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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236章 温柔乡好梦好眠,敦煌城春光旖旎(2)

  徐凤年没有去碰那些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秘笈——自家听潮阁还少了?那些根骨天赋不差的武人,是忧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无名师领路登堂,师父领进门后,又无秘笈帮着入室,的确是举步维艰,英雄气短,难成气候。但是乱花迷人眼,一样遗祸绵长。这两样东西,对于门阀子弟而言也不算少见,但其中成就大气候的,却也为数不多:一方面是他们毅力不够,吃不住逆水行舟的苦头,但很大程度上则是有太多条路子通往高层境界,以至于不知如何下手;或者是误入歧途,样样武艺都学,本本秘笈都看,反而难成宗师。对于近水楼台的徐凤年来说,自知贪多嚼不烂,故而一直只拣选裨益于刀法的秘笈去咀嚼,如今有了王仙芝的刀谱,就更加心无旁骛。徐凤年这般拼命,实在是觉得再不玩命习武,对得起一起吊儿郎当偷鸡摸狗如今还是挎木剑的那家伙吗?下次见面,一旦被知晓了身份,还不得被温华拿木剑削死。

  放下画轴,徐凤年翻阅起红薯姑姑的笔札,触目千篇一律的蝇头小楷,显而易见,是狸毛为心覆以秋兔毫的笔锋,所谓字由心生,其实不太准,毕竟写字好的人数不胜数,但加上用笔何种,尤其是钻牛角尖只用一种的那类人,大体上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名女子不愧是跟当今北莽女帝争宠争皇后的猛人,她写的虽是笔画严谨的端庄小楷,极其讲究规矩格调,但就单个字而言,下笔却字字恨不得入木三分,徐凤年有些理解她如何教出了红薯这么一位女子了。慢悠悠浏览过去,所记大多是一些上一辈北莽江湖的枭雄魔头成名事迹,仅作书读,许多精彩处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绝。红薯善解人意地拎了一壶北凉运来的绿蚁酒。徐凤年终于看到吴家剑冢九剑那一战,红薯姑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比起寻常人的天花乱坠,这位敦煌城“二王”的文字就要可信太多,她本身就是武道顶尖高手,笔下寥寥数百字,让后来者的徐凤年触目惊心。

  徐凤年反复看了几遍后,意犹未尽,唏嘘道:“原来如此。”

  吴家剑冢两百年前那两代人,号称剑冢最为惊才绝艳、英才辈出的时分,九位剑道宗师,一位高居天象境,两位达到指玄高度,一名金刚境,加上剩余五名小宗师,可想而知,只要再给吴家一代人时间,哪怕算上老死一两人,一样有可能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门五一品!徐凤年对于吴家九剑赴北莽,只是听一名守阁奴说当时北莽有自称陆地剑仙的剑士横空出世,扬言中原无剑。不过对于这个说法,徐凤年并不当真,吴家虽然一直眼高于顶,始终小觑天下剑士,但再意气用事,也不至于倾巢而出去北莽;他曾在游历途中询问过李淳罡,羊皮裘老头只是神神叨叨说了一句西剑东引,就不再解释。

  凭借红薯姑姑所写内容,徐凤年了解到一个大概,九剑对万骑,不是各自为战,而是交由最强一人——那位天象境剑冠做阵眼,八人轮流做剑主剑侍,终成一座惊世骇俗的御剑大阵。可以想象那密密麻麻万骑,死死包围九人的场景画面,荒凉而血腥,一拨一拨铁骑冲锋,加上千百次的飞剑取头颅,是何等剑气纵横的可歌可泣?

  徐凤年惊叹复惊叹,向后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这剑阵需要顶尖剑士才能造就,没可能用在沙场战阵,能不能像骑牛的那套拳法简而化之?好像也挺难,江湖高手本就不耐烦条条框框,给权贵府邸当看门狗,本就只是冲着安稳的武道攀登而去,傻子才乐意去厮杀搏命。不过要是能拿到手那座剑阵的粗胚子也好啊,去哪儿找?吴家剑冢?好像不现实。北莽王庭会不会有秘密文案?就算有,也更不现实,这不是拿黄金白银就换得来的。”

  红薯轻笑道:“公子真想要,可以动用潜伏在王庭的死士去做。”

  徐凤年摇头道:“那也太不把人命当人命了,不值当。”

  红薯哦了一声。

  徐凤年头也不抬,继续翻阅,说道:“你也别动歪脑筋,不许你凑这个热闹,听到了没?”

  红薯轻轻用鼻音嗯了一声。

  徐凤年抬头气笑道:“别跟我打马虎眼!”

  红薯眉眼风情无限,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十分稀罕地孩子气道:

  “知道啦!”

  在徐凤年的印象中,她除了恪守本分做丫鬟,再就是像个无微不至的姐姐,挑不出瑕疵,让人如沐春风。院子里几个二等丫鬟和世子殿下相处久了,知道他的好脾气,就都会有些小无赖小调皮,唯独从没有生过气黑过脸的红薯和性子清冷的青鸟,十几年如一日,从无丝毫逾越。徐凤年重新低头,看着看着,冷不丁烫手一般缩回了手。好奇的红薯定睛一看,“拓跋菩萨”四字映入眼帘,不由会心一笑。来到北莽,如何绕得过这位武神这尊菩萨,何况公子还跟拓跋春隼有过生死相向。

  满满三页都是在讲述这名北莽军神,按照字迹格式排列来看,是数次累加而成,几乎拓跋菩萨每一次跃境,那位女子敦煌城主就书写一次感悟心得。

  徐凤年颠来倒去反复阅读,不厌其烦。红薯看了眼桌上的龙吐珠式刻漏,见到了午饭时分,便悄悄离开屋子,然后很快端了食盒进来。徐凤年胡乱扒饭,继续读那三页弥足珍贵的文字。红薯搬了张椅子坐在身边,见他嘴角有饭粒,就伸手拈下放入自己嘴中。徐凤年也不以为意,跟红薯相处多年,可以说自己第一次少年遗精都是她收拾的残局,始终什么事情都暖心得很,连昨夜的两次梅开二度都水到渠成了,还有啥好矫情的?

  红薯拿走了食盒,坐下后轻声道:“奴婢要是今天死了,公子会不会记住红薯一辈子?”

  徐凤年平静道:“红薯,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忘记你,忘得一干二净。我说到做到。”

  红薯红了眼睛,却是开怀笑着说道:“公子真无情。”

  敦煌城巨仙宫硬生生一分劈作二以后,被派去掖庭宫的宫女宦官就如同被打入了冷宫,不受待见。这批人大多是不得势不得宠的小角色,起先还有些希冀靠着投机博取地位的权势人物,主动由紫金宫转入掖庭宫,后来瞅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主子,根本就没入驻的迹象,立马心凉,赶忙给内务府塞银子递红包,墙头草般倒回紫金宫。如今留下不到一百人守着空落落的两宫四殿,加上一座风景极佳的御景苑,也就只是做些侍弄花草、洒扫庭院杂活,不仅乘龙无望,而且连半点油水都没有。前些天还有一位女官不慎,给金吾卫骑兵小统领祸害了,都不敢声张,若非那名满城皆知有狐臭的统领自己酒后失言,传到紫金宫宫主耳中,被斩首示众,否则指不定还要被糟蹋几回身子。

  御景苑模仿中原皇室花园而建,敦煌城建于黄沙之上,这座园子仅仅供水一项就花费巨万,可想而知,当初魔头洛阳带给敦煌城多大的压力。不过对于小阉宦来说,那座紫金宫的新宫主也好,这座掖庭宫从未露面的北莽首席魔头也罢,都是遥不可及的可怕大人物,还是更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面才好。小童子姓童,十二三岁,长得清秀瘦弱,前年冬天入宫时认了一名老宦官拜作师父,是以改名冬寿。他家里穷苦至极,爹娘又身体多病,几个妹妹都要饿死,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可没田地没手艺,就算当乞丐又能讨几口饭回家?

  当时才九岁的他一咬牙就根据无意中听来的法子,私白了身子,顿时鲜血淋漓痛晕在地藏本愿北门之外的雪地里,被出宫采办食材的老宦官瞧见,回去跟内务府说情,好说歹说,用去了一辈子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那点人情,才带了这个苦命孩子入宫做了小太监。不曾想他私白不净,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才痊愈,就又被拎去慎刑房给净身一次,孩子差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幸好老宦官有些余钱,都花在了这个孩子的生养上,这才保住了性命。孩子懂得感恩,毫无悬念地拜了老宦官做师父,这便是冬寿的由来。不过老宦官无权无势不结党,自己本就在紫金宫御景苑打杂,冬寿自然无法去紫金宫捞取油水活计,不过好在宫中开销不大,每月俸钱都还能送出一些宫外给家人,这期间自然要被转手宦官克扣掉一些。小太监冬寿也知足,不会有啥怨言,听说家里还是卖了一个妹妹,但是接下来他的俸钱就足够养活一家子。冬寿只是有些愧疚,想着以后出息了,熬五六年去做个小头目,再攒钱把妹妹赎回来。

  掖庭宫年长一些的小太监都喜欢合着伙拿他逗乐。宫中规矩森严,宦官本就不多,除了兢兢业业埋头做事,也无乐趣可言,聚众赌博私自碎嘴之类,一经发现就要被杖杀,况且掖庭宫人烟稀少,跟后娘养的似的,格外死气沉沉,性情顽劣的小宦官就时不时把无依无靠的冬寿当乐子耍,也不敢正大光明,一般都是像今天这样喊到御景苑背静处,剥了他裤子,一顿乱踩,也不敢往死踩踏,闹出人命可是要赔命的。

  五六个小宦官嬉笑着离去。冬寿默默穿上裤子,拍去尘土,靠着假山疼痛喘息。他身后假山叫堆春山,师父说是由东越王朝那边春神湖找来的石块堆砌而成,山上种植有四季长春的名贵树木,于是就叫堆春山了。脚下石板小径是各色鹅卵石镶嵌铺成的“福、禄、寿”三字,他现在也就只认识那三个字,估计这辈子也就差不多是这样,最多加上个名字里的“冬”字,他本想请教师父那个自己姓氏的“童”字如何书写,老宦官冷冷说了一句,进了宫就别记住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以后冬寿就死了心,开始彻底把自己当作宫里人。

  冬寿走了几步,吃不住疼,又弯腰休息了会儿,想着还要偷偷替师父去给一片花木裁剪浇水,就忍着刺痛挪步,猛然停下脚步,看到眼前堆春山口子上站着个穿紫衣的俊逸人物,人长得可比金吾卫骑还要精神,至于那件袍子,更是从未见过无法想象的好看贵气,冬寿赶紧下跪请安。

  徐凤年看着这名小宦官,这是他第二次遇见冬寿。第一次他当时坐在一棵树上赏景,看到少年在园子里鬼鬼祟祟去了堆春山顶,望向宫外,偷偷流泪。

  徐凤年平淡道:“别跪了,我不是宫里人。”

  小宦官愣了一下,脸色苍白,赶忙起身抓住这人袖口,紧张道:“你赶紧走啊,被抓住是要被杀头的!”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你怎么不喊人抓我?”

  冬寿似乎自己也蒙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摇头,意识到自己一只手可能脏了这人的袖子,连忙缩回手,仍是神情慌张,压低声音央求道:“你快逃啊,被发现就来不及了,真会被砍头的!”

  徐凤年说道:“放心,我是来御景苑的石匠,负责修葺堆春山。就是身后这座假山。”

  冬寿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见他不像说谎,顿时如释重负。

  徐凤年问道:“怎么被打了?”

  冬寿又紧张起来,有些本能地结巴道:“没,没,和朋友闹着玩。”

  徐凤年讥讽道:“朋友?小小宦官,也谈朋友?”

  冬寿涨红了脸,转而变白,不知所措。

  徐凤年微微摇头,问道:“你叫冬寿?宫里前辈宦官给你取的破烂名字吧,不过我估计你师父也是混吃等死的货色。”

  冬寿破天荒恼火起来,还是结巴:“不许你……你……这么说我师父!”

  徐凤年斜眼道:“就说了,你能如何?打我?我是请进宫内做事的石匠,你惹得起?信不信连你师父一起轰出宫外,一起饿死?到时候你别叫冬寿,叫‘夏死’算了。”

  冬寿一下子哭出声,扑通一声跪下,不再结巴了,使劲磕头道:“是冬寿不懂事,冲撞了石匠大人,你打我,别连累我师父……”

  小宦官很快在鹅卵石地板上磕出了鲜血,恰巧磕在那个“寿”字上。

  徐凤年眼角余光看到红薯走来,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走近,慢悠悠说道:

  “起来吧,我是做事来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小宦官仍是不敢起身,继续磕头:“石匠大人有大量,打我一顿出气才好,出够了气,小的才敢起身。”

  徐凤年怒道:“起来!”

  别说小宦官,就连远处的红薯都吓了一跳。

  冬寿怯生生站起身,不敢去擦拭血水,任其流淌下眉间,再顺着脸颊滑落。

  徐凤年伸手拿袖口去擦,小宦官往后一退,见他皱了一下眉头,便不敢再躲,生怕前功尽弃,又惹怒了这位“石匠大人”。

  擦过了血污,一大一小,一时间相对无言。

  徐凤年尽量和颜悦色道:“你忙你的去。”

  小宦官战战兢兢离去,走远了,悄悄一回头,结果就又看到身穿紫衣的“石匠大人”,徐凤年笑道:“我走走看看,你别管我。”

  接下来冬寿去修剪那些比他这条命要值钱很多的一株株花草,当他无意间看到“石匠大人”摘了一枝花,就忍着心中畏惧哭着说这是砍头的大罪,然后“大人”说他是石匠,不打紧。于是接下来冬寿干了一个时辰的活,就哭了不下六次。所幸御景苑占地宽广,也没谁留意这块花圃的情形。冬寿感觉自己的胆子都吓破了,上下牙齿打战不止,偏偏没勇气喊人来把这个紫衣大人物带走,虽然“石匠大人”嘴上说得轻巧,可他觉得这样犯事,被逮住肯定是要被带去斩首示众的,这两年,每次见着从树上鸟巢里跌落的濒死雏鸟,他就都要伤心很长时间,哪里忍心害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冬寿被眼中一幕给五雷轰顶,那名“石匠大人”走到远处一名看不清面容的锦衣女子身前,有说有笑。

  私通宫中女官,更是死罪一桩啊!

  冬寿闭上眼睛念念叨叨:“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

  徐凤年走回小宦官身前,笑道:“你入宫前姓什么?”

  冬寿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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