究起承转合,世子殿下这般不惜命地强提境界一掌断江,总归是有油尽灯枯的时候。

  徐凤年如鱼游走于青苔绿石之间,手中无刀剑,却有一种与洪水牛群对撞而去的通达念头,直觉告诉他定然可以天时地利悟出那刀谱第七页。只是念头才生,便告熄灭,因为徐凤年撞上了一个躲避不及的柔软身躯,是那不急于逃命只是等徐凤年后撤几步便小跑几步的牧民少女。徐凤年不知是第几次气机循环,李淳罡曾说剑意巅峰时,精骛八极,剑术极致两袖青蛇牵动的气机流转刹那八百里,徐凤年也不敢攀比,但恐怕体内沸腾气机起码也有一瞬百里的地步。

  徐凤年苦笑,头也不转,抓住她的柔软肩头,往后抛去。继而停下脚步,闭鞘养刀。本就是要将身体拉弓如满月,拉到极点才罢休,这种走羊肠小道攀登武道的生僻小径,就怕拉弓崩断弦,一旦发生,就不是跌境一二这般简单好运,十有八九要毁掉辛苦开窍打造的根基,大黄庭长生莲可不是那原上野草,可一岁一枯荣,枯萎以后再想开放,难如登天。

  不知那些牧民跑了多远,是否出了峡谷?

  徐凤年一咬牙,心想他娘的老子再撑一会儿,实在不行就得撤了,死扛下去,可就真得死在这里。

  老子怕死在其次,更是不甘心啊。

  任由野牛轰鸣冲来,已是近在咫尺,徐凤年仍然完成一个大循环流转,已经清晰可见前排野牛狰狞恐怖的眼眸。

  野牛头颅同时低垂,要用双角将这个家伙刺死。

  徐凤年衣衫一缩,再一鼓。鼓荡尤胜先前几分。双手在胸口捧圆。

  以小圆起,圆生圆,大圆有了包罗天地的壮阔气象。

  峡谷尘土飞扬如一柄圆镜。

  徐凤年几乎是寸寸后移。

  野牛群一样是匪夷所思地寸寸前行。

  与自己说好了只是再死撑一会儿,不知不觉徐凤年已经撑了好久。

  山顶身披一袭朴素袈裟的老僧双脚离地,手持竹苇禅杖,如同仙人御风而行,见到这幅景象,微微动容,轻声叹息道:“忘我时不计生死,满腔血性,是匹夫之勇。清醒后明知有所不为,仍是不忘有所为。可知根骨本性。

  些许私心不足以掩善心。”

  老和尚折掠入峡谷底部,如鹰隼俯冲,一手抓住徐凤年,脚尖虚空而踩,一连串空悬的蜻蜓点水,向那名牧民少女飘去,轻声道:“殿下救人,且容酿下大错的老衲拦下野牛群。”

  当徐凤年下意识搂过少女腰肢,老和尚轻念一声“起”,一男一女飘向山顶。

  老和尚双脚终于落地,转身后将禅杖轰然插入大地。

  若非身披袈裟,否则便给人慈眉善目如村野古稀老人的老僧,金刚怒目,面朝潮水牛群,一声沉闷低吼。

  声如迅雷疾泻,威震数里以外。

  北莽新武评对这位佛门圣人推崇至高,有云:两禅寺龙树圣僧,演法无畏,如来正声,有狮子吼,慑服众生。

  野牛群顿时停下前冲,原地静止。

  峡谷内血流成河。

  老和尚愧然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精疲力竭,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地,少女盘腿坐在他身后,满眼泪水,双手柔柔撑着向后倒去的世子殿下。徐凤年没那心思去计较老和尚下了套还是如何,也没心情理睬身后女子,只是低头看着染血衣襟,苦笑道:

  “总这样吐血也不是个事啊。”

  然后就此晕厥过去。

  老和尚拔出竹苇禅杖来到山顶,给徐凤年把脉,如释重负,然后从背后行囊取出白碗,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划,装满一碗以后递给少女。

  老僧的血液竟然不是常人的猩红颜色,而是那只见记载于晦涩佛典中的金黄色!

  已然是真正达到金刚至境的佛陀。

  少女伶俐,搂着徐凤年,喂下这一碗价值远远不止连城的金黄血液。

  老和尚起身后,重新飘落谷底,一路念《金刚经》而去,出峡谷以后,掠上山顶,托下劣马,牵马前行,轻声道:“恭喜殿下初入大金刚境。”

  徐凤年迷迷糊糊醒转,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而是先内察气机运转,发觉这一番折腾,有好有坏。新开巨阙一穴,是幸事,不幸的是不知为何体内气机如薪柴剧烈燃烧,虽不曾化灰殆尽,终归透着股不可控制的危机感,这让习惯了去掌控手边一切状况的世子殿下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继而查探四周呼吸频率,这才缓缓睁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脸庞,峡谷初见便已惊艳,只能以不似人间人物来形容她的姿色,一双罕见的墨绿眼眸,如青山绿水,该有九十五文了,兴许只比白狐儿脸与陈渔和姜泥稍逊半筹,若是身段长开,韵味丰满起来,说不定可以平分秋色。北莽境内风沙粗粝,女子少有水灵的,身架子也往往比南方女子粗犷偏大,难道是曹官子独占八斗风流一个道理,将北莽女子的秀气都给侵吞的缘故?

  一念而过,徐凤年怀疑自己是否封金匮把自己给祸害成只吃素不吃荤的和尚了,竟是一点不想再去打量这名绝色少女,便缓缓站起身,主动脱离那具软香温玉。养剑以后,身体就像安上精准刻漏,即便是入定吐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惊醒。他跃入谷底,默然驭剑,滴血在剑身上,飞剑竟然直直坠落。得,三日功夫白费,徐凤年忍住破口大骂,皱眉盯着手心血痕,鲜红渗透着莫名其妙的淡金色,大黄庭圆满境界也不曾听说有这种古怪景象,便再不敢胡乱养剑,收回剑身修长纤细如女子青丝的峨眉,掠回山顶。

  被救牧民大多年幼,围在少女身边,看向徐凤年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崇拜。徐凤年不予理睬,看到那只碗底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白碗,蹲下身伸出手指一抹,嗅了嗅,猜到七八分。佛陀之所以称之为金身佛陀,很大程度上缘于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身,传言可让阴冥诸邪避退,酆都万鬼匍匐。徐凤年也是经由李淳罡阐述,才知世间金刚境大抵都算是伪境,只有两禅寺李当心与弟弟徐龙象才是真金刚。李当心当年西游万里归来,不知是谁传出食白衣僧人之肉一块可得长生金身的惊悚秘闻,邪魔人物蜂拥而至,竟是一人都无法得逞,最后李当心临近长安,众目睽睽下割肉一块给了饥寒将死之人,几年以后老者安详老死,却也不曾长生,才疑虑消散。

  徐凤年盘膝而坐,对着白碗怔怔出神。旁边少女与二十几个孩子少年不敢打扰,陪着发呆。徐凤年站起身,拎住两名孩童掠下谷底。野牛群被佛门狮子吼震慑,如洪流瞬间结冰,全部静止不动,最后掉头全部拥出,牧民这才安心拣选野牛尸体做秋冬储肉。徐凤年陆续将山顶牧民送下,其间几个性子开朗的孩子只觉得腾云驾雾,开心大笑。

  最后只剩下亭亭玉立的少女。龙腰州再北,所处地境严寒,秋冬富人以貂狐青鼠貉皮为裘,贫者以牛马猪羊等皮做衣裤,春夏以布帛衣料,贵贱又有粗细之别。像眼前女子,左衽窄袖,穿乌皮靴,只算是朴素整洁,远比不得显贵家室婢妾衣缕绮绣如宫人。不过她出落得天生丽质,腰间系了一根精致羌笛。山顶无人,徐凤年总算有心思仔细打量一番,不急于将她送入峡谷。她被瞧得满脸俏红,低敛眉目,两根手指悄悄绞扭衣角。徐凤年笑了笑,走近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翘,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徐凤年亲眼见到莽骑游猎追逐,不打算掺和到这烂泥塘里去,红颜祸水,徐凤年没那个本事在北莽拈花惹草,情剑伤人,豁达如李淳罡,何尝不是一样如此受罪?

  徐凤年这趟抵挡牛群,私心明显,只是想要给天下两大圣人之一的龙树和尚留下一个尚可印象,若是奢望世子殿下送佛送到西,拯救这批牧民于水深火热,委实没有这份慈悲,再者,与他牵连上,谁能善始善终?徐凤年抱起她,纵身一跃,飘然落地,松开她后不再言语,不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跪拜牧民,气机绵延如昆仑龙脉,一掠而逝,追踪野牛群而去。过拐角以后,他放缓脚步,打算折返回去,因为他想到一个法子能够演练那刀谱第七页游鱼式,便是在野牛群中如鱼游滑。

  北莽骑兵久久不见牛群,察觉到事态出乎意料,便挥刀冲入峡谷,徐凤年耳力惊人,微皱眉头,如一条壁虎贴在阴暗峭壁上,本想眼不见心不烦,掠上山顶就去追逐牛群,瞥见末尾一骑转入峡谷弧角,随即传来一阵男人都懂的狞笑。徐凤年沿着峭壁山脊行走,看到谷底三十几骑围绕着少女打转,马术精湛者,便倾斜身体伸手去撩拨少女的衣衫。徐凤年骂骂咧咧重新坠入谷底,脚尖落地不起尘埃,骄横莽骑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横空出世,徐凤年也懒得废话,飘然前行,一手扯住一根游弋战马的马尾,绕圈驰骋的战马一阵吃疼,高抬双蹄,痛苦嘶鸣。凶悍骑兵讶异转身,杀机勃勃,一刀就朝这名不知死活的家伙劈下。徐凤年握住莽刀,将骑兵拖拽下马,一脚将这名壮硕武士踹开,身体砸在峭壁上,顿时变作一摊肉泥,徐凤年内心一惊,自己何时有此境了?其余骑兵俱是一怔,一名勇悍莽人策马前奔,徐凤年纹丝不动,等战马撞来,一手按在马头上,战马头颅炸入地面,当场毙命,后半具战马身躯掀翻而起,徐凤年一手拍开,连莽骑带死马一同摔向峭壁,与前者死相唯一不同之处大概就是一摊烂泥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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