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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208章 小拓跋狼戾狠绝,徐凤年苦战魔头(1)

  徐凤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以后,低头走出帐屋,呼延观音跟在身后。

  徐凤年缓缓走上一座小土包,除了少女,远远还鬼鬼祟祟地跟着老族长的小孙子,好像乳名是叫阿保机。

  徐凤年望向夕阳,蓦地眯眼。

  一只原本悠游盘旋的黄鹰哀鸣不止,掠过长空,摇摇坠坠。

  东北方向百里以外,黄鹰坠地。

  有一只小雀爪如铁钩,钉入鹰背。

  只闻鹰捕雀,世间竟然还有雀骑鹰?

  神俊非凡的雀鸟飞到一名腰间左侧悬剑又悬刀的年轻人肩头,鸣声清脆。

  狐裘狼帽的年轻男子身侧站有两名扈从,一名中年汉子身材健硕如雄狮,声如洪钟,“小公子,这一路赶来,已经被你杀了不下六百人和四千头野牛,可曾尽兴?”

  另一位身穿锦袍的老者阴恻恻说道:“十大魔头,除了你我二人都是给小主子当奴的,其余八位,可是一个都没见着,岂能尽兴?”

  年轻人冷笑起来,透着股浓郁的血腥味,伸手逗弄着肩上小雀,道:“魔头什么的,杀起来其实也无趣,杀那个佛门圣人才带劲。”

  自称北莽魔道人物的老者点头道:“这个两禅寺的龙树和尚,据说是白衣僧人李当心的师父,是该见识见识。”

  听到李当心这个名字,年轻人眼眸泛红,伸手轻柔握住小雀,骤然发力,这只空中猎鹰的雀儿顿时血肉模糊,死得不能再死,他满手鲜血,咬牙道:“都该杀!”

  狐裘狼帽的年轻公子随手丢掉那只捕鹰雀,拇指食指捻动,然后放在鼻尖嗅了嗅,淡淡地在狐裘上擦了擦。显然是城府中透着酷烈的性子。

  中年汉子沉声道:“龙树老秃驴虽是个圣人,不过三教中人,境界水分太大,做不得准。一品四境,本朝武榜搜罗了三十余人,天底下估计也就这些人能入小公子的眼。虽说金刚境有大小真伪之分,以佛门不败金身为尊,不过说到底还是挨揍的本事,论起杀人,恐怕别说我与老哥这类魔道中人,就是比起儒道两教,也大有不如。这两禅寺秃驴最合适当作小公子的练刀桩子,一鼓作气劈砍个八百一千刀,也好验证佛陀是否真的金刚不坏。”

  锦袍老者嗤笑道:“端孛尔纥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圣人便是圣人,岂会如此轻易被打破金身,小心羊肉没吃着,只惹一身腥。你我斤两相互心知肚明,况且小公子再好的天赋,终归尚未二十,这一路与牛群对撞搏杀,仍是未能入金刚,只是我们三人前往截杀龙树僧人,能讨得到好处?”

  汉子冷笑道:“这有何难,老秃驴进入我朝是机密,大可以让小公子随便找几位大悉惕,召集起一两千骑兵,用车轮战碾压耗死老秃驴便是,到时候小主子斩去头颅,便是当今天下唯一杀死陆地神仙的枭雄,谁敢不臣服?”

  老者不屑道:“圣人若是一心想走,避而不战,就算手握一两千骑兵,追得上?”

  中年壮汉双手十指交叉,全身关节噼里啪啦作响,阴笑道:“老秃驴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到时候咱们以几百牧民性命要挟,若是敢逃,逃一步杀一人,看他能逃几步?几百人因他怯战而死,传出去,龙树老秃驴就是个屁的圣僧,有何脸面再去和我朝国师麒麟真人说佛法。”

  姓拓跋的锦袍老者神态阴柔如一尾水蛇,瞧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体格壮硕的中年汉子看上去显然要更有正气一些,只不过二人言语反倒是后者更加谄媚,符合恶仆帮闲的身份。

  年轻公子抬手阻止了锦袍扈从即将脱口而出的冷言讽语,摘下腰间一枚漆黑铁牌,吩咐道:“纥纥,你去附近几大悉惕营帐传我的命令,三天时间内集合一千两百名控弦骑兵,到时候在黄鹰谷会合,一同拦截龙树僧人。谁敢不从,许你先斩后奏,本公子就不信草原上还有不怕我拓跋氏的雄鹰。”

  端孛尔纥纥领命而去。

  能让十大魔头里的两位心甘情愿做家奴的,北莽王朝除去皇室和年轻人所在的家族,别无分店。

  制式莽刀和一柄名剑在同一侧交叉悬挂,狐裘狼帽的年轻人陷入沉思,他这次离家,除了气愤于父亲不愿让他单独领兵前往姑塞州边境,也有磨砺武道的意图,父亲明明是靠着辉煌军功登顶王庭的无敌武夫,竟然对常年阅读中原经籍的大哥那般器重,厚此薄彼,着实令他恼火,不过他虽不顺眼大哥的所作所为,兄弟之情却始终不曾淡薄,尤其是这些年自己闯祸无数,都是事事与人为善的大哥出面摆平,不惜跟许多耶律、慕容子弟反目成仇,对此他还是十分领情,尤其是年初那狐媚嫂子主动勾搭自己,连父亲都勃然大怒,不听解释就要废去自己的武功,依然是兄长平息了父亲的怒火,事后兄弟谈心,拉上了那位名义上是他嫂子的女子,笑呵呵说他身体多病,迟早会早死于自己,兄死弟娶嫂,天经地义。看着兄长的温良,还有那名女子的羞愧,便是以他传自父亲的天生阴鸷冷血,也是感动不已,记得年幼时父亲仍未战功彰显,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确是长兄如父,从不曾让他受过族人半点欺负。

  这位草原大漠上的天之骄子喃喃道:“只要你活不过四十岁,不与我争,我一定始终视你为兄长。”

  鹰师出身的锦袍魔头对小主子的诛心言语充耳不闻。

  年轻人摸了摸刀柄,问道:“最近的悉惕是谁?”

  老人笑眯眯答复道:“是回鹘部的擒察儿,掌管着两三万人,族人擅长豹猎和狮猎,擒察儿本是打捕鹰房的小官,给回鹘几位族长上贡了几头好鹰隼,才当上悉惕。听说部落里的女子十分水灵。”

  公子哥冷漠道:“就去擒察儿那边歇脚,至于女人,随你挑。”

  锦袍魔头与这名出身勋贵至极的年轻人相处,远不像中年汉子那般奴颜婢膝,哈哈笑道:“知道小主子眼光高,瞧不上这些俗物,老奴可就却之不恭了。”

  年轻人一笑置之,对他而言,北莽女子,除去屈指可数的几位,例如本朝琵琶国手,号称纤纤双手精绝马上鼓,传言与北凉陈芝豹有一腿姻缘的那位公主,加上金蟾州慕容家族里喜好豢养面首的郡主,还有十大魔头里的一位琴师女子,还真没有几个能让他提起兴趣的。

  他突然问道:“听说排在第十的魔头谢灵死了?”

  锦袍老人平淡道:“谢灵巅峰时与洛阳一战,侥幸不死,但应该受了重伤,老奴猜测由指玄跌入金刚,遇上奇人异士,被杀也不奇怪。魔道十人排榜,不像那武榜,本就是以名气大小来定,不能服众。前三甲还好,老奴与端孛尔纥纥后边七个,就是一团糨糊,比如鸿雁郡主身边的龙王,只排第九,但对上第五的琴师女子,也绝对有六分胜算。说到底,武道一途,比试杀人手段,还是那些一步一个脚印踩过二品入一品,再金刚指玄天象,按部就班,如此成就陆地神仙境界的人物,最为厉害。一些个看似天资卓绝的年轻人,当下惊才绝艳,被传得日后会如何如何地成就非凡,在老奴看来,其实都不值一提,故而洪敬岩猛则猛矣,以后成就恐怕远不如那魔道第一人的洛阳,老奴纵览北莽离阳两朝江湖,百年以来,无非五人,龙虎齐玄帧和武当洪洗象算是同一人,接下来依次是王仙芝、主人、李淳罡、洛阳。后四人,可都是步步为营,小主子,所以别看耶律东床与慕容龙水这会儿境界比你高,但只有你一人有望跻身此列,与五人并肩屹立顶点,老奴拭目以待,所以舍不得死,哈哈。”

  锦袍魔头笑声阴森瘆人,如恶鬼夜行见人笑。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缓缓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又想杀人了。”

  夕阳西下,湖边迁徙而至的牧民营地,骄阳作余晖,酷热逐渐淡去,清风习习,迎来久违的安宁祥和。草原牧人主要以肉和乳品为食,其中肉食来源于自然死亡的牛马羊驼,以及狩猎而来的狼狐鹿兔,若有牛马死去,就切成丝条,挂在日头下通风的地方晾晒干,内脏制成腊肠生吃,新鲜宰杀的羊肉是难得的盛宴,薄片浸泡盐水,拿尖刀刺挑,手边辅以浓茶去腥,十分美味。徐凤年此时蹲在一旁在看牧民如何挤取马奶。他们的挤奶方法奇特,先将两根木桩钉入土地,拉起一条长绳,将母马与幼马系上一段时间,母马会不断跑至小马身边,异常安静,挤奶过程就顺畅许多,马奶若是新鲜,就十分甘甜,丝毫不逊色于牛奶。徐凤年看着呼延观音和老族长孙女这些姑娘在那边娴熟地挤奶,马奶倒入大皮囊后,交由族内少年青壮拿棍子搅拌和击打。听说这种“马奶子”发酸发酵以后,沉淀皮囊底部的渣子用来喂食牲畜奴隶,上面纯净的部分才为部落内上等牧民所享用,一些极佳马奶还会进贡给悉惕。

  徐凤年身边蹲着乳名阿保机的小孩儿,他也不说话,就一直远远跟着这位心目中的神仙菩萨,横看竖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徐凤年压抑下燥热情绪,从这个方向望去,刚好能看到呼延观音的挤奶细节,不由啧啧道:“手法真是不错。”

  随后的正式晚餐,族长呼延安宝不但用烤全羊招待这位全族恩人的活菩萨,还拿出了珍藏的虎骨酒和地黄酒,主食是大麦和羊肉一起精心熬制的汤,这差不多算是这个部族的全部家底了。徐凤年狼吞虎咽,尤其对于敬酒来者不拒,让十几位代表各自营帐赴宴的豪爽牧民又增加好感几分,大多数人都喝得尽兴,酩酊大醉,七倒八歪,老族长也不例外,倒是徐凤年有大黄庭修为在身,海量的架势,只是满脸通红。散宴以后,他走出酒味肉香弥漫的帐屋,牧人对这位武力通玄的年轻人敬畏多过亲近,也不敢打搅,徐凤年来到湖边饲养黄桐剑胎,飞剑入袖以后看到呼延观音牵着躲躲闪闪的阿保机走来。

  少女壮起胆子,说道:“阿保机想向公子拜师学艺。”

  徐凤年摇头道:“不可能。”

  孩子虽然听不懂南朝言语,但这尊菩萨的摇头动作总看得清楚,一下子就耷拉着脑袋。

  少女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求公子教他一两招拳法,随便什么拳法都可以。”

  徐凤年笑道:“我跟你很熟?欠你钱了?”

  呼延观音咬着嘴唇,眼神落寞。徐凤年也不理会,折下一叶水草,屈指弹出,水草撕开平镜般的湖面,却不是笔直前行,而是如鱼蛇扭曲滑行。

  阿保机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比族内那些角抵高手厉害多了。这倒不是徐凤年有意在他们面前抖搂风采,信手拈来而已。刀谱第六页开蜀式,看似大开大合,其实繁复晦涩,第七页游鱼式,仍是巧势,相比剑气滚龙壁,少了锐气,却多了几分圆转。而最新第八页称作青丝结,好似一团乱麻,让徐凤年一时间无处下手,当下闲来无事,就只好自娱自乐,权且当作熟能生巧,便不断折叶弹出,撕裂湖面。富武穷文,除了家底一项,武道归根结底还是要勤练不懈,这也是最大的拦路虎,否则豪阀世族,富比王侯,秘笈不缺,兵器不缺,打熬体魄的昂贵药物不缺,按理说来都应该高手辈出,但事实上仍是寻常百姓出身的强大武夫占据多数,李淳罡也好,老黄也罢,出身都是贫寒市井,这恐怕也是武林远比文坛更有生机灵气的根源所在。

  北莽武榜除了十人排名公平公正,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将两朝两个江湖所有晋升一品境界的高手都“一网打尽”,共计三十二人,即使有所遗漏,也是前无古人的大手笔。

  徐凤年知道北莽榜上一品高手,有几名年龄相仿的青年高手,其中耶律东床、慕容龙水这两位都是皇室成员,前者是王庭皇帐里冒尖的军方新贵,与董卓南北交相呼应,后者是一名女子,可惜臃肿如肥猪,相貌堪忧。

  北凉这边,陈芝豹和袁左宗都在榜上。前者更是被视作新一代枪仙。

  徐凤年眯起眼,想起了曾经差点形成青衣杀白衣的局面。

  于是就想起了她的酒窝。

  一阵细碎脚步声打破了湖畔的宁静,阿保机的姐姐小跑而来,跟呼延观音嘀咕着,恶补过莽语的徐凤年得知是母羊要生崽了,而呼延观音应该是接羔的高手。一起到了羊圈,徐凤年安静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接生羊羔,大功告成以后,她捋起一缕鬓角青丝,满脸笑容。因为逃亡迁徙,部落的羊群大多瘦弱少膘,能熬过严冬就已经殊为不易,接羔就成了安营扎寨后的头等大事。虎头虎脑的阿保机按捺不住,在羊圈里四处追撵,好不容易一记饿虎扑羊,扑住一只体型稍小的羊羔,拎住后蹄,站起身提起羔羊后就是一顿乱舞,霸气十足,看得徐凤年都有些瞠目结舌,小家伙的姐姐叉腰训斥,说不通道理,就去拧耳朵,小家伙松手以后,趁姐姐不留神就去抓捕另外的羔羊,其间被踹了无数羊蹄,沾了一身泥泞粪土,直到空闲下来的呼延观音柔声劝说,才总算放过圈内可怜的羔羊。阿保机不愿洗澡,连呼延观音也劝不动,徐凤年拎住顽劣小兔崽子的领口,到了湖边就呼啦一下丢进水里,小家伙也不生气,只是在湖里畅游,傻乐呵。

  接下来两天徐凤年就冷眼旁观这个小部族的烦琐劳作,不管男女老幼,都分工明确,偷懒不得,放牧挤奶制酪打井剪毛鞣皮制毡采粪搓麻,只要力气够用,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徐凤年也没插手帮忙,只是默默计算着一名牧民或者说控弦武士需要多少土地成本,与呼延观音交谈,才知道部落上一辈出过几名北莽王庭的怯薛军成员,得以免去部族许多杂税,否则以本族的人力物力,需要狩猎大型野物甚至是游掠别部才能支撑下去,只是这两种事情,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对部族就是灭顶之灾,草原上每天都有这等规模的小部落衰败或者被吞并,流徙到此,侥幸占据了一片湖泊,只能寄希望于当地悉惕法外开恩,以及邻近部落的孱弱。其间徐凤年跟老族长一番密谈,事后呼延观音终于戴上一张赶工出来的粗糙面皮,让部族牧民大开眼界,越发将徐凤年当作菩萨投胎的奇诡人物。

  第三天正午时分,在湖边静坐吐纳的徐凤年望向北边,终于来了。只不过比起意料之中的阵仗,可是大了许多。

  这片牧地的主人悉惕擒察儿高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这名壮年悉惕身材健硕,一身狼皮服饰,两耳附近和额前头发剃去,编织两根辫子扎在耳后,肩上停着一只大隼。擒察儿大手一挥,身后百十骑怪叫吆喝着呼啸冲出,围绕着营地策马狂奔,这不算什么骇人手段,尤其震慑人心的是擒察儿身旁有两架牢笼,各自关押着一头金钱猎豹和从两辽那边擒获的猛虎,两头原本蜷缩打盹的猛兽似乎闻到血腥味,在笼中猛然站起,沉声嘶吼,利爪扑腾在铁栏上,欲择人而噬。千里流徙早已风声鹤唳的族长呼延安宝率领部族成员,战战兢兢地聚集在一起,不带兵器,根本不敢做出抗拒姿势。跨境迁徙本就理亏,若非族内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值钱宝物,呼延安宝早就亲自去给这位日后掌握全族生杀大权的新悉惕“敬香”。徐凤年与呼延观音并未走出帐屋,身边还躲着一个愤愤不平的阿保机,透过缝隙望着趾高气扬的悉惕亲卫,但最终将视线停留在悉惕身边一对主仆模样的家伙身上。年轻男子狐裘狼帽,腰挎刀剑,与骑士不同,是盘膝坐在马背上托腮而望,神情冷漠。锦袍老人神意内敛,徐凤年虽然第一时间收敛了窥探视线,但兴许是呼延观音露出了蛛丝马迹,老者察觉到了异样,直视而来,眼神冷厉。

  骑兵缩小包围圈,完全不让呼延安宝有机会去跟悉惕套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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