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与林冲皆在静静地听着,因为她所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只听她悠然道:“只不过我已将它演变成为由五人组成的‘梅花清绝阵’,那三处破绽么……却已经被我完全补上了。”
她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任何人从中绝对找不出一丝破绽。”
宋江神色不变,微笑道:“恭喜恭喜!”
李玉婉却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可是贱妾却还有一个遗憾……”
宋江目光闪动,慢声道:“哦?”
李玉婉看着他们,复又缓缓道:“须知此阵虽在理论上绝无破绽,却也还未来得及在对阵时使用过。可要是随便找一两个人来试阵,我也不肯。”
宋江微笑道:“不错,杀鸡焉用宰牛刀,既是如此宝贵的阵法,理应寻到与之相配的对手,方才能够激发出阵法的精妙之处。否则便如衣锦夜行,不仅落花使舍不得,连在下也要觉得可惜了。”
李玉婉面上此刻也不禁涌起了兴奋的红晕,微笑道:“公子果然是知音。幸好过了今日,贱妾的遗憾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宋江直到此时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落花使可是要用在下来检验此阵?”
李玉婉轻笑道:“公子言重了,若不是迎接阁下与林教头这样的贵客,我这五名婢女所组成的梅花清绝阵,也绝不会轻易地给人家看的。”
她娇笑着接道:“你们已是天下最有眼福之人……纵然是死了,做鬼也风流……”
银铃般的笑声中,她轻轻地拍了拍手,那五个清丽脱俗的女孩子立刻将二人围在当中。
清扬的乐声忽然变得古拙清雅,一如严冬之中,一束傲立枝头的腊梅在寒风中微微摇曳。
女孩子们的双手也已扬起。
手柔若无骨。
她们的指如春葱,腕若皓玉。她们的动作轻柔得如同鲜花绽放。
在她们的拇指与食指之间,都拈着一根极细的、粉红色的短剑。
——别人的剑都有双锋,有平面,有剑鄂,有剑脊,而她们指间的剑,却只是一根圆柱形的细刺。
剑似花枝颤抖,炫人眼目,似乎随时都可以脱手飞出。
五个窈窕的身子在乐声中翩翩起舞——传说唐代赵飞燕长袖善舞,可她们婀娜的身形,却比飞燕还要轻盈。
她们的眼眸,也温柔得好似情人的秋波。
阵如梅花。五人便似梅花的五片花瓣,配合无间。招复一招,竟如剥茧抽丝,连绵不绝,实在已经妙到巅峰。
而阵形的威力,也好似梅花开放,这种自然界的生命规律,本就是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
——花在枝头,有开就有落,有聚就有散。
等花落之时,阵中人就会化作尘泥。
剑光飞旋,流动不息,看起来就如一具七宝光幢。
宋江与林冲在粉红色的剑光中穿插闪躲,数十招过后已经迭遇险境——这个阵法,竟然真是没有任何破绽。
林冲的梨花枪虽仍然握得很稳,招式也还没有乱,但手心已冒出冷汗。无形却无法阻挡的压力,潮水般自各个方向涌来,他的神经几乎快要绷断。
他已实在想不出任何法子,能够使自己逃脱死亡的命运。
李玉婉在一旁看着,一双手早已紧紧握起,内心的紧张程度竟比亲自动手还要更甚十倍。
眼见剑网已收缩得更密,甚至将两人的衣角都绞得粉碎,宋江与林冲的身形似已被剑刺压制得无路可退。
十招之内,二人必败。
——盛放的梅花阵却也到了尾声。待梅花凋谢时,阵中之人的生命也必将随着花谢而枯萎。
这是一种多么残酷的美丽!
这一刻终于来到了。五道剑光,交错着刺向两人的双目。
——两人如果俱被刺瞎,是不是也应该没有怨言了?因为他们都已看过这般绝世无双的阵法,都已领略过这种当世最美的意境。
李玉婉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她已看出,无论两人用什么方法,都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可是,宋江的双手突然一扬。
满室那些插在瓶内的缤纷花朵,就突然飞扬起来。枝头花瓣已落。
一片片,一瓣瓣。
洒落如雨。
人眼已被花雨缭乱。
而无数根光秃秃的花枝飞舞着,就骤然闯入阵中来。
五道粉红色的剑光,突然被这些花枝扰乱。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宋江与林冲同时双掌一夹。五柄剑刺,已被他们双双夹在掌中。
满室的剑气突然消散。只剩下落英缤纷,乐声断肠。
五个女孩子,都娇嗔着退开了去——无懈可击的阵法,竟然破了。
李玉婉原本嫣红的脸,骤然变得血色全无,失声道:“你们……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宋江与林冲缓缓松开手,五柄剑刺一一跌落在地。
宋江凝视她良久,终于道:“我方才已说过——最精深的阵法,与世间所有事物到了顶峰时的道理,都是一样。”
李玉婉脸色愈现苍白,不禁喃喃道:“增之一分太胖,减之一分却太瘦……”
宋江颔首道:“不错。你的‘梅花清绝阵’确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绝妙境界,每一个变化,每一招杀手,都是经过了极精密的计算——只不过,阵中一旦多出一些东西,立刻就成了蛇足……”
李玉婉额头已有汗珠滴下。她紧咬着嘴唇,终于缓缓道:“所以骤然间多出了的这些花枝,便成了阻碍阵法的累赘,原本没有破绽的阵法也出现了破绽——”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道:“只要这一瞬间的凝滞,你们便足可以反败为胜。”
宋江微笑道:“你现在岂非已经完全明白了么?”
李玉婉垂着头沉吟半晌,突然又抬起头来,展颜笑道:“我总算已经想通了。今日我虽然是完完全全地败在你们手下,却也败得有所值。”
她再一次轻轻拍手,那五位白衣少女与四名黑袍女子都垂着手悄悄地退了出去,整个屋子复又变得沉寂下来。
她凝视宋江,目中无任何恐惧惊惶之色,只低声道:“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动手么?”
四
薄雾迷蒙。
就连清晨暖洋洋的阳光也穿不透这样的雾,只能隔着雾气微微地传递些热度。四周的草木,皆因为这样的薄雾而变得朦胧而富有诗意。
人如同在画中。
宋江与林冲并辔而驰。林冲望着马蹄下的路,突然开口叹道:“你竟然放过了她……”
“不错。”宋江反问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杀了她?”
林冲道:“至少她一心要杀了我们。”
宋江道:“那又怎样?她要杀我,难道我就一定要杀她?”
林冲突然就没有话了。
宋江微笑道:“其实如果你是我,也一样会这样做的。”
林冲沉吟半晌,也不禁点头叹道:“不错,其实我也会放了她……李玉婉虽一心想要杀我们,却只不过也是奉命行事,她在江湖上却并没有太多劣迹。她原本也并非一个卑劣好杀之人。”
宋江道:“不错,只要并非十恶不赦之徒,我们正应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我放了她,却还有另一个原因。”
林冲略显不解,道:“哦?”
宋江正色道:“因为无论剑法或艺术,若真正达到绝顶巅峰,就必定需要一个人为之付出全部的精力、时间,甚至生命。不但需要日夜苦练,而且更要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狂热与爱好——”
他的语声里已带了一种尊敬之意:“一个能够将自己的全部皆尽奉献出来,去追求这种完美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个太坏的人。”
林冲脸上此刻不禁也露出一种被感动的表情。对于这种狂热,他自己何尝又没有体会?
——李玉婉若不是那样的人,她根本就练不成那种绝顶武功,创不出那样妙绝人寰的阵法。
——对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有时候,理解与尊敬,不止存在于朋友之间,也会发生在相互敌对的人身上。从敌人那里得来的理解和尊敬,甚至往往比朋友的更加难得,更加宝贵。
二人交谈间,迎面突然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是漆黑色的,漆黑中带着一种莫名的诡异。好像幽灵一般,它就在雾中出现了。
拉车的四匹马也全是纯黑色的,高大健壮,正是名种良驹,但口中却吐着白沫,显然已飞奔了很长的路途。
赶车之人全身上下都被黑衣紧紧裹住,脸上蒙着漆黑的面具,只剩下一双发亮的眸子在雾色中闪烁,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手中的长鞭不断抽在四匹马身上,便犹如一个地狱中的厉鬼在践踏他的奴隶。
乳白色的雾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辆鬼魅般的马车,简直令人只看过一眼就要倒抽一口凉气。
马车眨眼间已到了眼前,自两人身侧飞驰而过,赶车之人却像木头一般,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可是就在车厢掠过宋江身旁时,车窗的帘子突然被风掀起了小小的一角,原本密闭漆黑的车厢,突然就有一丝光线了,于是他们便可以稍稍看到里面的情形。
——里面的人,当然也可以看到车窗之外。
宋江只觉得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仿佛一下子就放了光。他顿时就被这双眼睛紧紧吸引住了,但他还根本来不及看清这双眼睛的主人,马车就已远去。
马车随即幽灵般消失在薄雾里,跟出现的时候一样神秘。
一种奇异的、无法言表的感觉忽然涌上宋江心头,他只觉得有什么事在拼命地往头脑中冲撞,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件事情。
“那辆马车是不是有什么古怪?”林冲见他神色异常,已在询问。
宋江挽住缰绳,沉思着道:“我只是觉得车厢里的一双眼睛曾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林冲沉吟道:“那是一个女孩子——马车擦过身边时,我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粉香味。”
宋江点头道:“不错,那双充满稚气和灵巧的眼睛,本是只有女孩子才有的,但眼神里似又满含焦虑之色,似是要乞求帮助……”
林冲的脸色越发严峻,徐徐道:“她极有可能是被人点了穴道放进车里,所以纵使要呼救,也没有办法——”
林冲忽然道:“对了,她那张脸上,有一对小酒窝。”
宋江失声道:“酒窝?”
林冲肯定道:“我看得很清楚。”
宋江猛然拨转马头,朝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车辙与马蹄印还很清晰,他骑的虽不是好马,但凭他精绝的骑术,要追上也并非难事。
但他并没有奔出多远,车辙印突然就斜斜地下了大路,在一片已被碾弯的长草中穿行数百丈之后,拐上了一条小道。
宋江奔上小道,纵马飞驰十余里,面前赫然出现一个三岔路口。地上的车辙印与马蹄印到了这里却早已混得稀烂,再也看不清去向。
周遭皆是陡峭的山崖,马车除了沿路而行再别无去路。但是,面前有两条路,他却只能选一条。
如果选错了路,那么就将永远失去追上的机会。凄迷的雾色中,宋江立在路口,身上已有冷汗冒出。
林冲骑着马,随即出现在他身后,沉声道:“你已记起了她是谁了么?”
宋江紧紧攥着缰绳,道:“不错,她叫甜儿,是李姑娘的贴身丫鬟。”
日上三竿,雾却更浓了。
一轮圆圆的红日挂在天上,透过浓雾看过去却显得格外清冷。
林冲现在已知道李师师和甜儿是谁了,也已明白她对于宋江来说是多么重要。
甜儿既已遇险,那么李师师的处境必定也是危急万分。所以他决定去找她,他不想让朋友遭受失去亲近之人的痛苦——只因他已经历过一次。
“你本可以不这么做的——”宋江望着他道,“你应该回水泊山庄。”
“可是这里有两条路,你却只有一个人。是么?”
“但是……”
林冲轻轻打断了他道:“寻找经书之事虽然重要,但与人的生命比起来,还是可以放一放的——至少那一张刺青还在我们手上,但她们却是生死未卜,一刻钟也不能再耽搁。”
他已紧紧握起宋江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已失去过最爱的人……我不想同样的事再发生在你身上。”
宋江的心里,再次升起了一股暖流,一种只有朋友之情才能催生出来的暖流。这股热流也已通过他们紧握着的手,传到了林冲的心里。
——这种肝胆相照的朋友之情,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甚至比其它一切感情更伟大,更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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