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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328章 太安城青衣观礼,下马嵬真武见我(3)

  顾剑棠瞥了一眼躺在坑中不动弹的袁庭山,手中仍是死死握有南华刀,顾剑棠并不觉得北凉世子胆大包天到胆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杀官员,教训一顿早有旧仇的袁庭山,手法稍微过火,掌握不住火候,京城这边也不至于真跟徐凤年斤斤计较,反正他的荒唐行径早就让太安城耳朵磨出了茧子,更有御道之上独当一万太学生,还吐了口水,也算是给今日打闹一场埋下伏笔,见怪却也不算太怪。藏拙二十几年,天道酬勤,终归是有莫大好处的,换作一个历来口碑极好的藩王世子如此举动,早就给拖下去剥掉世袭罔替的恩赐了。真正让顾剑棠感兴趣的其实只有两件事,邓太阿十二柄飞剑为何辗转到了徐凤年之手,第二件则是那头将柳蒿师扑落城头的朱袍阴物根祗所在。一般阴物根本进不了紫黄龙气弥漫的皇城,自从占据半壁江湖的魔教于斩魔台一役彻底烟消云散之后,世间公认再无一头天魔。顾剑棠刹那恍惚之间,担任了十八年兵部尚书的养气功夫,仍是骤然暴怒,那徐家小儿竟然出尔反尔,跟他玩了一手欲擒故纵,不见动作,仅是心意所至,一柄剑胎圆满的飞剑便直刺袁庭山头颅。这让顾剑棠惊怒得无以复加,天子脚下,你一个异姓藩王世子仗着赵家亏欠徐家的糊涂账去讨要几笔老债,挑了个最佳时机火中取栗,顾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你肆意妄为,可你不知轻重,还敢当着离阳所有重臣权贵的面折损我顾剑棠,真当顾某是一条人人可打的落水狗了?

  顾剑棠一袖驭气挥掉飞剑桃花,正要抬手御回南华刀教训这丧心病狂的北凉小蛮子,无意间看到徐凤年嘴角笑意一闪而逝,在宦海沉浮中历练得八风不动的顾剑棠,眨眼时分便收回浓郁杀机,平静道:“袁庭山出刀拦剑,对北凉大不敬,确实失礼在前,这顿教训,天经地义,可你若要杀袁庭山,不管是今天还是下一次,顾某都会对你拔刀一次。”

  一辈恩怨一辈了。这是寥寥几位庙堂柱石独有的傲气。顾剑棠若是今日对年轻了一辈的徐凤年动手,注定要为天下人诟病。顾剑棠是天下用刀第一人,赢了绝无半分光彩,又不能重伤了他,碍手碍脚,只会助长了北凉世子注定要水涨船高的气焰。顾剑棠对兵部嫡系,素来不吝啬于锦上添花的馈赠,可身前这位人屠的嫡长子,顾剑棠搁在平时,正眼都懒得瞧上一眼。

  徐凤年抖了抖蟒衣袖管,十二柄飞剑入袖归位,然后双手轻轻插袖,这个充满市井气的动作,跟徐骁如出一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凤年轻笑道:“顾尚书可杀三教圣人的方寸雷,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以后是要领教领教。”

  顾尚书,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玩味称呼。

  顾剑棠没有故作大度地一笑置之,徐瘸子可以当着双方将领的面,把一柄北凉刀搁在他肩头,肆意拍打,辱人至极,顾剑棠可以一忍再忍。可面对徐凤年,顾剑棠就没有了那份镇定。这与度量大小无关。辞任兵部尚书授予大柱国头衔的春秋四大名将之一,顾剑棠这一生是头一次如此认真凝视着徐家长子,“顾某等你来两辽祭祖,只要你敢来跟我争用刀第一人的名头,辽地境内,除了顾某会与你光明正大一战,没有谁敢对你耍阴谋诡计。”

  徐凤年依然双手插袖,一副懒散无赖的姿态。

  顾剑棠一挥手,两名宦官带着一批羽林卫从坑中抬走一身鲜血淋漓的袁庭山。顾剑棠看了一眼面容死寂眼神死灰的年轻疯狗,猩红血迹顺着南华刀滴落在广场上,他平淡道:“南华刀今日起就属于你袁庭山的私物,就当北湖的一份嫁妆。”

  袁庭山缓缓扭头,望向这位顶替北凉王成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国的大将军,眼眸中炸起一抹神采,艰难咧了咧嘴。

  顾剑棠没有理睬,只是抬头看向正南城头上的曹长卿和御剑女子。对于西楚赴京观礼一事,朝廷中枢早有预料,剑冢的吴家素王也是因此而出山。中轴十八门,以剑道大宗师素王坐镇,之外还有不下六七名久居京城这座深潭的顶尖高手;前些时候顾剑棠曾自荐为朝廷镇守一门,阻拦那位曹青衣,只是陛下并未允许。可以说曹长卿的出现对顾剑棠这一小撮人来说并不意外,西楚只要还想复国,今日无疑是最好的露面机会,这就跟徐凤年想要在京城出一口恶气只能在此时无理手一记,是同样的“歪理”。但顾剑棠身为执掌兵部将近二十年的武将,对于西楚复国根本就不看好,甚至极有可能成为张巨鹿疏泄暗流的奇佳切入口。紫髯碧眼儿执政离阳,整顿吏治,受到的阻力是外界根本无法想象的巨大,看似依仗皇帝陛下的信赖,气势如虹,可内里如何,又在何时剧烈反弹,连顾剑棠都不敢设想。

  这场观礼,何尝不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有灵犀?曹长卿自负于儒圣手段,太安城这边若敢撕破脸皮,入圣时曾发有宏愿以身死换天翻地覆的西楚棋待诏,当然真的就敢拼去身死,让那名亡国公主御剑离去,而用他曹长卿的一条圣人性命,换来京城封王成为一桩官员死伤数百人的大惨剧。如果皇帝真想铁了心让曹长卿不入太安城,原本大可以让他顾剑棠佩南华、陈芝豹带梅子酒、剑冢素王老祖宗和柳蒿师分镇四方城门,各自携带精锐势力,只要遇上曹长卿,只需拖延上小半炷香,其余三位就可以第一时间带人赶来堵截围杀。但是出乎顾剑棠意料,皇帝和张巨鹿,以及那名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太安城的断舌谋士,都没有如此保守布局,仍是让曹长卿大摇大摆来到了城头,昭告天下,西楚复国!

  顾剑棠笑了笑,当初离阳、西楚南北对峙,是谁都猜不出结局的旗鼓相当,可如今二十年海晏清平,西楚几乎是试图用半国之力抗衡其余春秋诸国联手,蛇吞象?顾剑棠摇了摇头,曹长卿到底还是书生意气了。

  离阳皇帝踏出一步,朗声道:“朕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曹先生平心静气地在这太安宫城内以棋会友。”

  曹长卿洒然一笑,没有附言。

  姜泥御剑离开城头十丈,让广场上文官武将又是一阵战战兢兢。她扯了扯嘴角,大凉龙雀高入云霄,不见踪影。

  两颊漩梨涡,是笑他白了头?

  曹长卿随即也转身掠去。

  皇帝让内官监掌印宋堂禄上阶,轻声说了一句,然后这位炙手可热的权宦走到台阶附近,面对广场沉声道:“特许北凉世子徐凤年退朝,何时出城,无须向朝廷禀报。”

  徐凤年听闻圣旨后,仍是双手插袖,转身便走。

  一直留心北凉世子下一步动静的赵家天子眯了眯眼眸,但很快就释然,脸色如常,几乎在徐凤年转身同时,走向大殿,跨入门槛。

  赵徐两家,分道扬镳。

  大半官员都在徐凤年转身时,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尤其是那位本该意气风发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脸色颓废如丧考妣。

  徐凤年走出城门以后,停下身形。阴物丹婴与自己心意相通,比起早已不用耗费气机去牵驭的飞剑也毫不逊色,它将皇宫里的那条年迈蛰龙扑落城头后,不到半炷香,悄无声息之中就是无数次的生死来回,阴物最下双臂颓败下垂,一袭鲜亮红袍也破烂褴褛了几分,毕竟是阴秽之物,在太安城内进行天象境高手的巅峰对决,不占天时,本是致命的劣势,它能够如此作为,已是足够惊世骇俗。传言跻身天象境界年数比起常人一辈子还来得久远的柳蒿师,安安静静站在墙根下,看不出半点气急败坏,只是眼神阴沉如毒蛇,死死咬住了北凉世子。

  徐凤年先对阴物展颜一笑,然后走向柳蒿师,相距十数丈后停脚,开口说道:“你可别老死得太快。”

  老人笑声沙哑,如老驴拖磨盘磨浆,伸出一掌,一次翻覆动作,“老夫当年杀不得大的,杀个小的,不过如此而已。”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抹了抹嘴角,“老王八躲在深潭里,我暂时是奈何不得,不过春秋十座豪阀,尊你为老祖宗的南阳柳氏,还有好些有望报效朝廷的英才俊彦,我这就让人去斩草除根,你救还是不救?我先前故意不做这些脏事,就是想着进京以后,亲口跟你好好说上一声。”

  老人漠然无情,冷笑一声,“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徐凤年笑道:“大好河山,骑驴走着瞧。”

  白头年轻人双手插袖,缓缓走在御道上,朱袍阴物欢喜相望向这个落寞的背影,悲悯相看着那个辛苦隐忍杀机的柳蒿师。

  徐凤年走出一段路程后,拔出双手,没有转头突然问道:“以后你叫徐婴,好不好?”

  阴物伸出一臂,轻轻扯住他一只袖子。

  徐凤年单独走向偏离中轴御道的马车,马夫自然是青衣青绣鞋的青鸟。身怀传国玉玺的轩辕青锋一袭紫衣,侧身坐在青鸟身后,双脚垂在马车以外。见到徐凤年如此之早退朝,轩辕青锋虽有疑惑,却也没有询问。一起坐入车厢,徐凤年落座后,微笑道:“西楚还了我一剑,咱们迟些时候出京,让曹先生多等上几天,顺便吓唬吓唬那位不知在哪儿守株待兔的韩貂寺。这位儒圣不会在京城里取回阳玺,你这几天抓紧时间汲取气运。”

  轩辕青锋皱眉道:“才纳入四五分。”

  徐凤年笑道:“做人要知足,能到手四五分就差不多了,过犹不及。气运一事,神鬼莫测,万一出了差池,说到底遭罪的还是你,不是我。来,掏出来给我瞅瞅,好帮你掌掌眼。”

  轩辕青锋欲言又止,冷哼一声,终归没有动静。徐凤年一头雾水,无奈道:“真当这枚玉玺是你禁脔了?借钱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以往你跟我蛮横不讲理,那是我好说话,不跟你一般见识。这几年我在藏私,陈芝豹比我更狠,早已经悄然入圣。铁门关一役,陈芝豹正值武道巅峰,尚且敌不过曹青衣,你要是惹恼了这位西楚棋待诏,耽误了他的复国大业,注定没好果子吃。再说牵扯到玉玺的气数谶纬,你比你爹差了十万八千里,就是个门外汉,远不如我,我替你掌眼,查漏补缺,你还不满意?”

  轩辕青锋犹豫再三,死死盯着徐凤年,终于慢腾腾伸出纤细两指,歪了歪脸庞,从脖子里捻住一根串住玉玺的红线,轻轻一提,看那胸口风景,应该是从羊脂美玉的双峰之间,拎出了玉玺。徐凤年哭笑不得,心想难怪你扭扭捏捏,到底是在这类事情上脸皮厚不起来的女子。徐凤年立即故作正经古板,省得她恼羞成怒,心平气和地接过仍然留有丝丝缕缕体温的红绳,低头凝视这枚西楚玉玺。轩辕青锋撇过头,捂住心口,看不清她容颜是愠怒还是娇羞。绳坠下的玉玺呈现出晶莹通透的圆润景象,其中又有黄紫两气急速流转,如夏季汛期的江河,如雏鸟离巢,心之所向,仍是轩辕青锋。气运外泄于玉玺,一起飘荡渗入轩辕青锋七窍三丹田。徐凤年哭笑不得,抬头望向那个仍在跟自己置气的娘们儿,气骂道:“这哪里是四五分,分明已经给你偷窃入六七分,以前说你只会败家,真是冤枉你了。”

  轩辕青锋如徐凤年所说是货真价实的门外汉,得手玉玺之后,只是埋头汲取玉玺蕴藏的气运,听闻真相以后,也有些雀跃惊喜,“当真有六七分?”

  徐凤年点头道:“你试着将全部气机都倾泻出来。”

  眨眼之间,车厢内气海扶摇,两匹马骤然停蹄,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徐凤年发丝飘拂不定,发出啧啧声,眯眼感慨道:“用道门练气士来说,便是气蒸云梦泽,波撼玉皇楼,摇动昆仑山。跟武当老掌教的大黄庭也差不离了。”

  轩辕青锋闭上眼睛,摊开双臂,临近宫城的太安城一带,肉眼不可见的气机以马车为圆心,迅猛汇聚而来。她一脸陶醉自然。

  徐凤年见手中玉玺摇摇晃晃,幅度越来越大,沉声道:“收手,打住!”

  轩辕青锋迅速回神,收敛气机,似乎察觉到自己的举止太过温顺,狠狠瞪了一眼发号施令的徐凤年。

  徐凤年对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骄横刁蛮,并不以为意,也没想着如何用心打压调教。女子都给磨去棱角,如青州陆丞燕般个个如鹅卵石似的圆滑世故,不论是江湖还是府邸,那得多么乏味无趣?

  徐凤年递还给她红绳玉玺,“趁这几天再汲取一分半分,别人心不足,一口吃成胖子也不好,尤其是女人,太胖了不好看。”

  轩辕青锋安静凝视着这个家伙,不领情道:“一点都不好笑。”

  徐凤年双手插袖,笑了笑,“是真的冷。”

  今年入冬以后,太安城的确格外的冷。

  徐凤年等轩辕青锋转过身塞回玉玺到那峰峦凹陷之中,突然问道:“轩辕青锋,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很有谋算天赋,别人靠脚踏实地的学问积累,和官场上的经验累积,你靠的是直觉?”

  轩辕青锋一脸不屑道:“你休想我给你当北凉豢养的鹰犬,我与你做买卖,一桩是一桩!”

  徐凤年摇头道:“别紧张,我没有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只是难得心情好,所以口头嘉奖你一次。”

  轩辕青锋一语中的,“你跟京城白衣案的柳蒿师挑明了?摆好了擂台?这次出京,跟赵家天子那边也彻底结清,以后各凭本事,公开划下道来?”

  徐凤年笑着点点头。

  庙堂之上很多事情,深深重重帷幕后的布局,步步为营,锱铢必较,可放到台面上,最终落在朝臣眼中,其实往往也就那么回事,很难一眼看出高明之处。徐凤年以藩王世子身份赴京观礼,明面上佩刀入殿可不跪,赵家天子无疑给了天大面子,可给了这颗甜枣之外,几大棍子下来,都结结实实敲在了北凉头上:破格提拔晋兰亭为国子监右祭酒,“勾搭”理学大家姚白峰入京任职,擢升北凉都护陈芝豹为兵部尚书,陵州牧严杰溪更是一举成为当朝最为殊荣显赫的皇亲国戚。这正大光明的四大棍子,可都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敲打在徐凤年身上,徐凤年怎能不借势大闹一场?看上去是怄气行径,可未尝不是徐凤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极力安稳北凉铁骑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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