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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420章 李功德开诚布公,神秘客挑衅世子(3)

  徐凤年在一处驿路南北交叉口停下马,很快有一匹极为雄壮的青骓马,这一骑分明是单枪匹马而来,仍是给人马蹄踩地如炸雷的错觉,在黄小快的视野中,只见徐凤年轻夹马腹,缓缓前行。黄小快咋舌,那一手提枪的魁梧汉子,并无身披官服或是甲胄,可见着身份煊赫的世子殿下,也没有下马,那份说不清是武学宗师道不明是疆场大将的气度,让黄小快心折。

  徐凤年平静道:“徐叔叔辛苦了。”

  去幽州边关外杀了一个来回的徐偃兵轻轻一笑,“北莽洪敬岩忍着没有出手,否则还得多耽搁一些时日。”

  徐凤年调转马头,跟这位北凉继老剑神李淳罡之后又一位足以夺魁江湖的大宗师,一起并肩策马,忍不住好奇问道:“徐叔叔真要跟那天下前十的洪敬岩过招,胜算有几分?”

  徐偃兵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五年之内,他死我活,毕竟如今我还占着一层境界优势;以后不好说,那人跟南朝董卓一同被誉为北莽的‘小拓跋’,天赋异禀,等他接近陆地神仙境界,大抵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董卓的“小拓跋”是指这死胖子的军事才华,第五貉死后乘势接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在天下第一大魔头白衣洛阳离开北莽之后,已是当之无愧的北莽武道第二人,据说拓跋春隼进入一品境,目中无人,第一个挑衅的就是这位柔然之主,输得很惨,不过愈挫愈勇,有了公之于众的三年之约,扬言他拓跋春隼要三年破一境,每破一境就要跟洪敬岩打上一架,让北莽朝野刮目相看。

  江湖就是这样残酷,谁都可能沦为下一个风流人物的垫脚石,除了可以跟五百年前的吕祖一较高下的老怪物王仙芝,哪有真的什么举世无敌。江湖的美妙恰恰就在于这种残酷无情,只是想要一举成名,练剑的相对苦闷一些,不说李淳罡、邓太阿太神仙人物杳无音信,可仍有许多剑道宗师俯瞰着天下剑林;练刀的略好,就只有顾剑棠这么一道绕不过去的门槛,不打赢他们,很难自称剑术刀法天下第一。

  风尘仆仆的徐偃兵融入骑队,小声问道:“殿下可曾查探清楚那对入凉主仆的底细跟脚?”

  徐凤年摇头笑道:“是横空出世的角色,以前都不曾听说过半点蛛丝马迹,不光是咱们北凉谍报不知所措,兴许离阳赵勾也得落个失察的罪名。其实这些年离阳江湖,本不该如此寂寞,只是很多有望登一品的小宗师都给韩貂寺暗中宰杀,一些个追求逍遥的散仙人物,即便入了一品,与世无争,依旧没有能够逃过韩生宣的血腥猫爪,基本上人猫每次奉皇命秘密出京,都得带回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我实在想不通谁能逃过朝廷和赵勾的眼线,突然就以一品高手的身份浮出水面,不说那些风雨飘摇的二流江湖门派,便是龙虎山和吴家剑冢这几家,也不是有人说一品就一品的,跻身二品小宗师就已经殊为不易,更别提凤毛麟角的一品高手,太讲规矩的,成为不了此列顶尖人物,不讲规矩的,都成了韩貂寺的手下亡魂,天晓得那厮是何方神圣,也真是不惜命,才一出世,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找本世子的麻烦,看来是觉得我这世子是软柿子好拿捏啊。”

  徐偃兵问道:“需要我会一会那人?”

  徐凤年还是摇头,“不急,如果陵州铁骑都是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再让徐叔叔收拾残局。”

  徐偃兵皱眉道:“既然是一品高手,就算是最低的金刚境界,那么哪怕做不出一口气杀光七八百骑兵的壮举,想逃出生天总是不难的。除非那人落在易于骑兵冲锋的辽阔平原上,被多支战阵厚实的骑军围住,而且还得是不让其有片刻歇息的机会,否则很难掉。当年西蜀剑皇镇守国门,那是心怀必死之志的无奈之举,才被我北凉铁骑碾压致死。此人假使有指玄境界,辅以一两种练气士精通的天象感悟,无疑会更加难以捕获。北凉军当年马踏江湖,对付江湖宗派,死的都是些不愿舍弃根基去背井离乡的江湖人,针对那些本事不弱的漏网之鱼,也只能拿江湖出身的鹰犬去追捕围杀,用大将军的话说那就是以江湖杀江湖。殿下这般调兵遣将,是想在陵州练兵?”

  徐凤年点头道:“既然是一场猫抓老鼠的嬉戏,老鼠太肥猫太弱,也没关系,反正被驱赶着出力的猫崽子多,在头顶游弋盯梢的鹰隼也多,那只老鼠总有打盹懈怠的时候,本世子就是要关起门来慢慢耗死他。先是层层阻截,先让他无法快速游荡推进,如果他想痛下杀手,一次次杀光殆尽再撤,那就得有陷入大规模甲士围杀境地的觉悟。陵州出动军伍里的大量斥候,配合老游隼和新鹰士,无非就是拦一拦这只一品身手的老鼠,如果连这都做不好,死了也就死了。他们身后站着的都尉校尉,还要被本世子迁怒斥责。这次练兵,不管那对主仆是否杀人如麻,肯定都要死人。陵州官场没杀人,本世子也憋了口怨气,省得幽凉两州的将士误以为本世子只会动嘴皮子不动刀。”

  徐偃兵笑道:“殿下,我身上这个陵州副将,还是早些拿走,光是听到殿下这般九曲十八弯的官场门道,徐偃兵就头疼。”

  徐凤年一笑置之,笑问道:“徐叔叔,给讲一讲一品四境?”

  徐偃兵笑了笑,“光讲没用,殿下要是吃得住打才行。”

  徐凤年眼睛一亮,“那就不骑马,跟徐叔叔跑着去青蛇郡东风郡接壤处了?”

  徐偃兵不置可否,手中普通长枪一扫而过,仓促应对的徐凤年双手在枪身上一拍,结果被当场砸落下马,身形飘落在十几丈外,徐偃兵高高跃起,同时抬臂一枪,一枪丢掷而出,气焰雄浑,好似割裂天地。

  但这名武夫身形竟是比那一枪更快到达狼狈的殿下身前,一脚踏在殿下格挡左臂上。殿下再度倒滑出去,恰好被那根划出一道弧线的长枪枪尖所指,腰间那柄北凉刀铿锵出鞘,堪堪挡下这一枪之威,就被握住枪柄的徐偃兵一个抖腕,枪花绽放,徐凤年凄惨得只能一退再退,可谓险象环生。

  黄小快被这一幕惊吓得脸色苍白,以为这厮是刺客,正要调动兵马解救世子殿下,坐在马背上稳如泰山的韩崂山平静道:“无妨,下令继续前行。”

  六百骑都穿过了大半个青蛇郡,珍珠校尉黄小快仍是没有见着世子殿下的身影,有点沉不住气,若是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一个小小陵州校尉,提头去见大将军也赔不起这大罪啊。不过有陵州副将韩崂山好言安慰,黄小快只能压下满腔烦闷,毕竟韩将军还有个大将军十几年贴身扈从的殊荣身份,对清凉山王府大小事务知根知底,这才让黄小快宽心几分。

  北凉不缺董越骑这样坐享荣华富贵多年而迷失本性的将领武夫,但像黄小快如此感恩戴德恪守本分的老实人,也一样不少。春秋战事落幕不过一代人的光景,北凉这栋大宅子,有北边的北莽蛮子院墙外虎视眈眈,勉强还算是户枢不蠹,许多人还记得住自己或者是父辈身上那股子战火硝烟的血腥气味。

  一摊酒肆,外边风雪如诉,鹅毛大雪簌簌落,年纪差了一辈的两名男子相对而坐,要了两壶极难入口却很能暖胃的烧刀子烈酒,各自慢饮。酒肆内酒客寥寥,桌上搁了一杆无缨长枪,让酒肆掌柜漫天要价的心思也浅了几分,能在北凉道上堂而皇之携带兵器的江湖好汉,都不简单。掌柜捂着手,不禁多看了几眼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公子哥,看着不像是穷苦人家,怎的在酷寒时分这般寒碜装束出门,就不怕冻死街头吗?这直娘贼的撒泼老天爷,那可是每年冬春交际都有熬不过去的可怜人。

  这一路被拾掇得凄惨无比的徐凤年喝了口烈酒,通体舒泰。

  对面徐偃兵缓缓说道:“百川入海,万流归宗。练剑练刀练枪,到头来也就是锻铸那一股形神意气,不过这类措辞说好听点那叫提纲挈领,说难听也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不说又不行。徐偃兵当年离开师门闯荡江湖,正值师兄王绣与春秋剑甲的李淳罡在江湖上高峰对峙,听了许多赞誉,其中有一句是独占春秋三甲的黄龙士所说,‘可笑世人见识短,不知其中剑气长’,是讲述那李淳罡剑意充沛举世无匹,一剑出鞘就是气冲斗牛的恢宏气象。起先听着只当是有些文采的溢美之词,后来真当自己由金刚步入指玄,才知晓此言并非无的放矢,招数不论是烦琐至极还是返璞归真,都要在‘神意’二字前退避三舍才行,而天下神意种类细分下来,不计其数,如你我脚下的驿路,有许多条,其中又以剑意一路最为引人注目,因为走在这条路上的剑士,实在太多,成就了群峰迭起的景象,犹如一条绵延不绝的龙脉。

  武人养意一事,就像官场上的养气功夫,实则如出一辙。先前徐偃兵跟殿下提及‘剑意’二字,并非要简简单单让殿下弃刀练剑,而是有老剑神两袖青蛇和剑冢养育飞剑的雄厚底子在,境界跌了,跌的不过是那内力,不妨碍意气高楼平地起,尤其是殿下在桃腮楼斫琴有悟。人猫韩生宣能够以指玄杀天象,便是他的指玄感悟,数遍天下高手,仅次于邓太阿一人而已,这才让他号称‘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

  我辈武夫生死之战,不是名士清谈争辩,咱们只会怎么不择手段怎么来。为殿下所杀的西蜀草堂主人,就是例子,纸上谈兵起来,恐怕能算陆地神仙了,可在真正在血水里锤炼过的拔尖武夫面前,不值一提,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稀烂。都说寒门不出贵子,温柔乡也出不了一流高手,这些人行走江湖,哪怕起点很高,花哨得很,不懂也不屑那些不合章法的野路子,对上同境高手,只有被羞辱的命。若非如此,生下来就有名师和秘笈的他们得天独厚,怎就走不到江湖鳌头?

  殿下让徐偃兵倍感欣慰,就在于那趟北莽之行,把自己放在必死之地上,慢慢打熬境界,走得跌跌撞撞,可一旦到手,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不像许多江湖世家声名鹊起的晚辈后生,手里秘笈无数,可曾有一本半本是他们自己撰写出来的心血?一辈子亦步亦趋,步人后尘,如何成才?

  我徐偃兵当初离开师门,一来是外姓子弟,不愿跟师兄王绣争什么,二则也是不愿自己坐井观天,想亲眼见一见外边江湖的风土人情,亲眼见一见出世入世的各路神仙。这些年跟师兄韩崂山喝酒聊天,他也说入江湖晚了,才会滞留指玄境界多年,兴许这辈子都无法跻身天象。当年师父四名嫡传弟子,天资最高的不是我,也不是王绣,而是一个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吴金陵。他九岁入品,十二岁就已入二品,十七岁入金刚,天纵奇才,几乎比肩当时破境之快堪称天下第一的李淳罡,可至此之后,跟王绣争夺师门掌门,经历了一场生死战,惨败告终,就失去了满身意气,跌境不止,终日酗酒,就在这个天气里,醉死在街上。”

  徐凤年笑道:“挺可惜的,否则咱们北凉就多出一位登顶巅峰的大宗师了。”

  很少多愁善感的徐偃兵感叹道:“江湖江湖,每次石子投下,起了湖水涟漪也好,激起江水巨浪也罢,肯定都会有人淹死在里头,指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吴金陵若是像那龙虎山天师府的赵凝神,如今比我徐偃兵的境界只高不低。”

  徐凤年摇头道:“有些人旁观江湖还好,可是天生不适合在江湖上混,这就如同朝堂上的那些状元郎,其实没几个能混到二品大员,没几年就被风流打散,远不如那些普通的进士及第。”

  徐偃兵点头道:“不信命不行,尤其是侥幸入了天象境界后,才知道虚无缥缈的气数之说,绝非先辈用作唬人的荒诞言辞。”

  徐凤年一口饮尽碗中烧酒,放低声音说道:“先前斫琴有悟,思来想去,也就是是悟了‘来去’两字。”

  徐偃兵兴致浓郁,放下酒碗笑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徐凤年双手插袖,望向窗外凌厉风雪,眼神飘忽,悠悠然说道:“我曾偶然与王仙芝一战,谈不上如何酣畅淋漓,王老怪到最后关头撑死也就使出七八分气力。这之后我独处荒野,也不知是出窍神游还是走火入魔,反正先是陆续在脑海中退散了山川河岳诸多天下事物,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好似天下尽握手中,却能够随意弃如敝屣,比起人间帝王还要来得指点江山。然后身无一件外物,百无聊赖,又将那些退散之物一件一件取回,只是这一散一取之间,对我而言,一开始就只是个看客,并无抓住什么。直到桃腮楼帮人斫琴,记起斫琴所求的不平而鸣,加上当时所见宋念卿第十四剑,隐约感知到这地仙一剑归根结底,是在为谁鸣不平。而我当年做了许多一掷千金败家底的荒唐事,如今也不过是一件一件捡取回来。但我要鸣不平事,却不是为此,而是当时神游万里多地,收敛思绪前的最后一处,是置身九天云霄之上,恍惚之间,像是看到蛟龙翻腾,行云布雨,更有许多位仙人正襟危坐,位列仙班各处,不论云卷云舒,他们始终手持鱼竿,无线无钩,却高高坐于众生头顶,一次次甩起鱼竿,钓起了天下丝丝缕缕的气运,尤其是北凉之上,提竿次数尤为频繁,而那引吭高歌的仙人背影,我分明熟悉,却偏偏记不起是谁。我有不平不得鸣,如何是好?所以我很想知道,若咱们头上,真有人上人,有没有法子去试一试斩龙杀仙人,才算解气!”

  哪怕是境界修为深不可测的徐偃兵,听到这种口气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疯癫言语”,也有些瞠目结舌。

  徐凤年猛然起身,望向东方,“悬停在东海武帝城外的春秋一剑,终于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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