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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第503章 二天帝旷古一战,王仙芝身死道消(2)

  王仙芝掸了掸袖子,没来由笑了笑。跻身一品后同境之争,尤其是金刚境界的高手死斗,体魄气机熔为一炉,往往就是各自抽丝剥茧拆衣卸甲的过程,先祛除傍身气机,才能损毁身躯筋骨。但是这小子跟自己都一样自信,几近自负的地步,那就是不管你气机如何充沛,反其道而行,偏要一劳永逸,先坏你根本再谈其他!

  高树露曾用“气蒸大泽,力撼雄城”来譬喻一品境界的宏伟气象,其实此言玄机重重。后世武人大多痴迷于身负庞大气机带来的庇护,就像官场中人寻见了大靠山和护身符,一路顺风顺水,久而久之,就忘了坚持如何自力更生。窃玄理问长生的指玄也好,自诩与天地共生共鸣的天象也罢,在王仙芝看来其实都走岔了道路,这些人不论如何得势,都逃不过门下走狗寄人篱下的可悲命运!

  千年以来风流无数,王仙芝为何唯独敬重吕洞玄、李淳罡两人而已?一人过天门而不入,大笑返人间,一人干脆就不屑天门为我开,我可自开天门!

  王仙芝双脚陷地,徐凤年凌空而站。

  颇像是一场天地之争。

  看似云淡风轻的战场,在王仙芝拔出一只脚,徐凤年同时压下一只手后,风云突变。

  地面上,一座状如石碑的泥剑破土而出,徐凤年也随手扯下了一缕云气做剑。

  王仙芝手托泥碑大剑,一跃而起,徐凤年伸手握住云气长剑,身形猛然下坠。

  第三次交锋,两人仍是选择硬抗,没有半点花哨念头。泥碑在徐凤年胸口一寸寸撞烂,而云气也在王仙芝胸膛一寸寸搅碎,当泥碑碎屑尘埃落定和云雾烟消云散时,当世武评上的天下第一人跟天下第六人,左拳对右拳,拳头剧烈撞击,身躯各自纹丝不动,出现有违常理的刹那静止,但是王仙芝的麻衣和徐凤年的袍子都出现一阵阵涟漪移动,跌宕不停休。两人原本分别驭剑的手掌,也不甘落后,再次握拳碰撞在一起。方圆数里内,地面巨震,云雾辗转。王仙芝被击退回地面,落地之时,抡臂甩出一拳,无与伦比的激烈拳罡硬生生从地面上撕扯出数条黄色蛟龙,一同扑杀徐凤年!

  徐凤年哪怕拥有高树露的体魄,也可以心意驾驭指玄剑气,但魂魄欠缺,毕竟不再能够具备天象意境,只能在高空中双臂交错挡在胸口,凭着比佛门金刚不败之体犹胜一筹的身体,挡去那一记拳罡。之后几条黄沙泥土凝聚而成的蛟龙乘虚而入,徐凤年收回左手,掐住一条蛟龙脖子,迅速捏杀此龙。黄沙溃散如落雨,徐凤年一脚踩在蛟龙头颅之上,把黄龙踩撞回大地,尸体,或者说尸气在地面上呈现出一尾毙命长蛇的倒塌迹象。

  王仙芝得势不饶人,在地面上步步而行,期间不断出拳砸向天空,白色拳罡和黄色长龙一同激射向立于云霄下的年轻藩王。

  地发杀机,龙蛇起于陆地!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眉心一枚紫金印记熠熠生辉,非但没有一次躲避,反而就如同自寻死路,主动寻找白虹拳罡或拍碎或截断,双脚如履平地,一次次踩塌腾空的黄蛟。

  若是远处有人有幸观战,一定会震慑惊骇于这边的恐怖异象。

  地上,不断有白虹贯穿长空,无数黄色的蛟龙纷纷扶摇而上,像是在跟传说中的天庭咆哮示威。

  而天上的一袭素白长袍,似是在赌气一般,硬生生要把白虹恶蛟都斩杀在天地之间,不让其腾云驾雾化为真龙。

  这一幕恢宏壮阔的场景,足足绵延了一炷香时间,战场也推进了十数里地远。

  王仙芝走过之路,满目疮痍。

  天空中,云气黄沙搅和成一团,然后一起簌簌然落下。世人喜欢以云壤之别形容两者巨大差别,此时此景,早已混淆不清。

  黄龙士背着少女远行,以免被足以杀人于无形的气机波及,时不时回望战场。老人帮自己闺女拎着那秆向日葵,忍不住唏嘘感慨。怀中的贾家嘉仍然没有醒来,只是下意识搂着貂帽,帽兜里裹着那支缀珠金钗。

  黄龙士脚步不停,但始终转头看着那幅人力造就的画卷。长卷缓缓铺于人间,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下,何时是尽头,天晓得。黄龙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庙堂里的张巨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这么两号人物,一个官场不倒翁,一个老不死,其他人哪来得出头之日?搁谁站在他们身后,都是一个想一想就让人绝望的事实。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学问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将中有广陵道的卢升象,还有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宗室功勋。天下武林中,邓太阿的剑,顾剑棠的刀,曹长卿的书生意气。搁在以往和以后,随便摘出任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哪!”

  黄龙士收回视线,继续神神道道,“大秦失鹿,离阳也不远了,碧眼儿就是离阳的那只‘鹿’,他自知下场,无退路可言,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后事。他若是独活而不退,那么天下寒士就看不见前程了。

  “但王老儿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个文臣极致,一个武夫巅峰,这两人,初看境界相当地位相同,其实骨子里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当年给江湖气数拔苗助长,好来一个釜底抽薪,应该没错。

  “老夫看多了书上故事和书上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事事按部就班,临了却要错上一回?”

  黄龙士最后一次回头,是战事开启后的半个时辰后,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云壤混淆,而是天地气象格外清明。

  黄龙士叹了口气。

  那小子,多半是输了前半战。

  事实确如黄三甲所料,即便徐凤年依仗高树露体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宝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当的仙人抚顶,等等,种种玄通,配合得天衣无缝,也仅是挡下了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地发杀机。

  半个时辰,徐凤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绞杀了不下四百条蛟龙。

  这只是徐凤年的“一气”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凤年一气就已呵成,再无吐气丝毫。

  甚至他已经准备好在换取第二口生气之时,如何应对王仙芝雷霆万钧的攻势。

  但是徐凤年三次游历江湖帮他涉险而过的谨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恶果。

  出招之时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个不是绝佳的时机,使出了比起广陵江畔针对王小屏还要声势浩大的一次镇压。

  地发杀机的同时,天发杀机!

  共同碾轧身处其中的徐凤年。

  一直为徐凤年所用的天上云气脱离轨道,仅是眨眼间的乌云密布,一如斗转星移,就足够改变徐凤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艰难均势。

  徐凤年不是没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后手,只是在他预料之中,还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阴,王仙芝才会引下天上气象,迎合地发杀机,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将自己围困在那座牢笼之中,最终成全王仙芝最后的人发杀机!

  这也是魂魄不全带来的些微影响,但是面对王仙芝,这点偏差,足以让他陷入大险境。

  王仙芝抬起一只手肘,手心贴合,重重拧动,手掌随之猛然颠倒。

  世间轻松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挂着冷笑,拭目以待。

  杀一个仅有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他绝不会以为有多难。

  人发杀机,天地翻覆。

  以徐凤年所站位置为圆心,泾渭分明不知千万年的天地,竟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凤年的不幸在于没有多余气机在身,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也在于此,否则就算是轩辕青锋、柳蒿师这种大天象高手在场,也要一身修为化作齑粉。

  王仙芝当时对王小屏出手,可以说是才递出小半招。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为了针对齐玄帧这样的仙人,精髓在于颠倒气数因果,别说是天象境界,越是修为高深的陆地神仙,越是折损厉害。

  徐凤年顺势而为,跟随掉转的天地一起转换站姿。

  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

  如果说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无法人人适用。

  那么徐凤年一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只是觉得不论是谁,只要站在一个位置上,就得为之扛起点什么。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养老之责。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传承。是庙堂将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兴亡。

  徐凤年只记得那趟北行关外,自己在马车上跟徐骁承诺过,徐骁留下来的担子。

  他扛得住。

  徐凤年的确扛下了王仙芝带来的天地之重。

  跟随天地头脚倒立的徐凤年双膝逐渐弯曲。

  高树露体魄的年轻藩王第一次显露出颓色,渗出了一股血丝,不是七窍,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浓,在徐凤年即将扛下所有天威地势之时,在他靠着天人体魄就要挣脱牢笼之前,老人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冲入牢笼,一手握住倒立姿态的徐凤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开牢笼边缘,狠狠砸入地面。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龟裂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缠,双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声,魁梧身躯就要下坠。

  一剑破空而来。

  来自北凉境内武当山莲花峰顶。

  有人御剑更御风。

  一剑一人撞在处于下坠之势的王仙芝身侧。

  王仙芝被撞出去数十丈。

  地上的徐凤年跃出巨坑,眉心依旧血流不止,模糊了那双眼眸,更模糊了那张脸庞。

  宛如神仙中人的剑仙御剑画弧直下,落在他身边。

  两个徐凤年并肩而立。

  在空中刹住身形的王仙芝眯了眯眼,脸色略显阴沉,俯瞰地面。

  新至战场的那个徐凤年微笑道:“我有一剑,要走完六千里。”

  那柄剑意曾经洞穿过王仙芝胸口的桃木剑,此时还未出鞘,安静悬停在这个徐凤年身侧。

  御剑而来的徐凤年笑道:“走一个。”

  桃木剑与人灵犀相通,缓缓离开剑鞘,初始异常缓慢,渐次去势快如一道滚雷,以至于天空中裹挟出一道长虹雾气,就算不谙武学,也能清晰可见。

  这一剑的根骨,就像那个江湖绰号剑九黄的缺门牙老仆,所练剑招少,因为觉着自己笨拙,就怕贪多嚼不烂,走路也慢,优哉游哉走江湖,走到哪里不重要,不错过沿途的风景就能凑合。

  剑九一出,桃木剑就不见踪迹。高高在上的王仙芝接连数次弹指,是指玄境中的寻龙点穴,都没能叩断一剑游走六千里的关键气脉。王仙芝不再多此一举,干脆停下手指,但是没有急于收回,如科举士子提笔破题,遇上了疑难,难以下笔。王仙芝突然撇过头,与此同时,一缕剑气擦颊而过,削断了老人几根雪白发丝。

  王仙芝依旧没有再度叩下手指,继续纹丝不动,然后轻轻后退一步,一缕剑气从胸口飞速掠过,割下了些许麻布碎屑。

  之后王仙芝始终保持手指弯曲的姿势,但是偶尔脚步挪动,次次都是堪堪躲过不觉有半点锋芒的隐蔽剑气。

  王仙芝心中有些讶异,他曾经在武帝城头迎战第二次登楼的黄阵图,对于这一剑并不陌生,先前指玄八剑,都没能让他如何郑重其事,第九剑的确坏去了他的袖子,虽然仅是天象一剑,但剑九黄的天象十分有新意。寻常天象高手的根源,来自一位先贤佳篇的开宗明义:“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世间万物,鸟啼迎春,雷响震夏,虫悲秋风荡冬,因此士大夫往往登高出声作赋,而自古以来的剑士,之所以可以代代独领风骚,就在于天然能够以我手中剑,诉不平事扫不平事。王仙芝就曾经私下对曹长卿说过,不如舍国弃书忘情练剑,定然可以早早超凡入圣。

  而剑九黄的第九剑,分明跨过了天象门槛,又没有跻身剑仙水准,竟是不给人丁点儿的不平积郁之气,反倒让当时的王仙芝有些措手不及。照理说,一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是如何也练不出好剑的,这跟文似看山喜不平是一个道理,剑法亦是同理,胜在招招玄妙,奇势迭出。

  当下这一剑,同样是那样的古怪脾性,出招之后,没有什么黑云压城风满楼的宏大剑势,反而不厌其烦地剑来剑去,尽是一些狗吠鸡鸣烟火稠密的世俗气息,好似村邻吵架,又碍着情面,动嘴不动手,给人感觉只剩下了聒噪烦人。

  这一新剑与剑九黄递出的那一旧剑,只算略有不同,就在于后者越发信手拈来,更加圆熟刁钻。

  仙人凌风御剑,一夜霜寒十九州,此言用以形容剑仙的迅捷,而那柄桃木剑在王仙芝四周倏忽而去猝然而至,同样不知掠走了多少路程,数百里?一千里?

  王仙芝心中有数,已经在他身旁肆无忌惮游走了足足三千里!最远处是九里之外,最近时自是擦身而过,如此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或画弧遁走十几丈,或直线飞掠三四里,并无定律,无迹可寻。

  王仙芝还在等,还在屈指而不弹指。

  直到第七次跟桃木剑失之毫厘,一个瞬息过后,终于轻轻叩下一指。

  手指敲在空中,但是王仙芝身前骤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金石撞击声,距离王仙芝越远,声响越大,滚走不绝。

  六里地外,那柄材质平平却给王仙芝造成极大困扰的桃木剑,在半空砰然炸裂,化作一团木屑。

  御剑的徐凤年一招手,碎屑从远处返回,凝聚做剑,轻轻归鞘。归鞘之后,再次消散。

  剑鞘便是剑冢。

  徐凤年把剑鞘插入脚边的黄沙中,显然是决定不再用它。

  老黄从来不会说花哨的道理,说不出什么心安处即吾乡,只会讲一句,就是个离乡背井的老头子,哪里睡得舒服,哪里就是家。清凉山马厩旁的那间简陋屋子,能让他睡舒坦了,那就是他的家。枕匣而卧,想着床底下放有几坛老酒,就不缺什么,不用多想什么。所以老黄的剑,出鞘时无所畏,归鞘时无所憾。故而最后一趟仗剑行江湖,剑归鞘即人返乡。

  我辈剑士不惮生死,不惜心爱名剑折断。

  这个仅是占据一魂两魄的徐凤年轻声道:“剑九之后,就该是刀十了。”

  他伸出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指下浮现一柄紫金之气汇聚而成的长刀,形如新出炉的第六代北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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