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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323章 下马嵬奇人有约,九九馆龙蟒相争(3)

  轩辕青锋桌下轻轻抬脚,刀子眼神剜的则是那边抖搂家世的京城世家子,她一开口就惊吓满座食客。混江湖的豪客们尤为佩服,心想这位看不透道行深浅的小娘别的不说,胆识绝对是人中龙凤了。江湖朝庙堂低头已经有些年头,敢在太安城跟一部尚书之子横眉冷对,多半不会是纯粹的武林中人,难道亦是分量十足的官宦子孙?王雄贵最不成材的幼子听到这句谩骂后,捧腹大笑,挺直了腰杆,手上旋转象牙绣球,眉开眼笑,竟是半点都不恼。女子只要长得祸水,便是泼辣骄横一点,也别有风情。他王远燃拾掇那些家世差自己一线的世家子弟毫不留情,对于京城里头哪些同龄人千万不去惹,哪些见面要含笑寒暄,哪些要装孙子,心里都有谱。太安城百万人,可台面上,不过那一小撮千余人,抛去老不死的退隐家伙,加上他爹这一拨旗鼓相当的朝廷柱石,剩下那百来号年轻世家公子,能让他心生忌惮,大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熟稔得很,还真不认识眼下这对年轻面生的男女。他笑得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瞥了眼那紫衣女子的胸脯,深藏不露啊,又居高临下看了眼卑躬屈膝给她系裙成挽儿的外乡男子,兄妹?糊弄小爷我?王远燃心中腹诽冷笑,你小子以为白个头,就当自己是那佩刀上殿还不跪的北凉世子了?

  徐凤年笑道:“好了,礼数买卖都两清了,双眼换绣球,怎么看都是王尚书的公子你赚到了,再不走,我可不保证你会不会直着进来横着出去。王雄贵自永徽年间入仕,弹劾徐骁大小十二次,冤有头债有主,我不像京城某些人,不跟你这个当儿子的算这笔旧账,你也不配。”

  九九馆内不管羊肉锅如何热气升腾,都在这席话入耳后,变得格外应景饭馆外头的冷清刺寒。座师门生那一座有官家身份的食客,更是不约而同放下碗筷,本来没有如何细看的花甲老人定睛一看,脸色泛白继而铁青。那一日早朝,老人身为正五品官衔的吏部诸司郎中,位置靠后,没能近观北凉世子的跋扈,后来此人独自对峙国子监万余人,老人倒是走到敷文牌坊下凑了回热闹,遥遥看到白蟒衣年轻人的恶劣行径,跟同僚都感叹北凉确是盛产恶獠,不过才及冠,尚未世袭罔替,便已是如此大逆不道,以后当上了北凉王,朝廷边疆重地的西北大门,真能指望这种夸夸其谈的竖子去镇守?

  王远燃气得七窍生烟,伸出手指,怒极笑道:“小子,你真当自个儿是北凉世子了?就算真是又如何,你敢咬我?”

  徐凤年伸出一臂,五指成钩,京城一流纨绔王远燃就给牵扯得扑向桌面。徐凤年按住他后脑勺往桌子狠狠一撞,桌面给尚书幼子的头颅撞出一个窟窿。王远燃直挺挺躺在地上,闭气晕厥过去,那些个帮闲吓得噤若寒蝉,两股战战。作为在京城都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子,胜券在握的前提下踩几脚扇几耳光还行,什么时候真的会卷袖管干架,那也太掉价跌身份了,他们做的光彩事情,撑死了不过在别人跪地求饶后,吐口水到了碗碟里让那些人喝下去,撒尿在别人身上的狠人也有,不过都是父辈权柄在握的将种子孙。眼前这哥们儿总不会真是那北凉蛮子吧?

  徐凤年对少年撇了撇嘴,“都丢出去。”

  少年死士猛然起身,抓住一个就跟拎鸡鸭似的,朝门外砸出去,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给丢掷出去的王远燃帮闲又给掷回饭馆,撞在了狐朋狗友身上,瘫软在地,估计是吓蒙了,都忘了哭爹喊娘。徐凤年转头望去,眯了眯眼,京城里真正的主人之一驾到了。赵家都已家天下,自然也“家京城”,踏入饭馆中的五六人中,就有两位姓赵。隋珠公主赵风雅,一名高壮男子身形犹在她之前跨入九九馆,多年以来一直被朝野上下视作下一任赵家天子的大皇子赵武!赵风雅一脸幸灾乐祸,赵武则脸色阴沉,身后三人,一名女子姿色远超出九十文——陈渔。还有两名气机绵长如江河的大内扈从,步伐稳重,腰佩裹有黄丝的御赐金刀。

  已经打眼一次的吏部某司郎中脸色骇然,这一次万万不敢岔眼,正要跪迎皇子和公主殿下。以雄毅负有先帝气概著称的赵武皱眉摆手,阻止花甲老人的兴师动众。吏部郎中赶紧带着得意门生匆匆弯腰离开饭馆;江湖草莽也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放下银子顾不得找钱就溜之大吉;王远燃昏死过去,那些帮闲就结结实实遭了大罪,丑八怪照镜子,自己把自己吓到了,噗通几声,也没敢喊出声,就跪在那里请罪。赵武挑了一张凳子坐下,也不看徐凤年,冷笑道:“野狗就是没家教,处处撒尿,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徐凤年转过身,跟店伙计做了个端锅上菜摆碗碟的手势,然后轻声笑道:“家狗在家门口,倒是叫唤得殷勤,见人就吠上几声,也不怕一砖撂倒下锅。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顿土生土长土狗肉,真是不错。”

  隋珠公主低着头,看似大家闺秀,娴雅无双,其实脸上笑开了花,一手捂住腹部,肚子都给没心没肺地笑疼了。

  新胭脂评上号称姿容让天下女子俱是“避让一头”的女子,听闻两人粗俗刻薄的对话以后,悄悄皱了皱眉头。

  两名金刀扈从的气韵自是寻常高门仆役难以比肩,屏气凝神,按刀而立,只是安静守在饭馆门口,对小馆子里的针锋相对,置若罔闻。

  大皇子赵武平淡道:“也就只配跟王远燃这种看门狗对着咬了,真是出息。”

  九九馆的伙计已经不敢露面了,饭馆老板是个徐娘半老犹存风韵的妇人,也不知是谁家豢养的金丝雀,遇上这种大风大浪,也是怡然不惧,娇笑姗姗走出,双手端了铜锅在桌上,又手脚麻利地送来三盘透着大理石花纹的鲜嫩羊肉片儿,更有芝麻烧饼、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几样精致小食,外加七八只碗碟,产自清徐的熏醋,自家晒出的老抽,现炸的小辣椒,韭菜花儿,等等,红绿黄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她跟赵武那一桌招呼一声说稍等,然后就去挂帘子的屋门口倚门而立,风情摇曳。她摆明了不会错过这场地头龙与过江蟒之间的恶斗风波,别说小鱼小虾,就是几百斤的大鱼,在这两伙人当中自以为还能翻江倒海,也得乖乖被下锅去清蒸红烧。

  陈渔出声道:“你们先出去。”

  那些帮闲如获大赦,感激涕零,可仍是不敢动弹,生怕这位仙子说话不算数,又让他们罪加一等,那回家以后还不得爹娘剥皮抽筋。皇子赵武板着脸挥了挥手,帮闲们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直接就给王远燃晾在冰凉地面上,共富贵共患难六个字,不是花天酒地几句拍胸脯言语,或是喝一碗鸡血就能换来的。赵武一语石破天惊:“听说是你亲自在铁门关截杀了赵楷,我虽也不喜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弟,可毕竟他姓赵。”

  风韵犹胜年轻女子的老板娘一听这话,叹息一声,退回里屋,放下帘子。这已经不是她可以听闻的秘事了,哪怕她的靠山很大,甚至大到超出王远燃这些富贵子弟的想象,可天底下谁不是在赵家寄人篱下?不识大体,在京城是混不下去的。不过她也是头回亲眼见到自幼便被偷偷送去边陲重地历练的大皇子,以前常听说他每逢陷阵必定身先士卒,若非皇子身份,军功累积早已可以当上掌兵三千的实权校尉,言谈举止雄奇豪迈,这次真是眼见为实,直来直往,确实是个爽利汉子。

  徐凤年转过身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赵武哈哈笑道:“姓徐的,敢做不敢承认?”

  徐凤年跟着笑,“别的不好说,揍一条家狗,敢做也敢认。”

  赵武点头道:“一条野狗要是撒尿能撒到我脚上,也算本事,就怕满嘴叼粪,光嘴臭不咬人。”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

  赵武啧啧道:“就凭你,不喊其他人代劳?到时候可别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说没吃上饭,手脚没力气。”

  一名金刀侍卫踏出三步,抽刀出鞘几寸。

  徐凤年继续前行,侍卫一步跨出,裹黄金刀迅速出鞘,刀光乍现。

  可眨眼工夫,徐凤年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按住刀柄,将即将全部出鞘的刀塞回刀鞘。近乎二品实力的御前侍卫眼神一凛,抬膝一撞。徐凤年左手松开刀柄,轻轻一推。侍卫膝撞落空,惊骇之间,徐凤年一记旋身鞭腿就砸出,呼啸成劲风。侍卫顾不得注定占不到便宜的仓促拔刀,猛然千斤坠,身体往后倒去,一手拍地,正要向后一丈然后扶摇起身,就给徐凤年欺身而进,一掌仙人抚大顶,直接轰入地面,口吐鲜血,挣扎着站不起来。

  没了伪境指玄的内力,更没了伪境天象,却已是让徐凤年亲眼见证了长卷铺开的恢宏,哪怕只是可怜捡得那凤毛麟角,也远非一个不到二品实力的侍卫可以叫板。

  另外一名金刀侍卫一跃而过同僚身体,举刀当头劈下。

  雨巷激战目盲琴师,曾有胡笳十八拍。

  徐凤年侧身在刀身连拍六下而已,刀势就荡然无存,一袖挥去,把这名大内侍从挥到墙壁上,然后驭剑黄桐与青梅,钉入肩头在墙壁。

  余下十剑俱是瞬间一瞬刺透。

  侍卫倒在桌上后,墙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十二摊血迹。

  徐凤年转身一手掐住大皇子赵武的脖子,低头狞笑道:“你赵武除了姓氏,拿什么跟我比?”

  徐凤年往后一推,陈渔给直接撞得倒地,这个北凉世子竟是将离阳大皇子掐在墙壁上喘不过气。徐凤年一字一字问出口:“你就算姓赵又如何?!”

  “徐凤年。”

  门口一位妇人轻轻喊出声,容颜不过平平,却不怒自威。她身边还站着一位跟大皇子赵武有几分形似的年轻男子,不过比起赵武的粗犷气息,多了许多内敛的儒雅气,一看就是对养玉极有心得的行家老手。受辱滔天,本该恼羞成怒的莽夫赵武嘴角一丝弧线稍纵即逝,只有徐凤年敏锐捕捉到,恐怕连一门心思盯住北凉世子的妇人都不曾留心。徐凤年本想甩竿钓出藏头躲尾的韩貂寺,却没有想到是皇后赵稚和四皇子赵篆浮出水面,笑着慢慢松开赵武脖子,转身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可称呼则大不敬至极:“侄儿见过赵姨。”

  赵稚神情复杂,压在内心深处的愧疚都浮上心头,冷冷道:“这是你第一次如此喊本宫,也是最后一次,好自为之。”

  徐赵两家上一辈人已是恩断义绝,原本对徐家还有一丝恻隐之情的赵稚,也彻底亲自掐灭那点飘忽不定的香火,突然转头望去。脸色阴沉的白头男子复又笑容如和煦春风,这让赵稚心中掠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阴霾。她不怕这个年轻人成为第二个徐骁,徐骁得势,是马蹄下的春秋六国成就了他,后人再想凭借战功位极人臣,难如登天。赵稚更不怕他随那名女子的磊落性格,唯独怕他不管不顾,跟疯了的野狗一般咬人。赵武扶起两名伤势各有轻重的金刀侍卫,四皇子赵篆走上前去,搀扶其中受伤较轻的一人,让那名大内扈从顿时感恩戴德。两位同父同母的皇子悄悄相视一笑,赵武更是转头咧嘴,朝北凉世子做了个刀割脖子的血腥手势,赵篆则轻轻按下赵武的手,对徐凤年微微致歉一笑。

  隋珠公主赵风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摔了一跤的陈渔依然云淡风轻,养气功夫也不俗。

  三名女子坐入马车,大皇子赵武和四皇子赵篆骑马护驾。

  这样的车队,实在是惊世骇俗。

  隋珠公主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嘴上却骂道:“一介莽夫!”

  赵稚摇摇头道:“梯子是你四哥架上去的,徐凤年也聪明,如此一来,两家人都走下了梯子。”

  赵风雅一头雾水道:“我不懂。”

  赵稚掀开帘子,瞪了一眼自作聪明的儿子赵篆,后者嬉皮笑脸做了个鬼脸。

  赵稚平淡道:“徐凤年借此告诉我们赵家,徐家以后只为离阳百姓守国门,跟赵家没关系了。”

  赵风雅怒道:“胆子也太肥了!”

  赵风雅犹不解气,冷哼一声,然后自顾自笑起来,差点笑出眼泪,“母后,我要是有李淳罡的本事就好了,就学老剑神去北凉边上喊几声‘钱来’‘马来’‘刀来’,嗖嗖嗖,徐凤年的家底就没啦,一干二净!要不就学白衣僧人挂一条黄河在他头上,哗啦一下,淹死他!”

  赵稚爱怜地摸了摸女儿脑袋,“孩子气,总长不大。”

  赵风雅好奇问道:“那老板娘谁啊,上次我跟徐伯伯来这儿吃羊肉,也有说有笑的。”

  赵稚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惆怅,摇头道:“算不清楚的老账本。”

  赵风雅扑在当今皇后怀里,低声坏笑道:“母后,你跟我透底,你比徐伯伯小不了几岁,当年有没有暗恋过徐伯伯?”

  赵稚一愣,拧了一下荒唐言语的女儿耳朵,“无法无天,早点把你嫁出去才行!”

  跟母女二人显然隔阂极深的陈渔一直一言不发,不闻不问不听不说。

  有的地方剑拔弩张。

  有的地方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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