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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337章 观音宗寻衅幽燕,徐凤年临湖拒敌(3)

  北莽雨巷一战,狭路相逢,目盲女琴师薛宋官便曾经让小巷一瞬间停雨。敦煌城门一战,当世第一大魔头洛阳更是一脚踏下,溅起雨水无数做飞剑,跟新剑神邓太阿一争剑道高低。徐凤年论境界高低,比不上跳过金刚入指玄的目盲琴师,论己身内力,更是被大雪坪李淳罡和敦煌城外洛阳甩出十万八千里,可架不住他脚底船下蛰伏有朱袍阴物这位双相六臂天象高手,双方心意相通,比之徐凤年驾驭十二柄飞剑也不差,徐婴源源不断将内力输送给徐凤年,如滔天洪水涌入湖,水涨船高,撑船人徐凤年自然就有了独立鳌头的剑仙假象。徐凤年自以为自知斤两底细,借天力做出数万柄歪歪扭扭的雪剑,威慑力远远超过真实效果,却不知道体内一方犹如荷叶枯萎殆尽的残败池塘,一粒紫金莲种子,破土而出,一株嫩苗轻轻摇曳,气象通大玄。

  众人头顶,湖上数万柄白剑,横竖倾斜,粗细长短,没有定式,但就气势壮阔这一点而言,确实举世罕见。徐凤年对剑道的独到领悟,加上阴物徐婴圆满天象境界的支撑,最终造就了湖上这一幅画卷。

  江湖有不可避免的草根气,买不起刀剑,拿不到秘笈,混得穷困潦倒,一文铜钱难死英雄汉。江湖有戾气,嘴上称兄道弟,回头便插兄弟两刀。江湖有血性义气,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但江湖亦是会有仙侠气,练气士白衣飘飘,在湖上凌波微步,是市井眼中的仙气无疑,徐凤年为旧人恩情执意拦路,起先看似螳臂当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侠气,数万雪剑悬空,更是仙气。徐凤年胜勇追穷寇,不给他们丝毫喘息机会,双手猛然下按。

  大雪数万剑一起压向观音宗练气士。

  一直表现平庸的赤足年轻女子突然嬉笑道:“天上世间万万剑,手上一剑足矣。”

  她没有使出那柄更适宜斩妖驱邪的符剑,而是跟王小屏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湖面和雪剑缝隙之间,弯腰前冲,好像一支白羽箭,一手做了个拎起水桶的手势,湖中一道水柱如同一尾蛟龙出水,被她握住,便是一柄幽绿长剑。明显是要擒贼先擒王,一剑斩去始作俑者,头顶万剑又如何?

  你做数万雪剑,我便一把水剑破之。

  不知何时,江湖上传入这么个诡谲说法:南海有龙女,剑术已入神,风高浪快,骑蟾万里一剑行。

  观刀谱最后一页,有灵犀一说,误打误撞,准确说是丧失大金刚境界以及跌两重境的徐凤年只能退而求其次,一心驭剑近战,十丈以内十二飞剑,自诩杀尽指玄以下江湖人。徐凤年怡然不惧,依旧让雪剑压塌而下。

  剑道、剑术便一直存有争议,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数百年来以李淳罡最为兼备,两袖青蛇是剑术巅峰,剑开天门则是剑道顶点。邓太阿在力战北莽第一人拓跋菩萨之前,给人感觉便是一心要踩在吴家剑冢头顶,以剑术走到极致而得道,借剑以后,才做出变化,开始兼顾剑道。这不是说桃花剑神的剑道就差了,只是相比剑术上的造诣成就,才显得没有那般璀璨。以手中剑争取最大程度的杀伤,达到千人敌的恐怖境界,对剑术和剑道两大门槛都要求极高,一剑破去士卒身披甲胄并不难,可甲胄毕竟是死物,甲士却不是,也不是木头桩子,任由剑气伤及自身。再者,世间万力尽出,皆有回馈反弹,当年羊皮裘老头广陵江一战,十之三四都是为自己剑气所伤。

  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

  驭剑太多,难免就要分心分神,对这两点武道至高要义都会必然有所折损,这也是天下剑林之中无数成名剑客不屑驭剑杀敌的根源。一寸短一寸险,驭剑离手,本就殊不明智,当空泼下一拨剑雨,更是无聊至极,漫天撒网捞鱼,岂能比得上一竿钩鱼来得凌厉凶狠?

  吕祖以后,剑道真正扛鼎不过李淳罡一人而已。

  徐凤年扯下天上相对重势不重力的雪剑之后,就一直在等这生死立判的时刻,只是跟想象中略有出入:原本忌惮的是那位老妪,而非眼前这个直刺而来的年轻姑娘。徐凤年生性谨小慎微,说难听一点就是胆小怕死,万事往坏了去想。对敌南海练气士,始终有一点疑惑:练气士虽为不染尘俗的仙家,可这些修为深浅悬殊的十六人离海登岸,深入离阳王朝腹地,必定不会都是贴身近战肉搏如同纸糊的老虎,起先是担忧湖底有真正高明剑士潜伏,伺机而动,可徐婴充沛气机如水草根须蔓延湖底五十丈,并没发觉异样,既然不在水底,自然便在十六人之中,唯独没有料到会是眼前赤足女子递出一剑,来一锤定音。

  既然早已知晓练气士会有后手,在见识到那名美妇仙子的指剑之后,徐凤年已经相当高估观音宗,可真当面对那轻描淡写的一剑,才知道还是低估了。

  那一剑以水造就,三丈之外便何处来何处去,化为一摊湖水,坠入湖中,可赤脚女子仍是直直掠来,这让已经结阵雷池的徐凤年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剑胎圆满的十二飞剑不知为何,在将那名练气士刺透成筛子的刹那之间,竟是如同叛主的甲士,虽未倒戈一击,却在女子身边温顺如蝴蝶,翩翩旋转,轻灵愉快,毫无剑气杀机可言,这让从未失去飞剑掌控的徐凤年顿时心头震骇,嘴角有些苦涩。这妮子竟是心机深沉,那一手汲水做剑根本就是幌子,她本身才是真正的秘剑,看似自寻死路,其实更是有所凭恃而为。徐凤年曾经听羊皮裘老头说过,天下剑林之中,两种人是真天才:一种如邓太阿,道术都不俗气,桃花枝是剑,朽木是剑,雨水是剑,天地之间无一物不可做剑;另外一种更是罕见,天生亲剑继而克剑,本身即是无上剑胎,任你剑法如何上乘,剑招如何凌厉,只要不是证道剑仙,一不小心,出剑之后就要为其作嫁衣裳。

  既然问过了剑。

  那就问刀。

  徐凤年一手按住腰间北凉刀刀柄。

  老妪突然说道:“卖炭妞,回来。”

  不承想在南方练气士中一言九鼎的练气大家出声之后,有个古怪昵称的赤脚女子仍是嬉笑一声,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急速前掠,一心问刀。

  不等徐凤年出手,朱袍阴物竟是也生忤逆念头,从湖底悄无声息跃起,双臂扯住年轻女子一双粉嫩脚丫就给拽入冰寒刺骨的水中。

  徐凤年和南海老妪都流露出一抹没法子掩饰的头疼神情,都跟爹娘管束不住性情顽劣的孩子一般无奈。

  徐凤年给阴物传递了一份心神,对一直没有出手的老妪微微作揖,极有礼数说道:“北凉徐凤年见过观音宗老前辈。”

  老妪笑了,一张沧桑脸庞如枯木逢阳春,刻意忽略北凉二字,说道:“不承想遇见了李剑神的徒弟,幸会。中原年轻一辈剑士人才济济,的确是本宗小觑天下英雄了。”

  徐凤年平静问道:“老前辈能否暂时退让一步,晚辈定会尽力弥补观音宗。龙岩香炉铸造符剑延期一事,和贵宗清理叛徒一事,徐凤年了解清楚以后,肯定给前辈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老妪犹豫了一下,摆摆手道:“谈不上退让。卧虎山上有指玄高人,岸上又有武当王小屏,如果你动了杀心,今日本就是本宗死绝的凄凉境地。既然你退让在先,我也没那脸皮得寸进尺。离宗主出关大概还有三年,这段时日,本宗登岸子弟十五人,都会跟随我行走大江南北,砥砺心境,孕养浩然之气,只要三年之后,幽燕山庄可以允诺给出七十柄符剑,我可以亲自返回宗门,给张冻龄说情,至于本宗叛逆生死,仍是需要宗主亲自定夺。”

  徐凤年笑道:“晚辈多嘴一句,符剑铸造为何如此艰辛?”

  老妪倒也好说话,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一则材质难觅,与李淳罡木马牛相似,皆是天外飞石;再者锻造符剑,与寻常铸剑大不相同,一步差不得。当年约定八十一柄符剑,并非本宗仗势欺人,幽燕山庄的龙岩香炉,历代先祖搜集而得储藏材质,足够打造八十余柄符剑,只是张冻龄铸寻常剑,堪称大师,可惜被不值一提的剑道造诣拖累,又闭门造车,坐井观天,在符剑之事上,非但没有立下尺寸之功,反而白白费去许多珍贵材质。”

  徐凤年比画出一个幅度,“这样一柄短剑,可锻造几柄贵宗所需的符剑?”

  老妪平淡道:“若无意外,悉数成功,可有八柄。”

  徐凤年又是轻轻一揖,抬头后一本正经说道:“三年之约,晚辈可以替幽燕山庄答应下来。”

  那名从指玄境界中悟出两指剑的婀娜美妇笑眯眯道:“你若是将幽燕山庄几人带去北凉,到时候改口反悔,难不成要远在南海的本宗,跟你们北凉三十万铁骑为敌?”

  徐凤年笑意真诚醉人,一边抬手系住发丝,一边说道:“这位符箓入剑举世无双的仙子姐姐说重了,晚辈岂会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

  那辨别不出真实年龄的美妇人显然被这家伙的油嘴滑舌给为难住,既不好撕破脸皮说狠话,也不适宜顺水推舟掉入圈套,不过一声姐姐,她倒真是顺耳又舒心。

  徐凤年拍了拍腰间北凉刀,“本该摘刀作为信物,可委实是不太方便,回了北凉某人得心疼死。老前辈,你尽管开口提要求,如何才能信我?”

  老妪思量一番,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日后凉莽大战,可否让本宗练气士赶赴北凉边境,观战却不参战?”

  徐凤年笑道:“只要不动手脚害我北凉,绝无问题。”

  老妪笑道:“一言为定即可。”

  徐凤年赶紧溜须拍马道:“前辈爽快,这才是世外高人!比起什么狗屁龙虎山,高出一百楼不止!”

  老妪坦然受之,身后那些个先前疲于应付漫天飞剑的仙士仙子都对其印象改观不少,尤其是那位被观音宗宗主寄予厚望的嫡传弟子美妇人,嘴角翘起,嫣然一笑——这小家伙真是有趣,分明是驾驭飞剑无数的骇人身手了,还是如此没个正行。

  老妪直直望向徐凤年,后者赧颜一笑,喊道:“徐婴!”

  湖面如同一剑斩裂,朱袍阴物率先浮现当空,对十五名海外仙家,悲悯相一双紫金眸子熠熠生辉,微微转动,扫视一遍。

  哪怕那容颜俏媚的少妇练气士,被它盯上一眼之后,也压抑不下心中潮水般的恐惧。

  老妪一笑置之,轻声一句,“徐公子功德无量。”

  然后便转身踩湖离去。

  十四名练气士陆续跟上,悟得指剑的女子等名义上的太上师伯祖浮出水面后,拉出浑身湿透的虽然年轻辈分却高到无法无天的赤足女子,回眸一笑,这才离去。

  赤足女子转头冷哼一声,飘然远去。

  湖上一群白蝶飘飞。

  老妪放慢脚步,来到赤足女子身边致歉道:“师伯,方才弟子不得已直呼名讳。”

  赤足女子抽了抽精致鼻子,摆手道:“没事,我就是记恨那头阴物。”

  老妪笑道:“俗人仙人一纸之隔,天魔天人一线之间,它已不是阴物了。否则老妪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出手。”

  看模样尚未二十的年轻女子问道:“为何阻拦我接下那人一刀?”

  老妪沉声道:“既然是李淳罡的徒弟,未必不能借力开天门。”

  年轻女子恨恨道:“等着!”

  老妪柔声道:“师伯,地肺山恶龙为武当李玉斧所伤,正是采撷墨骊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老妪露出一丝尴尬。

  赤足女子俏皮一笑,抬起一脚,湖底被带出一大片顺手牵羊而来的飞剑“鱼群”,跳出湖面,又蹿入湖中,继续游弋。

  这场雷声大雨点也是不小的湖上酣战,虽然没有分出你死我活,却也已经让幽燕山庄三四百号江湖人士震撼得心神激荡。

  徐凤年本想借剑在先,就得有始有终,再来还剑一次,顺便抖搂抖搂风采,不承想粗略估计,少了足足两百柄剑,这让徐凤年忍不住转身对着湖面破口大骂。

  这样一来,怎么好开口拐骗幽燕山庄去北凉效力?

  下次见面,一定要跟羊皮裘李老头一样,打得你赤脚哭着回南海。

  等到徐凤年重新披上蓑笠,提鱼竿拎鱼篓登岸时,剑痴王小屏早已不知所踪,青鸟安静站在岸边,接过公子手上物件。鱼篓中空无一物,徐凤年有些汗颜。听潮湖里的锦鲤别说钓鱼,你就是弯腰拍水,也能让几尾鲤鱼跳到手上,徐凤年在湖上挨冻,辛辛苦苦钓了个把时辰,结果无功而返。除了刘文豹小跑而至,幽燕山庄张冻龄、张春霖父子,还有叛出观音宗的妇人也赶来,俱是发自肺腑地感激涕零,不等徐凤年说什么,张冻龄好歹也算是一州江湖魁首,二话不说就要下跪磕头,徐凤年连忙扶住,不让他如此行大礼。捧了满怀名剑的张春霖更是满脸崇敬,恨不得当下就要拜师学艺。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道破实情,难得装了一次行侠仗义的好汉,言辞客套,“庄主借宿在先,徐某人还礼在后,互不亏欠什么,张庄主莫要太过上心。实话说来,这次跟幽燕山庄借剑千余柄,到头来给那帮南海练气士偷走不少,徐某当下愧疚难当。”

  张冻龄一直以为必死无疑,哪里计较那批被顺手牵羊而走的数百把剑,何况庄子上珍藏的几十柄名剑都还在,像那张春霖佩戴的无根天水,以及龙须、烽燧、细腰阳春、杀冬,无一例外都物归原主。张冻龄为了身边女子尚且舍得封闭世代相传的龙岩香炉,又岂会重视庄子所藏名剑重于相濡以沫的妻子?张冻龄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如此一个响当当的大老爷们儿,只是嘴唇颤抖,握住眼前白头年轻男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没有急于返身尺雪小院,直截了当说道:“幽燕山庄还有三年时间去铸造剩余符剑,我家中恰好有几柄材质类似木马牛的大秦古剑,等我回府,近期之内就会让人送来庄子,大抵可以帮庄主解燃眉之急。”

  张冻龄一脸愕然,喃喃自语:“这如何使得?世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既然是涌泉之恩,张冻龄又该如何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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