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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凶猛》 作者:欧阳乾

第21章 情窦初开(1)

  (一)

  崩拳似箭,直来直往,猝然冷动,力由根发。这个根,指的是脚跟,所谓力由地起。所以一般人打崩拳时,都是先顿步蓄力,力量由脚跟上送,直达双臂,然后由拳面爆发出来,是所谓“顿步崩拳”。而二叔却教了我一式,让我反其道而行之。

  先崩拳,然后顿步!顿步之力送达双臂,而先出的崩拳之劲又更加一层,相当于一次崩拳,两次发力,造成瞬间的连续击打。这个原理跟“暗叠手”是一样的。

  暗叠手是佛汉拳里的绝技,在“讨逆大会”上,二叔曾经用过一次。在第一次击打力量被对方的反弹力抵消了的时候,瞬间再来一拳,力量便可长驱直入,直透肺腑。只不过我没有二叔那般快的手法,只能用“崩拳顿步”这种更加拙朴的方式来打出“暗叠手”的重劲。这种拳法的危险性极大,所以二叔在教我的时候一再地嘱咐我不可使用。

  但我还是用了,在这个军警格斗的高手面前。用得顺其自然,没有一丝犹豫。

  黄教官退后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揉了揉健硕的胸口,看着我的眼神中带些惊讶,带些不容置信。

  我也站定,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唯恐换来他一阵暴风骤雨似的反击。操场上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俩,气氛空前的沉默。我只听到不停聒噪的蝉声。

  另一个教官赶紧走了上来,拾起地上的帽子递给他:“老黄!差不多行了!”

  黄教官接过帽子,戴在头上,正了正。又朝我干笑一声:“行啊,小子,有两手。”

  “全体立正,解散!”操场上响起他嘶吼的声音。

  操场上“哗”的一下散了,比集合的速度快了一倍。

  晚上的时候,落黑没多长时间,天气就有些凉了。毕竟是进入了九月份,立秋都好一阵子了。操场上黑漆漆的一片,正好为一对对的谈恋爱的提供了天然的庇护场所,你要闭着眼睛绕着操场走,一圈下来能踢到七八对。在那个青春流淌的年代里,性欲和食欲同时萌芽,荒诞的体内总是充满了对于馒头和女人的渴望。

  黑漆一团的操场边上却有一处屋子里面亮着,那是学校艺术班的画室,暂且充作了两个教官的临时宿舍。

  我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进来。”是教官那嘶哑的声音。

  我推开了门,画室里面有些凌乱,脚下就是一些没扫干净的素描纸和铅笔屑。而我被一具断臂维纳斯的石膏像迅速地蛊惑住了目光,那希腊时期的女神正对着我站立,衣服褪到了小腹之下,仅仅靠丰硕的大腿支撑着,洁白挺立的胸部里面仿佛蕴藏着跳动的秘密……好吧,面对如此出名的艺术品,我承认自己邪恶了。青春期的思维就像脱缰的野狗,一会儿不看紧它就满地撒欢。幸好斜对面还有鲁迅的石膏像在静静地看着我,他那深邃的目光好像在说:“小区,你这样可是不行的。”我立刻收敛了心神,不敢再有什么放肆的念头。虽然以后才知道,这个石膏像其实是高尔基。

  屋里有些沉默,随后一个教官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我去外面抽跟烟,来,你先坐。”

  我还有些迟疑,屋里只剩下了我跟黄教官两人。他朝我摆了摆手:“坐这吧,别站着。”

  他俩正在屋里喝酒,地上摆了几个空的啤酒瓶子。用画板支起来的小桌上放着花生米火腿肠啥的。黄教官拿起一个杯子要给我倒酒,我急忙说道:“我不会喝。”

  “男人还有不会喝酒的?”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满上了,“随便喝点。”

  “教官,今天的事,对不起了……”我有些尴尬。

  “呵呵,我说啥来着,只要能打着我,我就请你喝酒。这正好,先干一个。”

  我举杯应付了一下,喝到一半就实在难以下咽了。这玩意跟马尿似的,又苦又涩。

  “第一杯,干了。”黄教官看了一眼我面前的杯子。

  我无奈地又灌进去半杯。

  “功夫不错,跟谁学的?”黄教官又给我满上。

  “我二叔。”

  “哦,家传呐。你这功夫有点意思,叫什么拳?”

  “佛汉拳。”

  “佛汉拳……好像听说过,少林寺拳法是吧?哎,别愣着,再喝一个,来,干了。”

  “是,少林寺的。”我耐着性子又喝了一杯,抹了抹嘴说。

  “传统拳很少有这么猛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有时间也教教我。”

  “教官,我今天来就是为上午的事道歉的。我有点急了……”

  “道什么歉,大家都是男人,这点小摩擦算啥。照你这样说,我在部队里得天天给人道歉,啥也不用干了。来,啥话都在酒里,干了。”

  得,又给他找了一个干杯的理由,我索性心一横,嗓眼大开,咕咚一声整一杯酒都倒了进去,中间几乎不留卡。三杯进肚,我的眼睛开始发直。

  “别光喝,吃!”黄教官把筷子放在我前面。

  我打了个酒嗝,说:“黄教官,我这人就这性子,有时候管不住自己……”

  “男人嘛,谁还没有个使性子的时候!”黄教官打断我的话说,“就你这性子,我就挺喜欢!我跟你一样,也是这性子,臭脾气!就为这性子,来,走一个!”

  对于不擅喝酒的人来说,酒桌上的任何一句话都是陷阱。不管你说什么,擅喝酒的人总能迅速地抓住其中的某些要素,然后再通过几句话的引申和注释加以发挥,最终引领到再干一杯的轨道上。在“干一杯”这个总纲领之下,你任何一句毫无相关的话最终都会变成为其服务的炮灰。

  所以,我讨厌任何的纲领。我又喝了一杯,脑子里面发懵。低下头正好又看到了“鲁迅”深邃的目光。我真是喝的有点大了,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我几乎没有见过这么生猛的传统拳术,还真是有点吃惊。你最后打在我胸口上的那一拳是怎么回事?震的我到现在还疼。”黄教官说着,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黄教官,我不行……要真打起来,我在你手里走不过……两分钟……”我感觉自己的舌头开始变大。

  “你才多大啊,我多大了?要是你跟我一个年龄的话,估计躺地上的就得是我了。再说了,你还是个学生,我在部队上都练多少年了……来,干!”

  我急忙按住他的手:“教官我真不能再喝了。”

  “就这几杯酒你就不能喝了,以后出去怎么混?这杯酒,就当教官敬你的,你喝不喝看着办。我先干为敬!”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掉了链子,只能咬着牙喝了一杯。酒气上涌,我差点又一下吐出来。我必须要立刻找一个话题,把不停喝酒的这茬给引开,要不然我很快就得醉了。我是过来道歉的,可不是过来送死的。我说:“黄教官你结婚了吗?”

  “结婚有几年了,不过我今年还一趟都没有回去过。一直忙,忙,忙的啥也不知道。唉……”黄教官叹了一口气,说:“不提这个,没劲!来,喝酒!走一个!”

  我身子一哆嗦,几乎要晕过去。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因为我已经没有智商去数清放在地上的啤酒瓶子。到最后门口抽烟的那个教官也跳入了战圈,三个人喝成一团最后又从小卖铺拎了一捆过来。总之我为这个小小的道歉举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据同学后来说,是黄教官给我背回去的。当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唯一能够证明我昨晚战绩的实物就是地上以及床上的几大摊呕吐物。

  我第一次把自己给恶心着了。

  为期十天的军训一结束,黄教官就离开了学校回到部队。他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会常过来找我喝酒。因为一场架,我俩成了很不错的朋友,虽然年龄上有点差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除了在喝酒这个事上。

  但是,直到我高中毕业,他也没有找过我喝一次酒。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回到部队上就把我给忘了。直到军训结束后的下个学期,教导主任把我叫进办公室问话,我才明白了黄教官没有来找过我的原因。

  那天进了办公室后,我不禁愣了一下。在教导主任的旁边,还坐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看到这身衣服,我浑身就传来一阵压迫感。

  教导主任先说话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说假话。听见没有。”

  “知道。”我点点头,心中惴惴不安。

  一个警察问我:“听说你跟黄小杰关系不错?”

  我思索了一下:“黄小杰?”

  “就是之前军训你们的黄教官。”

  “哦,他。关系还好吧。军训的时候跟他喝过两次酒。”

  “那军训结束以后,他有没有再找过你?”

  “没有。”

  “有没有给你写过信,或者打过电话,或者别的什么联系方式?”

  “也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疑惑道:“他不是回部队了吗?”

  两个警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低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然后站了起来跟教导主任握了握手,就出去了。

  教导主任满脸笑容地送走警察以后,松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对我说:“你以后要是在哪里见到他,要第一时间向学校汇报,明不明白?”

  我问:“主任,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自己看吧。”教导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我看了一眼,大吃一惊,那竟然是一张公安局签发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名字是“黄小杰”,旁边还附有他的一张黑白照片。

  (二)

  “这是……什么……?”我看着教导主任拿出来的那张白纸黑字的通缉令,惊讶至极。

  “通缉令啊!”教导主任的手指关节使劲地敲着通缉令上黄教官的头,“犯事了!杀人了!公安局正逮他呢!”

  “不可能,弄错了吧……”我看着通缉令上面加盖的触目惊心的公章,喃喃说道。

  “弄错个屁!这是市里公安部发出来的文件,还能错?”

  “黄教官为什么杀人?”

  “谁知道。哼,当时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好鸟!”教导主任的语气嗤之以鼻,“像这种老粗,从小没上过学,读过的书没有二两,肚里能有多少文化?走上犯罪道路也是早晚的事!你说说啊,不学习行吗……”

  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性格爽朗直来直去的黄教官,爱喝酒,好功夫,竟然会是一个被通缉的罪犯?他不是回去部队上了吗?

  “整天就会使拳弄脚,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能干出来啥事都不稀罕!当时请人军训的时候我就不同意用他,好歹也得找个指导员什么的吧,起码政治素质高一些。可最后还是请了个这样的老粗来军训,你瞅瞅这办的什么事。这下学校的声誉全都抹黑了……”教导主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拿起那张通缉令塞进了兜里,二话不说扭头就出了办公室。他在后面叫唤了起来:“哎,哎,谁让你出去的,说让你走了吗!一点礼貌都没有,等会儿找你班主任!”

  黄教官就这么以一个“通缉犯”的身份离我而去了,给我的三年高中生涯出了一个最大的谜题。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人,我简直不敢想象,不敢把他跟一个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但是,通缉令上的白纸黑字不容置疑,还有那触目惊心的公章。

  我想不明白,但生活总得继续。生活不会因为你不明白而停滞不前。

  学校的画室成了我常去的地方,断臂维纳斯和酷似鲁迅的高尔基总能让我想起酩酊大醉的那个晚上。我这半辈子,痛痛快快醉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那却是第一次。昏黄的灯光,爽洌的味道,全部成了渐渐模糊的回忆,就流转在石膏像深邃的眼神里和一地纷乱的纸屑中。

  我开始学习美术,在铅笔和粗糙的素描纸摩擦的“沙沙”的声音中,我的心绪总是能很快地平静下来。一些不能释怀的事情,也逐渐地开始变得淡忘。青春的意志开始勃发,对于任何状态任何社会任何体制都强烈不满,我必须要找到一种东西来镇定自己,绘画便是一种最好的手段。在绘画的时候,我能比练拳更加的心无旁骛。

  但王二胖子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是逃避。

  我说:“我逃避什么了?”

  “你逃避上课,最起码逃避数学。别以为我不知道,考大学的时候,美术系不考数学。”王二胖子狡黠地说道。

  我说:“二胖子你想多了,我没有看得这么远。”

  “说着老实话,竟干聪明事。”王二胖子如此点评我。

  我说:“那你要觉得划算,你也来学啊。”

  “算了吧。”王二胖子不屑一顾地摇摇头,“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坐在那里画啊画,一动不动的,还不如找个坑钓鱼呢。”

  我说:“你懂个毛啊,这是艺术。”

  “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考大学。反正我以后的目标又不是上大学。”

  “那你的目标是啥?”

  “我的目标,嘿嘿,说出来怕你接受不了……”王二胖子还卖关子。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哎,别走别走,我说。”王二胖子揪住我的衣服,“你要问我的目标啊,那可大的去了……”

  “你到底说不说!”

  “好好,你可听好了,我以后的目标,要占据一方,呼风唤雨,叱诧风云,手下聚集一票子人,为我冲锋陷阵……”

  “二胖子话你可不能乱说!”我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干什么……”他掰开我的手说,“我是说要开一家大公司!我要垄断市场,自己做大老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手下一大批商业精英供我驱使,全是大学毕业的。到那时候,哥们就真发达了,家里装俩大锅盖,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火星上发来的频道它也跑不了。媳妇娶俩,搂一个看一个,豆腐脑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我虚惊一场,抹抹头上的汗“原来是做生意啊,你他妈就不会直说是吧?这把我给吓的……你看你的那点本事吧,也就能干个买卖活了。”

  “靠,做买卖怎么了?富可敌国懂不懂?这年头你还看不明白,学啥都没用,有钱才是爷!别说咱班里的女生一个都没有看上我的,等哥们真发达的那天,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一火车皮都拉不完!咱也学学洪秀全,给她们编个号,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每天睡一个,不带重样的。啧啧,那真是……”王二胖子想的哈喇子都流下来了,抹了抹嘴意犹未尽地说:“对,还得请保镖,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到时候咱身价可是上亿啊。就请雷子那样的保护我,多霸气……”

  王二胖子越说越兴奋,两只手微微颤抖,仿佛三百多个美女已经脱光了衣服,排在他面前等待他的临幸。

  这是人在青春期典型的妄想特征。就以王二胖子来说,他曾经无数次地幻想在经过操场回到宿舍的那条黑暗的小路上,能突然间窜出来一个女生——别管美丑,能蹲着撒尿的就行,把他拖进旁边的灌木丛,然后对他进行疯狂的蹂躏。可惜的是,想法总是好的,梦想却总照不进现实。

  而我却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萌发出来的感情狠狠击中了心脏。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我还是忘不掉她。虽然那只是一场暗恋。青梅,真是一个足够酸涩的名字,几乎囊括了我整个青春时代的情感记忆。

  青梅跟我不是一个班的,但跟我是一个画室的。她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把画板放在双膝上,神态安然地画画。她的发型很朴素,只简单地在后面扎了一个马尾,既清新又随意。我在画画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偷偷看她的侧脸,然后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这直接导致了我绘画水平的停滞不前。

  我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非常的强烈,但又具体说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青梅在我心中好像女神一般矗立着,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那个年纪的我真的是十分羞涩,越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越是不敢接近。我事后回忆了一下,高中三年,我跟她的交谈总共不超过四句。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晚上,外面漆黑一片,画室里灯光摇曳。青梅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忽然指着我说:“那个谁,你能帮我把画架递过来吗?”

  我说:“好。”

  “不是这个,是那一个。”

  我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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