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西瓜

　　一

　　环绕伏见桃山城的淀水河，绵延数里地，下游一直延伸至浪华江边大阪城的城边。因此，京都政局的些许震动，都会在大阪城里引起连锁反应。同时，大阪城里将卒们的一言一行，也逃不过伏见城的耳目。

　　现在——以这条贯穿摄津、山城两国的大河为中心，日本文化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太阁（丰臣秀吉）亡故以后，丰臣家族的影响力每况愈下，然而大阪城中的秀赖与淀君却不遗余力地向世人炫耀自己的权力。自关原大战之后，德川家康为加快时代发展进程，于伏见城亲自制定了一系列的治国方略，他要从根本上改变丰臣时代遗留下的旧有的文化格局。

　　来往于河流两岸的船只、当地百姓的风俗、流行歌曲，以及那些寻找生计的浪人的表情，都体现出两种文化相互交融、相互影响的特点。

　　“将来会怎样呢？”很多人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什么会怎么样？”“当然是世道喽！”

　　“当然还会变！这是一定的。哪有一成不变的社会啊？自从藤原道长以来，世道每天都在变。尤其是源家、平家这些武官掌权之后，更加速了这种变化。”

　　“那就是说，还会开战？”“当然喽！尽管当权者希望天下太平，可是他们力不从心哪！”“大阪方面好像一直与各地浪人暗中勾结。”“是吧！我听说，德川大人要跟洋人买枪械弹药呢！”

　　“可是，我却听说，将军的孙女千姬要嫁给秀赖呢！这是怎么回事？”

　　“身为诸侯者，肯定深悟圣贤之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无法理解了！”

　　虽然已经立秋，但“秋老虎”的威力不亚于夏季，石头被晒得滚烫，河水也快要沸腾了。

　　淀河京桥口的柳树枝条低垂，显得无精打采。一只被热昏了头的油蝉飞过河面，撞入了街区的商铺中。这些商铺的窗户积满了灰尘，所以透出的灯光显得昏昏沉沉。淀河的上下游停满了运石头的船，河里、陆地上到处都是石头。

　　这里的每块石头都有两个榻榻米那么厚。此时正值午饭后，工人们随意倒在石头上休息，他们丝毫不在意上面炽热的温度，尽情享受着片刻的轻松。驮运木材的牛车停在一边，老牛留着口水在打盹儿，牛背上落满了苍蝇。

　　这是伏见城的施工现场。修建伏见城是德川家康所制订的战后策略中的一项，并不是他本人要在此居住。

　　修建此城，一来是提醒嫡系家臣（关原大战之前就追随德川家康的家臣）不要盲目自满，二来可以使外系家臣（关原大战后臣服于德川家康的诸侯）的财力得以消耗。

　　同时，百姓的收入也会有所增加，他们会为德川家康歌功颂德，因此各地都在大兴土木。

　　现在，全国都在加紧修筑城池，规模之大史无前例。其中包括江户城、名古屋城、骏府城、越后高田城、彦根城、龟山城、大津城等等，数不胜数。

　　二

　　修筑伏见城，动用了近千名工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修建外城墙。由此一来，很多妓女、车夫、商人也争相拥入伏见城。

　　“这里真繁华呀！”很多人都在称道德川家康的德政。同时——他们也担心，会不会又要开战？商人喜欢投机取巧，都会暗自盘算。他们对当今形势进行仔细分析后得出结论：这里铁定能赚大钱！

　　无形之中，商品的买卖日趋活跃。当然，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军需品生意。

　　普通百姓已渐渐淡忘了太阁时代的文化，目前，他们一心想的就是将军的新政。只要自己能衣食无忧，谁来掌权都无所谓。德川家康正是利用了凡夫俗子的这种心理做顺水人情，就像把糖果撒给那些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样，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但是，他不会使用德川家族的财富造福平民，而是通过对财力雄厚的外系家臣征收苛税的方式来筹集经费。这样一来，即可赢得民心，又可削弱那些诸侯的势力。

　　除了改造城市之外，大将军的施政方针里还包括一系列的惠农政策。他要杜绝随意征缴课税的行为，坚决不允许各诸侯国任意妄为。如此一来，德川式的封建统治慢慢由城市延伸到农村。

　　之前，丰臣秀吉主张：平民无须了解政治，只须奉行政策。如今，德川家康主张：施予农民的最大慈悲即是，勿使其挨饿，勿使其放纵无度。

　　由此可以看出，德川时代的整体施政方针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其目的就是要让人民永远服从于他的统治。

　　该项政策不仅对当时的各国诸侯和百姓产生了影响，后来还演变成影响子孙后代的一项封建制度。当然，当时不会有人考虑得那么远。不！应该说这些修筑城墙的工人，连明天的事都不会操心。

　　只要一吃过午饭，他们就会暗自祷告：天快点黑吧！他们担心的事只有这些。有时，他们也会热烈地谈论起时局。“会不会再打仗呢？”

　　“如果会打，是什么时候？”其实，他们内心的想法是：“即使打仗也没关系！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所以，时局的好坏以及哪位人物掌权，全都与他们无关。“要不要吃块西瓜呀？”一位乡下姑娘经常在午休时间，提着西瓜篓子前来叫卖。那些窝在石墙阴影下赌钱的工人，向她买了两个西瓜。“各位大哥！要不要西瓜呀？买个西瓜吧！”姑娘走向一堆又一堆的人群，不停地叫卖着。“哎呀！我们哪有钱买呀？”“嘿！要是不要钱，我们就帮你吃掉！”一圈下来，姑娘听到的几乎全是这样的回答。

　　这时，一位脸色苍白、抱膝靠在石头堆里休息的年轻工人，抬起无神的眼睛问道：“是卖西瓜吗？”

　　这个人身材消瘦，双眼深陷，皮肤晒得黝黑。若不仔细看，几乎都认不出来他就是本位田又八。

　　三

　　又八拿出沾满泥土的铜钱，在手上数着，然后递给了那个卖西瓜的姑娘。他买了一个西瓜，抱在怀里，有气无力地靠在石头上。

　　“呕……呕……”

　　他突然呕吐起来，单手撑着地，吐出一摊胃液。西瓜也从膝盖上滚落下来，他连捡回来的力气都没有。看来，他买这个西瓜并不是为了自己吃。

　　他目光呆滞，望着那个西瓜，眼神中毫无希望与斗志，整个肩膀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着。

　　“浑蛋！”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些他想要诅咒的人，有阿甲白皙的面孔，还有武藏的身影。每当他回想起自己的落魄经历，就会认为如果没有武藏，自己就不会遇到阿甲，更不会沦落至此。

　　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跑到关原去参战，以致后来被阿甲迷惑，如果没发生这两件事，自己现在早就成了本位田家的当家人，而且还娶了漂亮的新娘，享受着村里人羡慕的眼光。

　　“好！我也做得到！”他戒了酒，改掉懒惰的毛病，准备迎接全新的生活。“我要做给阿甲看看！你们等着瞧吧！”但是，他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之前的五年，他一直被那个老女人供养，已和这个社会脱节太久，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一切都已太迟了。“阿通一定还在埋怨我吧！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现在，只有对阿通的思念才能使他的精神得到片刻安慰。自从他清楚了阿甲的为人之后，就一心想着阿通。尽管他们还同居在一起，那也不过是同床异梦罢了。之后，他被阿甲赶出了“艾草屋”，对阿通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

　　后来，他从京都的一些武士口中听到了一位新的游学武者——宫本武藏，原来那人就是自己的老朋友新免武藏。此事给又八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不！还不晚！我才二十二岁，可以做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会有这种重整旗鼓的冲动。又八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来到伏见城当搬运工。他从夏天一直干到初秋，工作卖力，连自己都觉得很满意。“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武藏能做得到，我也能！

　　不！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我还要出其不意地报复阿甲。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给我十年时间。”

　　突然，他又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该有多大了？她比自己和武藏小一岁，这么算来，再过十年她就三十一岁了。“她能守身不嫁，一直等着我吗？”自从关原大战之后，又八再也没有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些，他便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自己最多只有五六年的时间。他要在这段时间内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还要向阿通道歉，把她娶进门。

　　那望着西瓜的双眼，终于放出光芒。这时，坐在石头另一侧的同伴，用胳膊肘拄着地，探头问道：“喂！又八，你在那儿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呀？哎呀！你的脸色好差，怎么有气无力的？是不是吃了烂西瓜拉肚子了？”

　　“对了！就这么办！我一定要在五六年之内闯出一片天地！”

　　四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稍微有了一点精神，他勉强笑了笑，但突然又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很想呕吐。他强压下胃里的酸水，摇着头说道：“没什么大不了，大概是中暑了。我休息一会儿就好。让你挂心了！”

　　“你这小子还挺能逞强！”那强壮的同伴嘲弄了他一句，语气中透着一丝怜悯。“那个西瓜怎么回事？你买了为啥不吃呀？”“我总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想请大家吃西瓜。”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今天又八请大家吃西瓜，快过来呀！”

　　那男子拿着西瓜，坐到墙角。聚在那里的工人们立刻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甘甜的瓜肉。

　　“好了！要开工了！”领班站在石头上大声喊着，负责监工的武士也从遮阳棚里走出来，手上拿着皮鞭。不多一会儿，咸臭的汗味又在这片工地上弥漫开来，连牛背身上的马蝇也恢复了恼人的嗡鸣。

　　工人们把巨石放在撬棍或滚棒上，用一条粗大的绳索拽着，缓慢前行。乍一看，好似一座山在移动。

　　由于全国各地纷纷开始修建城池，一种被称为“拉石歌”的小曲也逐渐流行起来。现在，这些工人一边拉着石头，一边哼着这些曲子。阿波城的城主蜂须贺至镇是该项工程的总负责人，在他写给朝廷的信中有这样一段：

　　昨晚，我听到了一首歌，据说是名古屋的“拉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对藤五郎大人而言，要重于栗田入口，因为我们必须要拉石头，嘿咻！嘿咻！咔嚓！咔嚓！一听到这拉石头的声音，我们就四肢发软，有时还会赔上性命。

　　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会唱这首歌，歌词中蕴含着说不尽的尘世沧桑。谁都没想到，普通的劳动号子竟然演变成了高雅音乐，连蜂须贺至镇这样的诸侯在闲暇之时，都会唱上两句。室町将军时代的歌曲多是一些颓废的宫廷音乐，就连童谣都显得病恹恹的。进入太阁盛世以来，出现了很多曲调欢快、富有朝气的歌谣，并逐渐走进市井百姓的生活，很多人都喜欢在太阳下一边挥汗如雨地干活，一边哼唱这些歌谣。

　　关原大战之后，德川家康对整个社会文化的影响力日益彰显，就连歌谣的风格也受了影响，一些豪放的曲风逐渐变得柔和。在太阁时代，涌现了大批民间歌曲，但自从进入德川时代以来，很多歌曲都是由将军府中的专职人员创作的，然后再提供给百姓。

　　“啊！好累呀！”又八用手抱着头，感觉头就像被火烧一样。同伴们齐声唱着拉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怪叫，让他不胜其烦。“五年、五年，唉！我干了五年活会变成什么样呢？这种话是干一天就挣一天的饭钱，只要休息一天就要饿一天肚子。”想到这儿，他开始反胃，青白色的脸俯向地面。不知何时，不远处走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身材高大，戴着草秆编的斗笠，斗笠檐儿压得很低。这个人背着游学武者的包袱，用铁扇（日本古代武士用的扇子）遮着阳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伏见城周围的景致和嘈杂的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