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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觞歌》 作者:海千帆

第15章

  楼梯有脚步声往上延伸,细听那脚步声,似乎只有一人轻捷地在楼梯上行走,接着,一抹昏黄的烛光摇摇曳曳地从楼阶一级级移了上来。首先现出身影的是披麻戴孝的张天军,脚步声就是从他脚底中发出的,随后跟上的灰色身影高大轩昂,如此庞大的身躯,脚下居然如浮云般轻渺无声,实在让人诧异不已。

  灰衣人年约五十,脸色通红,鹰钩鼻,鱼泡眼,一副很漂亮的美髯长及腹部,手掌厚实而粗大,指甲修剪得很考究,他走上楼后,脱去身上披的大氅,站在房间正中央,手掌抚须,眼中精光炯炯地环顾四周,顾盼间气质昂然,身上透出一股凛然而不可犯的煞气。

  向牛丕从窗缝中收回目光,轻轻地坐倒在二女当中,面色十分难看,杏月儿见一向嬉不溜丢的他忽然变得很严肃,不禁好奇地摇摇他的胳膊,他伸出手指分别在二女的手心里写下“张公琮”三字。

  杏月儿的舌头吐出嘴外,半晌没有收回去,转看艾净,虽说脸色还是一贯的平漠无波,但她手捋秀发的动作不再镇定优雅,显见心里也是很震骇的。张公琮是当今白道公认的第一高手,据说嫉恶如仇,对于黑道上的人出手从不容情,而今他们三人做的是盗贼行径,自然算是黑道上的人,若是被张公琮撞破,那下场就很难看了。这个时候二女暗暗庆幸没有躲在房间里,否则凭着张公琮的能耐,想不被他发现,很难办到,除非你有龟息大法。

  屋内传来隐约的声音,先是张公琮那浑厚宏亮的声音道,“大哥就死在这个地方么?”

  “是的,三叔。”

  张公琮又问,“你凭什么判定杀害大哥的凶手就是当今被朝廷通缉的向牛丕呢?”

  “因为当晚值更的更夫指出,爹爹被害的当晚,岳阳楼上空曾出现数百只蝙蝠状的怪物,侄儿曾听说寒山寺惨案发生那晚,也出现过相同的异状,所以侄儿大胆推测,杀害爹爹的凶手就是寒山寺的主凶。”

  坐在窗户外的向牛丕对着杏月儿做了一个鬼脸,想想反正自己背上的黑锅已经背了许多个了,债多不愁,再多背一个也无妨。

  张公琮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知道这个向牛丕为何要杀害大哥吗?你们有何财产上的损失?”

  “这倒没有,岳阳楼里值钱的墨宝一幅也没少。”

  “这就怪了!”张公琮踱着方步,手抚美髯,皱着浓眉,自言自语道,“寒山寺惨案和大哥之死都与财物无关,这不像是‘妙法神笔’向牛丕的一贯作风啊?再说,若说向牛丕暗杀韩侂胄和杨正侠、普远大师是受金人唆使,但大哥并不是抗金人士,甚至连边都没搭上,向牛丕又为何要杀害他呢?这事情有点讲不通。”

  向牛丕暗忖这张公琮不愧是白道第一高手,见识毕竟不同,他甚至有种站起身来,与张公琮促膝长谈的冲动,但是,这念头仅在心头逗留了一眨眼功夫,马上就被推翻了,毕竟黑白不两立,自己是黑道上的人物,又怎能寻求这白道大侠的谅解呢?真是痴人说梦。

  这时又听得张天军说道,“对了,今天上午这个向牛丕在岳阳楼出现过,据说还带着杨正侠的红颜知己艾净姑娘,他们两人还与全真教尹道长和少林寺圆皓大师等武林群雄大打出手了。”

  “嗯,这事我已听鄂州丐王鲁大脚跟我谈起过了,这姓向的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敢当着满堂英雄的面泰然走进岳阳楼,我很佩服这小子的胆量。”

  “哼,”张天军忿忿道,“若不是天下四大书院的几名术士横插一脚,姓向的又怎可能从各路英雄好汉的手底逃脱呢?”

  张公琮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这岳阳楼里倒底有什么东西,值得那姓向的甘冒大险光顾岳阳楼呢?”

  张天军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说道,“明天是爹爹下葬的日子,侄儿想在这里挑上一幅爹爹珍爱的字画,随他一起下葬,三叔觉得如何?”

  “行啊,我没意见,你爹生前最喜爱哪些字画你比我清楚。”张公琮心不在蔫地说。

  张天军在字画间转着圈子,口中说道,“爹爹最喜欢的是这幅孟夏、米芾在元古八年所写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条幅,但这是我岳阳楼的镇楼之宝,所以不能陪葬;还有这幅陆游的《登岳阳楼》也是爹爹非常喜欢的,但如今陆老先生还在世,把他的墨宝作陪葬似乎有点不敬;嘿,对了,这幅李唐的《青山览嬉图》也是爹爹特别喜爱的,传说当年李唐被金人掳进金国后,千方百计从金营中逃出来,历尽千辛万苦逃到临安城,原想继续回到朝廷中为朝廷效力的,哪知宋高宗赵构刚在临安安定下来,并没有建立画院,为朝廷效力也就无从谈起,所以李唐与其弟子萧照流落临安街头,靠街头卖画为生,由于李唐的画风独特,销量并不好,度日非常艰辛,直到绍兴十六年,朝廷重新恢复了画院,李唐方由太尉邵渊荐之,授成忠郎,画院待诏,赐金带,这时的李唐已年近八十岁了。以前曾听爹爹提起过,不知是何缘故,这幅并不算上乘之作的《青山览嬉图》却是李唐最珍爱的一幅作品,平日里一直锁在橱里从不愿示于外人,甚至连自己的徒弟萧照都不给看,哪知就在重回画院的那一年,李唐家中遭贼窃,由于其家徒四壁,并没有损失多少金银,但是,却被窃了好几幅李唐的画作,其中就有这幅《青山览嬉图》,据说李唐失去此画后一直郁郁寡欢,没多久便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了。爹爹是十五年前在临安的黑市上无意中碰到此画并化重金买下的,回来后爱不释手,我想,就把这幅画做爹爹的陪葬吧。”

  躲在窗外的向牛丕和艾净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李唐之所以珍爱这幅《青山览嬉图》,倒并非这幅画画得如何出色,而是因为这幅画中所蕴藏的那个秘密。当他们听到张天军要以此画为张童昆陪葬时,两人面色俱是一震。

  “我虽是盗贼,但我从没有盗过墓。”向牛丕附在艾净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也不想掘别人的坟。”艾净也低语道,“打扰死者是要遭天谴的。”

  既然不想掘别人的坟,那么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幅画被陪葬前把它搞定了,可是,他们又面临一个更大的难题,如何在白道武林第一高手张公琮面前盗到这幅画?如今他们虽然有四人(包括黑猫田歌),屋里只有两人,如果真枪实刀地打一场,赢面却几乎是零。来硬的不行,那就玩阴的,别忘了,如今躲在屋檐上的,其中有两人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贼骨头。

  “依你的轻功,可逃得过张公琮?”向牛丕低声问艾净。

  艾净想了想,不确定道,“我可以保证在三里路内不让他给追上,三里过后就很难说了,因为他的内力比我深厚得多。”

  “三里路。”向牛丕想了想,“也许三里路足够了,三里路以后就是黑猫的事情了。”

  坐在杏月儿身旁的黑猫明白向牛丕此话中的意思,他是想来玩个接力赛的游戏,而黑猫显然是最后一棒。

  “可是还有个问题。”艾净低语道,“我没把握能甩开张公琮。”

  向牛丕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这件雪白色的衣裳,明白了,确实,艾净身上这身白衣在黑夜里特别显目,更何况追击她的是极富实战经验的张公琮,想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脱,穿着这身雪衣显然是不行的。

  于是向牛丕问坐在身体另一边的杏月儿,“喂,你有什么办法让艾姑娘这身白衣更具隐蔽性?”

  杏月儿白了艾净身上一眼,很干脆地摇头道,“没辙。”

  向牛丕察颜观色,知道她有办法,于是威胁道,“你最好赶快想个好法子出来,否则,我马上叫出声来。”

  杏月儿吓一跳,若是向牛丕真的叫出声来,把张公琮给引来了,而他们两人一个轻功绝高,另一个会穿墙术,都能从张公琮面前逃脱,剩下自己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想逃没处逃,铁定会被张公琮给活捉。想到这里她气短了三分,只好取出一张黄色符咒,十分不乐意地对艾净低语道,“我这里有张变色符,记住哦,你现在欠我一个人情。”说完,把这张符咒往艾净的身上一贴,只见白衣的颜色渐渐转深,没多久,便变得与她身周的环境同一种颜色了,甚至连她那雪白的玉容,也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色,看上去整个人如水晶般呈半透明状,十分的神奇。

  向牛丕对这个法术很满意,又问杏月儿,“你对岳阳城熟悉,给田歌和艾姑娘想个交接棒的地点,不要太远。”

  杏月儿沉吟了一会儿,对黑猫说道,“沿着洞庭湖向东约两里有一片坟地,你到那里去等艾姑娘。”

  黑猫点了点头,然后轻巧无声地绕到屋檐的东边,悄步爬到屋檐边,探头向楼下打量了一眼,觑准了下面一颗高大的橡树,心中默算准树枝与自己的距离,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向站立在不远处的艾净看了一眼,算是和她打个招呼,然后对准那棵银杏树,纵身跳了下去……

  张公琮并没有听张天军的唠叨,他心里所想的,是这岳阳楼里倒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向牛丕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闻东窗外有异响,声音虽然极轻,但对于长年行走江湖的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这位绝世高手口中发出一声轻吟,“什么人?”身影倏动,已如闪电般掠向东边的窗户,就在他的身子即将撞上窗户的时候,窗户已无风自开,他“唰”地穿窗而出,掠身闪至屋檐边上,探头向下看去,只见一条淡如轻烟的影子正从距他身下不远处的一棵橡树枝上横飞而过,穿向另一棵更远的树枝,速度之快,直如灰鹤一般。

  张公琮冷哼一声,心中暗骂,“魈魉小鬼,也敢在我面前现宝。”他翻身跃下屋檐,一招“苍鹰入林”,高大的身躯如箭矢般追着前面那道淡影,在茂密的树枝间闪了几闪,便不见了。

  张天军趴在东窗边,看着三叔翻下屋檐,追向那逃跑的夜行人。他知道以三叔的能耐,是根本用不着自己帮忙的,于是他又回到那幅李唐的《青山览嬉图》前,先把这幅图后暗设的机关给关闭,然后才把图从墙上探手取下,小心地把图卷起来,这时,忽然听得西面的窗户有叩窗的声音,他心中暗异,把图画放在茶几上,手腕轻翻,一把镶金的剑鞘已握在手中,他没有马上拔出剑,因为他对自己的快剑深有信心,更喜欢那种拔剑、刺敌、收剑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的快感,他的名号“快剑张”也是因此招而获。

  张天军横握着剑鞘,小心翼翼地靠近西窗,霍地推开窗户,正待拔剑而出,却见窗外站着一个红衣大美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丝毫也没有敌意。

  “嗨,张哥哥。”杏月儿用腻得几乎流出蜜糖的声音打招呼道。

  “杏姑娘?你……你……”张天军吃惊地瞪着她,眼前的女子不仅美丽,而且极富个性,自打两年前她在岳阳城里出现时,张天军便被她的风仪给深深地迷上了,只是这个美丽的女子来时如阵风,去时如场雾,很难让人捉摸透,兼之是个远近闻名的女赌徒,深让其父张童昆所厌恶,所以他对她虽有心,却始终没机会接近。如今她就近在咫尺,却来得如此突兀,在这个怪异的时间里,又在这个怪异的地点上。

  张天军口吃了好一会儿,方才把舌头绕回来,再次问她,“杏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我么?”杏月儿笑靥如花道,“奴家这几天手气不好,连家当都输光了,好多天没吃一顿饭了,好饿哟,所以嘛,到这里来——”

  张天军面容严肃道,“杏姑娘难道是想来偷岳阳楼上的墨宝?”

  “偷!张哥哥不要这样说嘛,”杏月儿貌似委屈地把手伸进窗户,轻轻抚摩着张天军横握在手的剑鞘,口中咭咭怪笑地说道,“‘偷’字多难听唷,充其量不过是‘拿’而已。”

  张天军正待与她辩上几句,蓦地感觉到身后有危机在迅速迫近,他心中大惊,想也不想,手腕内力暗涌,便要拔剑向后刺,依照他往常的经验,这招“回马剑”是十分容易见效的,很少有人能躲开他这要命的反身一剑,哪知今晚却出错了,他的剑居然没能拔出剑鞘,仅此一耽搁,就觉得背心处的几处穴道一麻,他知道,自己已被袭击者给制住了,可是他还是无法明白,自己为何无法把剑从剑鞘中拔出呢?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终于看清贴在剑鞘上的一张黄色纸符,这张黄符是什么时候贴上自己剑鞘的呢?只有一种可能,杏月儿!

  张公琮出身于九宫山“无字门”,“无字门”的轻功毫无特奇之处,在江湖上甚至连前三十名都排不上,但“无字门”有门神功是绝对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八百里神行功”,据说当年梁山好汉“神行太保戴宗”就是凭着这门绝学跻身三十六天罡之一的。“八百里神行功”施展起来,双腿跨步如风轮,腿力极健,奔跑起来便如一阵飙风一般神速,张公琮身为白道第一高手,施展这种功夫更是炉火纯青,只见一条灰影如风般刮过,身后尘土飞扬。

  艾净展开身形,在树枝间如翩鸿般飞掠,她不敢落下地来,因为张公琮就在地面上候着,一旦落地,唯一的轻功优势便失去了,她依靠自己身法轻灵的优势,不断地变换方位,呈“之”字形闪跃,即使如此,还是有几次险些被张公琮给追上,幸亏杏月儿给她的那贴“变色符”使得她的身形与周围环境融为一色,致使张公琮出现几次判断失误,让她从危机中从容逃逸。

  两人一追一逃,一在地面一在树端,沿着洞庭湖向东方向奔行,前面不远处现出两面随风招展的白色丧幡,艾净知道,杏月儿所说的墓地已经到了,按照约定,黑猫将在这个墓地的入口等着自己,艾净心念电转,光滑的额头上现出两滴汗珠来,她比谁都清楚,是否能甩开张公琮的追击就看此时了。

  艾净翻身纵进墓地里,闪电般飘掠至那两面已经非常破败的丧幡前,两脚分踢丧幡,两面丧幡顿时分向两个方向飞了出去,而艾净则身形直直闪向一棵苍柏,飘跃到茂密的树枝中,身体紧贴树干,凝止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张公琮比她晚一步追进墓地,两面分开飞出的丧幡干扰了他的视线,他很快发现自己因判断上的失误,追失了那个放胆挑战他的夜行人,于是又回到坟场边上,定下心神,星目中神光炯炯,仔细地细察草地上的蛛丝马迹,慢慢地走到艾净隐身的那棵苍柏边,他手抚美髯,缓缓抬头向苍柏上看,只见苍柏枝繁叶茂,一时间难以看清树上的情景。

  张公琮正待再向苍柏靠近几步,蓦闻身后的一块墓碑旁有轻微的奔跑声发出,他轻啸一声,身形反转过来就向那声音追去,却听那声音在林立的墓碑间飞速地穿梭闪转,奔行的速度竟比自己差不了多少。

  墓地里薄雾氤氲,树影婆娑,草长浪滚,张公琮追了约一炷香功夫,始终没看见前面奔跑者的身影,这让他很愠火,霍地跃上一块大墓碑,双掌凝聚神功,朝着前面奔跑者发出声音的地方凌空劈出两掌,只见土飞草溅,地面上被他罡烈的掌风击出两个凹坑,间中夹着一声野猫的惊叫声,张公琮闻声一怔,赶紧追前几步,却见一条黑色的野猫跑进自己的视线,在墓碑和草丛间闪跃着,越逃越远了。

  张公琮目瞪口呆地呆站在一块墓碑上,眼瞅着黑猫从他视线中消失。他已经十年没有追丢过对手,今晚却被一只黑猫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正当他发怔时,倏闻空中传来一声很短促的唿哨声,这是江湖人在发警示或求救的信号,张公琮向发出唿哨的方位看去,正见岳阳楼上空爆出一团红绿相间的焰火,一向镇定的张公琮猛省过来,“嘿”地拍了一掌自己的大腿,“不好,中了调虎离山计了。”他折转身来,飞豹般向岳阳楼方向奔回去。

  过了不久,艾净从苍柏上飘身跃下,赤足站在一块墓碑上,清爽的湖风撩起她的衣袂和秀发,姿态如仙子般,美极了。夜色沉凝如水,墓地里凄迷怅恹,她心里有些许的淡惓,怔立良久,忽听身后有夜鸟扑翅的声音,她回头望去,正见到一只夜枭飞到自己刚才隐身的那棵苍柏上,口中发出“咕咕”的叫声,眼中闪出碧绿色的异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艾净对着夜枭低叹一声,从夜枭身上收回目光,素指轻捋着秀发,口中轻呼道:“田歌、田歌。”

  黑猫在距离她不远的一块墓碑上现出了身形,绿光闪闪的猫眼儿盯着她傻看,现出一副色痴痴的神情,这副色态比起向牛丕来,丝毫不遑多让。

  艾净问黑猫,“知道该去哪儿与他们会合吗?”

  黑猫“喵呜”了一声,伸出前爪招了招,跳下墓碑,领着艾净向岳阳城方向走去。

  月色明媚,洒下满湖的银华。岳阳城边洞庭湖畔,银鳞翻卷,细浪拍岸。码头上泊满了各色船只,渔船、客船、商船、盐船等等大小船只紧紧地挤在一起。

  黑猫在码头的最南侧找到一艘很奢华的画舫,它率先跳上甲板,对着船舱叫了两声,只见舱帘被撩起,杏月儿挑着一盏灯笼走上甲板,亲热地与黑猫打招呼。

  艾净飘然跃上甲板,问杏月儿,“向牛丕呢?”

  “正在埋头研究那幅画呢。”

  艾净低头走进船舱,见向牛丕端坐在一张茶几前,桌上摊着那张李唐的《青山览嬉图》,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笔划着。她安静地在向牛丕对面坐下,在岳阳楼时,由于光线不明亮,他们并没有仔细看这幅图,这会儿图画就摊在眼前,可以定心地观察图上所示的情景,她的视线定格在画中那四个在湖畔嬉戏者的身上,最左面的是一名正在舞剑的少年,旁边坐着一名弹奏琵琶的少年,在这两名少年不远处,是一名正撑着伞观看舞剑的少年。最右面的是名老者,那老者躬着腰,从草丛中捉出一条小蛇。在这四名嬉戏者的上方还用小楷写着一首诗。

  艾净斜眼瞟了眼向牛丕,见他脸上现出一副恍然的神色,于是问道,“看出些什么没有?”

  “大体上有点数了,”向牛丕指着四名嬉戏者上方的那首诗,“这幅画中所隐藏的秘密在这首诗上面。”

  艾净看向那首诗:

  向牛丕继续道,“这首诗是唐代诗人杜甫所写的一首《登岳阳楼》,原诗是这样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你看出什么蹊跷没有?”

  艾净仔细看着画中的题诗,忽然说道,“好像这诗里有几处笔误。”

  “对了。”向牛丕厚实的手掌拍了拍桌面道,“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李唐写诗时粗心大意,遗漏或写错笔划了,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呀!李唐是书画大家,怎可能犯下这种低级错误,而且是在同一处地方接二连三地犯这种错,所以我把这些错字中写错的笔划全部列出来,希望能从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蘸着茶汁在桌面上写着,“你看,这‘岳陽樓’中‘陽’字上的‘旦’字被写成了‘目’字,‘楼’字的左侧‘木’字少了一点;‘乾坤日夜浮’這一句中‘日’字写成了‘口’字;‘戎馬關山北’中的‘戎’字写成了‘或’字;‘憑軒涕泗流’中的‘軒’字右侧的‘干’字写成了‘卞’字,而‘憑’字左侧的‘冫’写成了‘氵’,现在我把这些所有写错的偏旁部首全部提出来,还是用重新组合偏旁部首的方法,看看可以出现什么情况:‘目’、‘木’、‘口’、‘或’、‘卞’、‘氵’。”

  向牛丕把这些笔划凑在一起,便成了:“汴,相國。”

  艾净轻呼道,“汴京,相国寺。”

  “应该没错了。”向牛丕抚掌笑道,“陈埙不是说,张择端曾上汴京去见宋徽宗吗?我想这个遗失的信物也许至今还留在汴京,所以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应该是汴京的相国寺。”

  艾净沉吟道,“到相国寺后该去找什么呢?人还是物?”

  “船到桥头自然直。”向牛丕站起身来,伸了个大懒腰道,“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名堂来,到汴京后咱们见机行事。”他走出船舱,舒展了一下手脚,对正坐在船头逗黑猫玩的杏月儿说道,“你赶快去做下准备,明天咱们要去汴京。”

  “去汴京,好地方啊。”杏月儿高兴道,“如果从水路走,我们可以乘这艘船到鄂州,然后弃船走陆路。”

  “不,走水路太慢,明天我们直接走陆路。”向牛丕说完,又回舱去陪艾美人了。

  在距画舫不远的一棵柳树上,停歇着一只夜枭,这只夜枭从坟场里一直追随着艾净和黑猫飞到码头边,刚才向牛丕和杏月儿的对话也全部被这只夜枭给听了去。

  距离码头约五里的岳阳城里的一家客栈里,虫二姑、花间溪和肖白虎三人围聚在一张桌前,在他们身边的一张床上,鹏万里正沉浸在深深的梦境里。虫二姑把挂在脖子上的那条镶满珠宝的蜈蚣项链放在桌子上,看着那六条首尾相接的活蜈蚣绕着圈子打转,蜈蚣背上的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等饰物在昏黄的烛光下发出很悦目的光彩,心里说不出的满足。花间溪素来刻薄,对同伴的能力总抱怀疑态度,她低声对肖白虎说道,“听说托梦法术有很大危险性,更何况是托梦于猫头鹰这样诡异的鸟儿,我总觉得不太牢靠,万一他的神智回不来了怎么办?难不成就永远醒不来了么?”

  “你放心,那只夜枭跟了鹏万里有五年了,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会出问题的。也只有靠天上飞的鸟儿才能找到姓向的下落,只要他还没离开岳阳城,鹏万里就有法子找到他。”他的语音刚落,就听鹏万里发出一声长叹,睁开了眼睛。

  见到他醒来,虫、花、肖三人离开桌子,全部聚到他的身边,问道,“怎么样?看见什么没有?”

  “他们现在在岳阳码头的一艘画舫里。”

  肖白虎和虫二姑赶紧站起来,准备出发,花间溪忽然说道,“等一下,我是旱鸭子,到船上去我一点劲也使不上。”

  虫二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好像鹏万里也不会游泳。”

  肖白虎蹙眉道,“那怎么办?总不至于我一个人冲上船去吧,姓向的和那丫头手段都比我高,光靠我一个人简直就是送死。”

  “我看我们不一定要在岳阳动手捉他们。”鹏万里提议道,“他们明天就要动身去汴京,咱们何不到汴京去候着他们,汴京离应天书院也很近了,在汴京抓住他们送应天书院岂不更便利一点。”

  虫、肖、花三人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收束精神,回房休息,养精蓄锐,准备着下一场更激烈的抓捕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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