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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357章 逐鹿山拦途邀客,刘松涛横空出世(9)

  不与鱼幼薇对视的齐神策嘴角翘起,终于展露出豪阀王孙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倨傲。在外人面前要保持圣人教诲的君子风度,在眼前这个草包面前要是只有温良恭俭让,说不定还要被继续挑衅下去。齐神策一向擅长对症下药,知道这种根基飘摇的半桶水子弟,有些小钱小权就目中无人,只知道欺软怕硬,不吃过疼就不长记性。齐神策能够在上阴学宫如鱼得水,跟许多稷上先生都成为忘年交,除了他自身才学深厚之外,齐家在西楚大厦倾覆后仍然“野草”丛生茂盛如故,更是关键所在。世族之根本,在于迎风不倒,任你王朝兴亡荣衰,我自做我自家学问,皇帝君王们还得每每礼贤下士。春秋十大豪阀大半凋零,在于太过树大招风,在于徐骁那个瘸子人屠太过狠辣,齐家这类离顶尖豪阀恰巧还差一两线的华腴世族,就要得天独厚许多,既当不成出林鸟,也不会被新王朝忽视小觑。齐神策有自知之明,你们心底可以不当我一回事,嫉妒一句我齐神策装腔作势,可万万不敢不把我背后的齐家当一根葱。

  不承想那家伙才一本正经说话,就立即破功,“叫齐神策啊?第一次听说。名字挺好,人不行。”

  羊角丫儿原本以为又是一个趋炎附势的,正大失所望呢,听到这话,忍不住捧腹大笑,唯恐天下不乱,娇小身躯在鱼幼薇怀里欢快打滚。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齐神策在心仪女子眼皮子底下三番五次被羞辱,书生下厨斯文扫地,当下手指弹剑,冷笑道:“有没有听说过齐神策不重要,腰间佩剑名玲珑,出自东越剑池,薄有名声,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听说?”

  那人破天荒敛去玩世不恭的神态,轻声笑道:“李淳罡的木马牛,黄阵图的黄庐,吴家剑冢的素王,卢白颉的霸秀,都听说过。玲珑?身段玲珑的女子,见过很多,摸过不少。”

  齐神策气极反笑,不再做口舌之争,打算直接玲珑出鞘拾掇拾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在此时,被稷下学士尊称鱼先生的狐裘女子叹气道:“别玩了。”

  齐神策一头雾水之时,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鱼幼薇轻声说道:“齐公子,劝你别出剑,省得自取其辱。”

  这回轮到居高临下的齐神策如临大敌。家世熏陶,察言观色只是入门功夫,早就修炼得比一身不俗剑术还来得炉火纯青,身后鱼先生明明知道他齐神策的剑法,在上阴学宫年轻一辈中无疑是佼佼者,仍是用了自取其辱四字,犹如大槌撞钟,让齐神策晕晕乎乎,争强斗胜之心散去大半,当务之急是找个台阶离开凉亭,人情世故里的台阶,可比脚边不远处实打实的凉亭台阶难找百倍。好在那白头年轻人微笑道:“人和剑都不咋的,但眼光不错,不过奉劝一句,以后离鱼幼薇远点,我就不跟齐家计较了。”

  说完这句话,这人就擦肩而过,两根手指拎起那只在上阴学宫比玲珑剑还来得出名的武媚娘,恶作剧地丢出凉亭,白猫滚白雪,这一幕看得人目瞪口呆,偏偏对心爱白猫极为宠溺的鱼幼薇只是幽怨一瞪眼,没有出声斥责。齐神策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公子既然连齐家都不放在眼里,那我拭目以待。”

  羊角丫儿愣愣看向这个无法无天的登徒子,径直坐在了鱼姐姐身边,朝自己笑道:“这位拳法凌厉腿法无双的女侠,恳请让我跟你姐姐说几句话,行不行?”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离开鱼幼薇温暖怀抱,小手使劲一挥,如同将军挥斥方遒,蹦蹦跳跳离开凉亭,“准了。”

  离了亭子,一堆小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便是那个被小女侠一腿扫地的孩童,也不记仇,屁颠屁颠跑来蹲在一起,看到她生气,装傻呵呵一笑,羊角丫儿一脸凶相冷哼一声撇过头,嘴角翘起微微笑。

  一个把齐神策视作长大后非他不嫁的小女孩怯生生打抱不平:“那个家伙是谁呀,怎么那般无礼,齐公子肯定是不愿跟他一般见识,否则以齐公子的剑术,一剑就将他挑落到佛掌湖啦。”

  羊角丫儿白眼教训道:“没听鱼姐姐说齐神策出剑是自取其辱吗?你这个小花痴,早跟你说齐神策是绣花枕头,你喜欢他作甚?他那些诗词也就是狐朋狗友鼓吹出来的玩意儿,当初莲湖边上的徐大家都评点过一文不值了。”

  小女孩气鼓鼓,却也不敢反驳。

  似乎早早老于世道的羊角丫儿啧啧道:“虽说那个白头跟我结下大仇,迟早有一天要被我一顿痛打,可我这会儿还是很服气的,他可是放话说不跟齐家计较,而不是跟齐神策不计较,你们听听,多爷们儿!”

  一个憨憨的小胖墩儿纳闷道:“不都一样吗?”

  “你爹学问忒大,怎生了你这么个一天到晚就知道贪嘴偷食的呆头鹅?”老气横秋的羊角丫儿一拳砸过去,小胖墩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眼眶湿润,想哭又不敢哭。

  闷了半天,小胖墩哭腔道:“我今年也作过诗了!”

  在古风古意的上阴学宫,这些个大儒文豪的孩子,要是十岁之前都没能作诗几首,那可是要被笑话的。

  羊角丫儿撇嘴道:“狗屁不通,那也叫诗?”

  小胖墩擦着眼泪小跑回家,去跟爹娘哭诉。

  羊角丫儿讥笑道:“看吧看吧,跟那个齐神策是一路货色,斗嘴不过,也打不过,就喜欢找长辈搬救兵。”

  其余孩子都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亭中。

  鱼幼薇看着他,不说话。

  春神湖离别后相逢,徐凤年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在上阴学宫为人师的鱼大家,正儿八经开口第一句话就极其大煞风景,“上阴学宫有个叫刘文豹的老儒生,给了我一些名字,你看有没有熟识的,我不是很信得过刘文豹的点评,如果有,你给说说看,如果跟刘文豹说得八九不离十,那这些人我都要按图索骥地来一次先礼后兵,甭管是千里马还是百里驴十里犬,先弄去北凉再说。不过既然刘文豹点了他们将,估计都是有些墨水学识的郁郁不得志之辈,也乐得去北凉捞个官当当。大祭酒那边,你去说一声,要是拉不下脸面,也没关系,我稍后自己找上门去。”

  鱼幼薇平淡问道:“说完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转过头,冷冷清清说道:“那世子殿下可以走了。”

  徐凤年沉默了一炷香工夫,说了一个“好”字,轻轻起身走出凉亭。

  飞雪压肩,白不过白头。

  上阴学宫有座记载先人圣贤功德的碑林,非礼勿视非礼勿往,唯有稷上先生可以进入,徐凤年钻研过学宫的地理舆图,驾轻就熟,本以为一路上会受到阻拦,少不得一番波折,可当他进入碑林,天地孤寂只剩飞雪,他的足迹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坑,随即被连绵雪花覆盖。之前他去了趟二姐求学居住的莲湖小楼,小坐片刻,亦没有人出面指手画脚。

  徐凤年走入记载先人圣贤功德的碑林,石碑大小不一,碑上铭文多为墓志铭,只是坟却往往不在碑后,碑林就像一部另类的青史,一座座安静竖立在上阴学宫后山。徐凤年在一座格外纤小的石碑前面蹲下,拿袖子擦去积雪,碑上墓志铭字迹有大秦之前玉箸体的丰韵。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簌簌而落的雪絮,挑了身边一座相对雄伟的石碑背靠而坐,不知过了多久,睁眼望去,一个披蓑衣的娇小身影蹒跚而来,手臂挽了一只覆有棉布的竹篮,走得艰辛吃力,途经徐凤年身边,才要蹲下,好似瞧见一双黑眼珠子悬在空中,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徐凤年站起身抖去满身积雪,一脸歉意,伸手去把不打不相识的羊角丫儿拉起身,他本以为小姑娘会这么径直走过去,不承想她恰巧就在这座石碑前停下。让她受了一场虚惊,羊角丫儿拍了拍胸脯,瞪了一眼神出鬼没的白头仇家。徐凤年一经询问,才知道无巧不成书,小姑娘姓欧阳,祖籍泷冈,身后碑铭是她爹所作的一篇祭文,徐渭熊每每读之都为之泪下,徐凤年本以为是文辞如何超然脱俗,读后才知道有如一封家书,有如家长里短的唠叨琐碎,初时并无感触,只觉得质朴平白,读过一遍便抛之脑后。如今及冠之后,遭逢变故,这会儿帮小姑娘擦去雪屑,回头再读祭文,竟是抿起嘴角,不敢让那个小姑娘看到脸庞。她还是天真烂漫的岁月,祖辈逝世,她还未出生,自然没有太多切身感受的痛感,在学宫长大,又是无忧无虑。她放下篮子后,就自顾自碎碎念,徐凤年才知道今天是她爷爷的忌日,此地确是一座坟墓,只是爹娘远行,就叮嘱交代了她今日来上坟,不料一场不期而至的降雪,让小姑娘吃了大苦头,这一路上骂了老天爷无数遍。小姑娘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能说话的家伙,对着墓碑轻声道:“我最佩服的徐先生曾说过我爹的祭文通篇出自肺腑,没有一个字刻意谀墓,是顶好的祭文,我也不太懂这些,只觉得爹写得简致恬淡,就跟他教书授业一般,总是说不出大道理,这么多年在学宫里也没教出几个拿得出手的得意门生,要不是徐大家替他说了句好话,前些年家里都要揭不开锅啦。我娘装嫁妆的那个盒子,也越来越空,我小时候还能趁爹娘不在,偷偷在头上别满簪子玉钗,这会儿不行啦。”

  徐凤年柔声笑道:“你这会儿也还是小时候。”

  姓欧阳的羊角丫儿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有些时候嘴毒,跟吃了青蛇蜈蚣蝎子似的,能把咱们学宫的齐大公子都气得七窍生烟,但也嘴笨,哪能这么跟女子说话,我看呀,你肯定在鱼姐姐那边没讨到好,是不是?”

  蹲着的徐凤年双手插袖横在胸口,微笑道:“我吃了青蛇蜈蚣,你吃了乌鸦?”

  小姑娘聪慧,扬起拳头,故作凶神恶煞模样,“你才乌鸦嘴!”

  徐凤年笑眯起眼,这一瞬,便显得眼眸狭长而灵性,整张俊美脸庞都洋溢着暖意,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年那个阴柔戾气十足的北凉头号纨绔。公门修行最是能够历练一个人的眼力道行,当别人削尖脑袋想要跳进官场染缸,徐凤年早已在缸子里看遍了光怪陆离的好戏。身旁羊角丫儿虽然行事如同女侠,像个孩子王,可衣衫单薄,此时身上所披过于宽松的蓑衣更是破败,家境显然比不得佛掌湖边上的同龄人,再过个五六年,孩子们知晓了世上那些软刀子的厉害,恐怕就要反过来被当初两小无猜的玩伴所欺负。上阴学宫虽自古便是做学问的圣地,可既然百家争鸣,必有纷争,例如春秋大乱时兵家尤为鼎盛,哪怕是滥竽充数之辈,都能纷纷被春秋诸国当成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的雄才抢走,不过当时这拨盲目哄抢,倒也还真被几国给捡漏几次。如今天下大定,书生救国的场景,早已不复当年盛况,稷上先生和稷下学子大多蛰伏,难免纠缠于柴米油盐和蝇营狗苟,刘文豹举荐十数人,势单力薄,大多如此,抑郁不得志,蹉跎复蹉跎而已。

  羊角丫儿提起篮子问道:“你跟不跟我走?”

  徐凤年摇了摇头,“就要离开学宫了。”

  她皱了皱已经有一对柳叶雏形的精致眉头,低头看了眼竹篮。穷孩子早当家,篮子里的祭祖食物不能浪费了,可她胃口小,虽说冬天不易坏,毕竟餐餐温热,也就坏了味道,当然主要是她觉得一个人返身走这一两里路,委实无趣,归程有个说话的伴儿,总好过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徐凤年笑了笑,“你要是不介意我蹭顿白食,我就跟你走。”

  羊角丫儿大将风度地打了个响指,还是那句俏皮口头禅:“准了。”

  风雪归路,羊角丫儿脚上踩了一双质地织工俱是不错的蛮锦靴子,只是多年不换,缎面绸子就磨损得经不起风雨,从家中走到这座道德林,已是几乎浸透,小姑娘正懊恼方才下厨匆忙,出门时忘了换鞋,既心疼又自责,不过想到即将过年,娘亲允诺正月里会给她买一双新鞋子,就有些期待。

  徐凤年接过了竹篮子,让她走在自己身后,在碑林冷不丁捡到一个大活人,小姑娘兴致颇高,也没有交浅言深的忌讳,自报家门之余,都说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她爷爷是两袖清风的旧北汉大文豪,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只是在国灭前夕,在庙堂上给一个姓徐的大将军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罢官,还差点砍了头,到了学宫,讲授王霸义利,也被排挤,她爹接过家学衣钵,亦是家徒四壁。小姑娘不怕自揭其短,徐凤年跟她到了与几位稷上先生共居的两进小院,其余几位学宫祭酒大多窗纸也透着股喜庆,唯独她家门前只搭了一架葡萄,入冬之后不见绿意,只留藤枝,更显惨淡。小姑娘倒是安贫乐道,估计是随了爹娘的性子,走过葡萄架时抬头笑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夏天才好,摘下两三串,去佛掌湖里搁上一个时辰,好吃得天上仙桃也比不了。就是晚上招蚊子,一家人乘凉的时候,我爹总让我给他摇扇子赶蚊子,我不大乐意的。”

  里屋两间,外头狭廊辟出一座小灶房,羊角丫儿换了双靴子,架起火炉,把湿透的靴子放在火炉边上,然后就去揭篮子里的温热食物,让徐凤年自便。他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小姑娘的“闺房”一角,小桌小柜,简陋洁净。

  天渐暮色,只是雪地映照,比往常要明亮几分,院子里其余几家都房门紧闭遮挡风雪。徐凤年正在打量时,吱呀一声,对门打开,跑出那个先前在湖边被羊角丫儿撂翻在地的稚童,唇红齿白,长大以后多半会是个风骨清雅的俊俏书生。小男孩儿不记仇,本来想着吃过饭,就跑去对门找青梅竹马的女孩,哪怕不说话,甚至要冒着被她揍的风险,只要看几眼也好。可当孩子看到那个在亭子里惹恼了齐公子的陌生人,就有些怯意,站在门口,进退失据。一位手捧古卷轻声默念的中年男子不知怎么来到门口,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见了坐在小板凳上的徐凤年,略作思量,握书一手负后,潇洒跨过门槛,临近欧阳家的房门,笑道:“小木鱼,家里来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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