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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侠剑(上)》 作者:张杰鑫

第9章 丢钦差失而复见 捉秦尤大闹台湾(3)

  过了水旱关口,俱都是深林茂密,萧三侠在马上仰面朝天,冷笑两声:“台湾省雄兵二十万,战将几百员,我父子略施小策,竟平安闯出台湾省,直奔大清国。”少爷银龙马向前一催,叫道:“老人家不可发笑,这才出了水旱关口半里多地。再走六里地,才出了台湾的过界牌,过界牌以北二里地,还是两国不管的地方。古人云:侥幸之事不可高傲。天伦岂不闻曹孟德兵败华容道,八十余万人马,只剩了百余人。至华容道时,曹操仰面狂笑:‘都说是诸葛亮六略三韬,我看诸葛亮少才无智。如果华容道把住一支人马,曹某插翅难飞。’话犹未了,号炮一声,现出人马,正是关公把守华容道。孟德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马上控背躬身:‘君侯开一线之恩,曹某待君侯不薄。昔日在曹营,上马金,下马银,三日小宴,五日大宴,十名美女,敬送君侯,君侯岂忘之耶?’关公闻听,马上紧皱双眉,叫道:‘周仓、关平摆开一字长蛇阵!’曹孟德身后大将张辽张文远说道:‘丞相,君侯摆的长蛇阵有头有尾,有枪有刀,乃是暗放你我逃走之意。’那关公方才要放曹贼走,周仓、关平在一旁落痛泪,说道:‘君侯您与诸葛丞相赌头争印,曹孟德不走华容道,相印归于君侯;如走华容道,君侯不能捉住,就得输了项上魁首。’关公马上卧蚕眉紧皱,说道:‘关某宁死白刃下,曹贼的人情我不欠着。’关公后来才占了仁、义、礼、智、信五个字。”

  少爷萧银龙三国的典故未曾说完,忽听迎头正北一声号炮响,惊天震地,东北、西北又响了两声,前边树林中灯光好似绣球一般,来回乱摇。号炮不响时,人不喧哗,马撤銮铃;号炮一响时,人喊马号,地动山摇,灯笼火把,喊杀连天。萧三侠抬头一看,迎面撞出三匹座骥。头一匹马,金鞍玉佩,杏黄缰绳,马上乃是一省之主、王子张奇善,马鞍鞘得胜钩,挂着红毛铜的搅钢枪。马后边有黑白二骥,白马上石大元帅,黑马上三千岁金锤无敌将曹士彪,迎头撞来。三匹马后,步下百余人,全都是二十万人马之中挑选的能打之人,各执应用的刀矛器皿。看正北、西北、东北,三面兵将不计其数,约四千余人。萧三侠勒住座骑,在马上将身站起,绷住了镫绳,这才抬头一看:兵似兵山,将似将海,实在难以闯出台湾。听后面说道:“王子亲统大军阻拦,老当家的,咱们赶紧回萧家镇吧。”三十六位猎户全都吓得胆破魂飞,一个个不敢前进。列位,像打猎,这三十余人,乃是本村的字号,一看王子张奇善亲统马步三军,实在害怕了。萧三爷说道:“咱若回去,那关口此时也亮出队伍了。众位随我前进,无论出了什么事,全都有我调停。再说又有大帅在场。”三侠遂抖嚼环,直撞王子的艾叶青发豹。二马相隔三丈来往,老英雄心中思索:张奇善乃是一省之主,我乃是百姓,礼法要紧。老英雄弃了座骥,脱了斗篷,挂在马鞍鞘上。张奇善乃是便服,头戴鸭尾巾,身披英雄氅。萧三侠提着大氅,磕膝点地施礼,口中叫道:“王驾千岁虎驾在此,小民不知,冒犯虎威。千岁统领马步全军去向哪里征伐?”张奇善说道:老当家的不要多问。足下等五十余人,出台湾奔大清国,人数是五十名,早有五次探马飞报孤家。孤家请问一言,你父子不必隐瞒,那四十八位之中,有黄三太十二个人没有?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里头包不住火。你可得对得起你三侠的名誉。你这大年纪,一世英名,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人物皆以信义为本,你老当家的年过花甲,口可要与心同。

  就凭一句话,你这四十八位之中,倒是有黄三太没有?“萧三爷闻听,双眉紧皱,说道:王家千岁,你老人家问的是三太、香五、茂龙、李煜、高恒、贾明等,他十二位俱在其内,还是一个不少。”张奇善闻听,笑道:老当家的,你将他十二人俱都献出来吧。孤家将他十二人拿住,在台湾省、大清国两交界地方,埋十二根杆子,将他十二人号令。孤家因何这样对待此十二人呢?扰闹我王府,情尚可恕,不该盗去孤家宝刀、玉杯。我豁出我的台湾十万大兵,三年粮草,我斗一斗十三省总镖头胜英。“萧三侠说道:王驾千岁,黄三太等十二人中,我胜三哥的门徒甚多,余下有民子的盟侄。有萧杰的命在,你动三太、香五一根毛发都不成,我们是自家爷们。”张奇善说道:老当家的。“萧三爷说道:王驾千岁。”张奇善说道:老义士。“萧三爷说道:千千岁。”张奇善说道:萧杰。“萧三爷用手点指叫道:张奇善!”张奇善说道:老当家的,你打算出得了我这台湾么?“萧三侠说道:有民子三寸气在,不能叫王爷你将我侄儿三太、香五等绑去。”张奇善说道:我孤家还不依仗人多势众,我孤家与你单打独斗。马上步下,短打长拳,你若赢得了孤家,孤家放三太他们回归大清国。“萧三侠说道:王驾千岁,你说一刀一刀刺,我都不含糊。”张奇善说道:我孤家若用红毛铜搅钢枪赢你,不算孤家的本事。因为你是短兵器,孤家不能用长兵器赢你。又叫道:石贤弟!将银妆锏借与孤家一用。石大帅将锏撤下,双手递与张奇善。张奇善接过,遂套挽手。萧三侠压金背折铁宝刀,二人就要比试输赢。石元帅因见黄三太等乃是福寿绵长之相,不由得心中爱惜。倘若张奇善与三侠动起手来,后面这四十余位必然命丧于此。因为张奇善背后有三千岁在那里带队,倘若动起手来,三千岁乃是性烈之辈,无论胜负,一时火起,大喝一声,队伍齐上,萧三侠等五十位焉能是大众的敌手?

  无论有多大本事,也打不出台湾去。石朗思索至此,遂心生一计。王爷方将银妆锏套好了挽手,石元帅遂对王爷说道:“王家千岁暂息雷霆之怒,老当家的也暂息虎狼之威。王爷乃是一省之主,萧三侠乃是成名的侠客,倘若动起了手来,万一有伤损,如何是好?依臣愚见,老侠客与王爷不如递一趟拳脚,王爷若是胜了老侠客,老侠客就将黄三太他们十二人当面献出,任凭王爷治罪;老侠客若赢了王爷,就放三太他等过关。俱都是练武的,递一趟拳脚分出胜负,两无伤损,岂不美哉?”萧三侠闻听,心甚是感激石朗。萧三侠心内明白,若是动了家伙,明知道凶多吉少,众寡不敌,焉能是张奇善的敌手?石朗的心意,因为知道萧三侠终日练习拳脚,铺着把势场子,教着徒弟;张奇善乃是一省之主,他不能当着文武官员练拳脚,他的拳脚必然生疏。一递上手,张奇善若是输了,当中有石元帅说得来的人说情,必然得将黄三太他们放了。那知道石元帅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张奇善不同着人练拳脚,他在宫内可天天练,石元帅可不知道。王子张奇善闻听石朗言说递拳脚比较胜负,甚为喜悦,心中说道:“还是石贤弟偏向着我。”遂将银妆锏又递给石朗,萧三侠折铁宝刀仍然还鞘。二位这才亮开架势,短打长拳,挨帮挤靠,各使平生学业。一位是老侠客武艺超群,一位是王子张奇善上山擒猛虎,下海捉蛟龙,有万人不当之勇。这才是棋逢对手。金头虎在一旁大声喊道:“死了也不冤啦,开了眼啦!我将冲天杵露出来吧,我还蒙着干什么?”且说二位战了五六十个回合,未见胜负。张奇善乃是少林门的武术,将萧三侠英雄带捋住,死不放手;萧三侠一绕张奇善的手腕,大拇指一点张奇善寸关尺,张奇善五指俱松,三十六把左右拿,七十二手破法,一招一势,摘、揭、撕、劈、打、抓、拿,死中求活。二人的胳臂腿咯嘎咯嘎乱响,各无胜负。金头虎说道:“我的姥姥,若是我,早让他扔到云南去啦。”张奇善纵出圈子外,说道:“老当家的拳法闭着,孤家递不进去;孤家闭着,老当家的你也递不进来。咱们二位还是动家伙了较。”遂叫道:“石贤弟将兵刃借与孤家,不要多言。”石朗暗中思索:我看黄三太他们俱是长寿之相,怎么搭救不了呢?张奇善接过兵刃,双手左右一分。萧三侠套挽手压金背折铁宝刀,回首捻髯,往南观看,心中暗想:黄三太等十二位,猎户三十余位,你们四十九个人,若是有命,苍天见怜,老夫胜了张奇善,咱们平安出关;若是输了张奇善,咱们爷儿五十个,休想活命。老英雄思索至此,抬腿擦折铁宝刀,刚要动手,西南角树林丛中,有一棵枯树,两围来粗,由树孔之中,就听有一人大声呐喊,童子声音,叫道:“呔,萧老三你拚命,你有几条命?老朽来也!”

  萧三侠、张奇善二人忙回头观看,只见此人扎煞着背膀,在当中一站,面向南大声说道:“后站!老三,你不就是一条命吗?后站!”萧三侠一看,将刀一横,叫道:“老兄长!”那老者说道:“什么老兄长,后退吧!”萧三爷诺诺连声,往后而退。老者转身形面向北叫道:“王驾千岁,老朽拜见。古语云,大将必有容人之大量,千岁爷高抬贵手,饶恕他们五十人的性命。萧杰学而未成,三太等武学的功夫,不过练了十年八载,实无惊人的本事,老朽拜恳,王爷可以恕过他们。”张奇善双锏交于左右,捻髯观看:此老者其貌不扬,头如麦斗,身材三尺高,头上短发不过三寸,长头发起缕子,挽着髻儿,一脸的油泥,苍白胡须扎里扎煞;身穿蓝布破棉袍,青布一块,月白布一块,灰布一块,补钉层层叠叠,雅赛和尚的袖头似的;腰间这条带子,破布条与草绳拧的,背后背定一个草帘,三尺余长,大概是大河洗脸,庙中睡觉,晚间打开草帘当褥子;足下穿生麻草鞋,麻梗线串红头绳系着,没穿袜子,脚面肉皮与地皮颜色一样,形如乞丐。张奇善一看,四五千人的战场,来了一位要饭的了事。张奇善看罢,心中暗道:“我可别小看他。”张奇善遂对那老头说道:“事关重大,不必了解。”老者说道:“天下人可了天下人的事。我看你们双方兵刃并举,焉有袖手旁观之理呢?”张奇善遂说道:“老者贵姓高名?”老者说道:“二十余年未曾提过名姓,偶尔之间,还是真想不起来啦。”张奇善说道:“老者不要取笑,世界上哪有忘去名姓的呢?请道出尊姓大名。”老者说道:“王驾千岁,我有几位师弟、盟弟,他们俱都在大清国有点名气。老朽乃是残年暮景,已成废人了。”张奇善问道:“你老人家的师弟、盟弟都是何人?”老头答道:大明家未没之时,有四大镖头是吾之盟弟。头一位南侠王陵;北路镖头胜英,胜英不但是我盟弟,还是我师弟;东路镖头石俊山;西路镖头钱士中,这都是我之盟弟。

  明末清初镇九江屠粲、火德真君孔华阳、胜英、李刚、华谦华子远、登山豹子杨义臣、钻云太保贾斌久,秦天豹八爷早故,这都是我的盟弟。再说三侠,孟铠、萧杰、胜英,我们师兄弟四个,我是大师兄。诸葛山真、胜英、弼昆,我这三个师弟带艺投师,吾之老师不欲教传,师兄代师传师弟武技。他们三人与我学艺二十余年,我这群盟弟、师弟,俱是无能之辈。“张奇善一听,他将大清国有名的人物,都拔出来啦,全是他的盟弟、师弟。张奇善遂说道:请问老义士贵姓高名?不要取笑。”老头答道:王驾千岁,如若问老朽,复姓夏侯,双名商元,人称绰号震三山撼五岳大头鬼王鬼见愁。水面有一个小小别号,叫赶浪无丝。“大众一听,俱各伸舌头。金头虎说道:叫甚么玩艺?一说一大片,我就记住一句,虎头大王加么六,大头鬼吗?”张奇善闻听,当时一怔,说道:原来是剑客老义士。听人传说,老义士有二十宗绝艺,人不能学。老剑客闻听,摆手说道:王驾千岁,非也。提起我的出身,唉,人生我白驹,阳世三间混水鱼。想起我之来历,至今老朽伤心,恍然一场大梦。我六岁之上,我那生身的养娘,拍着我的脑袋说道:‘孩子,为娘没生下你时,你天伦盼儿盼女,盼的为娘生下你来,头如饭碗大小,身子半尺来长。你天伦大怒,言说为娘生下怪物,快快用土埋了吧。’欲要将我活埋。为娘哭泣对我天伦说道:‘他投爹投娘来了一场,有五官有四肢,就是头大一点。养他几年,他若是会说会道,咱再抚养于他。’五年的景况,为娘受了五年的折磨,你天伦见着你,他就怨恨为娘,六岁上你才学会说话,你天伦又说出绝话,他问到为娘:你是有夫妻之义,你是有母子之情?为娘问道:当家的,怎为夫妻之义?怎为母子之情?你的天伦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道:你若有母子之情,你领着你的儿子去过日子去,咱夫妇离散;你若是有夫妻之情,将他活埋了,咱夫妻度日。我那老娘亲哭泣着说道:‘咱夫妇乃是嫡配,岂能半途离散呢?咱将孩子扔去还不行吗?何必害他性命呢?’我那狠心的严父,将我挟至离家二十余里,扔在开洼。我寻茶讨饭,谁见了我都给我钱。一日,我在荒郊啼哭,遇着我那慈善的老恩师,他问道:‘小孩,你为何在野地啼哭呢?’我遂答道:‘我想我的父母。’我那老恩师说道:‘你怎么不回家呢?’我就将我天伦如何嫌我貌丑,我要回家,必得将我活埋,我就将不敢回家的话说了一遍。这位道爷用手量了量我的脑袋、身子、腿,遂说道:‘你跟我当道童去好不好呢?’我说:‘你老人家要给我吃饱饭,我就跟你老人家去当道童。’我那慈善的老师,将我带至武昌府江夏县,范文正公坟后松竹观,万松山。我在庙中学徒五十六年,六十二岁出师,酒色财气,抛去三个半,还好点气,终朝每日寻茶讨饭。我要饭倒好要,人家看我这废人的样子,全都给我。我在大河内洗脸庙里睡,吃饱了我就在庙里学习。今年小老儿还年轻呢,才八十四岁。我学练了七十八年,断子绝孙。别位谁也舍不得这么练功夫;别位要是舍得练功夫,俱都比我强,我乃废人也。老朽的软功夫,不论茶碗饭碗摆好了,碗上排碗,我在碗上走一趟,那碗纹丝儿不动。硬工夫,两根柱脚石,老朽一脚,可以跺碎。老朽纵远能纵一丈七尺,若是三丈宽的河,老朽能纵过去。拾几根柴禾棍,老朽将柴禾绑成,抛在水中,老朽头一纵,脚尖一点柴禾把,第二纵就可以纵到彼岸。黄三太他们十二人之中,有一名叫欧阳德的,他的天伦常与我开玩笑,将老朽破棉袍掀开,用手拱老朽,老朽双股一挟,他的手就拿不出去。老朽外肾囊,可以用石头砸,犹如铁的一般。老朽练的铁裆,油锤冠顶,两太阳砸砖,铁尺排肋。王驾千岁,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工夫。老朽拜求王家开天地之恩,他们老少五十人,家中都有妻子老婆孩,何必叫他们俱都骨肉分离呢?

  张奇善闻听,心中暗想:“前二十年前,孤家耳闻有这么一位剑客,近二十年来,总未听说剑客的行踪。看他的长像,其貌不扬,这样大事,就凭他三言五语,就给完了?我必得要考较考较他的能为武技如何。”张奇善遂将兵刃交于左手,口中叫道:“我们事关重大,老义士不要多管。”张奇善口内说着好话,右手用了一个靠山掌,照定老剑客胸前打去。张奇善武学超群,膂力过人,冷不防这一掌要是打上,就可以打出多远去。张奇善这一掌方伸出去,就看老剑客将手向下一顺,叫道:“王驾千岁,不得无礼!”这一掌立着下去了,正打在张奇善的手背上。老剑客乃是童子功,鹰爪力,这一掌打得张奇善直甩搭手,将手背打凸出来一条肉杠。张奇善可就火啦,遂说道:“你这不是了事来的,你是勾串胜英,盗孤家宝刀,扰闹孤家的台湾。你就是剑客,无论你是何人,孤家也要武力对待,见个胜负输赢。”语毕,将银妆锏双手一分,就要与老剑客动武。老剑客不慌不忙,叫道:“张奇善,我知道你的根底,你乃是占山为王出身,霸住了台湾省。老朽怕你抢了我的棉袍去,你别看老朽棉袍破,还是冬暖夏凉的宝衣。”说着话,直奔西南一片卧牛青石去了。到了卧牛青石旁,老剑客撤去背后背着的草帘子,脱去油棉袍,拿破棉袍将草帘一裹。众人一看老剑客,身上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全都在外面露着,肉皮向下垂着,底下破蓝绉绸的裤子,一条一条的。只见老剑客将衣服放在一块卧牛青石旁,将腰向下一伏,用手将那块卧牛青石一抓,磕膝盖一顶那块卧牛青石,两肩头一用力,将那块青石掀起,用手将棉袍填在石头底下,用青石压住。那块石头四角见方,足有千余斤重,老剑客鹰爪力的功夫,将石头这一抓,看着毫不费力,就将棉衣放在石头底下,众人看着莫不惊奇。四千余名马步三军,老剑客这一抓石头不要紧,可就将那些三军们,全都给镇住了。老剑客也为的是先将众人镇住,要不然将衣服放在石头底下,人家一个人搬不起来,还需用十个人搬呢。

  老剑客放好了衣服,说道:“这回你们偷也偷不去,抢也抢不去。”金头虎说道:“这才是大力神呢。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有劲头的。”老剑客转身形来到张奇善面前,张奇善亮开架势,手擎银妆锏,就与老剑客动手。老剑客一看,张奇善真是要拚命的样子。老剑客叫道:“张奇善你要与老朽动手,老朽没有法子,老朽今年八十四岁了,我还能再活八十四岁吗?没有别的,老朽年迈无能,只有跟你拚命。你打上老朽,老朽就死。张奇善,你可晓得七十不打,八十不骂?老朽乃是将死之人,你何必与老朽这样呢?”张奇善道:“你了事,能了你便了;不能了,你便不了,你为什么强要排解?你就是剑客,孤家豁出去台湾不要啦,也得与你分个上下,事是决不能了的。”老剑客说道:“你为什么要杀镖行十二个徒弟?老朽年暮之人,死了也没有人管。镖行那十二位,乃是胜英的徒弟,胜英在大清国是个人物,你若将他十二名徒弟杀了,他焉能与你善罢甘休呢?”张奇善说道:“老义士你有所不知,镖行十二人夜入王府,扰闹孤家,情尚可原,决不该将孤家宝刀盗去。没有孤家的宝刀,谁要出来了解此事也办不了。”老剑客一听,向张奇善笑道:“我打算王驾千岁为的是什么呢,原来为的是一把破刀哇。如果要是有了刀呢?”张奇善说道:“如果有了孤家的宝刀,万事皆休。”老剑客说道:“王驾千岁,如果有了宝刀,将黄三太他们十二人放了,你还与我三弟萧三侠为仇不为仇呢?萧老三乃是住居台湾,是王驾千岁的子民,倘若千岁与萧老三再为仇作对呢?”张奇善说道:“老当家的住居台湾,奉公守法,息事宁人,排难解纷,乃是忠厚长者,我焉能与老当家为仇作对?君子一言出口,决无反悔。”老剑客说道:“谢王驾千岁。”语毕,转身形够奔青卧牛石而来。来到青卧牛石前,用肩头一扛石头,一伸手将破棉袍卷取出。这回可省力啦,那块石头是活动的,故用肩头一扛,就掀起来了。

  老剑客拿着破棉袍卷,来到张奇善面前,扔在地上,将棉袍打开被身上,一看里面那个破草帘用绳捆得左一道,右一道,捆了好几十道。老剑客要用手一道一道的解,可就费了事啦,老剑客用手指头竖着一打,就好似拿刀裁的一般,登时将帘打开。复又将草帘一层层的揭开,只见张奇善那口绿鲨鱼皮鞘,金背劈水电光刀,真金饰件,真金吞口,双垂灯笼穗,耀人眼目。老剑客一下腰,拾起宝刀,当啷啷一按崩簧,金背劈水电光宝刀出鞘,抛于地下。王爷一看宝刀,如获斗大的一颗明珠,真好似完璧归赵一般,叫道:“老义士,我与你师弟乃是朋友,我待他不薄。大清国的秦尤盗了皇家三宝,来到台湾献宝,欲要在台湾隐身。我若是将三宝留下,我给秦尤一个小官职,胜英如何能破得了此案?皆因为都是知名的朋友,我派我的石大元帅,将秦尤与那三宝,暗地送到胜英面前,我这个朋友也就算不含糊了,怎么他还暗地打发徒弟来扰闹王府?扰闹的我王府,我还可以原谅,不该将我的宝刀、玉杯盗去,叫我对于交友太伤心了。”老剑客微笑说道:“王驾千岁,扰闹王府是他十二个人,盗宝刀并不是他们。王驾千岁有所不知,我兄弟胜英乃是有良心之人,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以报。他们十二个来在台湾,祸头是那个梳冲天杵小辫的猴囝子,就应当将他一个人宰了。此事胜英丝毫都不知道,我必然叫他们将王驾千岁的天高地厚之恩,对胜英学说了。”张奇善说道:“请问老义士一言,我胁下宝刀你老人家怎样盗去?求老剑客对我说明,我也好长些见识。”老剑客笑道:“皆因王驾千岁传谕去请文武官员时,银安殿内无人,老朽在闹龙案底下。文东武西排班站立,千岁议论事,猴崽子贾明从那银安殿上掉下来,王驾千岁将他拿住,他说了些胡言乱语。王驾千岁问他,他说是保镖的,小冤家假充大辈,问起胜英,他说是他盟兄,王驾千岁恩施格外,将他绑绳打开。傻小子不说人话,让王驾千岁自缚,他扛到大清国找皇上去。王驾千岁气得站起来,及至千岁坐下气的时候,老朽我也有气。那时王驾千岁的宝刀在腰间乱晃,老朽将刀把抓住,用匕首将带刺断。及至王爷与大众等出去拿黄三太等时候,老朽一看闹龙案上那茶杯很好,必是王驾千岁心爱之物,老朽遂伸手将茶杯取下来。王爷拿住黄三太十一个人的时候,反倒放了祸首贾明。王爷回归座位一看,玉杯失去,王家言说胜三弟恩将仇报。大帅从中美言,命将黄三太提上来,王家审讯。八个王官去提黄三太等,进门一看,人已失去,那时就被我萧三弟将人已经救走了。老朽盗刀的原因,老朽恐怕黄三太他们出不了台湾,献宝刀恳求王爷放了他们。古语云:君子不夺人之美。王爷在银安殿上一拍闹龙案说‘今夜晚间好怪哉’时候,老朽遂用秃脑袋将闹龙案顶起,老朽纵出去,王爷也纵出去了。皆因为老朽日行千里,王爷日行七八百里,故此王爷追不上老朽。老朽在殿上用破棉袍挡着脸,为的是王爷当时看不出来是谁。老朽跑到四道殿脊上,老朽从脊上往下一滚,滚到檐子底下,绷在椽子上啦。临事则迷,一时朦住王爷。王爷来到头道银安殿的时候,老朽将玉盏仔细一看,乃是稀世之珍,恐怕带在身上给王爷损坏,无法赔偿,老朽遂直奔三道殿内,将玉盏搁在三层殿东北角第一块天花板内。老朽持绒绳上去搁的,王爷取杯的时候,可多要留神,摔了老朽可不管。王驾千岁格外施恩,请王爷鸣金收队吧。”张奇善说道:“老义士,孤家言而有信,此事就算老义士了解。我欲请老义士与萧三侠同到省城,与孤家盘桓几日,孤家得与老剑客会谈会谈,好叫孤家顿开茅塞。”老剑客说道:“王驾千岁,招贤馆,会贤亭,文武齐备,何短老朽一人?改日再与王驾千岁盘桓。”张奇善一看老剑客诚意不去,也不便勉强,遂传下号令,大队人马回归省城。忽听锣鼓一响,大队人马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全都回归省城去了。

  萧三侠这才来到老剑客身前,控背躬身说道:“谢过老兄长解围救命之恩。”老侠客说道:“你我是老弟兄,何必言谢?”萧银龙过来对着老侠客磕头行礼,老侠客伸手相搀。一看银龙是女相,柳叶眉,杏核眼,鼻如悬胆,口似涂朱,瓜子脸,元宝耳朵,真是女相。老剑客遂问道:“贤侄妙龄几何?”银龙答道:“小侄男十四岁。”老剑客说道:“咱爷俩同庚,我八十四岁。”回头叫道:“萧三弟,令郎面似少女,不知道的看他又文明,又老实,其实这孩子又毒又狠又辣。贤侄,老朽礼貌不周,老朽有几句话,要贤侄牢记:久后作事,十分伶俐使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十分伶俐都使尽,恐怕后辈儿孙不如人。”金头虎道:“对啦,又损又坏,要踢我小金头虎。”黄三太等遂都过来请安,俱以老师伯呼之,说道:“侄男辈黄三太、杨香五、张茂龙、李煜、高恒、侯华璧等拜见师伯。”老剑客半礼相还,遂说道:“诸位请起,贾明跪着。”贾明说道:“老头,我色儿不好哇?一锅怎么做两锅饭?为什么他们都起来,单叫我一个人跪着呢?”剑客说道:“猴囝子你惹祸根子。二郎山惹祸也是你。莲花湖暗探秦尤去,你给人家大姑娘喊好,老寨主将你拿住,你又将杨香五指出来,香五被获遭擒,然后你也被获,老寨主看在亲情面上,将你等放回。圣母娘娘采花害人,为侠客应当除暴安良,将女贼除了总算对了,你偏说好些个损话。到了王府,你掉下殿来被获,你为什么将黄三太他们十一个都告诉张奇善?处处你砸祸坏事,你有多大能为?”金头虎闻听,一晃悠冲天杵说道:“告诉你老头,要提本领大啦,就这一支胳膊要是伸出去,七套大车打我的胳膊上轧过去,连个白印都没有。你要不信,老头咱俩比试比试,就这只胳膊,可以叫你盘杠子。”老剑客闻听,不由得心中暗笑道:“你师傅和尚跟我学艺,你还要跟我比试比试?没有别的,今天我替你师傅教训教训你。”老剑客道:“好好,我就在你胳膊上盘一回杠子吧。”

  金头虎伸着胳膊,晃悠着脑袋说道:“不含糊,你来盘吧。”老剑客一伸手,照定金头虎的寸关尺,用两个手指捏,金头虎这回可遇上钉子啦,只听“嗳呀嗳呀”,可就喊开了。列位,老剑客是鹰爪力,青铜钱三寸来长,用两个手指一捏,无论有多大膂力的人夺不出去,然后松了手,那铜钱就得坏一半。这一捏金头虎,金头虎如何禁得住?可有一宗,老剑客捏金头虎,用的也就是五七成劲;若是用十成劲,金头虎的胳膊就折啦。老剑客捏着,金头虎的脸上大黑麻子坑里汗珠可就流下来了,叫道:“快松手!快松手!这儿没有金钟罩,办不了。”老剑客恨金头虎太顽皮了,哪能松手呢?工夫一大,金头虎可实在受不了啦,说道:“你要再不松手,我可管你叫祖宗啦。”老剑客一想,他若是叫祖宗,太不像样子啦,遂将两指一松,金头虎直抖胳膊。杨香五说道:“你再跟大师伯比试比试?”金头虎说道:“你别挨骂啦,谁去找打去?”黄三太说道:“大师伯,你上我们镖局子去一趟吧?我们也好在路上侍奉您。”老剑客说道:“张奇善约我去招贤馆我也不去;你萧三叔叫我上萧家镇我也不去;你们叫我上大清国,我也不能去。回头告诉你师傅,张奇善待镖行之人不薄,处处都够朋友,你师傅可千万自己诸事留神小心,可别栽筋斗。”语毕,披着破棉袍,踢哩蹋啦,走出几步去,踪迹不见了。黄三太等拜辞萧三侠,说道:“萧三叔受累受惊,小侄男没齿不忘大德。”萧三侠道:“自己爷们,谈不到报德。见了你师傅,替我请安问好。我们父子与众乡亲回家去了。”萧银龙道:“父亲你老人家回家,孩儿打算跟黄三哥他们上大清国去一趟。”萧三侠闻听,说道:“孩儿,非是为父拦阻你,皆因你娘一时离不开你。你再长上三五岁,然后再上大清国,跟黄三哥走镖去,也不为晚。”萧银龙虽然愿欲去,也不敢强去,皆因为三侠家规素严。银龙杏眼含泪,说道:“何时等到三五年呢?”三太一看说道:“兄弟不要如此。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就是三五年,你我弟兄自有在一处相聚之时。”又对萧三侠大众抱拳道:“你们大众请回萧家镇去吧。我们弟兄十二位,回归大清国去了。”香五道:“贾爷,咱三月间由大清国起身上台湾,现在已经是五月了。你想想,恩师不知怎样的放心不下呢,咱们得快着点走。”欧阳德说道:“唔呀,师弟贾明要施展起飞毛腿来,谁也跟不上。”红旗李煜说道:“打死豹,力劈梅花鹿,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行路还会慢了吗?”侯爷说道:“贾爷不能含糊。”大家说着话,脚底下俱都加劲的走。傻小子哈吧罗圈腿,累得浑身是汗。杨香五说道:“贾爷的腿还没放开呢。”贾明说道:“杨香五,你一辈子也长不了肉。都要把我累死啦。”

  十二位英雄在路途之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止一日。这一日是五月二十二日,大家来到镖局子。神镖将胜爷正与聋哑仙师、弼昆长老、李刚李四爷,在一处叨念此事呢,忽然间黄三太等由打外面进来。胜爷一看,一飘银髯叫道:“黄三太,你们这些日子,往哪里去了?”胜爷方要抱怨黄三太,举目一看,后面有侯爷、高恒二人,当着朋友,胜爷可就不能抱怨徒弟了,恐其朋友们脸面上挂不住。胜爷一看,只见老美侯爷脑皮铮光瓦亮,胜爷就知道是侯华璧。皆因为他们十二位走后,胜爷终日惦念,时常上侯家集打探,侯宅的家人就将侯爷与众位追秦尤去的话说了一遍,可是不知道他们奔哪一方追下去了。胜爷怎么知道去由侯家集打探呢?因为他们临走的时候,将救钦差的事给胜爷写了一个名帖,胜爷接到名帖,遂赶紧给院衙门送信,院衙门的官人,将钦差接回了院衙。过了好几天,胜爷仍不见三太等回来,老头子可就着急了,遂遣人四外打探,始终无有下落。这日正与李刚李四爷、聋哑仙师、弼昆长老在一处议论此事。胜爷与弼昆说道:“三太他们十二人,想必不在了。那三太性情傲慢,向来不服人,贾明是砸锅匠,到处惹祸。他们十二人也许走到深山里,遇见占山的贼寇,将他们十二人俱都害了。”弼昆长老说道:“胜施主不要乱想,三太他们俱都是福寿之相,闲暇无事的时候,我给他们批过八字,三太福寿绵长,杨香五八十余岁之寿,贾明逢凶化吉,遇难呈样。”弼昆长老话言未了,就见黄三太他们一块进来。胜爷一看,又是欢喜,又是生气。一飘银髯,方要抱怨黄三太,一看侯爷在后,又有高恒,胜爷可就回嗔作喜说道:“三太你这些日子哪里去了?”三太等给胜爷与弼昆长老、李四爷大家行完了礼。千里独行侠侯华璧此时与胜爷行礼,口中叫道:“伯父,千里独行侠侯华璧与胜老伯父行礼。”胜爷赶紧站起身形,叫道:“侯义士不要如此称呼,胜英担待不起。侯义士请起。”

  侯爷说道:“胜老伯父不必客气,我与三太、香五他们是弟兄,您当然是长辈。您若看得起我侯华璧,您就认下我这个侄子。”胜爷说道:“侯义士,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功高莫如救驾,嫉妒莫如绝粮。侯义士此次功劳浩大,美名不朽,与胜英弟兄相称,增光不少了。”三太在一旁说道:“恩师就不用客气了,侯爷与我们弟兄情同骨肉,义同生死,你老人家就与侯爷伯侄相称吧。”侯爷又与胜爷彼此谦逊了一回,侯爷仍是以侄辈自居。高恒过来也与胜爷行礼,行礼已毕,胜爷遂与侯爷给大家引见,又给高恒与大家引见,胜爷夸奖了高恒一回水性。此时遂问黄三太去台湾的事,黄三太垂手站立,不敢言语。金头虎贾明在旁边憋不住劲啦,遂叫道:“三大爷我告诉您吧。我们由侯家集上台湾,乃是高恒与老美愿意去,杨香五在旁边骂街激火。我还直劝他们都不听,谁要不去,谁就中誓。没有法子,我就跟他们去啦。到了台湾,夜间偷着上王府银安殿,叫张奇善知道了。”金头虎说到这儿,黄三太、杨香五一听,金头虎要推干净身子,三太、香五遂将傻小子如何骂街激火,到台湾傻小子怎么银安殿上掉下来,十二位被获遭擒,兵困萧家镇,老剑客盗刀献刀解围一切之事,与胜爷细细说了一遍。胜爷闻听,不由得大怒,叫道:“弼昆你听见没有?你徒弟净这么惹祸可怎么了?萧家镇三百余户,几乎被大兵给洗了庄村。猎户与萧家父子五十位,与张奇善若是动起手来,焉能有萧家父子与大众的命在?张奇善待我恩高义重,他们这一来,岂不叫张奇善看咱们不够朋友?现在人家将秦尤送来二十余日了,送差的是石大元帅,这个人情够多重?咱们镖行的人到了台湾,闹得地覆天翻,全都是你徒弟的过处。”弼昆长老闻听,念了一声无量佛,遂叫道:“贾明,还不跪下!今天非叫你跪一天一夜不可,你到处惹祸砸锅。”贾明心中暗道:“走道累得罗圈腿都要折啦,好容易来到镖局子,人家喝茶洗脸吃饭,我还得跪着,真倒了运啦。”此时酒席已经摆好,侯爷、高恒上座,胜爷与李四爷、弼昆长老、诸葛山真、黄三太等,大家相陪。金头虎在下边跪着,向着侯爷用嘴打呼啸,使眼色,偷着指胜爷。侯爷心中明白,小子这是叫我给他请情呢。侯爷看着金头虎在下面跪着,也真怪可怜的,侯爷遂站起身形,口中叫道:“胜老伯父,探台湾是我们十二个人,此时你老人家叫贾贤弟一人跪着,我实在心中不安。请求老当家的多发慈悲,叫贾明贤弟起来吧,看在小侄我的面上。”胜爷遂说道:“弼昆你看,侯义士给他求情,你看在侯义士的面上,叫他起来吧。”弼昆长老叫道:“贾明,侯义士与你胜三大伯给你请情,起来吧。还不谢过侯施主与你胜三大伯?此后再要惹祸,将你双腿砸折。”贾明遂站起身形,谢完了胜三爷,又叫道:“老美,我也谢谢你。”侯华璧说道:“我给你求情,你还叫我老美?”

  胜爷又叫道:“三太,你们以后出外,不可任性,这一趟台湾,几乎断送性命。为人总得立品修身,学子由、子夏。你们这一扰闹台湾,叫我怎么对得住张奇善?人家将三宝与秦尤送来二十多天了。”说罢,又吩咐:“将秦尤架来。”三太、香五、茂龙、李煜到后院,工夫不大,将秦尤搀来。老英雄一看,秦尤带着全副刑具,蓬头垢面,黄头发挽着发髻。虽然镖局有人给他吃喝,谁给他洗脸理发?所以不像人样了。胜爷叫道:秦贤侄,你认识老夫吗?贤侄呀,我不说你也不知,我与你父弟兄八位逢虎山歃血为盟,山头上大旗飘摆替天行道。我们派喽卒头目四下踩探,有清朝一个奸官,刮尽地皮,苦害良民,贪赃受贿,卸任回籍,踩盘子的探明,上山来报。那时节你天伦秦八爷带领喽卒,堵住赃官必由之路,赃官有十余辆车在前面行走,被那秦八爷劫住。赃官有护院的被八爷将家伙打飞,赃官口出不逊,你父大怒,将赃官一家大小十三口刀刀斩尽。杀到赃官的爱妾,那女子跪在尘埃,央求你的天伦饶命。那女子说自己是赃官霸占的,并不是赃官的妻室。你父遂将赃官爱妾留下,将赃银取出数千两,在村庄暗置房产,收留为妾,从此你天伦在逢虎山住几日,在家住几日。事机不密,被你邱三叔知晓,你邱三叔将此事向我报告,酒席筵前,我劝你天伦几句,我说:‘你杀赃官家一十三口,为什么霸占赃官的爱妾?岂不成土豪恶霸了?’你天伦性情高傲,在酒席上弟兄僵了火。你天伦说道:‘胜英你不献绝艺,你不姓胜;我不献绝艺,我不姓秦。’老夫被迫无奈,遂施展迎门三不过,头一镖打在明柱之上,第二镖又奔明柱打去,汝父一躲闪,正中哽嗓咽喉,拜兄无意打拜弟,误伤汝父之命。老夫哭得死去活来,目中流血,明清八义从此各自回籍。老夫押灵回太仓,见了我那弟妇,老夫说话准心口如一,老夫就将误伤盟弟之事,对我那贤德弟妇说了一遍。你母言说老夫向来有容人之量,何以不能容盟弟?

  老夫遂对你母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你如我亲胞妹,秦尤如我亲弟男子侄一般,有胜英一天,不能叫你母子受饥寒之苦。那时汝尚幼小,不大记忆。二十年来,汝母子赡养,俱是老夫供给。秦尤你现在二十余岁,你拿过一文钱养你那娘亲吗?你子报父仇,其志可嘉。你有本事,你可以找胜英啊,你为什么盗皇家的宝物,刺杀钦差,作此大罪弥天、不可挽回之事呢?秦尤啊,你母守你二十余年,倘若知道你作此大罪弥天之事,岂不将你母生生吓死?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就是老夫的弟男子侄,叔叔大伯,老夫也不能拯救于你。将你送到院衙堂讯后,必然送往京都交到督察衙门,必然问成死罪,轻者杀,重者剐。秦尤呀,到了那时,你可别怨恨老夫啊。你的娘亲自有老夫年供柴月供米。“秦尤听至此处,将身上的刑具一晃悠,哗啦哗啦乱响,叫道:老匹夫!你别雨后送伞。将小太爷送到北京,斩杀存留,小太爷不能含糊。若是有小太爷的命在,不杀老匹夫胜英,誓不为人!”胜爷低头不语。后面怒恼神刀将李刚:小冤家,你天伦在世,也不敢辱骂胜三爷。你这个小冤家,竟敢口出不逊,辱骂长者。“叫道:三太,你们大家亮家伙,将小冤家剁了!”三太、香五大家闻听那秦尤辱骂胜三爷,就气得恨不能将秦尤生吞活咽了,一听李四爷吩咐,叫将秦尤剁了,正中了小弟兄们的心意,哗啦啦兵刃亮出,将秦尤围在当中。胜爷叫道:三太、香五,你们哪一个敢动手?谁要动秦尤一块肉皮,盗三宝刺杀钦差的官司,谁就得打去。小弟兄们一见胜爷恼怒,全都将兵刃收起,一个个不敢违命。胜爷又对李四爷说道:秦尤是你我侄辈,还能跟他一般见识吗?你的性情太刚了,看在死者秦八弟的面上,也不能将他怎样啊。况且镖局也没有杀人的权力呀,如果将他杀了,这场官司谁去打啊?李四爷被胜爷这么一说,只是闭口无言。胜爷遂令三太等,将秦尤仍然搀到后院去了。暗暗派三太、香五二人去给院衙门送信,就说秦尤与三宝俱都拿到,并报告秦尤系台湾官面所获,皆因为与镖局胜英是朋友,故此台湾的武官将秦尤给送到镖局。

  院衙门得到此信,急忙派遣差役前来提差。三太、香五就进了镖局子的门,院衙门的王千总随着亦就到了,带领差役四十余人,来到镖局后院门。秦尤提到外面上了大车,胜爷面向王千总躬身施礼,说道:“秦尤与三宝俱都交付千总老爷啦。还求千总老爷一事,官刑胜英不敢多言,对于秦尤,千万,千总老爷,可别加以私刑。若是往北京送的时候,定是千总老爷解差,在路途之上,饮食起居,还求千总老爷多多照应,别给他罪受。”王千总闻听,心中暗想:秦尤陷害胜英,胜英还托情叫照应秦尤,人言胜老达官有容人之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到底大人物作事,不与量小的人一样。王千总思索至此,遂对胜爷抱拳说道:“胜老达官您请放心,私刑决不能给他受的。在路途之上,若是在下解差,决不能叫秦尤受一点委屈。胜老达官你老人家请放心吧。”胜爷又叫道:“王老爷,还求您替小民代禀钦差大人,就说胜英贱恙在身,不能前去面见大人。胜英向来怯官,求大老爷多多费神,将下情上禀钦差大人。”王千总点头应允,众人将秦尤搭在车上。守备李廷仁乘跨座骥在前,王千总押后,车上四名差官抱着兵刃,架着秦尤来到城里。进了西院门,值日的差官向里面回话,差官房回事的回明钦差大人,堂谕下:夜晚审讯秦尤。随堂站班的阖城文武官员,俱都前来伺候钦差大人升堂。正当中供着圣旨,大人偏坐,公案桌上两条九曲葫芦棍,桌子上摆着九头狮子烈火印。列位,钦差大人是先斩后奏,代天巡守。那两条九曲葫芦棍,是皇家钦赐的,遇有大事,虽然有圣旨下,若用九曲葫芦棍,向圣旨点三点就可以抗旨行事,是皇上准许抗旨。九头狮子烈火印,可以先斩后奏。

  闲言少叙,且说钦差大人升了座位,守备李廷仁早在堂上伺候,向钦差大人请安,说道:“现在秦尤带到。回禀大人,秦尤将皇家三宝盗去,逃到台湾献宝,皆因为台湾省的武职官与胜英有交情,将秦尤恶贼连同三宝,送到了镖局。胜英因为有病在身,不能前来,并且胜英言说不敢见官。”钦差大人闻听,微微笑道:“保镖的行侠作义,焉有不敢见官之理?他是不贪功受赏啊。将秦尤带上堂来。”守备李廷仁答应一声,来到外面差官房,派四名差官架着秦尤,来到丹墀之下,秦尤跪在丹墀,低头不语。钦差在上面将虎威一拍,说道:“下面跪的是何人?”秦尤答道:“罪民秦尤。”钦差大人说道:“抬起头来。”秦尤说道:“小民有罪,不敢抬头。”钦差大人说道:“恕你无罪。”秦尤抬起头来,钦差大人向下观看,见秦尤蓬头垢面,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长得不丑,黄头发蓬松散乱,钦差问道:“你家住哪里?”秦尤答道:“罪民是太仓州的人氏。”钦差大人又问道:“你家中尚有什么人?”秦尤答道:“罪民家有守寡的老母。”钦差大人又问道:“你为何夜入皇宫内院盗取皇家国宝?同伙尚有多少人?作了多少案子?从实招来。”秦尤闻听,心中暗想:我若是将老胜英攀出来,恐怕白白皮肉受苦,老胜英与官面连手办事,官面必不听我一面之辞。莫若我自己承当,斩杀存留,听天由命而已。秦尤思索至此,遂对钦差大人说道:“罪民并无同伙之人,夜入皇宫乃是罪民一人所为。”钦差问道:“盗宝有何用处?”秦尤答道:“罪民以为皇家的东西必然值钱,故尔偷盗。”钦差又问道:“秦尤你为何刺杀本都院?”秦尤答道:“大人两袖清风,爱民如子。”钦差闻听,将虎威一拍道:“胡说!我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你为甚么还要谋杀本院呢?”秦尤说道:“皆因为罪民盗皇家三宝,是钦差大人办案,十三省一体严拿,罪民无有容身之处。”说至此处,向上叩头道:“罪民万死。”

  钦差在上面冷笑了两声,叫道:“秦尤你回头看看,本都院过堂,向来不禁止百姓观看,三教九流,回汉两教,僧道人等,随意听着。本都院又不曾刮尽地皮,又不曾枉法害民,你无故刺杀本都院。就刺杀本院这场官司,你就是死有余辜;何况又有入深宫禁地盗三宝的案情。”语止,将供状递给守备李廷仁,叫秦尤画了供,传刑房将秦尤由打台湾带来的刑具砸掉,换上大清国的刑具,当堂传谕守备李廷仁、王千总,定明日将秦尤押送京都交督察院衙门。守备李廷仁与王千总二人奉了钦差之命,将秦尤由大堂上带到差官房。钦差大人退堂,文案处办好了奏折,将奏折与三宝打成一个黄包裹,交付了解差官李守备、王千总。二人奉了上谕,来到了差官房,王千总与李守备说道:“李老爷,那秦尤案情重大,大罪弥天。钦差派你我二人解差,五十名马队护送。我想秦尤既然敢夜入皇宫,决不是软弱之辈,他虽然当堂供认无有伙伴,咱们焉知道他真有真没有呢?此去北京道路遥远,山道崎岖,林木丛丛的所在,不知道得经过多少。咱俩人的武学,要跟人家绿林盗高来高去的动上手,咱俩人那是白给人家。倘若秦尤要是有余党潜伏在山谷要路,连解差的兵士五十二个人,不够人家绿林道的人三五个人杀的。正道人家比咱熟,武技人家比咱强,再加上深夜之间,不用说动手,大声喊一声,就得给人家将囚车留下。可不是灭咱自己的锐气。”李守备闻听点头说道:“王老爷所说的甚是,大人传的时候,我心里也想到这儿了。秦尤这宗案子比不了别的案子,我也是正在为难此事呢,但不知王老爷有何良策?”王千总说道:“事情是咱们二人的,必须咱们二人想法子。我倒有一个主意,我说出来,可不知道对不对?大人此时方才退堂,在外书房吃茶呢。李老爷你可以回禀大人,求大人给传谕,叫镖局子胜老达官派几名保镖的帮助咱们。他们吃镖行的,都与绿林道的人有互通声息的,分明是在道上遇见事得动手,绿林道的人要听说有镖行的跟随保护,就许不敢动手啦。再说秦尤的案子与胜爷有关系,出了差错,胜英也得有麻烦。李老爷你就此禀明大人,大人必能照办。”李守备闻听王千总说的话,很有道理,遂连连答道:“好好好,我就此去禀见大人,谅大人必能应允。”语毕,出了差官房,来到回事处。回事处回明大人,大人正在外书房更完了衣服吃茶呢,立刻传见。李廷仁见了大人,请完了安,遂对钦差大人说道:“现因秦尤的案情关系重大,他这宗贼,乃是日走千门,夜盗百户,绿林道中最有本领的贼人。大人派标下解差,标下细心思索,北京路途遥远,道路险阻,标下等武技微末,白天倒许出不了什么差错,惟恐夜间住在旅店之中,出了差错,标下微末之躯,实在担待不起。求大人传谕镖局,叫胜老达官派上几名镖头,在路途之上加以保护,准保出不了意外之事。未知大人以为如何?”大人闻听,微笑道:“你们作武官的欠学问。咱们是作的国家的官,保护的是黎民百姓;人家作的是买卖,保镖凭的是武技。咱们吃的是国家俸禄,人家没吃国家的俸禄,咱们凭什么传谕人家呢?你这主意倒是很好,可不能用本都院的名义传谕人家,可以用你们私人的名义,要求胜镖头给派人帮忙。人家保镖的有月薪,去多少日子,咱们给人家多少钱,或由本都院发给,或由你衙门发给。这么办,镖局的人必然无有怨言。要不然镖行必得说官面仗势欺人,不去不行,欺压百姓。”李守备闻听,赶紧请安说道:“标下少才无智。那么标下就此前去,求胜英给派人帮助,将差使解到北京,回来的时候,由标下衙门给他们月薪,决不能亏负人家。”语毕,请安退出外书房。来到差官房,李、王二人乘跨座骥,出离了院衙,带着两名当差的,奔镖局子而来。

  来到镖局子门口,天到一更多天,镖局子还未休息呢,李守备来到镖局子门房,递了名帖。门房之人拿着名帖来到里面递给了胜爷,胜爷一看是李守备、王千总的名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胜爷心中暗想:这必是秦尤将我攀了,要我打这场官司。想罢,胜爷赶紧出来相见,见了李、王二位差官,向前躬身施礼道:“二位上差大人多辛苦,必是秦尤将我攀上了。”李、王二位笑道:“非也。秦尤过堂,干干净净,一人也未牵挂。大人昨天派我们二位解差去京,我们二人是前来求老达官来了,奉烦您派遣几位保镖的,白天倒不要紧,恐怕夜晚有绿林人劫抢囚犯。没有别的,求老达官多费神帮忙,派几位保镖的在路上帮忙,给保护保护。镖头应当多少薪水,由在下衙门发给,求老达官速定为幸。”胜爷闻听,心中暗想:光棍不斗势力,秦尤就告了我一个十三省总镖头,并没有提出名姓,我就受这么大的牵挂。将秦尤交给他们了,还不算完,解差还得镖行给保护。官面的事,就是这样,他这是用私人的名义,以朋友面子求我帮忙,我就应允了他,乃是双方感情作用,俱都好看;不然的话,他由院衙门要一个公文,硬迫我镖行护送,我也得照办。胜爷思索到这儿,遂对李、王二人说道:“北京乃天子辇毂之下,监察御史甚多,送秦尤乃是官家的事,若是连上镖行的人,恐怕有好事的言官,捏辞奏闻圣上,不但镖局担待不起,二位大老爷的前程恐怕也有妨碍。咱们这么办,我派几名伙计沿路上在后跟随,夜晚共宿一店,暗着是保护囚车,明着是与解差的官人同路而行,夜晚住在一处。所有花消倒用不着二位大老爷惦念,决不能叫官家开发薪水,我的镖局子闲人甚多,在局子也是闲着。”王、李二位差官听罢,向着胜爷控背躬身施礼,说道:“多仰仗老达官帮忙了。明日就是起解的日期,我们就要告辞了。”王、李二人出离了镖局子,上了座骑,胜爷送出镖局子外,双方抱拳施礼,王、李二人这才回归衙中。

  胜爷来到里面道:“暗护囚车,你们小弟兄们都谁愿往?”金头虎闻听,一晃悠冲天杵,一翻狗蝇眼喊道:“三大爷我去!”胜爷说道:“贾明又要上北京惹祸去?京畿乃辇毂之下,比不得别的地方。在台湾省你惹上大祸,几乎将萧三侠父子与庄客等五十位俱都丧命,这北京决不能叫你去。”贾明闻听,嘴里直嘟噜:“好容易有这么一个上北京的机会,我也开开眼,不叫我去啦。不叫去就不去。”不表贾明口中念念叨叨,再说胜爷叫道:“三太、香五、茂龙、李煜,押解囚车之事,派你们四人前去,明日早晨在江宁府北门外候等囚车。在路途之上,白天你们在后头坠着,夜晚共宿一店。秦尤并没有多大本事,他这宗大罪弥天的案子,也不准有敢劫抢囚车的。虽然如此,在道上也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许贪杯误事。到了北京更不可流连,北京乃是人才荟萃之地,能人甚多,比不得别的地方。在道上与秦尤结个鬼缘,虽然不能救他,也不可嫉妒于他,他乃是明清八义你秦八叔之子。看在已故去的秦八叔面子,白天你们在后头跟着;夜晚住店的时候,你们四个人跟秦尤一同吃饭,多要鸡鱼鸭肉。他是犯人,解差的食剩下才给他一口吃;解差的不剩下,就不给他吃。你们四个人别难为他,别叫做受委屈。”四位小弟兄闻听恩师之言,俱各点头答应:“是是是。”

  到了第二日清晨,将马备好,四人出了十三省总镖局,来到江宁府,就在附近茶饭铺等候。工夫不大,就听城里一阵大乱,看热闹的百姓,人山人海,齐喊道:“差使来啦,闪开!闪开!”前边马队守备李廷仁座下马手中枪,后边王千总座下马掌中刀,背后背着黄包袱,就是三宝与折子。杨香五一看,秦尤在囚车内东瞧西望。杨香五叫道:“黄三哥,你看秦尤有多么威风?”三爷说:“贤弟你别说事不干己的话。此时威风,出红差的时候,还耍威风吗?”囚车出去半里之遥,三太开发了茶饭钱,四位英雄遂乘跨座骥跟下去了。在道路之上,或在车前,或在车后,夜晚解差官住了店,黄三太也赶到店房。三太来到店房,伙计将马接过去,三太等问过了解差官住在上房,弟兄四人遂面见解差官,言说在暗中保护囚车之事。解差官与三太等彼此见礼已毕,三太遂对王、李二位差官说道:“秦尤案情甚重,白天在路上,有军队护送,不至于出错;夜晚人们睡了觉,打更的也许睡觉了,万一出了错,谁担得起来?我们四个人打算与秦尤住在一屋之内,轮流看守,方不至于误事。”二位解差官的心意,正愿意他们四个人夜间给看守呢。李廷仁遂说道:“如此四位多受累啦。四位吃饭住店,全由我们这里开发,四位千万别自己开发店饭钱。”三太说道:“我们由镖局子起身的时候,我之恩师给了我们来回的路费,富富余余,决不用二位上差给钱。”三太与王、李二位差官将话说完,四人遂来至东厢房,一看秦尤住东厢房内,蓬头垢面,无精打采。三太走上前去,叫道:“秦贤弟,我们去北京有点要紧之事,恰巧住在一个店里。沿路之上,咱是一处同行,吃喝之事,兄弟你赏给我们一个脸。”秦尤一想,路上解差剩下就给点吃,不剩下就吃不着。既是有人给吃,实在感恩不浅了。少时要上酒菜,五个人坐在一处吃饭。秦尤手上带着捧子,吃饭的时候,秦尤的手腕疼得咬牙切齿。黄三太问道:“秦贤弟,这捧子是官刑是私刑?”秦尤说道:“原是私刑。”黄三太来到上房,见了守备李廷仁、王千总,说道:“求二位大老爷赏给小民一个面子,秦尤的手捧子可以给他下去吗?”守备李廷仁笑道:“秦尤的案子可重啊。”三太说道:“如要有了差错,小民愿担负责任,走了秦尤,小民打这场官司。”守备李廷仁传知掌刑的,给秦尤将手捧子下去,五个人共桌而食,同榻而眠。这日夜间又住了店房,天已过三更时候,黄爷出去小便,刚一出房门,就看一道黑影像在瓦檐上珍珠倒卷帘势,往屋内窥看。三爷再一看,那人至房帘一卷,踪迹就不见了。三太跟着纵上房去,向四外寻找,杳无踪影。三爷进得房来,对杨香五一说,杨五爷又出去找了一回,仍不见影儿。由此三爷出的主意,每夜二人睡觉,二人看着秦尤,还是真留神,不敢大意。在路途之上,非止一日,这一日来到北京西路飞虎厅,路过卢沟桥,进了彰仪门,打听五城都察院的去路,囚车进了顺治门。黄三太说道:“二位大老爷找一个清静所在,将队伍亮开,打开黄包裹看看公文折篇三宝,一进城就没有差错了,我们四个就要回去了。”守备李廷仁说道:“四位差官,岂有此理?无论如何,也得跟着我们在北京散逛几日。前门有新开的戏园子,繁华之甚,你们几位听两天戏,下两天馆。我们投文挂号领回批乃是美差事,我们回到南京,净等擎功受赏。”黄三太说道:“我师傅嘱咐我们,北京言官御史甚多,您照应我们,回到南京您再费心吧。”李守备说道:“暑热的天气,四位多有受辛苦啊。”说了几句感激的话,遂各自分手。

  三太对香五道:“天气才平西,咱们哥四个出彰仪门,住卢沟桥,明日回南。”杨香五道:“人家做官的还逛两天呢,咱们带的盘费又富余,为甚么不逛几天呢?”张茂龙道:“我曾来过一次,也没在北京散逛散逛。”三太说道:“都要住几天,咱们就住几天。一不傲众,百不随一。”四位遂拉着马出门,住在西河沿庆丰店,住了上房。伙计搬行李牵过马匹,伙计又给打上净面水,沏了一壶茶,四位吃完茶要了酒饭,一路的劳乏,当日早早安歇。惟独杨香五永远不睡长夜的觉,天光刚亮,杨香五将三太等叫起,四人起得身来,出离店房,来到前门大街散逛。日出东升的时候,弟兄们找了茶饭铺,大家喝茶吃饭。北京的茶饭铺风俗,原来是早晨喝茶就卖饭,茶饭已毕,算清账目,杨香五向伙计问明戏园子的去路,伙计说道:“进大栅栏向西去,再南拐,坐西向东就是戏园子。”四位英雄由茶馆出来,直奔戏园子而来,及至来到戏园门首,三太抬头一看,乃是“广德茶楼”。老年的戏园子,全都写茶楼,杨香五说道:“这不是戏园子,你们看看,这是茶楼。”弟兄四位进去一看,里面摆些板凳,杨五爷说道:“真倒霉,没有戏。”四位英雄正在谈话之际,由打后院出来一人,问道:“四位找谁呀?”黄三爷说道:“我们听戏来啦。”那人闻听一乐,说道:“您没到北京来过吧?北京不比乡下,十二点钟才开戏呢。”三太闻听,不由得脸上一红。杨香五说道:“我们是由此处路过看看,我们是办事去。”那人说道:“您等十二点开戏再来吧。”四位出了戏园子一阵好笑,真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呀。弟兄四位在前门大街、天桥一带游玩一回,天到十二点来钟的时候,又来到戏园子。一看池子与楼上全都满座了,黄三爷说道:“五弟,咱在哪边听呢?”杨五爷说道:“咱就在正面楼上吧。”戏园子甚大,杨五爷以为正面是好呢,那知道正面楼上是可看戏,不能听戏。四位遂到了楼上,正面楼上正当中有两张桌子,分外的洁净,这两张桌子,原来十天有八天不卖座,专预备给王爷府、公爷府、侯爷府、伯爷府、中堂衙门、提督衙门要官坐的。三太四位不知是官座,四位落座,看座的拿过细壶细碗,沏上一壶好茶叶。四位坐下方要喝茶,就听楼梯响亮,说话是男子口音,上来两个人,乃是一老一少。香五一看,对黄爷道:“并肩子,扭瓢昭儿把合。苍孙,绝衬,呼为并肩子;月马福字里闭着青字。”五爷这几句话就是让众位哥们回头看看,苍孙绝衬并肩子,就是一老一少论弟兄。月马福字里闭着青字,就是包裹里有刀。三爷一伸手将香五的嘴可就给堵住了,说道:“兄弟,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在天子脚底下说开黑话啦?”列位,方上楼这二位也不是北京久住的人,来到正面楼下垂手,可就落座了。一看那位老者,紫宁绸绢帕绷头,绛紫大氅,品蓝的短靠,深红的底衣,十字绊,一把掌宽的英雄带,青缎子薄底快靴,马连坡大草帽,蓝缎子包裹,细长身材,横打蝴蝶扣,燕尾黑胡须。看那少年之人,雪青绢帕绷头,粉莲色大氅,兜裆滚裤,燕云快靴,十字绊,腰系英雄带,马连坡十八盘小草帽,上边满带花活,米色的小包裹,横打蝴蝶扣。只见他二人上得楼来,在正面楼上下垂手那张桌子坐定,看座的伙计给沏上茶来,这二位道:“四位这边喝吧。”三太说道:“请吧。”

  此时台上方打头通,忽然楼梯一声响亮,登、登、登,“二爷、三爷、五爷、七爷、九爷、十三爷,请请请。”十六七个人,为首一人,一身青绉绸小衣服,青洋绢大褂在胳膊上搭着,手拿着古瓷的鼻烟壶,鼻子上头抹着大蝴蝶,身材矮胖,青绢帕绷头。后面众人有穿浅蓝裤褂,有紫裤褂,有月白裤褂,全都是左太阳贴着太阳膏,右太阳贴着太阴膏,有小辫步步紧倒卷子钩的,有松三把的辫子挽在肩头上的,俱是短衣服,小打扮,腰内都掖着家伙,七节鞭、九节鞭、手梢子、匕首刀、手叉子。只听头一位叫道:“看座的!”看座的一看,立时颜色更变,急速请安道:“王老爷您才来呀。”那人道:“我今天请朋友听戏,将正面楼给我腾出来。”看座的叫道:“王老爷您要官座,您赏给我一个信,今天正面楼上都卖啦。明天我给您留正面楼上官座。”那人说道:“猴囝子,王老爷请朋友听戏,明天不成。正面楼听戏的,连胳膊带腿一齐往下拿。要武力对待,现在砸你戏园子;要讲文明到官面,二指宽的条给你封门。”北京城的买卖人、居民、听戏的,一听那人说话,俱都害怕。铺面住户五行八作,手艺工人,买卖地的人,就听乱叫道:“王掌柜,李掌柜,这事可惹不起,咱们赶紧走。”又有一群山东老哥们叫道:“王师傅,李师傅,咱们走吧。简直的惹不起,跟咱铺子借钱,没借给骂了两天。”本北京的人说道:“二爷,三爷,咱们也走啊,爱听咱们上池子听去。”正面之人全都下楼,惟有正上的黄三太四位,与方才上来的一老一少,俱各不动。就听矮胖子说道:“看座的,拿肉嘴说人话,赶紧腾座吧。”黄三太甩大氅,杨香五直晃透风巾,看座的一看,心中暗道:“这几位全气儿都不小。”那看座的看那一老一少,那张桌子必是好说话,看座的遂来到老头与那位小孩跟前,脸上不笑强笑的样儿,说道:“你老二位请池子听一会吧。”老头不语。小孩子看那照顾座的不笑强笑的样子,说道:“看座的,你要咬人哪?”那看座的假装没听见,说道:“您看二位呀,我跟您商议商议,您二位高升一步。”小孩说道:“我们又不是作官的,为什么高升一步?”看座的说道:“我给您两面楼找得听的地方。”小孩一点手,叫道:“你过来,我问你,他们听戏给钱不给?”看座的说道:“一文不给。他张嘴就骂,伸手就打,看见好茶壶拿着就走。我们今天正面楼零钱算没有啦。”小孩闻听一拍桌案,高声喊道:“小太爷请我的老哥哥听戏,无论多高戏价,听戏给票钱,三头六臂来了,也不能让给他坐。你不是卖票的吗?太爷给票钱,我们喝茶听戏花钱。别废话,滚开这儿!”

  看座的不敢言语,矮胖子可就答话啦:“这是跟看座的发威呀,是跟王老爷不含糊呢?野老乡夫,没有北京韵,也敢较话把么?小猴囝子,拿耳朵摸摸,老爷是干什么的?我请的是东西南北城的人物听戏。东城朋友仓库吃两面,西城的红黄两根带,北城外的骡马贩,南城外的混混儿穿绸褂着缎。凭你猴囝子较话把?”说着话,奔小孩而来。北京城讲究伸手就打嘴巴子。小孩见那人过来,急忙将草帽交给老头,将大衣脱下拧成绳,往腰中一围。列位,那矮胖子是谁呢?原来是五城都察院的管家,姓王名成,他倚仗着督察大人的势力,素常欺压良善。带着的这十余人,俱都是北京的土棍,并没有吃仓库的黄红带子,这十数人不过跟他帮吃帮喝。他每日如此,北京城的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叫王老虎。这王老虎够奔小孩,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打去。小孩将腕子一拢,由底下一脚,王老虎往后一坐,将楼板压得一颤巍。王老虎说道:“喝,猴囝子还会把势。老哥们上,将他腿砸折了,拿盐水洗,洗完了再砸。留一个活口,官司好打。”黄三太就要上前动手,杨香五说道:“您别忙,老头捻髯端着茶碗,嘻嘻的直笑,您等小孩吃亏,咱再动手帮着打不为迟。人家没有金钢钻,也不敢揽瓷器活。”黄爷被杨香五拦阻,遂又坐下看这个热闹。第一个土豪,七节鞭一抖,斜肩带背打去,小孩反去一捋鞭穗子,往怀里一带,用脚一踢一个筋斗;那个恶霸手使双叉子,够奔小孩井肩穴,小孩一个野马分鬃,底下一脚,踹了一个坐墩;这个地癞匕首刀扎小孩左胳膊,小英雄一脚一溜滚踢出去了。眼看小英雄指东打西,犹如虎入羊群,净滚楼梯的四五个。众土豪见事不好,全都逃走;惟有王老虎不走,骂道:“猴囝子,你会把势,王老爷非废了你不可。”说着话,够奔小英雄近前,恶虎掏心,就是一拳。小孩将腕子一捋,往上一拧,往后一带,竟将王老虎鼻子脸面全都打破啦。王老虎爬在楼板上,还是一个劲的破口大骂。

  这一骂不要紧,可就将小孩骂急啦,一手捋住王老虎的青绸子腰带,一手捋住发髻,将王老虎举起。王老虎骂得耳不忍闻,并且说:“你要动王老爷一根毛发,叫你这野孩子赔一根旗杆。北京大宛二县,营城四方,五营二十四汛,叫你打三年的官司,二年十一个半月,你完不了。一个野孩子敢动王老爷?”小孩举着他,心中暗想:我与他无仇无恨,我是打抱不平,若有人劝我,我就将他放下。列位,楼上就是黄三太四位,还打算帮着打呢,那有人去劝呢?楼上这一乱,池子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了。是开戏园子的都是外场人,戏园子掌柜的高声喊道:“楼上打架了!众位外场的爷们给上去排解排解去。”内中有几位不但不了,还在人丛中呐喊:“谁要上楼一了事,谁是王老虎的九代贤孙!”这都是王老虎素常伤人大重啦,这一喊不要紧,谁还上楼呢?小孩举着王老虎,若有人一劝解,他也就放下啦,无奈就是没有人劝解。王老虎还一个劲的破口大骂,小孩就好比羞刀难入鞘,胳膊也麻啦,小孩眯缝着眼睛,少时把眼一瞪,黑白眼珠分明。小孩心中暗想:我打南七省来北京找祸来啦?是福不是祸,这也是冤家对头。想到此处,转身来到楼口,将王老虎脑袋朝下,抖手一扔。北京城戏园子楼高,正楼下边有三层阶脚石,王老虎脑袋朝下,正碰在当口中阶脚石上,耳轮中就听“噗咚”一声,万朵桃花开,脑髓皆崩。戏园子方要开戏的时候,听戏的一拥而散,拥倒了的,掉鞋的不计其数。听戏的大众喊叫:“掌柜的,我大褂没了!”又一人说道:“我钱口袋丢了。”这人说道:“我的草帽没了。”那位说道:“我的鞋丢了。”有那好相交的人,拾了一抱鞋,来戏园子门口外嚷道:“大家认鞋吧!”这个说双脸鞋是我的,那个说福字履缎镶的是我的,又一个说单脸挂是我的,大家纷纷乱喊,这且不言。单说正面楼上,小英雄脸一发红,老者端着一杯茶说道:“并肩子别凸盘,落了把不要紧。”

  老者说的话,就是哥们别红脸,死了不要紧。小孩闻听,将气沉了一沉,忽然间就听楼下喊道:“好么,摔的好!还是藏龙卧虎之地,天子脚底下真有打抱不平的。哪位摔的?”小孩在楼上答道:“我摔的。”那人说道:“小英雄你请吧,这场官司我替你打啦。”黄三太众人闻听一怔,北京城真有出奇的人。就看楼梯登登登响,上来一个人,口中叫道:“小英雄快走吧,一会官人来了走不了啦。快走,我替你打这场官司。”小英雄眼珠一转,说道:“我摔死人,为什么你替我打官司?能打贼情盗案,不打人命干联。”黄三太等观看,此人一身青色衣服,黑脸面,五官端正,眉目朗秀。黄三太正在看着稀奇的时候,就见那人走到小孩切近,又说了一句:“官司我替你打啦。”一伸手,哗啦一声,一抖锁练照着小孩脖颈套去。小孩一看,原来是官人来办案的。看看铁练来到,小孩用两手蔽住脸面说道:“我打死人,应当我打官司,我不能含糊。你既是充好朋友,你就替我打两天官司吧。”将锁练捋过,一翻手套在那官人的脖颈之上。小孩一转身形,由楼窗户燕子抄水势纵出窗外,来到楼外,叠腰上了楼房。那官人一见小孩逃走,吓得黑脸发紫,赶紧推开楼窗户观看,此时那小孩踪影皆无,吓得这个官人浑身立抖。您道此人是谁?他乃南城坊的差役,今日带着四名伙计弹压戏园子,看见小孩摔死五城督察院的管家,上楼来拿小孩,在楼下说:“官司我替你打啦,”本是稳重计,恐怕小孩跑了,来到楼上用锁练一锁小孩,小孩反给他将锁练套在脖子上,小孩走啦。慢说是摔死五城督察院的管家,就是摔死平民百姓,这个头目他也担不起,皆因为他是弹压戏园子的,园子出了事情,他得负责任。小孩这一走不要紧,锁练在那差人脖子上套着,他也顾不得摘了,站在楼上简直吓傻了。又见上来了三四个官人,内中有一人道:“您凡事净较话把,人家小孩摔死人,您上来哄着人家。叫人家打官司不就完了么,您偏说您替人家打这场官司,话把较老啦,人家走了。您是头目,我们可担不起。项上的锁练您还不摘下来吗?您原来将您自己办啦。”又叫道:“照顾座的那里去啦?”看座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只见那位老者端着茶,仍然喝着水,一手端着碗,一手捻着胡须。差人过来对老头问道:“方才那小孩跟您是自己爷们,还是朋友呢?”老头说道:“三个字文章,不认得。”那差人说道:“您别不认得,老大爷您给打一个甘证吧,到衙门去一趟。”老头说道:“我为什么要打甘证呢?我又跟他非亲非友。你要叫我打甘证,小孩打东窗户走的,我打西窗户走,更比他走得快。”

  楼上正在乱喊呢,就听下面有人喊道:“摔死人的小爷爷来啦。”小英雄因何去而复返呢?原来,小英雄由楼窗户纵出去,上了楼房,蹿房越脊奔西去,过了两层房子,见下边有一胡同,异常清静。纵下房来,将大衣服由腰间解下,抖开一披,出胡同奔大栅栏口。有一个车夫问道:“少爷上哪里去?坐车走吧。”小英雄说道:“先到广德楼戏园找个人,不定找得着找不着,然后再奔南城坊,南城坊衙门找个人,再进城奔五城督察院衙门,得半天工夫。赶车的,你要多少钱?”答道:“您给两吊钱吧。”小孩道:“我这有一块银子,二两来重。”赶车的欢乐非常说道:“您就误一天也不要紧。”赶车的将车拨过来,直奔广德楼戏园子,赶车的来到戏园子门首,问道:“您找那位?少爷。”小英雄说道:“你给言语一声,就说方才在楼上打架的那位来啦。”赶车的闻听,乃是摔死人的凶手,说道:“小爷爷,我可不敢。”小英雄说道:“你要不给里面言语一声,我就说摔死人是你帮凶。”赶车的闻听,吓得胆破魂飞,遂说道:“小爷爷不要如此,俺去说就是了。”赶车的本是吓傻啦,站在戏园子门口喊道:“方才那位打架的小爷爷回来啦!”掌柜的班头与伙计黄三太等众人下得楼来,一看小孩在车上跨辕,班头上前笑嘻嘻地说道:“少爷您回来啦。”小英雄说道:“我要不回来,你担的起吗?久后办案别这么着,我们打死人,我们打官司,我们并不逃跑,你们何必说好些个无用的话呢?”小英雄又对那带着锁练的班头道:“将锁练给我带上吧。”那一位班头道:“您是好朋友,到衙门里过堂的时候,就说口角分争,将他从楼上推下去,这是误伤,您打两月官司就完啦。”小孩说:“你不用动生意口。人命官司两月就完了?锁练给我带上吧。”班头将锁练由自己脖子摘下来,给小孩套在脖子上,将锁头一插,就听嘎叭一声。班头问道:“少爷您是坐车里,您是跨辕呢?南城坊离此不远。”小孩道:“我就跨辕吧。”黄三太等大家在后面跟随,看热闹的人山人海。

  工夫不大,来到南城坊,那李班头进内一回话,只听里面喊道:“将凶手带上堂来。”小英雄跪在大堂之下,南城坊官问道:“你姓什么?”小孩说道:“我姓王。”南城坊官说道:“抬起头来。”小孩说道:“小民有罪不敢抬头。”南城坊官说道:“恕你无罪。”小孩将头抬起,南城坊官一看,小孩本是圆方脸,长得精神可爱。又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小孩说道:“小民家住江苏上苑县,皆因父母早亡,小民身无倚靠,投往北京而来,要找个乡亲熟人,找个事情作,一天好混两顿饱饭吃。来到北京半月有余,一个熟人也未曾找着,心里头烦闷,去上戏园子听戏。正在听戏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恶霸,叫我们腾正面楼,小民不给腾,那恶霸伸手就打,小民情急,将恶霸推下楼去,并非是斗殴。小民与恶霸素不相识。”南城坊官一看,此子十六七岁,白面书生,焉能无故敢摔死人呢?南城坊官遂对小孩说道:“本坊也不难为你,人命重案,本坊也不能保护你。你打死的这个人,他乃是五城督察院衙门的管家,本坊备公事将你送到五城督察院,有甚么话到那里过堂再说去。”南城坊说罢此话,遂将小孩带下堂来。南城坊退了堂,赶紧备了公文,仍由话把班头李解差,原来的轿车,二十余名衙役护送。正向五城督察院而来,就见前面来了两名骑马的官人,来到切近,话把李一看,原来是五城督察院的上差,话把李遂问道:“上差大老爷,有何公干?”那二位上差说道:“皆因为广德楼听戏的,将五城督察院管家打死,上谕传下,派我们到南城坊要凶犯去。”话把李说道:“现在我们就是送差去。摔死人的凶手,就在车上坐着呢。”五城督察院的差官,将马拨回,一同行走,工夫不大,来到五城督察院。五城督察院大人坐了大堂,话把李回话,与督察院大人将戏园子之事说了一遍。退下堂来,话把李道:“朋友下车吧,督堂大人坐了堂啦。”小孩说道:“下车倒容易,还没给人家车钱呢。”

  话把李心中暗道:“若是不给赶车的钱,小爷爷不下车。没法子,总得认倒运。”话把李打兜囊中掏出了有两吊钱,递给了赶车的,小英雄这才下车,赶车的欢欢喜喜的而去。小英雄由打车上下来,直接来到大堂之上。督堂大人在上面,将南城坊的公事,全都看完了。小英雄跪在丹墀下,督堂大人仔细观看,只见小孩圆方脸俊俏人物,就是两只眯缝眼。督堂大人说道:“你们究竟多少人打死本堂的管家?”小英雄说道:“我本是外乡人,并没有三亲六故,只是小民一人来到此地。因为正在听戏之时,叫小民腾座,小民不腾,王老虎举手就打,小民失手将王老虎推下楼去。”督堂大人说道:“素不相识,为什么你知道他叫王老虎?南城坊的公事,本写的是王成。”小英雄说道:“皆因为他死之后,戏园子听戏的众人一声喊嚷,‘王老虎摔死啦!’故此小民知道他叫王老虎。”督察院在上面说道:“作官的都是向着活的,本督院备公事给你轻轻的办理。明天本督院五更上朝。”语毕,站堂的将供纸拿下,叫他画供,小英雄道:“回大人的话,小民没打过官司。怎么画供?”督堂说道:“你念过书没有?”小英雄说道:“我没有念过书,不认识字。”督堂说道:“你用笔在你名字底下画上十字,再用大拇指头沾上墨,按上两个斗记。”小英雄闻听,心中暗想:咱俩瘸拐李,把眼挤,你哄弄我,我哄弄你。按一个斗记是十年充军,按两个斗记,还有我的脑袋?你叫我按多少,我就按多少。小英雄想罢,将供画了,按上斗记,当时在大堂上,就将全副刑具给他砸上,暂且下了牢狱。小英雄一看,原来是大屋子,并不是死囚的单间。小英雄心中暗道:“当官的他焉能不向着他的管家?走公事的时候上一个谋杀,就没有我的命了。”且说那狱中的班头,口中叫道:“小孩,你没打过官司吗?”小英雄说道:“我没打过官司。”班头说道:“打官司的一进大狱,总得请一请狱中的难友,叫作贺笼。”小英雄说:“我是初次来到北京,举目无亲,我拿什么请客呢?就求你们几位照应照应吧。”那班头说道:“我怎么照应你?朋友你若是拿出几个钱来,我与大家说说,好叫大家照应你。”那狱中的三班头又说道:“不用跟他废话,等夜晚他就明白啦。”小英雄道:“打死人偿命,夜晚睡觉,有什么得明白的?”天到了夜晚,狱中各班头搭铺,一张床上睡八个人犯,睡不下班头用磕膝盖,挤那犯人的后腰,向下硬填。众囚一个一个咬牙咧嘴,小英雄躺在众囚犯的脚底下,脖项用杠子稍微堕着一点,杠子串在铁环里。犯人头齐脚不齐,将大杠子用铁练子一锁,磕膝上也是一条大杠子铁练锁着,压在犯人的腿上。小英雄躺到二更来天,用双手将杠子一托,就听哗啦一声响,小英雄的头就出来了,坐起身形,说道:“众位大老爷,这个罪实在不好受。”那几个班头说道:“朋友,打官司没有好受的。”领班一看他起来说话呢,遂喊道:“不好,不好,要走!”小英雄说道:“没有别的,南城坊我也到案了,督察院我也到案了,我就此失陪吧。”说着话,两手一叫劲,将全副刑具一抖,哗啦一声,全都落下来了。领班的三头将罩刀一擎,口中说道:“你要出来,我拿刀剁你。”说罢,向前用刀一晃,小英雄一矮身,向前一跟步,连刀盘带刀柄,一把捋过。这位三头姓宋,外号就叫送刀,此时刀到小英雄之手,大声喊道:“你们在狱里当一分小差使,养老养少,每月赚上三两五两的,挡我者死,避我者生。”狱中领班头说道:“众位别叫他走了,这可是重要的案子。”众人一拦,小英雄这口刀上下翻飞,闪砍劈剁,一连气砍倒下四五个人,但是刀可有眼睛,扎大腿,剁肩头,并不伤人性命。狱卒一看伤了四五位,谁还敢再上前?小英雄趁着此时,纵出栅栏门。打官司的囚犯一看这宗景况,齐抖身上的刑具。狱中人喊道:“赶紧关栅栏门,别叫犯人跑了!”

  小英雄方纵出栅栏门外来到院中,就听房上有人说道:“并肩子离了窑吗?落池吗?”这句话就是哥们出来了吗?到院中没有?您道房上说话的是谁呢?就是白天听戏的老者。小英雄一听房上有说话,遂说道:“并肩子出水啦。”列位,前清的刑律,凡问成死罪的重要犯人,全都打在单间狱内。正在此时,就听第五间死囚牢有人答话:“老合要出水,连着点。我是被屈含冤的官司,我家中有全心老氅。”这句话就是我有守寡的老娘。又听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者在房上答道:“你是太仓州的吗?”房中答道:“正是。”老者说道:“并肩子为你来的。”老者说道,由房上纵下来,亮出折铁宝刀,奔第五间死囚牢,用宝刀将牢门铁锁剁落。老者进去,用火折一照,只见飞天鼠秦尤身着手铐脚镣,象鼻大锁,锁练上边有环子,在房梁上吊着。老者熄灭了火折,用宝刀将秦尤的全身刑具砍断,问道:“秦尤能走吗?”秦尤说道:“并未受伤,可以能走。”秦尤手中提着砍断的镣子,小英雄此时在狱门外用刀蔽着,狱中三十余人,不敢进前。老者在前,纵上狱房,秦尤第二纵上房去,小英雄压刀,狱中那三十多人,眼看着三个人上房走了。老者来到狱墙跟前,用百练如意锁飞抓,抓住狱墙砖,两只手倒绒绳,脚蹬墙砖。狱墙上枣树枝子,荆棘上搭着一条棉被子,三折叠着一尺多厚,老者跨在棉被之上,遂又叫秦尤倒绒绳而上。工夫不大,老头子、秦尤二人上了墙头,俱各纵在尘埃。小英雄此时也来到狱墙,倒绒绳而上,飘身向下一纵,离地五六尺高,用了一个鹞子翻身的架势,脚踏实地。老者叫道:“并肩子将飞抓摘下么?”小孩将飞抓摘下来,缠好了递与老者,三人伏腰够奔前门而来。由西马道上城外,顺城里向西去,约有半里之遥,城根外是西河沿,再往西就是庄田地菜园子了。老者用飞抓搭住城墙倒扒砖,用手一按抓钩,顺绳而下,秦尤与小英雄二人,在后紧随着也倒绒绳而下,小英雄也顺绳而下,三人遂出了城,脚踏实地,小孩一抖绒绳,将飞抓抖下,仍交与老者。秦尤此时犹如惊弓之鸟,来到城外,心中稍安。秦尤说道:“二位救秦尤不死,恩同再造,但不知二位是谁?”老者说道:“孩呀,你还没认出是谁呢?若不是自己爷们,谁能前来救你?”老者说着话,打开火折叫道:“秦尤你细看看。”秦尤仔细一看,“嗳呀”一声,“原来是叔父到了!”老者说道:“我为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有宝刀怎能盗狱?自从你犯了官司,我先到莲花湖,与老寨主韩殿奎借折铁宝刀,老寨主不借。你这孩子性情太暴哇,韩秀皆因为你前次在莲花湖与韩秀割袍断义,划地绝交,大仁大义,在老寨主跟前说些好话。我又往萧金台聘请此公,此位有卸锁之法,这是萧金台第二少寨主爷,姓闻名德俊,别号人称玉面小如来。过来见见,你谢谢活命之恩吧。”秦尤闻听,赶紧跪倒谢恩,要以叔父呼之。小英雄说道:“在下不敢当,我才十六岁。五湖四海皆是兄弟。”

  二贼只顾在此说话引见,那知道城根东边有四位英雄暗暗窃听。这四位英雄是谁呢?原来就是三太、香五、茂龙、李煜四人。皆因为差使交归五城督院衙后,这四位在后头跟着看热闹,就没回店。四位英雄眼看将小孩带到督堂衙门,工夫不大,值堂站班的在衙门口提念:“王三没打过官司,大人并未拷他,他就画供按斗记,按的还是双斗记。砸上刑具啦,小孩的命算完啦,真没打过官司。”黄三太一听,不由得唉声叹气。杨香五低声说道:“您抱着琵琶掉泪,白替古人担忧。咱哥四个出前门赴紧休息吃饭,晚上咱来看热闹,小孩一越狱,老头盗狱。”四位英雄遂出前门回至庆丰店,喝茶用饭,累了一天也没捞着听戏,杨香五说道:“咱们早早睡觉吧,睡醒一觉,咱们早早爬城去。”弟兄们吃完饭,早早安歇休息,这一觉睡过了时候啦,杨香五一睁眼,三更多天啦。四位将上房门上好,由后窗户出去,带好了兵刃暗器,由房上奔西而去。在西河沿西边城根方要爬城,就看见有人由墙上坠绳而下。黄三太说道:“怪哉,怎么三个人呢?”杨香五说道:“盗狱的,越狱的。”杨香五方说至此,就听有人说道:“救吾之命何人也?”又听说道:“孩子,你还没认出来呢?你看看。”火折就亮啦。四位英雄借着火折一看,正是在正面楼上白天听戏的老者,一身夜行衣,背后十二颗镖枪,斜插一口宝刀。就听秦尤叫了声叔父,跪在尘埃磕头。黄三太说道:“这老头是谁呢?”杨五爷说道:“恩师不是常提过吗?太仓州的老寇飞镖秦义龙。”又听引见了小孩是谁,四位这才知道那摔死人的是萧金台的二少寨主,沿路上要动手劫车,看黄爷等护送,未得其便,来到北京,故此才动手。张茂龙、李煜二位是朴实人,说道:“咱亮家伙拿他三个人吧?”杨香五说道:“拿不着他三个人,他三个还不将咱四个拿住?”黄三太点头说道:“解秦尤的时候,老恩师擦眼泪说道:老师这场官司,若是将秦尤交到院衙,就没有老恩师事啦。差使由南京到北京,投文挂号,销了差啦。秦尤从此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回归太仓州,母子骨肉团圆,也好好奉养咱那八婶娘,岂不是一件美事?咱们一声不语,回店安歇,明天咱们回南京去算完事。这就好比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香自主张。”

  四位英雄仍然回至庆丰店,开了后窗户进了屋中,四位休息及至天光发亮,叫起伙计算了店饭钱,四匹马扣鞘安牢,四位英雄起身出了彰仪门,走西路飞虎厅卢沟桥,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行船过渡,非止一日,来到江苏溧水县。

  离着镖局子五六十里之遥,正当晌午之时,天气异常之热,四匹马通身是汗,杨香五体瘦最不爱出汗,衣服都湿透啦。黄三太说道:“众位,前面有镇店,咱们先奔镇店,找茶馆先喝点水,候平西一气就跑到镖局子了。”四位拉着马,进北镇店口。行走不远,果然座西有绿竹棚栏,两根竹竿挂着茶牌子,上写“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竹棚栏外有几棵垂杨柳,柳树上拴着走绳,若有行路之人喝茶吃饭,好将骡马拴在走绳上。四位英雄一看,里面有四五棵垂杨柳,柳树枝与柳树枝搭在一堆,透风不透太阳,柳树下有二十余张小条桌,里面有西房三间,锅灶上刀勺乱响,煎炒蒸炸,树下高朋满座。那宗年月,几个铜钱的茶钱,行路之人,凉爽凉爽,不喝茶都便宜。茶饭馆代卖炒菜,四位英雄心中欢悦,将马拴在走绳之上,三爷叫道:“掌柜的,有人看着马没有?”伙计说道:“有人,有人!您哪。马遛不遛?”三爷说道:“我走了好几里地,不用遛啦。”跑堂的给找了一张桌子,四位英雄先喝茶,然后要酒菜。正要喝酒之时,四位英雄年轻,好打抱不平,就听各桌上茶饭座提念:“好容易盼前任知县卸任走啦。刮尽地皮,苦害良民,外号叫钱串。咱们百姓一打官司,一过堂先问家种多少地,原告说道:‘我种三十亩地。’被告说道:‘我种一顷地。’被告的官司就算赢啦。百姓被害得真苦,好容易盼卸了任,又升来一位赵县太爷,这位太爷一上任,先拿过点卯簿来,传唤三班六房的人役,可不许你们想百姓黎民一文私钱。将鸣冤鼓架在影壁前,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如要伸冤,不许阻拦。把前任的案卷都提出来,从新过堂审讯,真乃是清似水,明似镜,两袖清风的官。就有一宗,清官作不长久,新上任两个来月,这十数天之内,城里关厢出了五条命案,俱是大姑娘小媳妇,杀完了少妇长女,用血迹还要题六句诗,五家若主皆是一样的诗句,都有一朵白如意花。”三太黄爷四位英雄一听,百姓怨恨,有要搬家的,又有愿搬家搬不起的。三太心中大怒,叫道:“五弟,咱找店住下,不怕三个月五个月,咱拿住采花贼,救七品县令,给黎民百姓除害,给被杀的苦主家报仇。”杨香五三位点头:“拿不住采花贼,半年也不回镖局子。”那知道此茶饭铺内,巧遇采花贼,此时黄三太四位英雄,看见恶淫贼摔酒壶,杨香五就要动手捉拿采花贼。黄三爷说道:“五弟,你先别忙,沉住了气,别把五条人命的采花贼惊跑了。”喝茶吃饭的大众,一看这宗情况,可就没人敢言语了。惟有茶座中县衙的二位班头,在那里正喝着酒呢,舌头都喝短啦,就听张头说道:“采花贼若是叫咱拿住,将恶淫贼大筋给狗娘养的挑了。采花杀命,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父精母血,难道说这东西从石头缝里跳出来的吗?”二位班头,愈骂愈难听,恶淫贼此时实在忍耐不住了,将手中的酒壶又摔了一个,站起身来奔二位班头而去。杨香五说道:“三哥,你看要凸盘。”凸盘就是脸上挂不住啦。

  恶淫贼来到二位班头面前说道:“二位上差,是本处县衙门的吗?”二位班头答道:“不错,是县衙门的呀。”恶淫贼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二位头儿答道:“我们是办案的。”恶淫贼又问道:“是办什么案的?”二位头儿说道:“我们办的是因奸不允,刀伤五命。这小子太损阴丧德啦。”恶淫贼说道:“别带脏字。您知道采花杀命那人是谁吗?”二位头儿说道:“要知道是谁,早将王八羔子捉着了。”恶淫贼说:“别带脏字,怎么又骂街?我告诉你们俩人,杀命的就是本处在,不是外人,为的是叫你们知县搬搬家。”二位头儿说道:“叫知县往哪里搬呀?”恶淫贼说道:“叫他回家抱孩子去。我告诉明白你们二位,因为什么作五条命案呢?因为赃官上任半月有余,办了一案,是在南关的钱粮行,带着套子抹着脸,伤了钱粮行两个人,抢去银钱财物。办案的拿住五个差使,到县衙用刑具一拷,五个人招了案啦,内中有一人是作一条命案的表兄。刀杀五命这位,家中豪富,用一千多两银子,运动县署公厅,运动县衙门三班六房,大家俱都应允,提出这位刀杀五命的表兄来。惟有赃官执意的不允,他言说全都是强盗,单提出一个去,那四位怎么办哪?怒恼了这位豪富的英雄,城里关厢给他作了五条命案,作五条命案之人,今年十九岁。为什么杀人留下白如意呢?皆因为爱穿白衣服。”用手一指自己头上说道:“你们二人来看,那杀人的金镶白绢帕绷头,横打象鼻疙疸,金镶白的短靠,蓝绒绳打十字绊。”用手指自己的胸前的十字绊,又指背后的四个灯笼穗,一把掌宽宝蓝缎色英雄带,上绣蝴蝶闹梅,暗藏八宝。并指着腰问说道:“你二位看那人,前有轮罗伞盖。”又转过去指着背后腰间:“后有花冠鱼肠。”又指脚底下说道:“足下燕云快靴,快靴上绣三蓝的绒珠,靴面上半劈蜂。”抬起腿指着说道:“半劈蜂金丝绕银丝颤巍巍,此人细高挑身材。”又指着自己脸说道:你二人看,白素素长方脸,二鼻洼有十几个黑痣。

  小包裹大衣服草帽,全都在那张桌头上放着呢。二位明白吗?“俩饭桶班头答道:明白啦,再看见那样的就拿他个小子。”淫贼说道:酒在坛子里放着,一点事也没有,到了肚子里就糊涂啦?“拍着胸脯叭叭直响,说道:就是你二太爷。”两个班头说道:闹了半天就是你呀。哪儿跑!“曹六打开了包裹,亮出铁尺,向贼人身上就落,被贼人捋住腕子,底下就是一脚,曹六一退两退,闹了一个仰面朝天,后边桌子也翻了个啦,铁尺也松手了。李瑞明李头,手使一口单刀,照定贼人肩窝一扎,贼人闪身形,捋单刀,跟着一脚,把桌子又撞倒了一个,李头也倒下啦。贼人殴打差人,将办案之人摔得头破血出,喝茶吃饭之人全都往外乱跑。黄三太四位坐在那里看热闹,眼看桌子板凳倒了十数张,二位差官倒下起来,起来倒下。四位英雄大怒。黄三爷高声呐喊:好大胆的恶淫贼!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白昼之间,茶饭铺殴打拒捕,自认五条命案。我弟兄并非文武官面,也非文衙武汛,我们今天要打个抱不平。恶淫贼,五条命案拒捕殴差的官司,你打了吧。”贼人闻听一阵冷笑,说道:我看见那瘦小枯干的挤鼻子弄眼。你等姓什名谁?“三爷答道:我乃浙江绍兴府的黄三太,在十三省总镖局是保镖。”淫贼说道:无怪乎方才有许多不开眼的乡民赞扬你们师徒呢。小儿黄三太,咱们是在这儿打呀,咱们还是找宽阔地方去呢?若不在这儿打,镇店北口西北去不远,有一片松林,咱们松林子里头比武。“杨香五说道:就在这儿打吧。”三爷说道:别在这儿打,二十多张桌砸了一半啦,咱哥四个再一动手,这茶饭铺就干净啦。“黄爷与恶淫贼双方这一较话把,两个班头爬将起来说道:你等着,小子,老爷回去叫人。”三爷说道:咱们还是松林去比试较量输赢。“采花贼说道:赢了二太爷,采花杀命、拒捕殴差的官司我打啦。倘若你们输给二太爷时,二太爷必要你们两个首级。”黄三爷说道:若输给你,我们四人随你杀剐存留。“恶淫贼遂提起小包裹草帽等,出离茶饭铺。四位英雄将大衣服,全都放在茶饭铺,出了饭铺找到垂杨柳前,由马上摘下小包裹。跑堂的此时可就吓傻啦,说道:三爷您几位也走哇?满堂的茶饭座都没给钱,三爷您也不给茶饭钱啊?”黄三爷说道:你真不开眼,我们四匹马、衣服,全都在你们这里呢。跑堂的说道:三爷您别怪我,我吓糊涂了。

  四位英雄提着小包裹追下贼去,跟随恶淫贼出了北镇店口。西北角一片大坟地,树林俱是松柏树,恶淫贼进了树林,首先将衣服草帽一扔,打开小包裹,将刀背于背后。三太四位站在南面,各打小包裹,各亮出兵刃,贼人也亮出钢刀。此时正在太阳大平西的时候,借太阳一照,只见刀上有血线,杀五条人命的热血吃入刀内。恶淫贼说道:“小儿黄三太,打抱不平的单打独斗,还是你们四人一齐上呢?”三太黄爷说道:“拿你这恶淫贼,还用四位齐上吗?凭三爷一个人,就跑不了你这淫贼。”淫贼闻听哈哈大笑,遂说道:“你若是不行,再叫那瘦小枯干与那小白脸他们一齐上来。”黄三爷说道:“若是一齐动手,三爷就不姓黄啦,改为叫蓝三太。”恶淫贼一阵冷笑,抡刀就剁,三太黄爷亮刀急架相迎。三爷的刀一晃说道:“淫贼,三爷家住浙江绍兴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这小辈自称富户大家,还有个名姓没有?恶淫贼你不如豕鸡鸭犬,守节的妇人都某门某氏,可惜你父母生下你来,少姓无名,你乃是黑人。敢说出名姓,你算人。你敢说名姓吗?三爷到处都是黄三太。你别红脸,你姓什么叫什么?”恶淫贼八九天之内,刀杀五命,未敢回家,就在破庙之中,与乡下店暗暗藏身,每夜一合眼,就见有五个屈死冤魂在眼前索命。也是报应昭彰,按说没有报真名姓的;也是冤魂不散,叫黄三爷拿话一挤兑,恶淫贼脸上一发烧,可就报了真名实姓啦,说道:“小儿三太你听着,你家二太爷家住溧水城县东北二十余里地方某村,二太爷姓方名叫子华,别号人称灯前无影。作五条命案,全都有白如意。”说着话一摆刀,直奔三爷顶梁劈去,三爷急忙接架相迎,两口刀上下翻飞,闪砍劈剁,各使平生艺业。杨五爷旁观者清,杨香五说道:“李二哥,张贤弟,你们看他这刀法步眼,好似咱们的人哪。”张茂龙说道:“五哥,你可把咱门户之人改透啦,那有这样下贱之人哪?”杨五爷说道:“贤弟,前者那高双青不是咱邱三叔的义子吗?焉知道咱门户就不出这样的人呢?师傅领进门,品格在自己。”三位英雄说着话观看,贼人身体轻巧,刀法灵活,黄三太的刀份量重,迟慢一点。但是贼人采花杀命,贪淫好欲,气力可不及三爷,三爷的刀虽然迟一点,气力可顶得住,因此二人杀个棋逢对手,高下不分。惟有天气炎热,二人拚命的杀,可全都热汗直流。忽然间贼人往圈外一纵,卧牛势躺下啦,遂改用地躺刀的招术,就地十八滚,燕青十八翻,净取三太的下三路。三太凭着力气,工夫不大,衣襟湿透。学到方休处,才知艺不高,心想:这若是我师傅胜爷,师伯聋哑仙师,李刚李四爷,他们都专破这地躺刀。不表三太心中暗想,且说杨香五三位英雄,在旁边观看贼人换了地躺招,杨五爷可就想起在侠义庄被高双青钝镰割谷子踢了一脚,将脚面踢伤,半个月的工夫才好了。张茂龙、李煜练子枪、练子锤不能近前。黄三太被地躺招所迫,力尽声嘶,心中说道:不当与贼人起誓,单打独斗。要撒腿逃走,岂不给我师傅丢一世的英名?打抱不平的被人家追跑,有何面目再见天下的英雄?宁可死在贼人之手,决不能给黄门现世。恶淫贼一看三太刀法愈不济事了,心中说道:“若扎死三太,那三人必然惊惧了。”恶淫贼正在得意洋洋之际,黄三太正在急难之间,眼看着黄三太就要受伤,忽然间听东北坟山子后有人痰嗽一声,说道:“三太、香五、茂龙、李煜四个娃娃,莫要惊恐,恶淫贼不要逞能,老夫胜英来也。”恶淫贼刀把一点地,站起身形,颜色更变,浑身立抖,战战兢兢,向西北撒腿就跑,小包裹草帽衣服也不敢要啦,犹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向西南逃命去了,贼人连头都没敢回。

  黄三太扶着松树喘息,眼看恶淫贼踪迹皆无,惟有胜爷说完话没露面。杨五爷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贼没有影儿了,师傅怎么没露面?我到坟后看看去。”杨香五方到坟山子,打后边转出一人,哈吧着罗圈腿,乃是金头虎贾明。杨五爷问道:“我师傅呢?”傻小子一拍胸口说道:“这不是你师傅吗?”杨五爷说道:“你挨什么骂,你是谁的师傅?”金头虎说道:“我看见贼滚地雷地躺招,黄三哥招架不住啦,所以我变了嗓音。我黄三哥是我好哥哥,若是你我就不管啦。贼人滚地雷,我也不行啊,要扎我小金头虎我怎么办呢?故此我吓他一下子。杨香五小子,我还会更变嗓音呢,跟胜三大爷久在一处么。你不信再听听:老夫胜英来也。小子你听听,像不像?”杨香五说道:“你这骂算挨到家啦。”贾明说道:“我不怕挨骂,我将贼吓跑啦,小包裹草帽可得算我的。”三太黄爷此时也喘过气来啦,遂叫道:“贾贤弟你打哪儿来呀?这离镖局子五六十里地呢。”金头虎说道:“咱镖局子正吃早饭呢,一个小子下名帖拜访我胜三大爷,我胜三大爷迎接出去,迎接到镖局子。我胜三大爷问道:‘哪的人氏?’答道:‘是溧水县三班的都头,姓黄叫黄士荣。’我记不住跟黄三哥你是当家,给我三大爷直请安,他说他是县衙的三班都头,他们溧水县城内关厢,不到十天,黑夜刀杀五命,全都是大姑娘小媳妇,苦主俱在县衙门喊冤。县官爱民如子,三、六、九日,追问这马快班头,两堂挨了三千板子。若是拿不了采花贼,他们县官得丢,他们三班都头得革了。被杀的大姑娘小媳妇家中之人,天天上县衙门里哭去,非我胜三大爷,拿不住采花贼小子。我三大爷说:‘上差,你先回衙门去,我派我镖行之人捉拿采花淫贼。如若拿住,给送到班房里面,您交差交票,我们不见知县;要是拿不住你也别烦恼。’这位都头给胜三大爷磕了一个头走啦。我在旁边一听,我可就火啦,我家里有一个妹妹贾秀英,要叫贼给宰了,不是要了我命么?”三太说道:“不要这样的比法。”金头虎说道:“有一句俗语:‘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人之姊妹,己之姊妹。’这都头走后,我一着急,说:‘三大爷,我拿采花贼去吧。’我胜大爷说道:‘你不行,你是浑孩子。你认得采花贼吗?’我说:‘我可看着不顺眼,我就拿。’我三大爷说不行,不叫我来,我假装小便去,就溜出来啦。黄三哥知道咱永远兜里没钱,天气又热,又渴又饿,越走越着急。走到山环一个湾,我看见一个茶馆,那茶馆还是真热闹,来到茶馆跟前,我一看有四匹马在垂杨柳的幌绳上拴着,那马我还不认识吗?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们四个人的马,我走至马跟前,打算掏出钱来,我好买吃买喝。我过去一伸手掏兜,茶馆里的人说道:‘您怎么掏人家的褥套呀?’我说:‘骑马的人与我有交情。’茶馆里人说道:‘您等人家回来时候再掏吧,不然人家回来时候,我们赔不起。’我就问他,那四位干什么去啦,他们告诉我,说你们上树林子里头拿采花贼呢,故此我来到这儿。我黄三哥跟贼动手,贼人是滚地雷的儿子,我也不行。我又看三哥愈战愈气力不佳,所以在大坟山子后头,假充我胜三大爷,将贼给吓走啦。若是杨香五叫贼给困住,我就不管啦,黄三哥是我的好朋友。可有一宗,贼可是我吓跑了的,小包裹衣服是贼抛下的,可得给我。”金头虎说着话,将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十多两散碎银子,金头虎装在兜囊之内,说道:“这才是造化呢。”粉莲色大氅向身上一披,金头虎因衣服长,走道衣服扫地。又将草帽向头上一戴,这个帽子太大,将母狗眼都盖上啦,金头虎又摘下来说道:“草帽大,不能戴,留着卖几两吧。”

  众英雄将家伙包好,仍回茶馆。五位英雄来到茶饭铺,金头虎喊道:“茶铺掌柜的你看看,我们是朋友不是朋友?一同回来啦。”伺候座的说道:“四位来啦,您把马拉去我们都不管。”黄三太、杨香五、张茂龙、李煜、贾明等人,五位坐在一张桌子上,三爷叫道:“伙计,你给我们五个人炒点得吃的菜,烫上几壶酒来,我们还没有用饭呢。”伙计说道:“三爷,我们这买卖干不成了。实不相瞒,我们的买卖乃是小本经营,每日见利,东伙一分,拿回家去养家。今天这马快班头,一拿采花贼,贼打官人,官人打贼,把家俱壶碗给毁掉了一多半,茶座也没给钱,全都吓跑啦,明天我们就开不了张了。”三太问道:“摔了的碗,砸坏了的桌子,连买碗带修理桌子,一共得多少钱呢?”跑堂的说道:“三爷,大约总得百十余吊,我们这买卖,一个月也赚不出来。”黄三太说道:“伙计可不要紧,损失多少东西,完全由我们给你包赔。”伙计闻听,真是喜出望外,口中叫道:“三爷,您那可修了好啦!我们是三家的买卖,灶上与先生,还有一分。三一三十一,三家都是数口之家,就仗着这个买卖吃饭,您可积了大德啦。”三爷说道:“这倒不算什么积德,百八十吊钱,好在我们能办的到。没有别的,我们还得吃饭,你给我们配几样得吃的菜吧。”伙计连连答应,灶上又重整刀勺,给五位做了几样菜。傻小子吃着直夸奖菜蔬做的味美。杨香五说道:“敢情好吃,吃完了得给人家一百多吊。”杨香五说着话,用眼直看三太,指着金头虎的兜囊。傻小子将母狗眼一翻,遂说道:“那可不行。我向来钱就是命,命倒不算什么。茶饭钱谁也不认识谁,要吃我一个人,我可不干。”黄三太说道:“贾贤弟,何时短少你花的钱呢?花零钱三哥没叫短少过。再者,采花贼奸淫杀命,开箱子就拿钱,贤弟你将他吓跑啦,那三十多两银子,理应周济穷人,无义之财,作为有义之用。倘若咱们带着花了,那岂不是采花贼之第二么?贤弟你只管将钱拿出来,算三哥我暂借,你几时用钱,再跟三哥要,决不能短了你零钱花。”金头虎虽然心里不愿意,无奈黄三太的面子重,平日又常花人家的零钱,没有法子,咬着牙说道:“三哥,我可看在你的面子上,若是杨香五,一文钱都不行。”强打精神将银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三爷大众说着话,酒饭也用完了,遂将伙计叫过来说道:“你方才说损坏的东西,总得百十余吊,现在这有三十余两银子,你们拿去作个富裕本吧。”伙计将银子接过,对着五位英雄,全都千恩万谢。外面的马,伙计早给喂好了,四位将马备好,这才奔镖局子。但是五位四匹马,傻小子没有马,他哪能干呢?黄三太说道:“四匹马五个人换班乘骑。”金头虎说道:“那可不行,我得骑杨香五那匹马,我不换班。”杨香五说道:“那是为什么呢?”金头虎说道:“你吃的是我的饭,若不然你将酒饭给我吐出来。我骑你的马,我还不承你的情。三十多两银子叫你给找了婆家,吃饭的时候,你用手指我的兜囊,叫三哥向我借银子。”杨香五知道金头虎不好惹,离镖局子,只有几十里路,怎么着还不能对付吗。金头虎又说道:“杨香五,一定得叫你走。我好容易发个小财,你叫我闹个猫咬尿泡虚欢喜,竹篮打水落了一场空。我给你来一个别人冻死不下驴,我是饿死不下马。”三爷说道:“贾贤弟骑黑马,五兄弟骑黄马,我先走几步。”弟兄们这才起身赶路。黄三爷走了有十余里之遥,张茂龙说道:“我走几步,三哥骑我的马吧。”黄三太遂又骑张茂龙的马。如此四位换班骑马,金头虎真不下马,一气走到镖局子,天到掌灯之后,趟子手接过马去不提。

  五位英雄进了镖局子,胜爷一看,三太回来了,遂问北京之事如何办理,三太就将北京之事,如此如彼,学说了一遍。胜爷闻听,心中欢喜,说道:“秦尤由北京越狱逃走,不与南京相干。将来此子弃暗投明,娶妻生子,接续你秦八叔之香烟,你秦八婶有人俸养,真是一件喜事。”黄三太并将在溧水县茶饭铺遇见采花贼,乡老辱骂采花贼,班头被打,坟山后拿贼,黄三太被贼所困,金头虎吓走贼人说了一遍。胜爷问道:“那贼人姓什名谁,可曾知晓?”黄三太说道:“那贼人采花杀命完毕,留下六句诗,在松林坟山后并报出姓名。”胜爷说道:“淫贼留下什么诗句?姓什名谁呢?”三太说道:“在酒馆之内,乡老们曾背读诗句,徒儿将诗句也记下了,贼人那诗乃是:‘背插单刀走天涯,山村古庙是吾家。白昼遇见多娇女,一到夜晚去会他。云雨不允刀杀死,临行留得如意花。’在坟山后,贼人自报姓名住址,家住溧水县城东北,离城二十余里,姓方名子华,别号灯前无影白如意。”黄三太话毕,胜爷问道:“诸位老少亲友,可知道这个淫贼是那一门的人?上三门,下五门,中七门,外六门,如有知道的,告诉我,我去找他传授的师傅。”众镖头闻听,全都摇头摆手。胜爷一回头叫道:“道兄,弼昆贤弟,你二位云游天下,募化四方,无所不知,此人是那一门之徒?”聋哑仙师低头不语。列位,在座的是胜爷居中,僧道居左右,胜爷背后是李四爷李刚的座位。红莲罗汉弼昆长老,口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用右袍袖挡着左手,往背后指李刚李四爷。胜爷一看,心中明白,一回头叫道:“四弟,这样万恶滔天的徒弟,为何知而不言,隐瞒大众呢?”李四爷闻听此言,颜色更变,心中暗说道:“红莲罗汉弼昆,念穷佛伸出四个手指头,扎我干什么?”李四爷没有法子,遂说道:“胜三哥不要着急,这是我的徒弟。”胜三爷捋髯冷笑:“哈哈哈,李四你的徒弟比邱三的徒弟露脸啊。高双青才宰一个寡妇、一个姑娘,你徒弟宰了五个,拒捕殴差,真露脸。若有外人谈论到这儿,未曾寻徒先找师,是你传的他武艺不是?你去将你徒弟拿住,交与县署公厅。你若护庇不拿他,愚兄亮鱼鳞紫金刀!”四爷说道:“三哥,要杀害小弟吗?”胜爷说道:“你我弟兄歃血为盟,我岂能杀害吾弟?我不过与你割袍断义,划地绝交。”胜爷又叫道:“四弟,天气已晚,明天一早,你到方家村去拿方子华,拿住送到县署公厅。如若念师生之情,纵放淫贼,我跟你割袍断义,划地绝交。”

  李四爷回到安歇的下房,翻来覆去,思索收这么个徒弟,招惹些是非。原本李四爷是很咬牙的人,话不吃亏。翻来覆去,一夜未得睡觉,天光一亮,带着六个徒弟,见着胜爷遂说道:“我这就起身奔方家村。”胜爷说道:“不行,派杨香五、欧阳德二人跟随,我才放心。我在镖局子听信。”等到太阳落了,他们还未回来,皆因来回百十来里地。李四爷带领众人由方家村回来,胜爷问道:“四弟怎样?”李四爷说道:“胜三哥,小弟到方家村一拜望,大先生方子荣迎接出来,把吾们请在待客厅款待酒饭。我问他兄弟如何不见,子荣说道:我兄弟出去半月有余,未曾回归,我派家人去找,踪迹杳然。”小弟问道:“大先生你没有个耳闻吗?县城里关厢,十夜之内,刀杀五命,非女子即妇人,临行拿妇人的血迹,在粉墙上写六句诗,或枕头,或幔帐上印着如意花一朵。五家苦主到县署喊冤,五家苦主俱是如此。尚且在茶铺酒馆拒捕殴差,自称五条命案。跟我徒侄三太等,尚且动手较量,自说家乡住处姓名,你如若不献不行。‘大先生说道:’李老师傅,我是念书之人,不敢撒谎,如其不信,老师傅您只管搜寻。虽然我是深宅大院,也不是三街六市,您只管搜找,我学生实不敢撒谎。小弟我看此景况,小冤家方子华实没在家。兄长如不信,您问您的徒弟杨香五、欧阳德他们二人。”杨香五说道:“老师,看此景况,方子华实没在家。”欧阳德说道:“唔呀,胜老伯父,大先生文质彬彬,直赌誓。大概采花贼方子华实没在家。”胜爷说道:“四弟,我也别挤兑你,我拿不住采花贼,十三省总镖局子闭门,我不干啦。有胜英三寸气在,我不能叫黎民百姓受这不白之冤。”聋哑仙师诸葛道爷见他哥儿俩变了目,遂说道:“胜施主,谅他一个采花贼,还拿他不住吗?何必着急呢。吩咐他们摆晚饭喝酒吧。”遂搬开桌案,摆酒用饭。惟有金头虎贾明,跟黄三太坐一个桌凳,每天傻小子抢吃抢喝,今天则不然,喝了两杯酒,说道:“黄三哥,酒要少吃,事要多知。”遂把三太大氅一拉:“咱们哥儿俩外边说句话。”三太心中思想:我也不跟你玩笑,他往外叫我有什么事呀?随着傻小子来到西跨院。这个跨院白天都没人去,二人来到院内,贾明说道:“黄三哥,你恨采花贼不恨?”三爷说道:“乱臣贼子十大恶,人人可恨。”傻英雄说道:“黄三哥,我李四大爷咬牙傻嘴,他必然是疼徒弟呀。大先生子荣,他必然疼兄弟,就是他兄弟在家,他也不献。深宅大院,怎藏不了一个人哪?如把他兄弟献出来,拿住送到县衙门,蛤蟆的儿子得剐。咱们哥儿俩直奔方宅,要得心腹事,但听背后言。”三爷说道:“你说的对,咱们不认得方家村哪。”金头虎说道:“白天杨香五与欧杨德在方宅吃的饭,让他们哥儿俩跟着咱们同去。”金头虎说罢,又来到客厅,此时杨香五与欧阳德正吃饭呢,金头虎把二位衣裳一拉,一努嘴。蛮子说道:“臭豆腐看着我有错吗?”杨香五道:“这小子吃好好的饭,犯什么毛病啦?”二位跟着金头虎出了客厅,够奔厕所的西跨院。贾明说道:“二位,咱们别玩笑,说正经的,你们恨采花贼不恨?”欧阳德与香五说道:“刀杀五命,拒捕殴差,恨他入骨髓。”贾明道:“你们两个人引路,我同黄三哥拿他去好不好?”杨五爷说道:“很好。他有地躺刀,咱们拿不了他。”金头虎说道:“我有主意啦,豁着我这身衣裳。他不是会地躺刀吗?他就前后的乱滚,我就抱住他,往地下就按,你们拿绳子一捆,还不行吗?”杨香五直乐,说道:“好好好。”

  四位拿着兵刃暗器,悄悄溜出镖局子。镖局子外一片大松林,四位在松林之中扎绑停妥,兵刃暗器全都带好,杨香五说道:“贾爷侠肝义胆,为拿采花贼,由镖局子到方家村,六十余里地,咱们弟兄四位得走快点,晚了人家都睡了觉啦,可就探不出事情来啦。”四位一伏腰,金头虎是两条罗圈腿,又是个大肚子,走得非常的慢,比这三位腿慢得多,跑得热汗直流,好容易跑到方家村西,累得喘不上气来啦。杨香五说道:“到啦,天才二更,尚且早呢,咱们再往北跑十几里地,再回来好不好?”金头虎说道:“杨香五小子,你别损啦,我都喘不上来气啦,上前走不了啦。”三爷说道:“咱们别开玩笑啦,咱们休息休息,再进庄吧。”杨香五头前带路,四位英雄到方宅大门外,杨香五遂拿手一指,四位英雄拧身形上房,便蹿房越脊来到三道院。一看北上房五间,高垂细竹帘,观看明问西暗间,各有灯光。黄三太、杨香五在西暗间前坡,脚尖绷着瓦垄,身子一趁势,使了个珍珠倒挂势。窗户上面糊的是纱。欧阳德在后坡瓦檐上,一滚脚尖,绷着瓦垄,脑袋朝下。金头虎说道:“前坡两个,后坡一个。我挂不住,肚子碍事,我也犯不上,我们家里没有饭倒吊有。”金头虎跃下后坡,大纱绷子上边糊纱,下边糊细纸,窗户台上一尺多宽的红漆踏板,金头虎爬在踏板之上,把窗户纸舐了一个窗户眼。要按行侠作义的,原是打一个月牙空,金头虎舐了碗大的一个窟窿,那屋里要是有武学功夫的,还有不见吗?往里边一看,顶箱竖柜,珠翠围绕。靠南窗户一张床,床上躺卧一个小孩,大约有五六岁,乃是个小姑娘,耳垂赤金圈,盖着红绫子被单,是睡着了的样子。西边茶几,两边有凳子,上面对坐着男女二人吃茶。这男子杨香五、欧阳德认识,原来是大先生子荣。风流才子,手拿团扇,发际黑真真挽了一个发纂,足登厚底夫子履鞋,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下手有一人,年有三十来岁,稳重端庄,头紧脚紧。大先生叫道:“娘子,他二叔惹下塌天大祸,今天乱了一天啦。李老镖头瞪眼睛跟我要兄弟,我说我兄弟实没在家,学生不敢撒谎,如其老师傅不信,学生我只得对天盟誓。方把李老镖头哀求走后,县衙门马快班头又来了,我说我兄弟未在家。马快说道:‘不行,您得跟我们到县衙门。刀杀五命,把我们班头也给打啦。’多蒙本村绅士、地方保正等大众言说,都说大先生跟二先生分居多年,决无纵弟行凶之理。大众连环保,大概了事人还给了几两银子,当差的回衙署去了。我料着他二叔白天也不敢回家,假若回家,必定是晚晌来。娘子实颇有些才干,你给我划一计策才好。”听妇人说道:“相公,为妇人之家,不能离间手足之情。妻妾儿女,如墙上之泥皮,揭一层还有一层;兄弟如手足。事到如今,惟有你别痛那银钱啦。他二叔黑夜要回来,给他备上一匹快马,行囊之中,多装金银,奇珍异宝,起早让他逃奔在外,出去三千里二千里,让他二叔隐姓埋名,在外面待个三二年,此地知县必去。及至换了别的知县来,此案可清啦,他二叔出去三年,他才二十二岁。回到家来,那财主家的姑娘,给他挑选品貌俊俏的,给他娶一妻,再与他买上二妾,将他绊住,就省得外面杀人采花去了。”夫妻正在商议救淫贼之际,黄三太在前坡正在珍珠倒挂之时,就觉着有人提他鞋沿,黄三太珍珠倒卷帘往房上一看,乃是杨香五,遂说道:“黄三哥,你看前道院一道白线,大概淫贼回来啦。”

  二位英雄避在瓦垄之中,只见这道白线由二道院进三道院。恶淫贼见屋中点着灯,一看他哥嫂正在那儿谈话,那恶淫贼心眼多,狗肺狼心,窃听他哥嫂讲说些什么,他就慢慢来到窗前。也是大先生家门不幸,就听大先生说道:“娘子,那李老镖头再要找来呢?倘若那官人前来要他二叔呢?”李氏娘子说道:“那不是现成的话吗。”恶淫贼一听,心中说道:“原来他二人正谈论我哪。好好好,我倒要听上一听。”复又听李氏娘子说道:“那李老达官要来了,就说我们那下贱兄弟半个多月未曾回家,或是早晚回到家来,我们兄弟好酒贪杯,我拿酒把他灌醉了,叫家人把他捆绑,叫地方保甲。我家里有车,我亲自押着车辆,把那下贱兄弟送到县署。父母去世,长兄也能送逆。我们诗书门第,礼乐之家,不要这下贱兄弟,这就是长兄送逆。”恶淫贼一听,心中想道:“好狠的妇人。我再听听我哥哥怎么回答。”就听大先生说道:“娘子高才,咱们就这样办理。”恶淫贼听罢,一咬牙说道:“我看你怎样下科场?你还作文章来呢?净听妇人之言,不顾手足之情。”淫贼复又一想,啊呀,我兄长素日最疼我之甚,因何改变心肠?啊,是了,大概为的是图霸家产哪。把我送至县里,百万之富,都是他一个人的啦。是贪妻恋子,不顾手足之情,你不仁,我不义,我给你家产尽绝。我先到后面西书房小院,把你十三岁的少爷,我先给你杀了,然后再把狠毒的嫂嫂杀了。心中自己思想,一不作,二不休,把五六岁的侄女,我也杀了。复又思想,杀一人也是杀,杀二人也是杀,要不然,那丫环仆妇人工等,刀刀斩尽,刃刃诛绝。再备快马一匹,行囊之中多多的带着金银,临行之时,点火一烧,咱哥俩什么也不必留。此话未出唇外,转身形往西去,往北一拐弯,出月亮门,往西跨院角门。杨香五对黄三太说道:“他干什么去啦?他大概是解手去吧?谁跟着他?”三太说道:“我跟着他。”容贼人进了西跨院,三爷从后坡下去,奔东跨院的东房后坡前拧身上房。

  此时贼人已进西跨院,一看十三岁的少爷正在那儿练刀呢。恶淫贼还喜爱他,这个侄子是他自己传授的刀。大户人家少爷过十岁,不能跟父母同室安眠,少爷十三岁,很聪明伶俐。书房之中,有书童家人伺候,少爷皆因天气炎热,睡觉睡不着,遂扎绑利便,在院中练刀。少爷正练得高兴之际,忽听有人叫道:“茂儿你练刀吗?”茂儿猛然间一怔,遂说道:“叔叔您回来啦。白天有好些个人找您来啦,我问我娘什么事,我娘说道:‘小孩子家少要说话。’”恶淫贼说道:“那都是我的朋友。孩儿呀,你这个刀全练错啦。”茂儿说道:“您不是半个多月没有回来吗,我忘了两招。”方子华说道:“你拿刀来,我教给你。”茂儿把刀双手递与他二叔父。此刀是铮光明亮,此刀未曾开口,尖不尖,刃不薄。所因何故呢?少爷娇爱,怕刺了手。恶淫贼一拢刀背,茂儿在旁看着,他二叔说道:“你看着这一手叫藏刀势。”第二刀一晃,够奔茂儿头顶虚晃了一刀,第三刀够奔哽嗓咽喉,恶狠狠的扎去。原来少爷练了半年的工夫,见刀明光铮亮来至切近,急忙一闪身,未曾扎上,可就正扎在并肩穴。少爷“哎呀”一声,来了一个仰面朝天,翻身栽倒地下。恶淫贼赶奔过去,不管上下身,就将茂儿当当踹了三脚。少爷昏死过去,恶淫贼冷笑道:“不怨叔叔心肠狠,怨你那下贱娘亲。”黄三太由后坡来到前坡,就听贼人冷笑,心中想道:“他跟谁说话啦?”恶淫贼拿着少爷这把刀,出西角门,转身往南去,进月亮门,就是哥嫂的三道院。恶淫贼把少爷那把刀,顺着放在南墙根下,他又站在三道院的门口,在这儿假意说道:“哥哥您还没有睡觉呢?”大先生在屋中说道:“娘子不出你所料,他不白天回来,他真晚上回来啦。更深夜晚你就不便出去啦。”大先生把茶壶、茶碗端在外间屋来,放在八仙桌上,转身形由打上房屋出来,说道:子华回来啦。你怎么半个多月没有回来?是你在溧水县城厢一夜之内,黑夜之间刀杀五命吗?

  啊,您错,你还在茶饭铺拒捕殴差吗?咱是善家,兄弟你怎么那么狠心哪?“恶淫贼说道:哥哥,两个字的文章。”大先生说道:但不知两个字是什么文章呢?“那淫贼说道:错了就是一个错,县衙门人拿我分所当然。最可恨这些个穷保镖的,他们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比官人还厉害呢。白昼间我不敢回家啦,晚上回到家来,跟兄长商议商议,我怎样能避此祸?”大先生说道:我跟你嫂子商议半天啦。“恶淫贼说道:我嫂嫂疼我,真是我的贤德的嫂子呀。”弟兄二人进了上房,太师椅上落座,大先生说道,“子华,那壶里还有多半壶茶啦,你喝茶吧。”大先生又说道:把婆子妈妈叫起来,到厨房把厨师傅叫醒了,给你作饭。“恶淫贼说道:我也不渴,我也不饿。哥哥您是文章手儿,您想想怎么救我?”大先生子荣说道:我与你嫂嫂已经商议多时啦,叫你挑选一匹快马,给你打点行囊,多装金银,值个五千两六千两的,你赶早逃走。出去三千里四千里的,隐姓埋名,避难三年二载,苦主一上控,这个县官必定得走,另换了县令,你这个官司可就减轻啦。你出去三年二载的再回来,及至那时兄弟你才二十一二岁呀,咱们乃是诗书门第,将那大户人家俊美的姑娘,给你再定下一门亲,要你亲自去相看,定要品貌俊美的。咱弟兄二人下趟苏杭州,多带几千两纹银,你亲自挑选,给你买两房爱妾,在家中绊住贤弟你,兄弟你纳享清福,那时节兄弟你可就千万不可出去杀害人命啦。恶贼子华一听,忽然大怒,说道:兄长,一匹快马,几千两价值的细软,岂不可惜的吗?我又好贪怀中之物,您把我灌醉了,你又是本村的绅董,地方保甲是你手下的人,把我捆绑,咱家又有大车小辆,把我送到县署公厅,我有五条命案,兄送弟逆问成死罪,百万之富让您独霸家产。但有一件,父母生下你我弟兄二人,你我是二一添作五。你疼妻爱子,不顾手足之情,简直我跟你说道,咱两个人的家产,谁也不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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