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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220章 穷苏酥竟是太子,盲琴师原是魔头(1)

  收回散乱思绪,徐凤年站起身后,小跑着跟上大队伍,春雷刀被裹上布条放在背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头缓行的女子递出关牒给持矛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皱了皱眉头,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负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地解开斜挎胸前的绳带,解开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长三尺六寸五,七弦蕉叶式,有蛇腹断纹,焦尾。

  城卫对这类雅物当然称不上识货,也看不出门道深浅,见她似乎是个瞎子,也就没有再为难,城镇以外有万余控鹤军驻扎,治政严厉,他今天已经赚到几百文钱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过拔毛的小动作,就给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装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闺秀独有的帷帽,大概是练琴练出了温淡性子,走得轻缓。入城以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许多孩子嬉戏乱窜,几名当地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边上的井口晒太阳,见到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独自进城的柔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趁着巡门城卫没注意这边,其中一个无赖就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走过去,结实撞了她肩膀一下。

  背琴女子一个情理之中的摇晃,差点跌倒,依然低着头不见表情。打着光棍只能靠偷街坊邻里女子兜肚过活的男子笑意更甚,擦肩错过以后,眼睛滴溜儿一转,就摸向这名身段娇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来街边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脚步匆匆,不敢出声训斥,这无疑大大助长了这名无赖的气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满嘴瞎话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儿去,闲逛什么。”

  被拉住纤细手臂的女子没有言语,无赖正想着顺势搂在怀里肆意爱怜一番,街道另一边站着个穿着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人,见到这幅光景也没那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只是抠着鼻孔嗤笑道:“刘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妇?去睡你娘还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骑万人趴的货色,不多你一个。”

  被称作刘疤子的泼皮顿时急红了眼,没松开那只柔滑腻人的女子手臂,转头破口大骂:“苏酥,老子的裤裆再闲着,也比你强一百倍,你小子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几年了,屁股开花没有?”

  年轻男人抠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脸云淡风轻地道:“我前一个时辰刚去你家爬墙,跟你娘说了些长短私房话,知道啥叫六短三长吗?你这雏儿,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欢快得很,说不定明天我就要成为你便宜老爹了,来来来,先喊声爹。”

  这年轻人做了个挺腰耸动的动作,刘疤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女子,转头四顾,没瞧见能打人的趁手东西,大踏步就冲上去教训这个揍了无数遍还是没长进的小王八蛋。年轻男人其实长相挺秀气,不过都被痞子相给遮掩了,见机不妙,就要跑路,没奈何被刘疤子的五六个哥们儿两头堵死了,他心中骂娘,无比娴熟地抱住脑袋脸面,被好一顿饱揍,尤其是当事人刘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劲头都榨出来了,对着这姓苏的屁股蛋就是一脚撩沟腿。只听到哀嚎一声,嘴巴刁损的苏姓青皮跳起来捂住屁股就拼命逃窜,刘疤子等人就开始追杀,抄起街边茶肆酒馆的板凳就是一通乱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经小贩都骂骂咧咧。这座城镇说大不大,二十几年相处下来,对于这些游手好闲的惫懒货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该叫骂哪些该还手。等到刘疤子等人解气了,随手丢回椅凳,也没了背囊女子的踪影,这让刘疤子恨不得去姓苏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想到那条老光棍的手劲臂力,刘疤子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一阵凉意,只好喋喋不休地诅咒苏酥那小子被打没了屁眼这辈子都拉不出屎来。

  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苏姓青年拐弯抹角,绕着走了好几条巷弄,终于躲过了追杀。他蹲在墙脚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丝,发觉自己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酸疼,扯开领口,看到透出一块青紫颜色的肩膀,不由抽了一口冷气。暗自咒骂了刘疤子一伙一会儿后,他站起身,踮起脚跟,趴在土坯黄泥墙头,喊了几声,最终还是没能瞧见这家卖葱饼的姑娘,也没在晾晒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兜肚之类的私物,顿觉有些无趣,便忍着刺痛,吹着口哨故作潇洒而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块腌肉,丢进嘴里嚼着,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内逛荡。

  徐凤年跟这帮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间上等客栈,罗老书生已经帮忙付过了银钱,徐凤年也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矫情,跟冯山岭约好晚饭去刚打听来的一家老字号酒楼,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就出门散步。走过几条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树下看到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卜士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破烂道袍,留了两撇山羊须,生意冷清,他就坐在一条借来的长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时不时磕碰在铺有棉布的桌面上。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由于无风而软绵绵的一杆旗帜,大概是算尽前后五百年之类的话语,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语气说小了。

  徐凤年走过去拿手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赶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一些高人气度,滔滔不绝道:“本仙通晓阴阳五行,紫薇斗数,面相手相,奇门遁甲,地理风水,不论阴宅阳宅,无一不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要本仙算什么?”

  徐凤年当初和老黄、温华搭档,可算是做过这一行骗人钱财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么?”

  老道士一时间不敢胡诌,起身作势要将长凳给这位好不容易上钩的顾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树坑里,借机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坐稳了以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语。

  徐凤年忍住笑意,也不急着说话,其实这个讲究演技的行当,无非是瞎蒙、套话、解灾、要钱四个环节,一环扣一环,不出差错,差不多就能挣到铜钱了。当年他做相士比较辛苦,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即便借来了道袍也很难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

  徐凤年摇了摇头。

  老家伙哦了一声,“测财运。”

  徐凤年还是摇头。

  老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话,岂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飞出碗外。

  徐凤年也不继续为难这位日子显然过得清水寡淡的算命先生,微笑道:“其实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运能否亨通,也测财运是否通达。”

  老人如释重负,轻轻点头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有了一个不算尴尬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天花乱坠的胡扯了,徐凤年也不揭穿,时不时点头称是附和几句,老道士唾沫四溅,神采飞扬。徐凤年身上有在客栈那边换了些的碎银,听过了将来未必不能前程似锦的好话,掏出一粒碎银就准备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没摸过银子的老道士眼睛顿时一亮,等碎银子搁置在桌面上,便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后拈须笑道:

  “公子,是什么时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帮你算上一算,这份不算钱。”

  徐凤年已经屁股离开长椅,重新坐下后轻声笑道:“我的先不说,你帮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时。”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问过具体一天铜漏一百刻里的时分,这才缓缓说道:“这可不是太好的时辰啊,是早年要背井离乡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缘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头偕老啊,不过妻子过世,会使得男子老年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到眼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神色呆滞,还以为说错了,正想着临时改口,只怕袖里银子被讨要回去,没料到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时辰时刻,老道士故弄玄虚,掐指算了又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也不敢多说,干这行的都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眼前的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时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镇定地说道:“不错不错,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气都分到了你身上,初运略有坎坷,中运劳碌,不过晚运上佳,因此公子无需多虑。”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减了福运。”

  接着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不差,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老柳树下,年轻公子和老相士两两相望。

  正闲逛到这边的苏酥正想着竟然还有蠢货跟这老骗子算卦,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驴踢过的家伙撒下一捧碎银,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苏酥转过身,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家伙真是有病!”

  一个异乡年轻人,坐在一棵枯败老树下,没有哭出声,就只是在那里流泪。

  苏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到一座位于城镇犄角旮旯的铁匠铺子,是座两进的土坯院子,架子撑起来了,不过一眼望去,摆设简陋,给人空落落不得劲的感觉,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不易,远称不上富裕殷实。前屋里火炉风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个结实,说是拳上跑马臂上站人都不过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还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实在太浪费这么好的身架资源了。汉子一身古铜色,正提着铁锤将一块烧热的铁坯搁在砧子上锤打,见不争气的浑小子回来,汉子瞥了一眼,没有出声,继续叮叮咚咚锤炼坯子。从小就帮工打杂的苏酥对于打铁火候早已烂熟于心,便跑去筐子往炉子里倒了些木炭,然后正想着去后头床上躺会儿修养修养——用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养浩然正气——却耳尖听到听了二十多年的脚步声,赶紧开溜,才跑到门槛,就听到一声轻喝,只得乖乖站住转身,装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穷酸老书生模样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尾树枝穿鳃的鲤鱼,怒容道:“又与刘宏那些无赖打架?岂是谦谦君子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得,能成什么大事?”

  苏酥小声撇嘴嘀咕道:“我还君子远庖厨呢。”

  老人刚要瞪眼,年轻人就嬉皮笑脸跑到跟前,拿过还在蹦跳的肥腴鲤鱼,开怀道:“老头儿,家里刚好还有些葱蒜,我这就去给你做一手岳炳楼大厨子都自愧不如的红烧鲤鱼。”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气涌上,“家里菜圃哪来的葱蒜?”

  说漏嘴的年轻人拿了鲤鱼就往后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铁匠,跟着苦口婆心地念叨起来,大抵是类似“君子处事,要我就事,不让事来就我”的圣贤教诲,苏酥早就听出茧子,背对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样,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少年性情,要收敛不可豪畅,可以育德”,实在熬不过的苏酥愤愤不平说道:“我还老人性情,要豪畅不可阴郁,方可养生呢!赵老头,再婆婆妈妈,我可不烧饭了!”老夫子愣了一愣,叹息摇头,不再多话,不过神情缓和许多,五指并拢,滑过胡须,对于眼前年轻人的老人养生一说,显然颇为赞同。

  苏酥到了狭小阴暗的灶房,将鲤鱼丢到砧板上,推开窗户,先淘米煮饭,继而娴熟操刀,对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红鲤。老夫子站在门槛外头,眼神慈祥。苏酥剥弄鱼鳞,抬起手臂挡了挡额头发丝,神情专注。身后那位文绉绉的老学究,自打他记事起,就相依为命了,那张嘴有讲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几年都没讲完,不去当圣人只在城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不像家的家里,靠着老夫子给十来个稚子教书挣钱,以及前院里齐叔打铁,才算没饿死人,不过奇怪的是常年见齐叔敲敲打打,也没见卖铁器给谁。他不爱读书,捧书就要打盹,也没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把式,他知道自己的斤两,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黄金白银砸在头上,否则这辈子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能否娶上媳妇都悬乎。得过且过呗,还能咋的,从军打仗?那还不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买卖营生?一来没那本钱,他没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脸的贱脾气,二来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断自己的手脚。

  苏酥唉声叹气,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所谓的“狸猫换太子”里的太子,该是多美的事情?

  一来二去,饭熟了,菜也可以入盘子了,苏酥没好气地道:“老头儿,去喊齐叔吃饭喽。”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经常说寝不言食不语,苏酥年纪渐长,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伙子经得住敲打以后,也就不当回事,扒饭的时候含糊不清说道:“齐叔,咋不去鸦燕桥集市上招揽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说道:“卖技艺给贩夫走卒,成何体统!”

  苏酥斜眼看了木讷汉子和横眉竖眼的老夫子一眼,无奈道:“贩夫走卒苏酥有些委屈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将相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两条腿了?不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诞!”

  老人原本正细细嚼着饭,这一声大义凛然的训斥,使得几粒米饭喷到了桌上,苏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涨红着脸,一筷子一筷子夹回碗里。

  苏酥有些委屈地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说贤人不强人所难,只是拨转一点自然善心,无妨善语称人几句好。可这些年老头儿你哪里说我的半句好话了?我要是这辈子都没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骂没的。”

  老人破天荒没有出声,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只是细嚼慢咽着橘子州这边百姓家庭不常吃的米饭。

  吃过了饭,洗过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兰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着脑袋,眯起眼趁着暮色多看几眼经书,油灯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苏酥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齐叔照顾炉子火候。铁器在北莽这边监管严格,耽误了火候,就要挥霍大块铁料,这个家折腾不起。苏酥虽然没心没肺没志向,但这种关系米缸厚度的头等大事,从不马虎,说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书上照搬来的道理,对于一个自小生长在边镇的家伙来说,总是没什么感触,远不如遥望着鲜衣怒马或者花枝招展来得深刻。魁梧汉子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望向这个年轻人的视线,透着无声的和暖。

  暮色渐浓,看书也就越发吃力,老夫子几乎眼睛贴上了泛黄书籍,实在是模糊不清,这才轻轻收起书本,放在膝上,抬头望着天色,缓缓说道:

  “君子为人,情势所迫,难免欺人。唯独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问心无愧,便不须向苍天面讨福运。”

  老人突然凄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讨要福运啊。”

  双手攥紧那本书籍,老人沙哑道:“人生要有余气,言尽口说,事尽意绝,只能是薄命子。当真只能是薄命子了吗?!”

  沉默许久,起身缓缓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书籍以后,去搬那几盆兰花。

  趁着休息间隙,不苟言笑的汉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苏酥身边,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苏酥眉头紧皱,强颜欢笑道:“齐叔,前几日我听王小丰说去年有流窜到城内的盗匪,可以飞檐走壁,世上真有这等功夫的好汉?”

  健壮如熊罴的汉子笑而不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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