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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下)》 作者:文康

第3章 邓九公关心身后名褚大娘得意离筵酒(3)

  “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她声好孩子,想要认她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张老是个老实人,只望着安老爷笑。安老爷还没及答言,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了。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她和我远一层儿似的,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这一来好极了,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因说道:“亲家妈怎么样罢?”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说道:“那是她家的人,我当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儿说的哪!多个人儿疼不好呀。”安太太便道:“这更有趣儿了。”褚大娘子听说,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要过那席去。张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她快给干爷行礼;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说了许多兴头话,说:“我这才气平些儿。”因又和安、张两亲家干了一杯,说道:“再不想一句话,和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

  这个当儿,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笑道:“我的孩儿呀!快来罢,幸亏我在船上,先把你认下了;不然,你瞧他们爷儿们,娘儿们,这阵横抢硬夺的,还了得么?”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说道:“娘放心,我是再没人抢的了,这屋里的几位老人家不差甚么,八面儿我都占下了。”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给安太太磕头。将磕完了起来,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和他女婿说道:“还有舅母和亲家妈,得认亲呢?

  劳动你再磕头罢!”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趴下就磕。舅太太是坐在里边,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只得说:“姑奶奶这个闹法儿。”连忙摸着头,把手儿还了个礼。张太太她也拜了一拜,说道:“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呀!算一家子咧!”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过那边去,又拜了张老。只这一阵辞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说道:“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今日也该服侍服待姑奶奶了。”说着,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褚大娘子乐得一饮而尽。才得喝完,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她便笑道:

  “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我也愿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说着又是一杯。她姐妹两个才闪开,早见公子斟过一个大杯来。她道:“这一大下子,可不是玩儿的,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好意思的!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这位娘子,那好胜的脾气儿也有些和乃翁相似,便也接过来,一气饮干。登时吃得她杏眼微醉,桃腮添晕,一手擎着个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

  “小舅爷子,搁着你就是了。”公子因父亲在那边,只笑着不敢多说,心里却想着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只他四个一阵乱舞莺花,慢讲安、张二家两双老夫妻,看着十分欢喜;一个邓老头儿,直乐得话都没了,只张着个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够酒,酒够口,酒到杯干。

  一时主客几个,眼界里无非乐境,耳轮中都是欢声,便是那些服侍的人,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颂扬叹赏,甚至那楼头的更鼓,都觉筹添短漏;座上的灯花,也知笑展长眉。只这席离别小宴,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连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也给穿插了个套头裹脑。那邓九公直喝得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误了上路的吉时,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才尽欢而散。

  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车夫,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自有他的伴当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和那个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当,吃了些东西,便要告辞。这等一般热肠人,彼此厮混了许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泪不住,勉强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交代了这句话,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和你此一别,不知今生可得……”说到这里,早已满面泪痕,往下说不出来了。幸而安老爷是个豁达人,说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暂别,不久便当欢聚。”他一手擦着眼泪,摇着头道:“老弟你这句话,愚兄可有点儿不及信了。”安老爷道:“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只你此番来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小弟定要亲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当面请教。”他听了这话,擦干了眼泪,望着安老爷道:“老弟你这话当真?”安老爷道:“小弟平生不敢轻诺,况在老哥哥跟前,岂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一手指着说道:“老弟,只你这一句话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就是这样,哥哥走了。”说着,他松了安老爷的手,头也不回,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也不好流连,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来;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邓九公站在大门外,催着他女儿上了车,他随后上车才走。

  安老爷头一天,就差人在彰仪门外三藐庵备下茶尖,便也和公子送下去。走了约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大庙,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看了看那庙门写道着“三义庙”三个字;进去里面,只一层殿。原来是汉昭烈帝和关圣、张桓侯的香火。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闲不肯烧香拜庙,只有见了关圣帝君,定要行礼;等邓九公磕过头,自己带了公子,也拜过神像。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爷说道:“老弟,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还有张老大和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谈。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

  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得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蹈的是砖地,嘴里吃喝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

  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内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几文钱,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给他送了一个人来。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的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东京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的一个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东京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帐,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自乖觉。詹典在东京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和张老置几亩田伙种。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东京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十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东京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他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停妥,不两日就是何小姐新满月,因她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晨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和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旧搬过去;公子和金、玉姐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侍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居。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座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妈妈、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和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几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

  何小姐也帮了她,登时桌子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被此说一阵,呕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只可怜安公子经她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她姐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和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

  金、玉姐妹连忙起来,迎着让座。张姑娘问道:“你看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是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特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个举人进士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金、玉姐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玩儿话,其实还不是她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愿,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着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姐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潢好了,挂在她房门门上。

  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房睡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儿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摔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拉住手,再摔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啊,也不知赚人呢?”张姑娘正色道:

  “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玩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她说定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性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去,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她进去。只见她把灯放在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那夜事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她的嘴,她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她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她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她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别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奋发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了点儿书魔,因拍手和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和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两个,才明白‘《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

  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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