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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一】》 作者:吉川英治

第5章 花佛堂

  一

  用“山峦叠翠”这个词来形容武藏的家乡,再合适不过了。从播州龙野口开始,就进入了山区,连接作州各地的要道遍布于群山之间,木制界标高耸于山脊之上。穿过杉树遍布的坡道,再越过中山隘口,随后到达的高地可俯瞰英田川峡谷。每每有路人途经此地,都会驻足片刻。他们不禁会想:“这种荒凉之地,会有人家吗?”

  其实,这儿不但有人家,而且还为数不少。在河流沿岸、半山腰以及碎石围成的耕地附近分布着好几个村落。直到去年关原大战爆发前夕,新免伊贺守家族都一直住在河流上游的小城堡里,那里距此仅有一公里左右。再往山里走,就到了因州边境,这里的志户坡矿山很有名,至今还有很多人来此采矿。

  这里虽是穷乡僻壤,却是交通要道。人们从鸟取赶往姬路(位于兵库县南部),或是从但马(日本古代地名,兵库县北部)翻山赶奔备前(冈山县东南部),都要途经此地。因此,这个小山村里既有旅馆,又有和服店。每到夜幕降临时,还能看到几个浓妆艳抹的烟花女徘徊在屋檐下。

  这儿就是宫本村。站在七宝寺的檐廊上,阿通能看见这些石头砌成的屋顶。“唉,已经快一年了。”她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白云沉思。她是个孤儿,又是在庙里长大的。所以,这个少女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冰冷、孤寂的气质,就像香炉里燃尽的香灰。去年,她十六岁,跟十七岁的又八订了婚。又八在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一起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两人仍音信全无。

  一转眼,正月过去了,二月也过去了,阿通望穿秋水,仍不见恋人归来。如今已是暮春四月,她渐渐地不再抱有希望。“听说武藏家里也没收到任何音讯……大概两人都已战死沙场了。”偶尔,她也会向别人诉几句苦。大家也都认为,武藏和又八必死无疑了。有人还说,连领主新免伊贺守家族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那场大战后,小城堡里出现了很多生面孔,肯定是德川家的武士。“他为什么非要去打仗呢?我那么反对都没用……”阿通喜欢独自沉思,她在廊檐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此时,她的表情是多么寂寞、凄凉!

  今天,她又坐在这儿,想着心事。“阿通姑娘!阿通姑娘!”有人在叫她。

  在寺院的厨房外,有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从井边走来,为避免有伤风化,他用黑炭涂满了全身。这个人是但马国的行脚僧,已在七宝寺住了三四年。现在,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和尚,正对着太阳晒着他那毛茸茸的胸脯。

  “春天到了!”他显得心情不错。“春天虽好,但虱子太多,它们就像藤原道长一样嚣张,快把我咬疯了。我干脆下决心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不过,这件破袈裟要晾在哪儿呢?晾在茶树上不容易干,晾在桃树上又影响桃花开放。我这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男人,竟为晾衣服而犯起愁来。阿通姑娘!你有没有晾衣竿?”

  阿通红着脸说道:“咳……泽庵师父,你想一直光着身子等衣服干吗?”“那我就边睡边等!”

  “真是死心眼儿!”“对了!明天是四月八日,是浴佛节,人人都要用甜茶洗澡,就和我现在一样。”

  说着,泽庵像模像样地打坐起来,他学着释迦牟尼的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二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泽庵煞有介事地模仿着诞生佛的样子。“哈哈哈!学得真像啊!泽庵师父!”阿通被逗得大笑。“很像吧!哪能不像呢?我是悉达多太子转世投胎的嘛!”“等一下,我要把甜茶浇在你头上!”“这可不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有只蜜蜂飞了过来,这个“释迦牟尼”急忙挥舞双手驱赶蜜蜂。此时,他的兜裆布突然松开了,泽庵只好不再管那蜜蜂,去系兜裆布。那只小蜜蜂就趁这个空当飞走了。

  阿通被眼前的情景逗坏了,她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哎呦!我肚子好疼啊!”这个名叫宗彭泽庵的年轻和尚,出生在但马。他住在七宝寺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一大堆笑料发生。就连郁郁寡欢的阿通,也时常被他逗得大笑不止。

  “对了,我不能在这儿多待了!”她把白皙的脚伸进草鞋。“阿通姑娘!你要去哪儿?”“明天是四月八日,大师父交代的事,我都给忘了!我必须去采些鲜花送进花佛堂,为当日的浴佛节做准备,晚上还得把甜茶准备好。”“你要去采花?哪儿有花?”

  “下游村子的河边。”“我们一起去吧!”“不用了!”

  “装饰花佛堂需要很多鲜花,你一个人肯定采不过来,我可以帮帮你!”

  “可你现在光着身子怎么见人哪?”“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而来的嘛!没关系的!”“那不行!你千万别跟着来!”阿通飞也似的逃到了寺庙后面。不一会儿,她背着竹篓、拿着镰刀,准备从后门溜出去。泽庵却跟了过来,不知他从哪儿找来一条大浴巾裹着身体。

  “唉……”阿通叹了一口气。“这样总可以了吧?”“村里的人看见会笑的。”“笑什么?”“总之,你别离我太近。”

  “别说谎了!你明明喜欢和男人并肩走!”“不理你了!”

  说着,阿通先跑开了。泽庵也追了过去,大浴巾被风吹得鼓起来,他就像从雪山走下的“释迦牟尼”。

  “哈哈!生气了?阿通姑娘,不要生气嘛!你绷着个脸,喜欢你的人都会被吓跑的!”

  英田河的河滩位于村子下游四五百米远的地方,这里已是春花烂漫的景象。阿通把竹篓放在地上,用镰刀尖扒开花根周围的泥土,好几只蝴蝶围着她翩翩起舞。

  “多么平静祥和的画面!”这个年轻的和尚,十分多愁善感。他站在一旁,像得道高僧一样感概着。阿通忙得不亦乐乎,他却并不帮忙。

  “阿通姑娘,你现在的样子是多么安详而平静。世人本可以在百花盛开的净土中享受人生,却非要哭泣、烦恼,从而陷入爱欲和地狱的旋涡,似乎不经历水深火热的煎熬就不甘心……阿通姑娘!我不想让你变成那样。”

  三

  油菜花、春菊、鬼芥子、野玫瑰、三色堇——阿通把采的花统统放入竹篓里。

  “泽庵师父,不要总对别人说教。最好多留意蜜蜂,别再让它叮到头了!”阿通揶揄着。

  泽庵却充耳不闻。“笨蛋!现在说的不是什么蜜蜂!我正为挽救一个女人的命运,而传达释迦圣僧的法旨呢!”“真让您费心了!”

  “没错!你算说对了!和尚就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职业。不过,跟那些卖米的、卖衣服的、木匠、武士一样,在这个世上,和尚也是必不可少的。说起来,从三千多年前,和尚和女人就是冤家。你看,佛经里就把女人称为‘夜叉’、‘魔王’、‘地狱使者’等等。看来阿通姑娘讨厌我,也是前世宿怨哪!”

  “为什么女人是夜叉?”“因为她们欺骗男人。”“男人不也欺骗女人吗?”

  “等等!你这话让我不知如何回答了……哦,我懂了!”“那您说说看!”

  “因为释迦牟尼是个男人……”“你净胡扯!”“唉!女人哪……”“又来了!”

  “女人呀!真让人捉摸不透啊!释迦牟尼年轻时,在菩提树下曾被欲染、能悦、可爱等妖女纠缠而受苦,所以他憎恶女性。可是他晚年之时,也收过女弟子。而龙树菩萨比释迦牟尼还要讨厌女人……不对,应该说是害怕女人。不过,他也说过贤妻应具备四种品德,即性情温和、关心朋友、孝敬父母、任劳任怨。他认为,男子就应该选这样的女人为妻。同时,也歌颂过女性身上的种种美德。”

  “说了半天,全都是替男人讲话!”“那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男尊女卑’的观念比日本还要根深蒂固。另外,龙树菩萨还对女人讲过这样的话。”“什么话?”“女人呀!不要把自己的身体嫁给男人。”“这话真奇怪!”

  “没听完圣言,不可妄加评论!后面的那句话是——女人要把身体嫁给真理。”

  “……”“你听懂了吗?‘嫁给真理’的意思就是——不要迷恋男人,要相信真理!”

  “什么是真理?”“我也不是十分明白。”“哈哈哈!”

  “反正,说得通俗点,就是要嫁给诚实可靠的人。不要迷恋城里的浪荡子,要在自己的故乡,孕育良好的子女。”

  “你又来了!”阿通作势要打他。“泽庵师父,您还是来帮我采摘鲜花吧!”“好说!”“您就不要喋喋不休了,也稍微动动手吧!”“小菜一碟!”

  “您帮我摘花,我去趟阿吟姐姐家。她帮我做了一条腰带,我去拿回来,明天要戴。”

  “阿吟姐姐?哦,好像在寺里见过她,我也要去!”“您这副样子……”

  “口渴了,到她家讨口茶喝。”

  四

  阿吟二十五岁了,却仍没有出嫁。她样子并不难看,家世也不错,并非没人来提亲。

  就是因为弟弟武藏在乡里八村惹是生非、名声很坏,致使一些人不敢登门提亲。谁都知道,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宫本村的武藏,他们从孩童时就是公认的捣蛋鬼。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喜欢阿吟,她待人谦恭、彬彬有礼。然而,每个上门提亲的人,都被她回绝了。她总说:“自己要像母亲一样照顾武藏,直到弟弟长大。”

  父亲无二斋在新免家担任武术教头时,曾因受赐“新免”之姓而风光一时。那时,宫本家在英田河河边盖了一栋气派的房子,周围还建有土墙。对一个乡下人来说,这房子太过豪华了。现在,这栋房子仍显得很宽敞,但屋体已老旧。屋顶上杂草丛生,练武房的高窗和房檐之间,落满了白色的鸟粪。

  无二斋成为浪人(离开主家的武士)之后,家里的生活变得十分贫穷。最后,父亲在贫病交加中黯然离世,阿吟也辞退了所有的用人。这些人都是宫本村的村民,他们很同情无二斋家的遭遇,经常会偷偷把菜放到厨房,或是帮忙打扫那些闲置的房间,还会把水缸挑满水。

  就连现在也是如此。此刻,阿吟正在后屋里做针线,听到有人从后门进来,心想八成又是谁来帮忙了,所以并未停下手上的活计。“阿吟姐姐!您好啊!”阿通来到她身后,轻轻坐下。“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阿通啊!我正给你做腰带,明天浴佛节时要戴吧?”

  “嗯,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原本我可以自己做的,但寺里的事情也一大堆……”

  “没事的,反正我也闲得慌……再不做点事,又该胡思乱想了。”这时,阿通瞧见阿吟身后的佛灯盘里,点着半截蜡烛。佛龛里供着两个牌位,上面写着:

  享年十七岁新免武藏之灵位同年本位田又八之灵位这显然是阿吟的笔迹,佛龛周围还供着少许清水和鲜花。“咦……”阿通眨着眼睛问道:“阿吟姐姐,莫非有人来送信,说他们确实战死了?”“没有。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不就等于死了吗?我已不再抱有希望了。关原大战是在九月十五日,我只能把那天当作他们的忌日了。”“我不信!”阿通使劲摇着头。“他们不会死,不久就会回来的。”

  “你梦见过又八吗?”“嗯,经常梦到。”

  “看来,他们的确是不在了。我也经常梦到弟弟。”“我不信!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了!我要把这个不吉利的牌位砸烂。”阿通眼里充满泪水,起身吹灭佛龛里的蜡烛。似乎这样还不足以消除心中的反感,她又拿走了供奉用的鲜花和清水,“哗”的一声把水泼在隔壁屋的屋檐下。此时,泽庵恰巧坐在那儿,水正好溅了他一身。

  “啊!好凉啊!”他一下子蹦了起来。

  五

  泽庵急忙用裹身的大毛巾擦着头上、脸上的水。“喂!阿通!你这女人要干吗?我是来讨水喝,不是来被水泼的喔!”

  阿通忍不住破涕为笑。“对不起!泽庵师父,真的很抱歉!”阿通陪着笑脸一个劲儿道歉,还给泽庵拿来他最需要的茶,然后才回到阿吟屋里。

  “那个人是谁呀?”阿吟睁大眼睛望向屋檐下问道。“是住在寺里的行脚僧。对了!有一次你到寺里来时,不是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和尚双手托着脸趴在正殿的地上。当时,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捉来虱子让它们比赛摔跤。”

  “啊……就是那个人啊!”“对!他是宗彭泽庵师父。”“真是个怪人!”“相当怪呢!”

  “他穿的既不是法衣,也不是袈裟,那到底是什么呀?”“大浴巾!”

  “嗯……他还很年轻吧?”“听说才三十一岁——但寺里的和尚都说,他年纪虽轻,却很有修为呢!”

  “不能光听人家说。光看外表,真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起!”“听说他出生于但马的出石村,十岁时当了小沙弥,十四岁时进入临济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他还曾追随山城大德寺的高僧,游学于京都、奈良等地。据说,他还曾跟随妙心寺的愚堂和尚和泉南的一冻禅师学过佛法呢!”

  “原来如此,看得出他的确与众不同。”“另外,和泉南宗寺的住持十分欣赏他,推荐他担任大德寺的住持,朝廷还颁发了诏书。不过,听说他在大德寺只待了三天就不干了。此后,丰臣秀赖大人、浅野幸长大人、细川忠兴大人,还有朝廷里的乌丸光广大人,都非常器重他,曾要建造一座寺庙让他来当住持,还有人要无偿提供俸禄给他。但这些都被他一一回绝了。他就喜欢整日跟虱子做伴,像个乞丐那样周游列国。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说不定,他还觉得我们脑子有问题呢!”“他真那么说过啊!有一次,我想起又八,一个人哭的时候,他就这么说。”

  “不过,他还挺有趣的!”“是有趣过了头!”“他要住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他总是突然来,又突然走,喜欢四海为家。”“听到喽!听到喽!”走廊那边传来泽庵的声音,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我可没说您的坏话!”“说也没事!不过,有没有点心之类的东西?”“小心会招来蜜蜂哟!”

  “什么嘛!阿通!你这个女孩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骨子里还很坏喔!”

  “怎么了?”“哪有人光给客人茶喝,自己却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六

  大圣寺的钟声响起。七宝寺的钟声也响了起来。

  平时,钟声都是在清晨响起。偶尔,下午也能听到铛铛的钟声。现在,系着红色腰带的姑娘、商铺的老板娘、领着孙儿的老太婆,不断向山上的寺庙拥来。

  正殿已挤满前来参拜的村民,几个年轻人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一看到阿通,他们就会低语着“在那儿!她在那儿”、“今天格外漂亮啊!”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节。正殿中,有一座用菩提树的枝叶搭建的佛堂,各种野花点缀着四周的柱子,花佛堂中间摆满了甜茶。一尊二尺高的黑色释迦牟尼像立在地上,圣尊双手分别指向天地。宗彭泽庵拿着小巧的竹舀子,把甜茶淋在圣像的头顶。同时,他还会把甜茶分给那些需要的人,并帮他们倒进竹筒里。

  “这个寺庙很穷,请大家尽量捐些香火钱。请有钱人多捐出一些。一舀甜茶换一百贯铜钱,保证帮您消除一百个烦恼。”

  花佛堂对面的左手边摆着一张桌子,阿通就坐在桌前,她系着新做的腰带。桌上摆着绘有泥金画(日本独特的漆器工艺装饰技法之一)的砚台,五色纸上写着除灾祛病的吉祥话,用来分给那些善男信女。

  纸上写着:

  “卯月八日为吉日。佛祖保佑驱邪避恶。”

  村里的人深信,只要把这道符咒贴在家里,就可以祛病辟邪。阿通不停地在五色纸上写着同样的话,已写了好几百张了,连手都写麻了。如此粗浅的文字,已让她心生腻烦。“泽庵师父。”她偷空喊道。“什么事?”“您别勉强别人捐钱呀!”

  “我是在奉劝有钱人。帮他们减轻钱袋的重量,是为大善之举呀!”“您这样说,万一今晚有小偷去这些有钱人家里偷东西,怎么办?”“哎呀!哎呀!我刚以为能稍微喘口气,没想到参拜的人这么多。大家别挤,别挤嘛……喂!那个年轻人!要排队啊!”

  “喂!和尚!”“叫我吗?”

  “你说要排队!可你每次只舀给女人!”“我也喜欢女人嘛!”“这和尚真不正经!”

  “你也别假装正经!我知道你们不是真的来拿甜茶和辟邪符的。这儿的人一半是来参拜释迦牟尼,一半是来看阿通姑娘,你们都属于后者吧——喂!喂!你为什么不捐香火钱?这么小气,没有姑娘会喜欢!”

  阿通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泽庵师父!请您收敛些!再说我就生气了!”

  她坐在桌前发呆,顺便也让酸痛的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张年轻的面孔。

  “啊!”她不由得大喊一声,毛笔也从指间滑落下来。在她起身的同时,那个人一下子就钻进了人群。阿通不顾一切地大叫“武藏!武藏!”便向回廊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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