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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铗侠蛱》 作者:张敛秋

第6章 手足逢

  因为是重阳,梁郁秋让工匠们休息一日,他们一大早就欢欢喜喜地登高赏菊去了。他自己一觉睡到隅中才起榻,径直来到工地开始重新审阅图册,核算用料和工期,以及思筹如何采用省料与缩时的工序。所有的考虑都要基于一个前提,房屋的稳固和寒冷的阻挡,而且要最合理地设置房屋分户,在有限的空间内尽可能让更多人居住。

  房屋既建在江边,地表尽是沙土,只得将木桩如桥墩一般打入深处的岩石中,然后在桩基之上,再以砖石砌筑阶基,如此才能保证基础的稳固。屋体采用典型的框架构造,以立柱和纵横梁枋组合成各种形式的梁架,建筑的荷载经由梁架、立柱传递至基础。墙壁只起围护、分隔的作用,不承受荷载,所以门窗不受承重限制。

  为了容下更多的人,梁郁秋拟将屋子建成三层,因而不得不慎重考虑上下层柱群之间、或柱群和屋顶梁架之间重载的传递与卸解,所以在立柱和横梁间还必须用纵横相叠的短木和斗形方木相叠而成后向外挑悬,设置成斗口构造。

  问题就出在此。房屋保证稳固,材料成本却随之增加,梁郁秋手中的银两已然不够,经过核算,现在的构造已经是最省钱省力的办法,材料也不可能再减少了,要把这工程继续做下去,只有再投入更多的钱财。

  看来,这几天又该去向那人要银子了。梁郁秋打定主意,放下图册,站起身子舒展筋骨,不经意瞥了一眼对岸,忽见一个青色人影在河滩上踱步来去,时而蹲身探查,时而鹄立凝思。

  梁郁秋登时警觉,定睛审视,不禁大生疑窦。

  虽然看不见那人面孔,但是看他的装束不像是六扇门的捕快,身形也并非那个濯门弟子,难道是荆浩风某位要为他报仇的至交好友?还是哪个爱好搜奇访异、想凭借一己之力破解鬼蛱蝶谜团的布衣?

  但就算此人是来查案的,河滩上的痕迹六扇门早已反复查验许多遍,所有证据已然确凿,此刻那些脚印恐怕都已不见了,此刻这人来此作甚?

  梁郁秋胸口油然而生面对敌手挑战的临战感觉。他苦心设下这个谜局,虽然绝不允许被揭开,但并不希望所有人都摸不到半点头绪,唯有挫败一两名善于推绎解惑的强敌,才能证明自己设下的这道难题当真天衣无缝。

  他正这般想,突见那青衣人直挺挺地站在岸上,正遥首望过来,显然也发现了自己。

  梁郁秋没有立即转首,那样的话不啻于承认自己也在注意他,当下只是缓缓地挪动脚步,装作随意走动的模样,最后自然而然地转过身。

  “梁先生,你没有去过节啊?”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梁郁秋抬眼望去,诸工匠们迎面走来,腰间佩着茱萸,头上戴着菊花,面上欢喜洋溢。阿穆走在最前头,手里还握着一包黄纸裹着的糕点,散发出阵阵香气。

  “俺就猜到梁先生你会在这儿,特地买了重阳糕回来给你。”阿穆递上黄纸裹着的糕点。

  “难得放你们一日休息。”梁郁秋含笑接过,“为何不去玩个痛快,回来作甚?”

  “半天足够了。方才大伙商量过,可不能只顾着自己痛快,那些灾民还等着房子住呢,咱们早一日把屋子建好,他们便少一日挨冻受冷。不是有句话说过吗,先佃家有油而油,后佃家有饪而饪。”

  旁人哈哈大笑:“傻小子,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阿穆脸上大红,从竹匣里拿了锤子锯子,默不作声地开始做工。其他工匠也急忙取了工具,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梁郁秋心中感动,也不多说什么,正要动工,忽念及方才之事,扭首顾盼,却见对岸空无一人,方才那青衣人已不知去向。

  他微皱眉头,不愿再想,开始指导工匠们制作大梁。眼前这根大梁安置在屋脊之下,乃是所有构件中的承重之最,长四丈,直径两尺,用两根楠木接续而成,加上铆钉和铁箍,接近三百斤重。为了受力均匀,梁身要保持笔直,径宽必须相同,这就需要工匠逐尺逐寸地用刨刀刮削,而后以吊锤测量,工序虽不繁杂,却极耗费精力。

  这根大梁已经制作了两天,此刻接近收尾,就差用桐油刷涂和在梁端开凿用以连接柱头的榫卯孔洞。梁郁秋正拿长尺测算梁体最终成型的尺寸,忽听正在梁端凿孔的阿穆说道:“梁先生,今天俺们去攀紫金山的时候,突见山底的那个鬼宅围了一大群人。”

  “发生了什么事?”梁郁秋停下手中的活。

  “不知道,我们想靠近,有群凶神恶煞的人拦着,还有人去问那些六扇门的捕快,他们也不肯说,还把围着的人都赶散了。那时我就想,可能是官家的事,咱们就不要掺和了。”

  梁郁秋颌首,脑中思潮涌动。

  铁犀盟果然把消息都封锁住了。虞紫穹此人自负至极,恐怕连六扇门也不会信,而是执意要自己去追查女儿死亡的真相和死去男子的身份。以铁犀盟的势力和手段,这并不是困难之事,或许很快便能查到他所要的答案。虞薇薇和那男子的关系浮出水面,事情就此便能了结。

  如果六扇门和那个濯门弟子插手,他们或许会怀疑此案和鬼蛱蝶有关,并依照此方向追查,但不久就会发现,结果固然令人吃惊,但没有一条线索会指向鬼蛱蝶。

  梁郁秋轻笑了一声。一切都已经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无论从那条道走,他们都永远走不到正确的终点。

  与华玄分开后,甄裕花了很久对密室重新审视,可惜并没有发现别的有价值的线索。当下他与叶晓约定,自己去探查密室中这些摆设的来源,叶晓则去铁犀盟验查虞薇薇的尸体,日落之后再在城西食街汇合。

  他走出门口,发现铁犀盟尚留了十多名弟子在宅外严防,虽觉见之心烦,转而想想这样也好,裴宅有他们日夜看护,便不必担心密室中的证据遭到破坏。

  别过叶晓,甄裕直奔城南闹市的古玩铺,准备请一位阅历广博的鉴赏师傅去裴宅。才走到建王府附近,便听有人在远处叫唤自己,扭头看去,发现竟是林斌。

  “小林,出什么事了?”

  “甄少侠,方才有人到六扇门来自首。”

  “自首,谁?”

  “那人叫裴青,说自己是裴将军的后人,裴宅是他所有,那密室也是他找人建造布置的。他手中还握着裴宅的地契和裴氏家谱,我们已经查过,那地契不是伪造的,家谱也真实可信。而且,而且他有惊人的证言相告,所以我们就马上来找你了。”

  真是意外的惊喜,甄裕双眼放光,忙不迭地随林斌赶回六扇门。

  裴青看起来像个街头混混,四十岁上下,面黄肌瘦,萎靡不振,衣裳污乱、还打着补丁,半点也不像是将门子孙。

  “大人明鉴,这宅院最早的主人是我十三世的先祖所建,他当时可赫赫有名,官至副都统……当、当然,这些都是前朝之誉,现在已经不值一提。”

  裴青畏畏缩缩地将地契和家谱递给甄裕过目。

  “宅子既为你所有,为何不好好经营,致使沦为鬼宅。”地契和家谱林斌他们既已鉴定为真,甄裕便不再多看,径直询问。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是功勋,如今谁还敢提?到了小人这代,早已落魄不堪,家仆散尽、门可罗雀,偌大的宅子就剩了我一个,屋里能卖的都卖了,没把这宅子抵出去已经算我对得起祖宗了。”

  “你抽大烟?”甄裕越看他又黄又黑的牙齿越不对劲。

  “大……大人慧眼。小人就是个败家的孬种,不仅吸大烟,还赌还嫖,但是杀人越货的事是决计没胆子干的,裴宅发生的案子与我没一点关系。昨日整晚我都在翠黛楼,中午听说裴宅出了案子才急忙赶过来的,那儿的嫣香姑娘和老鸨子都可以作证。”

  “那你来自什么首?”

  “这宅子的名头是裴家的,我就怕总会查到自己头上,不如先来坦白的好。或许、或许因为提供线索,立下功劳,还能领些赏金花花。”

  “放肆的狗东西,还没追究你,竟敢要赏金!”甄裕一拍桌子,把裴青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捣蒜般地磕头求饶。

  这种无赖甄裕见得多了,对付起来,只能硬不能软,给他银子,可能就成了无底洞,换成几棒子下去,他掏心掏肺的话都能说出来。

  “你老实交待,为何把裴宅变成鬼宅,又为何要建造那间密室?”甄裕回想起华玄说有人对裴宅内的梁柱做过伪饰而且定时修葺,一把抽出匕首刺入案几,厉声喝问。

  “小人交待,全部交待!”裴青看到那匕首,吓得屁滚尿流,“大概三年多前,小人、小人欠了一屁股赌债,实在没有法子,只有想着把这座宅子卖出去,便在城里张贴了告示。不久,一个人找到我,说看中了我的宅子,但并不想买下来居住,也不要地契,付给我的银子却比买下它还要多。”

  “他要这宅子做什么?”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那人只是让我把宅子的梁柱加固,外观却尽量做旧,然后将西边的一整块区域隔开成密室,密室内则用最华贵的装饰和摆设布置,而且所有这一切不准请工匠代劳,必须我自己一人秘密进行。做好这一切后,那人还让我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躲在宅子里吓唬人,装出怪声和鬼影,让附近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座闹鬼的宅子。”

  “那所谓的鬼,原来就是你。有钱能使鬼推磨,一点也没说错。”

  “大人真会开玩笑,不过小人想如果世上真有鬼,只要给钱也会什么都做的吧。”

  “少废话,接着呢?”

  “之后那人便让我搬到别处居住,最后让我守口如瓶,不可对外透露丝毫,又威胁说自己手段非常,要是我口风不紧,便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其实何需恐吓,只要有银子拿,我哪里还会多嘴。这三年我也一直没敢透露,要不是今天发生命案,银子没得拿了,小人还是会信守承诺的。”

  原来如此,此人煞费苦心,终究是不想那密室暴露。之后也的确很见效,连六扇门也发觉不到其中古怪。如果我是鬼蛱蝶,也会选择这么个绝妙的藏身处。答案越来越接近了,只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一切便会水落石出。

  甄裕深吸一口气,板起面孔,直视裴青:“那人可曾透露给你他的身份?”

  “没有,那人要用我的宅子做秘密之事,怎会透露身份给我。”

  这倒也是,甄裕略微失望,“那他的年龄相貌,你可曾记得?”

  “这当然记得,否则向谁要钱。”

  甄裕大喜:“快说,那人几岁年纪,容貌如何,有何特征?”

  “是个小娘皮,三年前十六七岁,现在该有二十了吧,长得还挺美的,就是有些凶巴巴,每次训我像训狗一样。”

  “是个年轻女子?”甄裕大出意外,倏一转念,取来林斌绘制的虞薇薇画像,摊到裴青面前,“你瞪大眼睛仔细看,是不是她?”

  “不是这个,那个小娘皮眼睛没这么媚,下巴要尖些,鼻子稍扁,绝不是画上这个。”

  难道是易容过了?这可难办了。甄裕又问了他那个女子的身形特征,结果还是和虞薇薇并不相符。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甄裕取出那男性死者的画像递给裴青。这男子的画像也是林斌所绘制,已经印摹了许多份,四处分发,可惜尚未有人认出其身份。

  “那这个男人呢,你可曾见过?”

  “没有,从来没有。”裴青十分斩钉截铁。

  一下子线索又全断了,甄裕好不懊恼,只得让裴青详细描述那名他所见女子的相貌,然后让林斌依照画出。

  裴青临走的时候,还试图探知密室中究竟死了什么人,甄裕本想说与铁犀盟有关,有心吓唬吓唬,叫他不敢多嘴,但又怕这贪财家伙跑去铁犀盟那儿出卖线索,只得编造说有关朝廷秘密,弄不好便要掉脑袋,果然裴青一听便连发毒誓,说若敢泄露便叫自己女儿给鬼蛱蝶掳走。

  这毒誓倒真够毒的,比什么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可严重得多了。甄裕忍住笑,面作严肃地把裴青赶了去,回过身来,忽见园圃的花丛中一只粉蝶穿梭来去,不由寻思,也不知华玄去查探鬼蛱蝶之案,此刻有何进展。

  梁郁秋听完众工匠所述,对这件事并不太担心。他让阿穆莫再分心说话,免得失手误伤自己。阿穆不敢不听话,当即专注于凿孔。过了半个时辰,整条大梁终于完工。梁郁秋便指挥两名工匠攀上高架,悬挂起铁滑轮,准备将大梁吊至屋顶,与两根竖立的趸柱端头契合。

  这些铁滑轮是梁郁秋特制的,花一倍的气力可以吊起两倍半的重物,所以有两名气力充沛的工匠便已足够。众工匠都没见过这等新奇玩意,听说还可以省一半多的力气,不由都跃跃欲试。梁郁秋挑选了身材高大的两人,让其余的工匠都先避到远处,只让阿穆将大梁两端连接上钩索。

  一切准备就绪,梁郁秋高喊一声,让站在高架上两名工匠同时出力,将大梁拉升上去。铁滑轮虽能省力,拉扯的距离也随之加倍,大梁上升得十分缓慢,许久才升到三丈多高,离屋顶尚有一丈。避在远处的工匠们不明白其中道理,纷纷笑话高架上的两人中看不中用。

  站在左端的那名工匠显然是受激了,涨红了脸,猛然发力。大梁两端受力不均,顿时打破平衡,左侧突然翘起,脱开钩索,整条大梁瞬间由横变纵,倒挂着摆动了一个大弧度,正好朝着阿穆所在的方向猛甩而来。

  一切来得太突然,阿穆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要知大梁原本被紧绷在半空,突然倒挂下来,这股力大得难以想象,阿穆若是被正面击中,非死即重伤。梁郁秋发觉不妥,当即向飞扑过去施救,然而相距太远,已经来不及阻止,不由心中悔恨丛生,万不该让阿穆留在原地。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危急时刻,半空中骤然伸出一条腰肢粗细的桁条,挡在阿穆之前,与那大梁“砰”的一声对撞,木屑纷飞中,那条桁条生生断成了两截,大梁甩摆之势偏转了一个角度,堪堪从阿穆左脸划过。梁郁秋趁机一把将阿穆拽到远处,以免那大梁又摇摆回来。

  这时众木匠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阿穆脸上只是略微擦伤,并无大碍。那名出错的工匠爬下架子后连声道歉,便忙不迭地去买伤药。

  梁郁秋也总算松了口气,双眼不自禁向那根断裂的桁条看去,目光随即瞥到了一双褐色的靴子,再往上移,发现面前站着一人,是个肤色略黑、青色衣裳、年纪比自己略小的男子。这男子也正看着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

  这不是方才在对岸的那个人么?梁郁秋立即起了戒心,却见那男子迎面走来,指了指兀自悬在半空摇曳着的大梁端头的铁滑轮:“精巧的杠杆,不想工匠中也有深谙此道的高人。这屋子的构造也很特别,承重之能超乎寻常,我正是被此吸引过来的,碰巧帮上了忙,损坏了一根桁条,还请见谅。”

  “多谢援手,不知如何还报。”梁郁秋嘴上说着,心中已在留意,以一根桁条便能转变大梁急速甩冲之势,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显然不是寻常布衣。

  阿穆和众工匠也急忙向那男子道谢。

  男子摆摆手:“不介意的话,能否将建此房屋的图册借我瞧上一瞧,并无剽窃之意,只是在下对房屋的构造十分有兴致。”

  梁郁秋略一思凝,将图册递过,却见那男子的目光首先落在图册右下角刻有自己名字的印章处。

  “梁郁秋,你是梁郁秋!”那男子突然抬起头。

  梁郁秋凝视向他,男子的脸庞渐渐变得熟悉,声音也渐渐变得亲切。

  “华玄?”他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整整十年,终于再见到你了,梁兄。”男子含笑点头。

  梁郁秋霎时感觉到一股暖意。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过了丑时,甄裕把虞薇薇、男性死者和裴青口中那位神秘女子的画像都揣在怀中,到与叶晓约定好的地点等候。但是奇怪,他一直等到日落,仍没见到叶晓现身。

  虞紫穹当日答应给叶晓一个时辰验明尸首,也就是从酉时到戌时便可了结,可此刻时限已过,叶晓为何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甄裕微微担心起来,向路人问明了铁犀盟总堂的方向,开始沿着食街往南走,将近尽头时,余光突然瞥见一件眼熟的事物。

  他扭首望去,左首一座高耸华丽的酒楼映入眼帘,来来往往的皆是衣饰华丽的富贾贵妇,紫玉潢裱的大匾上镌着“馨香阁”三个字,龙飞凤舞,跌宕遒丽,显然是名家手笔,旁边还盖着一个赤色的篆体印章,用金线嵌在匾尾,尤其引人注目。

  甄裕凝视着那篆体印章,倏然间恍然大悟。

  他一时顾不得其他,到街上买了只大藤箧,急忙转向赶往鬼宅,进入密室后先取了那只象牙饭盒和三只玉质酒坛,然后将那四仙桌上的菜碟酒杯连着酒菜装入饭盒,饭盒酒坛的空隙都用软布填塞,以免路途颠簸,碰撞损坏。

  踏出宅子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铁犀盟弟子见他将这般多的事物带离鬼宅,坚持拦阻,甄裕当即板起脸说是得到了他们盟主允许,若不然让他们带自己去见虞紫穹评说,铁犀盟弟子顿时露了怯态。

  甄裕这才得以顺利离开,忽然想起与叶晓的约定,一拍脑袋,当即赶回城西食街,这次终于在老远便见到了叶晓的身影。她没穿公服,穿着素色的长裙,添了份妩丽风致。

  “抱歉,抱歉,反倒是我迟到了。”

  甄裕迎上前去,却见叶晓面无人色,眼角隐有泪痕,登时怒气勃然:“铁犀盟为难你了?我找他们去。”

  “没有,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别多问了。虞薇薇的尸体我已经仔细验过了。”

  “发现了什么没有?”

  “虞薇薇确实死在丑时和寅时之间,是在生前被断肠草毒死的,那杯盛满毒酒的杯子上的手指印正是她的,她全身未发现别的伤痕,没有鬼蛱蝶的烙印,也并没有受到过侵害。”

  “竟然如此。”甄裕很是吃惊。

  “那男子的身份查明了么?”

  甄裕摇摇头:“还没有,关于这个人,你那边找到什么线索了?”

  “杀死他的那柄四棱锏,已经虞盟主证实,乃铁犀盟所锻造,是虞薇薇随身携带的防身兵器,独一无二。”

  “难道、难道真是虞薇薇杀了那男子?”

  “不能断定,也可能是有人想栽赃嫁祸。”叶晓一扫先前哀容,神情认真起来,渐渐变回那个英姿飒爽的女捕快,“如今需要我们查明的有三个关键。一是查明那男子的身份,还有他与虞薇薇的关系;二是查出虞薇薇的随身丫鬟阿酥的下落,她是和虞薇薇一齐不见的,至今不知所踪,她一定知道些内情;虞薇薇是九月初五那日不见的,九月初九凌晨被害,期间发生过什么异常重要,所以第三点就是要查出这三天她在哪儿,做过什么?”

  甄裕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叶晓眉头又皱了起来,“该从哪里开始查起呢?虽然有了方向,却不知道路口在哪儿。”

  “路口嘛,我刚刚找到了。”甄裕笑着道,“第一二点确实没有办法,只有先靠林斌他们去查了,第三点却是有迹可寻,方才我去了趟鬼宅,找到了这些。”

  他说着取下背后的藤箧,打开盖子,里面是三只玉质酒坛,一只象牙饭盒,饭盒中还装满了盛满菜的碗碟。

  藤箧中这些事物,叶晓无一不在裴宅的密室中见过,但她显然一时没明白甄裕的意图。

  “你真是枉称南京人氏了,还没有我这个外地人有见识。不过也难怪,我甄裕别的不敢自夸,但论对天下佳肴美酒了如指掌,我绝对是个中高手。”

  “别贫嘴了,快说你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些酒菜精致异常,不是一般人家做得出来的。而且这些饭盒、菜碟与酒坛都是价值不菲之物。”甄裕从藤箧取出一只菜碟,翻到碟底给叶晓细审。

  洁白的碟底正中盖有一个刻有篆体的赤红色墨印,饭盒与酒坛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是?”叶晓不解。

  甄裕笑而不答,拉着她走到食街南边尽头的馨香阁前,指向高悬在头顶的那块大匾。

  叶晓仰头,露出豁然开悟的神情。

  “这是南京城老字号酒楼馨香阁的钤记,上面篆体应该就是‘馨香满腹’四个字,而且,”甄裕又将藤箧的盖子打开,“凶案现场四仙桌上的这些菜,诸如盐水鸭肫、金陵扇贝、叉烤鳜鱼、菊花青鱼,虽然许多酒家都在卖,但馨香阁的口味是最特别、也是最昂贵的。我方才已经仔细尝过,这些菜绝对是馨香阁的特色。更重要的是掺了毒的这坛酒,你可知是什么?”

  “抱歉,对于酒我更不是行家。”

  “那是正宗的鹤年寿酒。鹤年寿酒只产于北京鹤年堂,乃是御用贡酒,流到世面上的并不多,一般人也消受不起。整个南京城有财力能代鹤年堂酤酒的酒楼只有一家,正是馨香阁。”

  “也就是说,密室中的这桌酒菜都是出自于馨香阁,只要查出是谁从馨香阁购置了这些酒菜,或许就可以查出是谁安排了那场筵席,是谁在酒中下毒,是谁杀了虞薇薇和那男子。”叶晓眉头舒展,双眼放光。

  “聪明!”甄裕转头望向馨香阁的入口处,“那还等什么,这就走吧。”

  凡是这种大酒楼的店小二果然都是趋炎附势的主。开始见甄裕和叶晓衣饰普通,便冷面冷语、倨傲相待,直到叶晓亮了六扇门的标牌,那小儿脸皮转化之快,堪比川戏变脸,瞬息间换了张笑吟吟的脸庞,毕恭毕敬地把两人迎到了二层的贵宾席,奉上香茶。过了不久,便有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诚惶诚恐地前来拜见。

  “小的简潜开,馨香阁掌柜,参见两位公差大人,不知有何吩咐,小的即刻照办。”

  见钱开,真是个贴切名字。甄裕憋住笑,让简潜开坐下,“简掌柜,不要紧张,我们今天来没别的意图,只是问些和店里酒菜相关的事。”

  “好好,大人尽管问,但凡小人所知,绝不隐瞒。”简潜开明显松了口气。

  做贼心虚,待鬼蛱蝶一案完结后,定要好好查查你这馨香阁有没有猫腻。甄裕抱着这样的心思,打开背上的藤箧,将里边的事物一件件取将出来,放在桌面上。

  简潜开的脸色渐渐变了。

  “老实说,认得这些么?”甄裕肃声问道。

  “认……认得,这些都是小店用来外卖的食器,怎、怎会在两位大人手中?”

  “还记得这个饭盒里的菜和这三坛酒是谁点的么?”

  “这、这倒记不得了,最近……最近天寒,许多客人懒得出门,都要小店送过去,我们一时也记不住。”简潜开躲避着甄裕的眼睛说话。

  “谎话连篇!”甄裕厉声喝问,“光这个饭盒便值一百多两银子,寻常的食客岂能随随便便地留在家中,每个饭盒和酒坛上都是用天干地支做了编号的,你以为我不识得这些字么?”

  叶晓当即将饭盒和酒坛上“丙丑”、“庚未”、“壬亥”、“丁辰”的字样指给简潜开看。

  简潜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光扑朔,似在思索搪塞之言。

  甄裕见状,猛拍桌面:“还想说谎么?这些食器非比寻常,凡是大酒楼,都会有一些在店里押了笔存银的熟客,他们都享有外卖的特权。每次送出外卖,你们必然都会在食具上做好记载,以便回收。老实交待,否则治你个包庇诳瞒之罪。”

  简潜开急忙下跪:“大人明鉴,不是小的有心欺瞒,实在是这位客人有过嘱咐,万不能透露其姓名。那人身份非比寻常,小人若敢违逆,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哪。”

  甄裕向叶晓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激动,答案也许就在眼前,只等着自己去揭开。

  “你只要据实说,我可以保证那人为难不了你。你先回答,这些酒菜那人是何时取走的?”

  “九月……九月初五那天早上。”简潜开叹了口气,防线开始瓦解,“这是第一次。”

  九月初五,恰好是虞薇薇失踪的同一天,有些眉目了,甄裕已能感觉胸口怦怦直跳,但后来又听到“第一次”三个字,不禁纳罕。

  “不止一次?”

  “对,第一次是那人亲自来的,要了一桌菜和一坛酒,菜正是用这个饭盒盛的,酒则是标有‘丙丑’的这一坛。”

  “那这坛呢?”甄裕指着那只装有毒酒的标有“丁辰”的酒坛。

  “这坛是第三坛,应该是九月初八那天提走的。”

  “同一个人么?”

  “不,那人就在九月初五现过身,之后九月初六的傍晚,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这只饭盒来到馨香阁,里边菜碟俱全,但是饭菜都空了。他也不说话,只是递给我一张字条,上边写着让我们更换新菜,另外再加一坛鹤年寿酒。我们看这饭盒上的编号,便知是那位身份贵重的客人,而且字迹也是那人的,当下不敢怠慢,赶紧盛满新菜,再加了这坛标有‘壬亥’的鹤年寿酒,交给那男人。他取走酒菜,顷刻就不见了。然后在九月初八的凌晨,他又出现了一次,饭盒还是同一个,也还是拿着一张字条为凭。我们依言办妥,又多加了‘丁辰’这坛酒。我本料想他今日还会来,把酒菜都备好了,不想到此刻还没现身。小人正觉纳罕,不想两位大人将它提了过来,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名男子的相貌,你可曾记得,他头上是否有一条青色的胎记?”叶晓开口询问。

  简潜开有些为难道:“这人总是低着头,帽沿压得很低,下半张脸还藏在领子里,实在瞧不清相貌,但看打扮像个书生,身材颇高,约有六尺。他当时满头大汗,神色十分慌张,若非身携凭证,我可不会信他。”

  “你看看,像不像他?”甄裕一凛,取出那男性死者的画像,并详细描述了那具尸体的衣裤式样及颜色。

  “好像是他,相貌不能断定,但穿着打扮和你说的一模一样。”简潜开辨认后道。

  甄裕有些惊讶,来取酒菜的八成就是这名男死者,那下毒之人会不会就是他?而那名神秘的馨香阁常客又是什么人?这一切只怕还要等查明这男死者的身份后才能拨开云雾。

  这时叶晓向简潜开道:“我问你,这男子给你的两张字条还留着么,快去取来?”

  简潜开略一迟疑,起身去别房取来一只带锁的精致铁箱,拿出钥匙开启,可从中取物的时候,却故意用身子遮掩住。甄裕注目而视,只见他右手肘一伸一缩,不知是在动什么手脚,当下暗自留心,并不说破,直到简潜开关上箱子,将两张字条递向自己。

  两张字条都是寻常纸张,上边的笔迹为同一人,娟秀端正。第一张上写着“菜色如旧,寿酒一坛。立此为凭,年末结算”十六个字,后边标着九月初六的日期,第二张内容大致相同,日期却换成了九月初八。

  甄裕把两张字条收好,盯住简潜开的双眼:“箱子里还有别的事物吧?”

  简潜开脸色一变,支支吾吾:“没,没别的了。”

  甄裕骤然一纵,掠过简潜开身侧,顺手夺过他左手的钥匙,跃至铁箱前,插入钥匙开启。内中别无其他,只有一只精致的薄信封,启口处用蜡封了口,显然并没有开启过。封皮上只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六个字,字迹似乎与方才两张字条上的出自同一人之手。

  “大人,饶命啊,那信、那信绝对不能拆开啊!”简潜开突然痛哭流涕地跪倒。

  “这信从何而来,要交到谁手中,再不老实,把你带回六扇门严刑拷问!”甄裕抽出盘在腰间的铁链,狠狠地往地上一甩。

  显然是被甄裕咄咄逼人的凶狠模样吓着了,简潜开好像泄了气的皮囊,瘫软在地,隔了好一阵,终于开口:“这,这就是那名熟客在……在九月初五那天一并交给我的,她、她说过些天后,必定会有人四处寻找她,但是我绝不可透露她的行踪,等到九月初十,才可以把这封信交给铁犀盟,那时必能获得重赏。但我若私自拆开,她绝对饶不了我。铁犀盟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此间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馨香阁定会被夷为平地啊!”

  “铁犀盟!”甄裕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这神秘人竟和铁犀盟有关。

  “那人究竟和铁犀盟是何关系?”叶晓也忍不住喝问。

  “何止有关。”简潜开哭丧着脸,“这位客人就是铁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千金,虞大小姐。”

  甄裕和叶晓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甄裕急忙把虞薇薇的画像也取出来。

  “是虞薇薇,你没看错?”

  “岂会认错,虞大小姐三年前便在馨香阁存了一笔银子,时不时让我们备好酒菜让她带走。只是她让我们守好秘密,即便对虞盟主也不可泄漏。三年来我与虞大小姐见面不下二十次,怎会认不出她。”

  甄裕审视简潜开的神情,显然他并不知晓虞薇薇已死,否则早吓得屁滚尿流。

  “这个女子!”简潜开的眼睛突然瞥向甄裕手里的另一幅画像,“这个女子不是虞薇薇身边的那个丫鬟么,好像叫阿酥,我也见过几次,每次虞大小姐都有她陪着,有时候她也替虞大小姐来。”

  甄裕脸色大变,简潜开所指的这幅画像,正是裴青所述那个让其在裴宅建造密室的女子。

  一切都大出意料。安排下宴席的正是虞薇薇本人,建造密室的则是虞薇薇的丫鬟阿酥。阿酥是个丫鬟,无权无财,建造密室多半是受到虞薇薇的指使。也就是说,虞薇薇在三年前就在做一件极其隐秘的事,隐秘到连虞紫穹也不知晓。而这件隐秘之事,很可能就是她丧命的源头。

  甄裕脑中急速转动,目光下垂,瞥到手中的信上“父亲大人亲启”六字,登时明白这是虞薇薇写给虞紫穹的。依照她先前对简潜开的嘱咐,显然已经预知了什么征兆,也就是说,答案,很可能就在信中!

  忙不迭地,他将封口一把撕开。简潜开大声惊呼,奔来拦阻,叶晓长剑出鞘,搁于其颈项。

  甄裕深吸一口气瞧去,内中只有一张信笺,笺首题着一首长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莫如同日死,来世一起生。

  笺中文字显为女子手笔,与方才两张字条的字迹相同。诗上的含义浅显易懂,甄裕一眼便明了,这是一名女子恋上比自己年长的男子,但因为年龄悬殊,女子由此感叹命运多舛,宁愿与那男子同日而亡,死后一齐投胎转世,从而在来世能做对年龄相近的恋人。

  但虞薇薇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甄裕一时不懂,再往下瞧,倏然间愕然大惊,难以置信。

  诗后写的一段字是:

  “薇薇自至人世,盼得之者无不得之,盼独享者无不独享,唯爱情,竟为旁人占得先机,恨不能早识爱郎。幽会三载,虽难以朝夕相伴,痛并欣悦,无以复求。然今日爱郎欲始乱终弃,令吾痛不欲生,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能同年生,唯有同日死,今世无缘,来生再续。

  。身形也并非那个濯门弟子,难道是荆浩风某位要为他报仇的至交好友,

  女儿不孝,深陷孽情,难以自拔,今殉情而死,望父亲切莫伤悲。养育之恩,来世再报。终盼顾念父女之情,令吾与爱郎同葬一穴。诸事乃薇薇孤行一意,无关阿酥,勿究其踪。薇薇绝笔。”

  甄裕一下子懵了,看了看叶晓,只见她也是一样的神情。

  他脑中回想起虞薇薇脸上的笑容,还有她手中所握那柄已经认定是杀人凶器的四棱锏,再想到那死去男子的容貌年龄,终于恍然大悟。

  这就是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虞薇薇建造那密室乃是为了与那男子偷情,两人幽会了三年,终因那男子不愿再续私情,虞薇薇遂起怨念,约那男子相会,用四棱锏杀死他后便服毒自尽。

  一切似乎都已水落石出。若撇开虞薇薇的身份,这不过是一起寻常的殉情案,与鬼蛱蝶毫无关系。甄裕感到深深的挫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叶晓同样对真相难以接受,她的剑“哐啷”落在地上,站立如木偶。简潜开趁隙爬开,竟然连掌柜也不敢做了,直接逃出了馨香阁的大门。

  “我,我回去六扇门向总捕头通报。”叶晓先回过神来,丢下这句话,拾起长剑,匆匆离去。

  甄裕叹了口气,也站起身,缓缓地走出馨香阁,一想到自己当初在鬼宅许下揪出真正凶手的豪言,结果却要告诉虞紫穹他女儿就是杀人凶手,便觉得羞愧无地。

  他有些不知所措,浑浑噩噩地向前走,不经意地一瞥,忽然瞥见馨香阁对面有一个茶馆,此刻茶馆正中位置的座位上,一个眼熟的背影正端坐着饮茶,其身形衣裳都再熟悉不过,不是华玄是谁。

  只是那里并不止坐着华玄一个人,在他对面,还有另一个男子,穿着灰色衣裳,但脸庞被华玄身躯遮挡,难以看见。

  甄裕心头难受,只想找华玄诉苦,不想正巧见到他,如遇救星,正要快步过去,忽听背后一人疾步靠近,转头看去,却是林斌。

  林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看着甄裕,眼神中露出总算找到你了的蕴意,然后急忙把嘴凑到甄裕耳边:“终于有人认出那男子了。”

  这个时候,那男子是谁还重要么?抱着尽快结案的心思,甄裕问道:“他娘的,那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是锦凤镖局总镖头秦碧凤的丈夫,姓崔名遥。”

  甄裕没料到此人身份如此特殊,稍加思索,不禁觉得或许会有蹊跷可挖,一时无暇再见华玄,便决意先随林斌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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