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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243章 敦煌城洛阳发威,黄沙地凤年御风(1)

  这一日,依旧大雨,白衣才入城门,就遇上了走向酒铺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隐姓埋名许多年的徐璞挡在两人身前,充沛气机勃发。

  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着抖搂威风,这是行走江湖极为忌讳的事情,不过徐璞也顾不上这些。若说他对晚辈徐凤年有了臣服之心,则属滑稽荒诞了。徐璞身为当年的轻骑十二营大都督,麾下七八万骑兵,不仅跟先锋军大都统吴起平起平坐,不说李义山这位知己,就算是赵长陵这位当时当之无愧的北凉首席谋士,对徐璞这位儒将也十分敬重。徐璞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是徐璞行事严谨,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敦煌城的死士棋子,况且连世子殿下都敢单身赴北莽,他就有在这座城内死在徐凤年前头的觉悟。天下劲旅无数支,可敢说能够彻彻底底死战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北凉军,以及拓跋菩萨的亲卫军。徐璞以北凉老卒自居,岂会怯战!

  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让我徐璞多死上几回?

  红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凤年拉住。

  白衣洛阳入了城,眼中没有徐璞和红薯,只是眼神玩味地望向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

  徐凤年走出雨伞,苦笑着走到徐璞身前,“原来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独尊的枭雄伸了个懒腰,缓缓走来,任由雨点砸在衣衫上,尽显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长身材,说道:“黄宝妆终于死了。”

  徐凤年站在原地,抿起嘴唇不言语。只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让你乌鸦嘴!更加悔恨没有带出春秋和春雷!

  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红薯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大魔头,早已视死如归。

  徐璞则是第二次,当时敦煌城主“二王”即红薯的姑姑与洛阳一战,他曾在城头远远观看,但瞧不清面孔,但洛阳身上的那股气势,换作谁都假装不来,就算是拓跋菩萨都不行,这位白衣魔头的那股子杀气,独一无二,江湖百年独一份!

  就算近观洛阳,有些女子面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只有在飞狐城挂剑阁那边吃过苦头的徐凤年心知肚明,她的确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龙妃相,口衔骊珠,而且的确是年轻得很,该死的是她的卓绝天赋足可与李淳罡媲美。

  徐凤年问道:“黄宝妆怎么死了?你的骊珠呢?”

  既是洛阳也是黄宝妆的棋剑乐府女子没有答复,只是摸了摸肚子,“又饿了。”

  徐凤年知道这疯婆娘说过一饿就要杀人,比起那个善良无辜的黄宝妆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尊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来,连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轻声笑道:“黄宝妆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却知道她做了什么。”

  红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经是一头雾水。

  徐凤年正要开口,该称呼洛阳的女子终于肯正眼看向如临大敌的红薯和徐璞,皱了皱眉头,“你怎么长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难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我不杀你,滚回紫金宫,此生不许踏足掖庭宫半步!”

  红薯妩媚笑了笑,纹丝不动。

  洛阳一步就到了红薯身后,轻轻一掌拍向她心口,几乎同时,洛阳这只右手变拍作撩,拨去红薯一踢,左手粘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将他丢出去。徐凤年虽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缕、朝露两柄飞剑却都已经出袖,可金缕到了洛阳眉心两寸,就悬停轻颤,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顿不前。红薯和徐璞正要联手扑杀过来,好给徐凤年蓄势驭剑的时机,不料骤然间,天地变色,雨丝如千万柄飞剑向二人激射而来,两人仅是抵挡剑势,就苦不堪言,拼着千剑万剐才前进些许。

  要知道,洛阳是近百年以来进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轻一人。这一点,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萨和邓太阿都要来得惊世骇俗。

  徐凤年完全放开对二剑的驾驭,神情平静,分别看了一眼两人,然后注视着一袭白衣的魔头洛阳,摇头道:“红薯,徐璞,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红薯率先转身,徐璞犹豫了一下,也往后撤退。

  洛阳破例并未追杀。大概是觉着眼前那柄金缕飞剑有些意思,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下坠的金黄色飞剑,不去理睬心口附近坠地的朝露,说道:“姓徐的,你有些道行啊,越来越出息了,怎么入的金刚境,又怎么受的伤?”

  无所凭依的朝露直直掉落地面,被水槽倾泻不尽的雨水遮掩。

  徐凤年不去看朝露和金缕,问道:“一定要杀我?”

  洛阳手指微微用力,金缕弯出一个弧度,继而听她笑道:“给个不杀的由头,说说看。算了,反正你怎么都得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徐凤年。”

  洛阳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徐殿匣好听。”

  徐凤年笑了笑,不见任何气机牵引,便见朝露暴起,再度刺向白衣魔头的心口,这一击,足够阴险刁钻,时机把握也天衣无缝,恐怕像是目盲琴师薛宋官都要措手不及。

  可她只是轻轻咦了一声,又是双指伸出,夹住这柄略显古怪的通灵飞剑,恍然道:“吴家养剑秘术。似乎你的剑道天赋跟你耍刀一样不太行啊,身上共计十二柄飞剑,唯独这柄小玩意儿剑胎大成。”

  头一回被嘲讽天赋的徐凤年没有跳脚骂娘,安静站在原地,心有灵犀的徐璞和红薯都止住身形,以三足鼎立之势围住白衣女子。

  大雨渐停歇。

  此地无山,不见雨后山渐青。

  洛阳问道:“你是李淳罡的半个徒弟,这个我听说过。不过你跟邓太阿有什么关系。你们最好有些关系,我一路杀来,就是想传话给这位新入剑仙的剑客,想和他一战。”

  “你真当自己举世无敌了?”徐凤年呸了一声,笑道,“还我黄宝妆,相比你这个魔头,我更喜欢那个温婉妹子。”

  洛阳笑了笑,杀气横生,不过不是针对口无遮拦的徐凤年,而是城头上一名负无名剑的男子,讥讽道:“难怪你胆气足了,原来是他传音给你。”

  乌云散去,天上只有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人间,恰巧映照在那名剑士身上。

  恍恍惚惚如仙人下天庭。

  那名面容并不出彩的中年剑士飘然落下,有些笑意,“我是有传音给这小子,不过原话是要他说你也配瞧不起邓太阿?”

  徐凤年撇了撇嘴角,“要是换成李淳罡,还差不多。”

  洛阳屈指弹掉两柄可有可无的飞剑,望向这名才与拓跋菩萨战过的当代剑士新魁首,眼神炙热。

  她一跺脚。

  满街雨水溅起,便是无数柄飞剑。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剑神,我便以飞剑杀你。

  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后,只是未曾与你一战,仅此而已。

  这就是天下第四人洛阳的自负!

  邓太阿不去看那些剑意凛然的万千飞剑,只是看了眼徐凤年,平淡道:

  “这一战,是邓某欠了李淳罡的万里借剑传道之恩。你站远点闭上眼睛仔细看好了。”

  闭上眼睛仔细看?

  外人可能不懂,初入金刚境的徐凤年却深谙个中三昧。

  就像剑胎大成以后,以气驭剑就成了鸡肋,远不如心之所向剑之所至。

  方才无法一击得手,不是飞剑不够凌厉,而是徐凤年自身养神仍有不足,若是杀人术真正举世无双的邓太阿使来,洛阳岂能那般闲适轻松。邓太阿剑招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连李淳罡都不曾否认。徐凤年睁眼观战,就要捡芝麻丢西瓜,得不偿失,闭眼以后,五感消失一感,其余四感无形中就可增强几分,这与瞎子往往相对耳力出众聋子容易视力出彩是同一个浅显道理。

  他让红薯和徐璞放心离去,这才沿着街道掠去,离了将近半里路,盘膝闭目而坐。

  这一日,不仅敦煌城南门城墙全部倒塌,以徐凤年所坐地点为南北界线,南边城池全部毁去。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第三仍是第三,第四仍是第四。

  当徐凤年睁开眼睛,只看到邓太阿蹲在一旁,不见魔头洛阳踪影,徐凤年瞧见一张脸色如金黄薄纸的惨淡脸孔,心中震撼。背了一柄无名剑的邓太阿道望向满眼的沟壑纵横城垣倒塌,平静道:“跟拓跋菩萨一战后,不胜不败,一路东行到吴家九剑遗址,期间出现过提兵山山主,棋剑乐府的铜人,还有几名魔头,都各自战上过一场,至于这个才胜过洪敬岩的洛阳,我早已御剑空中发现了她。这场车轮战,由拓跋菩萨起头,由洛阳结尾,不枉此行。你小子运气不好,她入城后其实原本没了杀机,察觉到我剑气倾泻以后,才想要将你当作鱼饵,迫使我现身。”

  徐凤年笑道:“北莽这次做事好像不地道。”

  没有毛驴也没有桃花枝的新剑神站在一道鸿沟之前,“见水劈水,见山开山,这本里就是李淳罡借给我的剑道,就算武榜九人都在前头等着,也绝无绕道的可能。这种大道理,说给别人听,兴许有些扫兴,不过你既然独身来了北莽,想必多少能领会一些。”

  似乎知道徐凤年要问什么,邓太阿浮现一个温暖笑脸,缓缓说道:“李老前辈那一剑既是开山又是开天,我以剑术问道,走了条羊肠小径,前辈万里借剑,不是要我走他那条阳关大道,而是指点了那条路上的风景气象给我看,并非要我改换道路,这才是可贵之处。我曾赠剑与你,刻意隐瞒十二飞剑的秘密,除了要你自行悟道修行,未尝不是我的性子不够爽利使然,如果是换成李前辈来做,可能就不会如此扭捏。”

  徐凤年点了点头。

  邓太阿转头瞥了一眼,眼中有笑意:“你倒是爽利,不矫情。难怪李淳罡对你有些看好。”

  徐凤年笑容羞赧,除了邓太阿武道地位超然,当然是因为还有一层沾亲带故的便宜关系在,晚辈跟亲戚长辈相处,这对于徐凤年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处境。邓太阿仅就容颜气韵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的男子,人到中年,笑脸泛泛,更多像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邻居大叔,甚至还不如卖酒多年的徐璞更有雅气或是威严,尤其是剑不出鞘时,返璞归真,就越发不显山露水,和蔼和亲。当然,徐凤年也曾私下想象过邓太阿倒骑驴摇桃花的画面,青山绿水间,或是枪林箭雨中,想必应该也会十分高人风范,可惜都没能见着。

  邓太阿望气一番,问道:“如何受的伤?”

  徐凤年轻声道:“跟几百铁骑打了一架,有点力所不逮。”

  邓太阿调侃道:“跟你爹一个德行,年轻时候都不安分。说实话,我前些年一直觉得徐骁配不上我姐,替她不值,这趟去北莽,边境上给拦了下来,被徐骁死皮赖脸逮住,灌了一通酒,印象改观不少。虽然还是没明白当年我姐为何要跟他私奔,不过觉得跟了徐骁这个大土棍,起码过得开心舒服,别的不说,徐骁这辈子就娶了她一个媳妇,就很难得,也就没什么对不对得起了。对了,你金缕剑胎成就大半,是他山之石攻玉,我不好奇,倒是朝露一剑,如何妙手偶得,说来听听。”

  徐凤年回头指了指巨仙宫殿群,笑道:“在屋顶想了一晚上事情,旭日东升,一线晨曦由东向西推移而来,落在身上,就无缘无故想通了。也是那时候才醒悟每柄飞剑通灵以后,就是一种秘剑术。”

  邓太阿点头轻声道:“无根器者不可与其谈道,就是这个道理了,你的天资,不错。”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我眼拙,没看出你和洛阳胜负是否悬殊。”

  邓太阿笑道:“不悬殊。洛阳新败棋剑乐府同门师兄洪敬岩,乘大势而来,我却连番苦战,所以她雨剑八百道,都结结实实刺中了我,这会儿五脏六腑并不好受,不过既然到了世人眼中的陆地神仙境界,还扛得住;至于她,只受了我一剑,击碎了心窍处骊珠,算是一珠抵一命。一半是她故意所为,一半是难逃此劫,兴许她邀约一战,本就是想要一举两得甚至一箭三雕。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胆量,自己去探究。”

  徐凤年直截了当地摇头道:“她不来找我就万幸了,绝不敢去自寻晦气。”

  邓太阿看了眼天色,轻声感慨道:“王仙芝这老头儿,都等了一甲子,我们这些人都没能把他拉下来,拓跋菩萨和曹长卿也都不行。以后就看你、洛阳、南宫仆射这些年轻人了。”

  徐凤年一脸讶异。

  邓太阿没有卖关子,给出答案,“我要寻访海外仙山异士,砥砺剑道。”

  他复又豁达笑了笑,“天下剑士百万众,应该有几人真心去为剑而生,为剑而死。说不定以后我若是无法返回中原,临死之前,也会借剑一次。省得江湖忘了邓太阿。”

  他随即修正道:“邓太阿忘记无妨,不能忘了邓太阿的剑。”

  邓太阿临行前,指了指身前满目疮痍的光景,见到徐凤年点头,最后说了一句:“北莽清净福地道德宗有一座雾霭天门,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邓太阿负剑轻吟,飘然远去,“梦如蕉鹿如蜉蝣,背剑挂壁崖上行。”

  接下来整整三天,南门一线,都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仔细端详每一条剑痕,每一条沟壑。

  整座敦煌城都没心思放在这等小事上,知道魔头洛阳进城入主掖庭宫后,几乎一夜出逃近万人,后来见洛阳不曾滥杀无辜,又有紫金宫宫主燕脂张榜安抚,才有三四千人陆续返城。除了新近成为武榜第四人的白衣洛阳,谈论最多的还是一鸣惊人的卖酒郎徐璞,成了敦煌城副城主,爬上了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有说此人是旧城主的面首,也有说他是一位隐藏很深的魔头巨枭,一些个光顾过铺子的酒客,都沾沾自喜,扬言早就慧眼看出了徐璞的能耐,至于接到老宦官登门亲送十几套瓷器碗碟和五六副春联的乔老板,短暂的战战兢兢过后,更是倍感蓬荜生辉,地位暴涨,一跃成为城内身份显眼的商贾。徐凤年本就是外人,不理俗事,只顾着埋头从千万道痕迹中找寻剑术定式,与刀谱相互印证,受益匪浅。

  正午时分出城离开敦煌时,城南荒废,他便和红薯、徐璞在城东外一座酒摊子喝临行酒。摊子老板眼窝子浅,处事却精明,认不得三人,只当是城里惹不起的达官显贵,都没敢胡乱给酒水喊高价。三人坐了一张角落桌子,徐凤年之所以选择此时出城,是因为红薯手边事务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他待着也无事可做,再有就是洛阳只在掖庭宫生人勿近地待了两天就悄然离开,没了这位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的心腹大患盘踞宫中,徐凤年也就放心许多。

  徐璞兴致颇高,拿筷子敲瓷碗如石锤,轻声哼了一支北凉腔的采石歌,有荒腔走板嫌疑的小调小曲,听在耳中则格外亲切,算是给徐凤年送行。

  徐璞也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告辞,没走多远的返城途中,看到一架马车擦肩而过,窗帘子掀起一角,车外车内一男一女相视而过,脚步不停,马车不停。

  车内温婉女子咬着嘴唇,满颊清泪。

  徐凤年低声问道:“是她?”

  红薯笑道:“可不是,真巧。”

  徐凤年摇头道:“巧什么巧,有心人安排的,当然多半不是她刻意所为。”

  红薯一笑置之,其中门道,她自然也不陌生。只不过一旦说破说穿,就丁点儿余味都给弄没了。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应如是,这叫两情相悦。

  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是坨屎,这叫一厢情愿。青山见你多妩媚,你在山上拉坨屎,还要让青山待你如初见,这就是人心不足了。

  红薯主动换了个话题,“公子怎么不多待几天,好试着去收服徐璞。”

  徐凤年摇头道:“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收买人心。第二次出门游历,也没想着怎么去跟一百凤字营轻骑客套寒暄。而且我也受不了那些纳头便拜的老套戏码。出来混官场公门和行走江湖的,都不是傻子,运气好些,能够意气相投,那也是适合做朋友。你看我当世子殿下的时候,除了几个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可曾收过小弟喽啰?被人在后背捅刀子,很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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