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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469章 徐凤年大杀幽州,燕文鸾心悦诚服(3)

  徐凤年双手笼袖,没有去看这个当年一心想要徐骁登基称帝的燕文鸾,望着街道尽头,平静说道:“以前我听说过一个说法:陵州姓钟,幽州姓燕,只有凉州才姓徐。徐骁从不放在心上,这一点我知道,你燕文鸾知道,钟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为钟洪武一听说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儿子钟澄心,还给他一个大将军当一当,只要西楚复国揭竿而起,赵室就许诺他可以替淮南王赵英带兵,去分一杯羹,于是他就开始对幽州煽风点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后他好趁乱逃离北凉。这些天,我一直让鹰隼盯着你,但是你始终没有动静,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人进入沂河城。”

  老将军怒道:“大将军尚且可以一生不反离阳,我自是一生不反北凉!他钟洪武算什么狗玩意儿,能跟我燕某人相提并论?!你徐凤年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鸾从边境卷铺盖滚蛋,好让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当真以为燕文鸾霸着步军统领的茅坑不退,是贪恋权位?你徐凤年当真以为这把交椅,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谁都能坐稳当的?若非我敬你徐凤年还有胆子不收那狗屁圣旨,总算做了件不辱没大将军的对事,老子早就带兵十万,一举南下,到时候骑军步军分裂,你当什么北凉王?!拿什么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北莽铁骑?!”

  徐凤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将军不会这么做的。”

  老将军气恼得差点就要动手,一巴掌拍死这个狡猾的兔崽子。

  徐凤年拍了拍身边台阶,示意老将军坐下说话聊天。燕文鸾冷哼一声,徐凤年也不坚持,继续说道:“我师父跟碧眼儿斗法斗了整个后半辈子,老将军可知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哪一点?”

  提起李义山,燕文鸾情绪平稳了几分。

  整个天下,李义山最无愧北凉。

  燕文鸾虽然是阳才赵长陵那一脉的主心骨武将,对于仅是道不同才不相为谋的李义山,仍是没有半点不敬。

  徐凤年轻轻说道:“不是老将军想象的什么张巨鹿把赵家天下修补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独掌庙堂大权的手腕,而是在他发迹却未成就大势之时,就早早把父母家族迁往了太安城,不给任何人指摘他张巨鹿的机会。因为这位首辅大人当时就已经知道,只要他成为天下官员之首,不论他如何洁身自好,他毕竟还有家族,有亲戚,有子弟,一旦双方远隔千里,总归会有人借着他的名头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只能腹诽,也仍是不敢当面弹劾,可支撑着张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气,难免就要弱了。所以这才是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的地方。再回过头来看咱们北凉。徐骁,我师父,其实不指望你们人人都有张巨鹿这样的胸襟和眼界。徐骁死前,还不放心,对我说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别人犯错。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在陵州官场,我忍着,没有杀人,一个都没有杀。”

  燕文鸾脸色依旧阴沉,只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两分。

  徐凤年继续自顾自说道:“可是我发现徐骁没有说错,但是也没有全对。我们脚下的北凉,名义上是徐家的,说到底还是北凉百姓他们自己的,我徐凤年其实可以完全不介意你们如何目无法纪,只要给我徐家在沙场上卖命杀敌就够了,我当这个北凉王也就当得心安理得了,说不定还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说,在野史里或许侥幸会有几句好话。都说既然老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下了天下,那么坐天下就是老子应得的,我徐凤年也没说你们就不该享福,可享福没错,惜福总也不是坏事吧?老将军,你跟我,要不就当跟徐骁说句良心话,幽州陵州,还有凉州,这些个将种子孙,有几个是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凉山王府关起门来说风凉话,而是亲自在幽州走走停停,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沂河城。我其实很想对北凉道所有当官的说一句,靠自己本事当上官也好,靠父辈功荫当官也罢,要享福,你们放宽心享福去,可别害人害得太惨,只是这种话,却是不可以放开了去公之于众的。而且这种话,就算我诚心诚意说给钟洪武听,他也只会觉得是个不好笑的大笑话,我能如何?他自己寻死,我就只好让他去死了。哦对了,告发钟洪武的人,正是龙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儿子钟澄心。”

  燕文鸾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望向远处,咬了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错,更是老将军你的错。当然,以后守不住北凉,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老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台阶,一屁股坐在徐凤年脚下几级的台阶上。

  徐凤年突然笑道:“听徐骁说过,老将军当年做梦都想着骑着马,像先前进入北汉皇城一样,大摇大摆进入太安城皇宫。”

  背对北凉王的老人咧咧嘴,无声一笑。

  徐凤年轻声道:“这个老将军就甭想了。不过我前几天出窍远游北莽皇宫,那里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将军,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们争取去那里策马扬鞭?”

  燕文鸾转头,问道:“当真?”

  徐凤年反过来笑问道:“只是有这个想法,至于有没有本事,老将军,你真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鸾愣了一下,低下头,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将军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当年就骗我说只要跟他混,就能骑马骑到屁股都给磨光为止。老子就还真就傻乎乎上钩了……”

  燕文鸾停顿了许久,抬起头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将军真没骗我,不是吗?”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站起身,沉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鸾已经老到骑不上战马,还希望北凉王你能让人抬着我去,如果我已经死了,既然北凉王都可以答应给那个鱼鼓营老卒许涌关抬棺,那么不介意为燕文鸾抬棺一次吧?”

  徐凤年跟着起身,平静道:“徐凤年谢过燕老将军。”

  老人走下台阶,转过身,面对徐凤年,抱拳喝声道:“鱼鼓营骑卒燕文鸾,许涌关袍泽,参见北凉王!”

  老人然后转身,径直远去,离开沂河,离开幽州,远赴边关。

  徐凤年坐回台阶,揉了揉脸颊。

  一旁的徐偃兵感慨万分道:“当初西垒壁一战,鱼鼓营只剩下十六人,连我也不知道燕文鸾是其中一人。”

  徐凤年点了点头,“徐骁都没有说起过。”

  徐偃兵说道:“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个?”

  徐凤年笑道:“又不是抢媳妇,这有什么好抢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了这位北凉王附近,眼神坚毅,缓缓说道:“放心,有你在,北凉就不止有三十万铁骑。”

  两人长久地默然。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坐在徐凤年身后,不知为何那柄如影随形的向日葵秆子已经不知所踪,她双手托腮,安安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徐偃兵开始拍膝而歌。

  壮怀激烈。

  哪家少年不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哪家儿郎不渴望那黄沙万里博功名?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共逐鹿……”

  太安城春雨初霁,整座京城仿佛一下子就清爽干净了许多,庙堂再闹腾,那也是官老爷们的事情,老百姓该吃吃该睡睡,大多总还得老老实实过着起早贪黑的日子。然而也有些游手好闲的,不过这些被贬低为纨架子玩主儿的货色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玩得起花魁的,是头一等;玩名马玩古珍的是第二等;差一些的也该是去玩手钏盘核桃,最不济也得弄几只鱼虫撑场面。可位于京城西南角陋巷斜眼街上的一个年轻人,就彻底不入流了,不过既然住在了升斗小民杂居的巷弄,玩得起好物件那才叫怪事——没能投好胎,就得要认命不是?这个年轻人跟满大街姓张的京城百姓一样,摊上了个离阳名列前茅的大姓,却没能有大出息,成天不见他做正事,除了跟人借钱喝花酒,就只会带着鸽哨瞎逛悠,却连只像样的鸽子都养不起,这搁在太安城,就叫打肿脸也要去穷讲究,连什么都不讲究的穷人都要瞧不上眼。张边关就是这么个谁都可以看不起的浪荡子。在街坊邻居眼里,这个家伙所幸剩下点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能娶到个姿色不错的媳妇,张边关也从来不懂知足,依旧不肯待在家里好好跟媳妇滚被窝,只知道天天往外边跑,早出晚归,空手出门空手返家,就这么浑浑噩噩一天是一天,时间长了,即便心善的老街坊也都逐渐懒得理睬。前不久,姓张的貌似还给人打了,鼻青脸肿得厉害,这几天才消肿,却依旧嘻嘻哈哈没个正经,逢人就笑着打招呼,叔叔婶婶殷勤喊着,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搭理他。

  天候越来越热,穿得也就越来越清凉,张边关离家在外的时间顺势也就越来越长——毕竟京城这么大,街上能少得了妙龄女子?这一天临近黄昏,张边关游荡回了斜眼街不远处,听见了头顶那忽急忽悠的悠扬鸽鸣,他习惯性抬起头,嘴角勾起,手腕上有一只用绿丝缠绕着的陈旧鸽铃,常年摩挲把玩。他就这么呆呆眯眼望着天空。他这个这么多年了一直被笑称吃剩饭踩狗屎都不会的末流之辈,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反正也没有人感兴趣。大致清楚他脾性的人,只知道这个没用的胆小鬼应该还是想玩的,但偏偏不敢陪有钱人一起玩那些上档次的风雪场所,到头来就只能看那些不用花钱的死物——多彩的阁楼榫卯,灰沉沉的不知名巷弄,走兵的崇武门,走粮的朝阳门,走酒的顶山门,鼓楼上那只离阳建朝几年便蹲了几年的石麒麟。游荡天空之上的鸽鸣有起便有终,张边关恋恋不舍收回视线,觉着天色还早,没到回家的时候,想了想,就跑去斜眼街临街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口锁龙井边上蹲着。这口古井一直干涸,井口边上有一座黄泥砖头砌成的判官,市井传言说是离阳以火压天下之水。这尊泥塑坐姿便有等人高,袒胸露腹而坐,张口而笑,每逢中秋,老百姓都要为他添柴加火,火苗青烟就一股脑从泥塑判官口鼻中蹿冒而出。

  张边关一如既往地蹲在井边泥塑脚下,偶尔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时日他给一伙人打得不轻,大概是误以为张边关的老爹终于要失势了,是时候教训这个给京城世家子丢人现眼的王八蛋了,不过拳打脚踢才过足瘾,第二天就发现离阳朝廷的天还是那个天,没变,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发狠,把几大拨人都给收拾得哭爹喊娘,那么靠着这几拨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来,都没胆量去跟张边关道一声歉,后来战战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没等到丁点儿报复,这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聚在一起,越发嘲笑姓张的是个大废物,白白有个他们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该他被当成一坨踩了都嫌脏了鞋子的烂狗屎。

  张边关唯一的长处就是开小差神游万里,等他蓦然发现身边多了个气韵清雅的年轻人,只是瞥了眼,也没说话,等了半天,终于笑问道:“真不是来打我出气的啊?”

  那名士子模样的读书人笑着摇头,“哪敢揍首辅大人的公子,再说真打起来,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还手,任我打骂,也无非是被你当成了逗乐的傻子。”

  张边关咦了一声,“原来是个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这种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们干脆就不来见我。”

  读书人问道:“你承认自己是聪明人了?”

  张边关嗤笑一下,自嘲道:“我这就算聪明人?那我爹该是啥了?”

  读书人点头道:“也对。”

  张边关趴在井口上,望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井口,不再理会这个明白事理就没趣了的不知名读书人。

  读书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宫室阁楼的钩心斗角,因为它们只会相得益彰,比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祸害,要可亲可爱许多。我还知道你在离开张府自立门户的时候,在家里种下了一棵桃树。太安城里的人,都喜欢院子里有树,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贵子的枣树,柿树椿树也常见,唯独不见桃树,因为桃字谐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离阳的根,树挪死,离阳百姓没了太安城,能逃哪里去?你张边关不笨,是种给你爹的,可你爹,我们离阳的首辅大人视而不见,他不逃,你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就只能继续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着将来好歹能送个终,能在清明上个酒,那是更好。”

  张边关平淡哦了一声,继续看着井口。

  读书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个从北凉跑来跟坦坦翁求官的孙寅了。”

  张边关转过头,“孙寅是吧?那你说说看,鼓楼上那只石麒麟默默凝视天下数百年,到底在等什么?”

  孙寅如今已经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地进入中书省,成功傍上了坦坦翁这棵参天大树,虽然是个芝麻大小的散官,但既然入了桓老爷子的法眼,平步青云不是指日可待?寥寥无几的明白人自然早就明白这一点,绝大多数的糊涂人也未必会一直糊涂下去。孙寅跟这个碧眼儿的幼子直直对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一只石麒麟在等什么,反正不是在等那扶摇大风起,吹起了狼烟,到头来生灵涂炭,如果说只将穿龙袍的人换来换去,好玩吗?”

  张边关笑了笑,摸了摸胡茬下巴,“是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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