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痛一齐涌入意识，让萧剑云无端地惊恐起来。
但他已全力发动，右腿负伤的情况下，他的轻功仍是那么飘忽无定，完美无缺。
剑风虽磅礴诡烈，但剑，切得开云吗？
因而对手死，死于被萧剑云掠入网中心，一刀搠杀。
同一刻，飞剑也如幽影般回绕到了持枪人的脑后，凿碎了他的头颅，而后翻飞到萧剑云掌中，凝住了如月弧般的幻形。
萧剑云落地时，伤腿无力支撑下坠的冲力。他本能地一屈腿，单手支地，而后粗重地喘息着，排解适才的那份惊心。
噩梦未尽，兼修使毒与暗器的四个敌手已暴起，攻了四种绝门暗器。
飞刀，袖箭，银针，铁珠。
每一种仅一件，却是凝聚了他们武功的菁华。
只是这一切在萧剑云面前，都太脆弱了。
他连出四剑，以绝世的巧劲与力度精准地将它们以原来的轨迹击打了回去。
这四个人在出手时，已尽全力而不留一分余地，因而当自己的绝招返身噬到时，他们除去惊愕，竟再无对策。
如此的结局，便只有死。
萧剑云终于孤身伫立在了掠影身前，任凭寒夜的冷风击打他的衣衫，他却兀立不动，忘我无心。
一切都是静止的，无论是死者，还是生者，他们的面孔都静默着没有一丝表情。凄冷的烛光虚弱地摇曳着，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映得硕大无朋，更添了几分恐怖与惊谲的气氛。
“好剑法。”掠影一脸讳莫如深。
“谢了。”萧剑云的脸上显着道不尽的讥诮。
“你已伤的够重了，以‘断絮指’的劲道，凡人中一指而不死者鲜矣，而唐家的暗器，只要沾到敌手衣襟，便可致死，更何况‘毒手门’的‘赤蚕蛊毒’名冠武林，你若中而不解，根本挨不过一炷香的 时间，而今你受‘花满城’在先，着‘赤蚕蛊毒’于后，更被白家‘断絮指’连凿了两式，胸骨碎裂，血脉俱封，已是强弩之末了。”
“但我大可杀了你，再事疗伤。”萧剑云讥道。
“你没有希望的。”
“我会尽力试试。”
看似平淡的对话，却潜藏着无尽的心计勾斗，心智角逐。而他们也在几句话后沉下心来，端视彼此的破绽与疏忽。
决斗，自这一刻，便已开始。
他们对视，静立，全身的力道尽皆迸起，蓄势待动，一触即发。
掠影的手中，忽地多了一柄铁伞，一件看似平常，实则阴狠绝毒的利器。
杀手暗天，就是在转瞬的疏漏间，毙于这一式之下的，而且死得毫无反抗之力。
但是如今面对这件武器的，却是萧剑云。
两人之间的意念纠结成风暴盘旋升空，他们彼此间的内力场也沁入空气，向四周急速扩展着，鼓荡冲击而化作阵阵波澜。
如论功力，萧剑云本当远在掠影之上。但他受了伤，出招间已有破绽，对于力求完美的剑客而言，这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他等，只待对手先露意图，再予以击破。
可掠影心中所怀的，也是如许想法。
她深知御剑诀的厉害，因而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萧剑云的连鞘剑上。她心中的惟一信念，便是不让这件武器出鞘，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但这，何其之难。
两人并未出过手，但这一番对峙，凶险程度却决不亚于任何一场白刃血拼，因为这是一次意志的较量。
一个个细节，都可能是左右胜负的关键，而这局面顿得越久，对掠影就越有利。
因为萧剑云的伤，委实太重了。
萧剑云感到精力正一丝丝自伤口涌出体外，他同时觉得心口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碎裂了开来，散入了空中，在生与死的气息下分崩离析。
那是痛，彻骨的痛。
不能等。
他前迈一步，突地侧滑向了掠影右后方。
这是一式微妙的变动，力图将自己隐于烛火昏暗的光雾之中，遁迹藏形，随即发动攻势。
但掠影比他更快，一个后顿，如幽灵般直逼在萧剑云身前二尺处，使一切又归于原形。
萧剑云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因为他已显出破绽，而对手仍是完美无瑕。
拔剑，但掠影已在他有这一动作的刹那，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出手。
伞面开谢如花，引动了一片绚烂的轨迹。
伞尖反制在剑柄上，自张开到收拢间的一阵狂舞，已断绝了萧剑云的一切念头，包括拔剑的意念。
萧剑云后纵，掠影飞身而上，仍离他二尺之距，触手即可相及，他们的武器绞在了一起，伞不能伸展，剑无力出鞘，步法挪移，尽气竭力。
无人能占得先机，他们已然陷入乱局。
然而突地一声厉响，划破了短暂的静寂。
萧剑云已拔出了剑，一尺七寸，无锋断剑，这似乎意味着决斗的终结，掠影的绝命。
胜负分得很快，因为天下无人能挡萧剑云的一剑了，只要以御剑施绝杀，纵使武功绝代，也无力回天。
但伞面一张，居然吸住了萧剑云的剑刃，一股莫大的力量还令萧剑云刹那拿捏不住，失剑敌手。
伞骨，竟有磁力。
而更可怕的是，萧剑云居然已虚弱到了握剑不稳的境地，这对一个无双的剑客，已是致命之伤。
漫天的血花刹那飞溅开来，只要铁伞一绞，任是铜头铁骨，亦会灰飞烟灭，消于无形。
萧剑云一脸寂寥地望住掠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知会感知到什么。血花已然溅了他一身，凄厉得几可染红天空，也让他刹那思忆到了许多……
是对封玉寒的伤，红月的痛，容秋水的死的歉疚，还是对未完的决斗，未竟的复仇，未止的人生的哀伤？
都不是，因为他只讲了一句话：
“你错了。”
他已无剑。
但剑鞘方是他的真剑，发剑于左手，绝命于顷刻。倒下去的，竟是掠影。
“你完了。”萧剑云残酷地说。他的剑鞘已洞穿了伞面，深深钉在了掠影的胸口。飞溅的血丝未曾让他冷漠的面容有丝毫动容。
“你以为你胜了么？”掠影迷散的目光渐渐失神，但却透着丝丝蛇般狠毒的杀气。
“你已被击溃了，你的手下也是。我不想再与一个濒死的人废话。去吧。”
他猛力一推剑鞘，而后望着掠影蒙面黑衣的身形缓缓弯曲、顿地，木然地从她身侧走向玄铁正座，未曾再回过头。
飞纵过烛火，却见得一片余烬。白幡俱焚，满堂皆墟，整个灵堂已然被一把火烧得仅剩生铁之物，惟一留下的，是墙边那张已经熏得焦黄，上书“威武临天”四个雄遒大字的巨幕。
他不曾注意，为何单单此物未点燃，而他也已不及去想。因为他看见的，是那已焦成炭的棺木！
何人绝毒至斯，竟连已死之人俱不放过，而且定要他化作飞灰残烬，永难轮回？
萧剑云发出了一声厉吼。
他猛地纵至棺木之后，背贴巨幕，仰天，泪长流。
阴翳的烛火，映起了他晶莹的泪花。
曾几何时，他还幻想过如师父般叱咤风云，尽握世间之浮沉；曾几何时，他还在师父希冀的目光中，渐渐成长……而今，这一切仿佛隔了千年万年，无法弥合的裂痕在时空中横亘，也在心上永存。
师父的遗容，也已随风而去，若晚秋残风起，叶落无凭。
伤悲，复以酸辛，更加以自责。
他辜负了红月，在无情的疯狂复仇之下，他竟连守护师父的灵柩都无法做到，那他又从何谈生死相随，更从何谈爱？
静，太静了，静到正似回溯时空的幻变。当他抬起头时，百代春秋俱在眼前掠过，无数人影均如烟云浮逝，烛火的千万光点，也连结成了一片迷蒙的星海。那是记忆的星海。
此时，正是萧剑云最脆弱的时候。
他已尽戮群敌，他已啸傲山巅，他更冠绝江湖。但他的心，却开始剥蚀，碎散，人世的沧桑，死生的煎熬，也随着血液涌入了心房。
此刻，无论何人向他攻袭，俱可一击得手，因为他伤感到了忘我，悲恸到了无心。
但长阶之下无生者，烛火之畔独一人。
情天恨海，死生轮回，七大世家、九大奇门的十九个绝顶高手死于俄顷，飞豹群魔，雪翼八鹰也在这一役之后仅存一人。无情的势力已然尽去，但他本人自雪山客栈一战之后再未现身，萧剑云反倒自此 刻感到无所适从。
他本可再想下去的。
但已不能够。
因为一股莫大的杀气蓦地撕裂了气流，两道千钧的重力如阴云般覆下。
在萧剑云惊觉的时候，一切已迟。
巨幕骤然裂开，崩灭，粉碎。
从里面伸出两只金色的手，在半刹之内已扣住了萧剑云背门九个要穴，而且如同刀锉般坚硬的指尖已深陷入了萧剑云的皮肉，电般的惊悚，更在刹那由每一根脉络传入了萧剑云的脑中！
他已受制。幕布之后竟然有人，而且武功更在掠影之上！
他想呼问对方的名字，但全身真气已然郁结凝滞。
“我是星逝。”一个生硬若金铁相击的声音自幕布后那无端的黑暗中传了出来。只不过两只手，那声威与霸气却远比适才的二十人联手更加强大。
萧剑云刚才还背倚巨幕，现在却被压得微微躬下了身。他忍住了背上刺骨的剧痛，悠长地吸了一口气，似用尽气力般，气若游丝地说：“想不到……你的暗算……比掠影更加高明……”
“如非主上不让你立刻死，我的金手早该自你的前胸贯穿而出了。你放弃吧，被我制住的人，是无力挣脱的。”
“我了解……”萧剑云闭目。他全力地索取空气，全身骨骼都开始发出钝响。
星逝一用力，萧剑云便又痛苦地垂下了头。
“我的内力，应当不在你之下。你不必再费心计了，否则，我立刻会让你血溅当堂。”
萧剑云只有苦笑。
他甚至已无剑在手，他的剑鞘深没于掠影体内，而剑则吸附在掠影的伞上。
“主上想留你的命，已计划了很久，否则他至少有上百个机会可以对你一击得手。不过，今朝我只是想听听你的遗言，因为你杀了我的师兄弟这么多人，我已绝无放你之意了。”
萧剑云沉默了，他沉默时仍然给人以迫人的英睿，有力的气势。
良久，星逝悠悠地道：“其实自刚才起，我便在等一个杀你的机会。你的内力完美得浑然一体，我寻得破绽，的确是自此开始的。”
“可你知道，对一个落在你手中生死尽在掌握的高手，你若不速速除去，必会自尝恶果。古来多少魔尊狂，俱是由于在自己最强大的对手完全无力反击之时为了炫耀，讲了太多，才被反扑而败亡，你如 要杀，不如早点动手。”
“谢谢你的衷言。”星逝邪气的笑声自幕后传来，“我倒要看看，以你的情况，究竟还能说多久的话。”
“好，你可以试试。”萧剑云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瞳仁中一刹那写满了狂热的气息。
就在这一刹，星逝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一个被他所制的人，怎么又能谈吐自如了？
“死吧！”他一声怒喝，十指刹那嵌入萧剑云背门。
但只在这一瞬，烛火却突然暗了下来，仿如为狂风所击。
“剑中剑……”萧剑云开始低沉地吟着这三个字，同一刻，他背后的九大要穴尽如朽木不着力，瞬时闭塞。一道寂灭的光弧突自丈外飞旋而至。
一阵莫名的恐惧让星逝几欲张嘴狂吼。
但他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剑中剑……御剑杀……”
光弧化作实形，刹那已切在了幕布后星逝的咽喉上。强烈的气流瞬时将他的尸身扯离了萧剑云的后背，那一剑世所无匹的灿亮轨迹，犹在半空中留下一抹惊艳，一片斑斓。
“好快的剑……”
这是星逝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萧剑云也眼前一黑，瘫在正座之上，无力再动半分。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在这狂风暴雨后，不想歇歇了。
更何况，星逝的掌力连封玉寒都尚且忌惮三分，他的经脉所受之冲击，定然不小。
这一战就此告终，但谁又知道，新的生死相搏，会在哪一刹开始呢？
半日之后。
一纸战书缓缓飘入临天阁的阶下。一个如同飞隼般的身影自阁上方飞掠而过。萧剑云盘膝于地，未去瞧那事物，却已了解其中的内容。
战书原本仍静静地躺在地上，随时会被和风携走，飞扬四方。
但一只宽厚、修长的手，却在它欲飞的时刻，将它摁住。
“寒风夜，暴雪天。魔刀对御剑。天池畔，天山巅，生死一战间。与君约战，雪崖之畔，傍晚之刻，决战之时，生死成败，刀剑映证，恩怨情仇，一式了结。他已向你发出了决战的信号。”
萧剑云淡定地说：“是的，一切也该作个了断了；不会是我死，定是他亡。聂天仇，你又为何来此，这道浑水？”
聂天仇缓缓拾起那张纸，而后攥在掌心，揉搓间将之化作飞灰。
“是红月让我来的，为他的父亲”“不为我？”
“是。”
萧剑云目光黯然，喟叹道：“你走。”
“不。”
“为何？”
“以你之武功，有几成赢面？”
“七成。”
“可你伤得如此之重，胜机已去三成，加之时间、地点皆定于彼，地利天时尽失，你几无一成胜算了。”
“你劝我放弃？”
“不，我只是想付诸那日你我的盘算。”
“未免胜之不武吧。”萧剑云一声冷哼。
“这不是比武，是复仇。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更是我的事。”
“那好，我依你。”萧剑云长叹，“我知道该怎么做。”
“今日黄昏，雪崖上见。”聂天仇沉冷地说。
萧剑云望着他，心中迷离，似有所思。聂天仇却依然保持着那份神秘。
只是当他的眼睛扫过满殿的尸首时，才微微地失神了一下，而后又一如往常，模糊不明。
云盘雾绕，天地无光，似在酝酿一场可怕的惊变，而封玉寒、萧剑云、红月，乃至于无情的一切，也将在这一刻开始，如这阴晦的天空般，舒缓而壮烈地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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