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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316章 徐凤年一刀鸿沟,温不胜为义折剑(1)

  轻轻一句无事退朝。

  殿上无事,整个王朝已是疾风骤雨。今日任何一次单独提拔,都足以让京城津津乐道上几月半年,可一次当头泼下,就容易让人发蒙了。数百位朝臣起身,缓缓走向殿外,大多数老人都向转任门下省左仆射的桓温桓老爷子道贺,对于坦坦翁的官升数阶,都可以称之为喜闻乐见,无人嫉妒眼红。年轻一些的当红朝臣则拥向晋兰亭,称兄唤弟,好不热闹。本以为晋兰亭会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几年,才复出担任要职,不承想一跃成为了宋二夫子遗留下来的国子监右祭酒,这可是才三十岁出头的堂堂从三品啊,更是当上了数万太学生的领袖,一举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晋兰亭这个外来户注定要在官场上势如破竹了,不禁猜想难道真是下一个模板的张首辅?

  晋兰亭还礼给众人后,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爷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家主,毕恭毕敬作揖致礼,两老笑着同时扶起这位已经不足以用“新贵”二字形容的年轻人。三人出入国子监,本就是一脉相承,无形中关系也就亲近几分,况且晋兰亭早就是姚白峰半个座下门生。出殿队列圈子,这三人为一个核心,另外一个是张巨鹿、顾剑棠、陈芝豹三人,竟是无人敢于凑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卢道林、卢白颉兄弟和卢升象这“三卢”,以后兵部便构成了双卢双侍郎的有趣情景。

  几大藩王都各自散开,偶有跟京官们的攀谈,也是蜻蜓点水,不痛不痒。胶东王赵睢找到了世子赵翼后,回首看了一眼孤苦独行的白头男子,也没有上前去说几句,可当这位在两辽势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视线后,那名腰间佩刀的北凉世子却轻轻抱拳低头,毕恭毕敬行了无声一礼。赵睢面无异色,转头前行。倒是同为藩王世子却籍籍无名的赵翼有些愣神,听到父王轻轻一声咳嗽,迅速跟上。徐凤年走得耳根清净,瞥了一眼前方被人簇拥的晋兰亭,当年被自己吓得要死要活的小小县官,如今真是春风得意步子疾了,升官之快,几可媲美宰辅张巨鹿。对于这个投机钻营一等高明的家伙,徐凤年没有半点好感,上梁拆梯,就怕你以后再想下,就下不来了,只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了晋兰亭,还有叛出北凉后便成为皇亲国戚的严杰溪,嫁出一个女儿,得手一个外戚身份和实打实的殿阁大学士,这笔买卖,赚大发了。这老头补上了三殿三阁大学士中的洞渊阁,桓温封为三阁为首的文亭阁大学士后,当下只剩下那个留给张巨鹿死后才会送出的武英殿,依旧空悬。何况还有家族根基靠近北凉的姚白峰给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禄,如此一来,北凉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动了。徐凤年本想这回返回北凉借道去一次姚家,试着能否“怂恿拐骗”姚家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层文官的北凉。以往姚家抱着只跟北凉眉来眼去却打死不上床的娇羞姿态,如今干脆正大光明入了天子赵家床帏,徐凤年倒也光棍省事了。

  不知不觉徐凤年落在了所有人身后,跨出大殿门槛后,站在台阶顶端,停下身形。看见新补黄门郎的严池集跟在父亲身边,几次想要往回走,都给严杰溪不露痕迹地拽住。徐凤年笑了笑,也亏得有个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撑腰,否则以这小子的懦弱淳善,早就给京城贵胄子弟吃得骨头不剩了。

  徐凤年举目望去,没有看见许多年没碰面的孔武痴,想必是官阶仍旧不够,没有资历参与朝会。徐凤年一手扶在雕龙栏杆上,清楚这次庙堂上七人不跪,其实多半归功于自己,准确说是皇帝卖了个天大颜面给徐骁,不过给了甜枣以后,就是几下十分结实的棍棒伺候了。挖姚家墙脚纳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晋兰亭来恶心北凉。至于陈芝豹暂掌兵部,也不会耽误他外封蜀王一事,无非是赵家天子太过青眼此人,才有锦上添花的举动。这种行为,就像一个男人千辛万苦追到手一个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钗华裳一股脑都用在她身上,才能显得自己心诚。再者,朝廷也万万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让陈芝豹接手铁桶一个的兵部,既能够服众,压制那群桀骜不驯惯了的兵部官吏,也算给朝廷给顾剑棠都有台阶走下,否则哪怕封爵顾剑棠为本朝仅有的大柱国,可兵部尚书如此权柄煊赫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无人接过烫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顾剑棠的脸面了。历来庙算之事,就要讲究一个环环相扣。

  徐凤年按住腰间那柄北凉刀,自言自语笑道:“师父,难怪你讲庙算有一刀一剑两件法宝:袖里藏刀的刀,口蜜腹剑的剑。”

  徐凤年走下台阶,回头望了眼大殿屋檐,当年有三人曾在屋顶对酒当歌。广场上有几名宦官来来回回,打扫地面,其中拾得几名粗心官员的遗失玉佩,他们见到最后走出皇城大门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惧,不管此人声名狼藉如何,毕竟是个带刀早朝的主儿,不是他们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的。何况傻子也知道陈芝豹离开北凉后,异姓藩王北凉王落在谁手也就毫无悬念。徐凤年走出大门以后,就看到明显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袭鲜红蟒衣,许多官员都故意离远了停脚,就等着看一场好戏。

  孤身赴蜀的陈芝豹,又单枪匹马入京师,众人只会觉得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手握再重的权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万铁骑都扶不起的徐凤年,众人一边倒以为这小子早点当个优哉游哉的驸马,就万事皆休。

  徐凤年走近以后,两人并肩在墙根下行走,徐凤年轻声笑问道:“上次你入蜀,我没来得及送行,不见怪吧?”

  陈芝豹温和道:“无妨,他日你做上北凉王,我也未必能去观礼,两不相欠。”

  徐凤年一笑置之。

  陈芝豹不再白衣,换作身边白头男子一身白蟒华服,真是世事难料。离开北凉偏隅之地,一遇风雨便化龙的陈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凉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如果做不好,难不成你来做?”

  陈芝豹转头看着这个本就交集不多的北凉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气,的确像大将军。”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当几年兵部尚书才去蜀地封王?到时候还会遥领兵部?”

  虽是生死大敌,但陈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静道:“先是封王却不就藩一两年,然后就藩封王再违例遥领兵部一两年,因此你还几年时间积蓄实力。不过等我没了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举南下,到时候腹背受敌,你要是还没能打通西域,就等着把大将军积攒下来的家底都消耗殆尽吧。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只要守业失败,徐家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个截杀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对得起你的身份,总好过被朝廷暗中袭杀。”

  徐凤年一手滑过城墙,没有说话。

  原本公认油嘴滑舌的北凉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苟言笑的陈芝豹说话更多,“我等了那么多年,没有等到你死于横祸,也不介意再等几年,等你死于两朝争锋的大势。北凉三十万铁骑,该是义父的,就是他的,我作为曾经的义子,不好争也不敢抢,可你一个连春秋战事都没有经历过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于韬光养晦,不是如何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惜这一件,不算在内。”

  徐凤年手指触碰着微凉的墙壁,平静说道:“我等你。”

  陈芝豹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既没有骂起来,也没有打起来,这让旁观看热闹的官员们都大失所望,纷纷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书眼中,给惦念记仇上。

  徐凤年则继续沿着墙根走去,然后遇上了乔装打扮过的隋珠公主,她在这里守株待兔,然后很没有惊喜地出言讥讽道:“就怕货比货,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云泥之别,我都替你害臊。”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徐凤年突然手指了指墙顶,“快看,又有一只麻雀。”

  隋珠公主走过去就给徐凤年踹了一脚,结果吃疼得还是她自己。出下马嵬驿馆的回宫路上,亡国东越的皇室成员张桓坦言北凉世子身手不俗,可赵风雅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犟性子,哪里愿意相信。

  徐凤年胆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的精巧鼻子,遮住了那些星星点点的俏皮雀斑,打趣道:“这下子终于好看点了。”

  赵风雅张牙舞爪,乱打一通,徐凤年松手后不知死活地说道:“就别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使用名不副实的美人计了,我又不可能娶你当驸马,难道你想嫁入北凉做王妃?”

  赵风雅呸了一声,气势汹汹道:“照镜子瞧瞧你德行!”

  徐凤年眯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给陈芝豹。”

  隋珠公主愣了一下,然后那双秋水眸子中流溢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慌乱。

  徐凤年转身前行,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不过我向来乌鸦嘴。”

  赵风雅追上去,对着徐凤年后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凤年没有反应,折向马车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钦天监有六字谶语?鼠吃粮!蜀吃凉!”

  徐凤年转头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去做蜀王妃?”

  赵风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陈芝豹一旦成为皇亲国戚,你就算当上北凉王,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返身在她耳边悄声道:“徐骁还让我捎话给你,万一真被逼着送去西蜀,跟他说一声。”

  隋珠公主破天荒没有针锋相对,跟着眨眼,低声道:“没骗我?”

  徐凤年一本正经说道:“当然是骗你的。”

  赵风雅差点气昏过去,嚷着“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华贵的白蟒袍子,印上了无数脚印尘土。

  她颓然无力地靠着墙壁,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混蛋渐行渐远,咒骂道:“鼠吃粮,吃光你!蜀王杀凉王,杀死你!”

  殊不料那个王八蛋走出去不远,转身张了张嘴,传递出无声无息三字。

  “是真的。”

  赵风雅发现自己从未如此的不反感眼前仇家。

  她告诉自己那是可怜他,谁让他年纪轻轻就白了头。

  而且白头以后,不难看,反而更好看了。

  赵风雅皱了皱鼻子,沿着墙根蹲下发呆,有些想哭有些想笑。

  想要天下谁人不识君,很简单,弹劾人屠。想要一夜之间享誉京城,很简单,还是骂北凉王。跻身朝廷中枢的晋兰亭无疑是最好的例子。皇城门外赵家瓮两座牌坊,退朝以后武臣入振武,文官入敷文,井然有序,各自去衙门处理朝政事务,不过很快就去而复还,除去一些京官大佬稳坐钓鱼台,没有理睬中轴御道上的纷扰,甚至大批恩荫子弟都调转马头,因为有大热闹可看了。国子监太学生先是几十人拦住了白头佩刀男子的去路,继而是百人,千人,汹涌如过江之鲫。明日才入主国子监的晋兰亭稳如磐石,安静坐在路旁马车内,袖手旁观。已经卸去左祭酒的桓温笑眯眯站在路边,没有刻意阻挡这股士子民心所向,只是不轻不重说了几句类似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长辈唠叨。国子监建筑连绵不绝,规模在皇城和内城之间首屈一指,便是六部衙门也无法与之抗衡,历来太学生一旦群情激奋,都成为朝廷极为头疼的一桩事情,本就是朝廷自家孩子,骂了没用,太学生中多的是饱读诗书舌灿莲花的高人,打重更是打不得,也不舍得,国子监已经隐约超过江南道士子集团,成为离阳第一大输出朝臣的鱼龙之地。

  别说京城,就是整个离阳朝廷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有趣的一场对峙。

  御道上聚集了数千名太学生,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不出意外,其中佼佼者更会成为离阳的中流砥柱,而且人数不减反增,阵形越来越壮大,占尽天时地利,自当气势如虹。国子监内许多天策祭酒根本劝说不住这些豪阀寒门出身皆有的得意门生,何况劝说得也远远称不上不遗余力,大多数还是乐见其成,只是督学授业传道的职责所在,才懒洋洋提上一嘴;几个不拘小节喜欢跟太学生打成一片的祭酒,还打趣说着得空儿就去京城某地某街购买几份解馋吃食回来。国子监官员的不作为,无形中助长了太学生的气焰,如此一股巨大的书生意气,震动朝野,一些个毗邻赵家瓮的西楚老遗民见闻以后,也禁不住悲喜交加,难免感慨一句春秋大义转入赵瓮,理当离阳得天下。

  这一方权重势大,那一边就越发显得孤苦伶仃惹人厌了。

  北凉世子徐凤年站在天下地轴线之上,摘下那柄从徐骁手上接过的北凉刀,刀不出鞘,双手放于刀柄,拄刀而立。

  他曾一人一剑守敦煌。他今日则是一人一刀站御道,独当万人。

  小半座国子监士子都拥入御道,堆积得密密麻麻,本以为这名纨绔子弟见着己方恢宏声势后,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哪曾想还真打肿脸硬扛上了,正好,要不然他们也没了发挥余地。听闻退朝返回的国子监祭酒们说此子竟然佩刀上殿,简直就是荒谬至极,他们惹不得二皇帝徐瘸子,惹不起离凉入蜀再赴京后众望所归的陈芝豹,还不敢教训这个顺杆子往上爬的无良世子?今天不说唾沫淹死他,也要让他留下那柄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北凉刀!

  一名儒生踏出一步,怒容诘问道:“听闻北凉放出风声,你在弱水河畔杀北院大王徐淮南,在柔然山脉杀提兵山第五貉,你可敢对天发誓,所传不假?!”

  徐凤年默不作声。

  儒生向前走出三步,痛打落水狗,掐住七寸,追问道:“别说杀二人,你徐凤年何时去的北莽?可否说来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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