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杀戮的日子，千年万年，都将是静谧而平和的。但当我们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时，又有谁未曾伤感而悲凉地流下过那滴生离死别泪呢？
封玉寒此刻所想的，是用自己最可怕的一招，一式杀死聂天情，这个武功胜他许多的对手。
但当出刀时，他却发现，自己错了。
第一错误是在于，他的一刀凝集无穷杀意，浑然天成，原以为可以猝杀聂天情，却被他轻松地闪开了。
但这不是主要的错误，真正让他后悔的是，似乎聂天情根本没有向他出手的意念——也就是说，聂天情很有可能是无辜的！
可他不能收手，因为他要确认，聂天情是真被他所误，还是假意手下留情，实则暗藏阴谋与杀机。
于是，他展开了更为狂烈而凶悍的攻击，每一刀都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变幻着劈斩，但却无半分的容让，招招劈风，式式如电。
聂天情很迅捷地左右腾挪，每一下都让刀贴住他的衣袂擦过，决无半分多余。他始终没有出手，也许真的因为，他不愿出手。
但仅仅立于原地，他是不可能闪开封玉寒诡异奇绝的一次次攻击的。自第一刀始，他就被周身闪烁无定的刀光所笼罩，在侧旋与正旋的跳动中每一步都后退几寸。
只在电光火石般的几秒之内，封玉寒已击了十招。与他至慢的刀法不同，他的快刀招招噬杀，如惊雷急电般不给对手任何余裕喘息。
在十招过后，他猛地收住了刀式，刀光一刹那化作缓慢无比的推手式。
在突变的节奏之中，聂天情一下不知所措，原本无瑕的闪避突现出一处破绽。
封玉寒绝不会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猛地将用以迷惑聂天情的慢刀加快到极致，疾若暴雷，刀芒一现，立如掠电般在聂天情的胸前划出了一道至深的伤口。
聂天情错愕地望着自己的前胸，望着那些鲜血喷溅而出的轨迹。
他不敢相信，封玉寒会向他下此重手。
但还有更厉的第二刀。刀光如雪。
他猛地一个后滑步，身体平仰，双掌一合，将刀影拍住。
而后封玉寒撤手弃刀，双掌疾出，横推向聂天情。但聂天情反挟住他的刀，格下了这一掌。
随即的变动，快到转瞬立逝的程度。在封玉寒收掌的刹那，聂天情已松手弃刀，而后双掌飘起，掠影幻异，一下竟如出现了八只手一般，层影重叠。
紧接着，封玉寒左足一挑，接住了落下的刀，顺势一翻，刀又回到了他右掌之中。
而后，便是聂天情八掌汇双拳，捏住胸前喷溅的鲜血于掌心，而后骤地挥向封玉寒的面门，掌力飙涨却又殷红如血。
封玉寒左脚一个侧移，人顺势斜掠向一侧，刀光缠在腰间，旋动如暴风，诡异而无征兆地攻出了一刀。
紧接着，崖上的积雪被巨力扯动着飘飞，绕住了他们二人。
极凶狠而残酷的一掌，为了自己的生存攻出，如夕阳般射破了静谧的晨雾。
极绝毒而迅猛的一刀，为了师父的枉死砍下，如流风般卷开了飞零的气流。
显然，聂天情由于先前的收手不攻，付出了血的代价，而且伤重，功力锐减。
可他的武功太高了，仍是先一步击了对手。封玉寒的胸前立时多了两个血一般的手印。
此时的他，只要加重力量，立时可将封玉寒震飞，使他如折翼的海燕般黯然销魂，濒死无生机。
可他没有全力击下去，只是将封玉寒推后了几步，让他呕了一口血。
这一刹，封玉寒明白了，师兄是真的不愿意取他性命，否则，他根本走不过半招。
但他的最后一刀已发出了，而且比前几式更快、厉、狠，同时无法收回了。同时，他绝望地发现，聂天情背后即是断情崖的边缘。
聂天情收手的刹那，让他始料未及刀光暴涨而至。他本能地一个退步，却踏空了。在刀擦断他身上长衣的前襟时，他已后仰着坠向了深谷。
崖下，云深不知处。没有一棵树支持，甚至没有一块石头是钝的。
所以，聂天情一定死了，粉身碎骨，永难轮回。
他飘下的时候，被割断的长衣鼓风而起，如雁般撑开，而后，便凄惨地伴着他湮没在云雾之中。
封玉寒刹那间怔住了，而后愣愣地望住了手中的刀。
刀上的血，仍在一滴滴向下流，同时，他胸口一阵刺痛，嘴角的血也不止地溅落在晶莹的雪地上。
此刻，也不知他心中该充溢怎样的思绪。或许这时的他，已了无思绪。
然而这时的他根本想不到，在聂天情被劈落的瞬间，萧剑云、容秋水和上官红月却正好登上了崖，目睹了这一幕，震惊在原地！
“兄弟，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萧剑云厉声道，“你竟杀了大师兄！”
容秋水与红月，却已停下了，没有言语，只有震惊。她们脆弱的心理一下接受不了如许残酷的现实，因而，她们已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封玉寒冷冷地说：“我杀他，是因为我知道，他是无情。”
“无情？大师兄是无情？”萧剑云猛地大笑了起来，却笑得如同嚎哭，“大师兄怎会是无情？”
封玉寒默然不言。
“大师兄对我如师亦友，他的为人我最清楚。”萧剑云说，“他决不是的，决不！”
“你该……信任我……”封玉寒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如果他是无情，以你的武功，能杀了他么？”萧剑云吼道。
封玉寒道：“我们本该是亲如兄弟的朋友……可你却这样质疑于我……”
“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萧剑云道，“你杀的，是我最敬重的人啊！”
封玉寒伤感地闭目，不知是因为聂天情的死，还是萧剑云的恨，抑或二者皆有。
萧剑云终于抑制住了冲动。他走到了封玉寒身前七尺，封玉寒咳了口血，站起身，直视他。
容秋水与红月，本就已震惊莫名。可萧剑云接下来说的，却更是如雷般轰击着她们的心灵。
此刻，萧剑云冷冷地道：“你我自今日起，恩断义绝。原因很简单，不止因为你的杀戮，更因为你才是无情！”
“我不是。”封玉寒干脆而有力地回答他。
“在师父被杀的那段时间，不单大师兄离开过，连你也一样。如果你不是，何以师父死时身上会有几处刀伤？要知道大师兄是不会用刀的，你才会！”
封玉寒没有辩解半句。
萧剑云继续道：“无情要杀师父，是为了灭天山，而师父死后大师兄便成为天山武功第一人，无情要杀他，顺理成章。很可惜无情——也就是你，并无十分的把握。所以你让大师兄误以为你误会了他， 借此在他微弱的反抗中猝下杀手。你成功了。”
“这就是你漏洞百出的判断么？”封玉寒突道。
“推论确凿，你不得不服。”
“如果我是无情，何以那日我能一掌拼了大师兄，今朝却要身负重伤才将他打下断崖？”
“相信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故意示弱，抓住大师兄的弱点——仁慈，用苦肉计害了他，而后完美地洗脱罪责，简直天衣无缝。如非被我们看见，恐怕无人会怀疑你吧？”
封玉寒的面色一如往常，语音冷酷而高深莫测：“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我要为师父与师兄报仇，杀了你这恶魔！”
封玉寒的内心此时忍受着极大的矛盾煎熬，面上却无丝毫表露。他道：“你既说我是无情，我也无法证明我不是，那我只好无情一回了！”
“无兄弟之情，师徒之情的你，怎么不是无情！”萧剑云喝道，“你杀了师父、师兄，索性连我一并杀了！”
“两年的兄弟情，你说忘就忘么？”封玉寒低沉地说，“我不会杀你的，永远不，因为聂天情是无情，而我，不是！”
“你不要再说了，受死！”
二人距七尺，对峙，一个刀光似雪，目光如冰，一个剑光若电，目光似火。
萧剑云缓缓举起了他那连着鞘的剑，眼神幻变，一如风云。
“你为何不拔剑？”这是封玉寒常问萧剑云的一句话。
但如今，这句话却不必问了。
封剑两年萧剑云要拔剑了，目标却是，杀他。
人言萧剑云的那一招剑法天下无敌，但不知是由于招式奇巧或是机关精密，抑或是运用娴熟到极致，总之，无人见过。
但那是一招惊天绝地的武功。
封玉寒斜倚带血的刀，刀势蓄意待发。
七尺的距离并非很长，对于他们，只要一个前扑即可出手搏杀。封玉寒的慢刀可怕，快刀可怖，而快慢更迭的出手更是举世无双。如此的距离，正是他杀人的绝佳位置。
但萧剑云的剑法却要神秘许多。因为无人知晓，他究竟怎样拔剑，从什么角度，力度如何，速度如何，轨迹如何。出手后又是怎样可怕的攻击。
不过今朝，他将以血见证这一招的可怕。
萧剑云的右手，终于搭在了剑柄上。
一刹那，封玉寒感到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因为他的伤，更因为未知的致杀一剑。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他此时想到的，是一个出长剑猛扑向他而使出无比迅猛剑招的对手，他的人，他的出鞘而锋锐的利剑，他的嗜杀的诡谲的心。
但此时的他，仿佛漏算了一样东西。可这，才是萧剑云剑法的真正精奥。
“杀人为了什么？是为了避免被杀，或阻止杀更多的人。只有将杀人的冲动由全身汇入剑中，才可以停止杀戮。真正的高手，不屑于杀人，因为在他出手前，对手的生死已在他掌握中。越少出的剑，也 就越神秘而可怕。而好的剑法，只要一击，就可以完成目标。因而，敛杀心与杀气，成为仁者，才是剑客的至高境界。”
这是聂天情曾对萧剑云说过的话。萧剑云一直铭记，并默念。在他习成那招剑法后，这是惟一一段能让他的剑招与为人更上一层楼的话。
为了这句话，他敬重大师兄，也矢志为大师兄报仇。
他的手按住剑柄后，并未立刻出手，而是将剑连鞘横于胸前，右手握剑柄，左手持剑鞘。
封玉寒沉下心，深吸气，目光凝滞，刀映射着日光，一片闪亮，炫人双目。
二人都在酝酿他们交手的第一招，也是惟一一招。
封玉寒已盯住了萧剑云的一切，萧剑云拔剑后无论是向他砍来或搠来，或使剑身突地化作暗器、毒砂等飞至，他都不会惊讶。
因为对手的一切行动，理应出不了他的算计。
然而局势突变。
二人同时前跨了一步。
封玉寒挥刀，侧劈萧剑云，刀光如海啸山呼，磅礴无比，一招卷起千道风，万重雪。
萧剑云猛地一侧，躲过。
然后他拔剑。
拔剑的瞬间，封玉寒已结下了完美无瑕的守势，刀光敛成一线，凝而不发，却蕴含无匹的力量。
而后，他有大约半秒的时间，可以观察这一剑，并从容地格挡。
但他错了。不是错在低估这招剑法的威力上，而是错在了忽视这招剑法的细节上。
剑出鞘半截，光如月华，声若龙吟。一股莫名无上的巨力激扬四方，却不是出于剑本身，而是持剑人的力聚心诚所至。
封玉寒未动，因为接下来的场景让他怔住了。
剑已完全出鞘，却是柄断剑，长不盈二尺。
他不明白一柄断剑能做什么，但他的全部意志已凝集到了断剑之上。他感到断剑定有可怕之处。
但接下来，他却未见任何招式，因为萧剑云已将断剑朝他掷来，势如鸿羽飘飞般轻逸无定，轻柔无凭。
封玉寒怔住了，他猛地一挥刀，格开了这一截断剑，而后，萧剑云便已手中无剑。
封玉寒明白，萧剑云除剑法外，对掌功、腿法均一窍不通，现下，他除了庆幸，还有惊愕。
——难道杀了那么多高手的一剑，就是那一掷吗？即便是断剑出鞘从炫目到震慑，直至突如其来的一击，中无半点征兆，诡异无双，也无力杀一流之高手。
但他却想不下去了。
在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仿佛看到了天崩的景象般震愕。
因为就在他迟疑的那一瞬，萧剑云已出手。
用他自始至终未曾注意过的东西——剑鞘。
此时的剑鞘已如剑一般攻到，周边弹出了一排锋锐的锯齿，不再似适才的那么黯淡无光，而可以随时将敌人撕成两半。
一切来得太快了，封玉寒不及反应。因为他们贴得太近了，而封玉寒又过于惊讶与惊惧。
那一剑如同惊鸿般劈到，当剑鞘擦过封玉寒胸前宽刀的刃口时，他已明白，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结束在这雪如雾起的山头，结束在聂天情落崖飘飞的身影下无限的云雾中，结束在红月、秋水的眼前， 那个冬季无雪却旭日东升的早晨。
不过，一切还言之过早。
封玉寒本能地一个侧身，左手护胸，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萧剑云那势在必中的一剑，顺势切下了他的整条左臂！在如泉喷涌的鲜血下，残阳失色，天地凄凉，萧剑云也为之动容而退，因为封玉寒 在血雾中遽地还了他一刀。刀光如血。
萧剑云闪过了，却被激溅的鲜血染了一身。但封玉寒已捂住左肩，颓然跪地，那柄宽刀直堕入雪中，昭示着他失去了反抗之力。
而后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无力地掉落在雪地之中，染得四周一片鲜红，残酷而可怕。
封玉寒的目光仍然寒冷。他未曾呻吟半声，心中却痛苦万分。
不只因断臂，更因断交。当昔日的挚友挥剑相向时，没有一个坚强的人能够面对这样的现实。封玉寒抽搐着，哀伤地闭目，同时，手的按压也止不住泉涌的热血，无尽的疼痛。
但萧剑云矢志要将他劈于剑下。他知道封玉寒便是无情，因为他若不是无情，就不会对聂天情下如此杀手。
面对受断臂之剧痛的封玉寒，他竟已失去了怜悯，仿佛那个永远热情的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一般。
然而在他举起了剑时，容秋水动了。
玄铁重枪飞旋着，拦起一层巨网，枪的旋动之下，萧剑云的全身已被完全罩下。
她的这一击，仅有一个简单的目的，就是护住封玉寒！
无双的霸气，无上的枪风，几乎将萧剑云卷成飞花残叶。
但天下又有几个人拦得住萧剑云的风逝云流，千里独步？
萧剑云刹那向前一闪，身形如行风飘云，更似幻影般，一个箭步闯过了枪网，出剑，向封玉寒的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要阻住一个武功高绝的人杀人，根本不可能。除非是拼杀。
容秋水已不知从何骤生杀念。她几乎想到不惜杀死萧剑云，来拯救封玉寒。
无论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一切源于关怀，源于爱。
但是有一个人，却比她更快。
当萧剑云的剑离封玉寒胸口已几无距离时，一只娇弱的手，突然死死抓住了萧剑云的剑。
大变骤生，萧剑云被震住了，也怔住了。
因为这个不顾生死抓住他剑的人，竟是红月。
他明白，只要他再前刺半寸，红月便永世不能吟歌弹琴了，因为这会毁了她的手，那一双白玉般、细指如水葱的秀手。
没有人愿意以牺牲她的一丝一毫为代价。尤其萧剑云。
“你为什么救他！”萧剑云惊愕万状，声音几乎在咆哮。
红月专注地望着他，而后回头看了看伤重不支的封玉寒，用最温润的语气，含泪答道：“因为，我信任他……”
一刹那，萧剑云失神般地松开了握剑的手，仰天闭目，发出一声绝望到极处、悲哀到顶峰的嚎叫，而后，他踉跄了两步，用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大笑，诉出他心中最深的哀伤：
“我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大师兄，失去了挚友，更失去了你……我已一无所有了……一切却全是为你……你难道就不曾记得，大师兄是怎么死的……你父亲又是怎么死的……”
“我怎么会忘却……”红月沉定地伫立着，却已摇摇欲坠，“可我怎么知道，为了杀无情，你竟成了第二个无情……”
——第二个无情！
直到这一刻，容秋水已经奔到封玉寒的身侧，撕下一块白绢包扎他那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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