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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下)》 作者:文康

第14章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一樽佳酿酾酒酬师(1)

  这回书话表安老爷家报喜的一声报道:“公子中了,并且高标第六。”阖家欢喜非常。道贺已毕,便要打点公子进城,预备明了揭晓后拜老师、会同年这些事,此时忙得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庙赴那个题糕雅集,正要着人去辞谢,却又不好措辞。恰好梅公子早从城里打发人来打听,说:“城里已经报动,听说公子中了,因关切遣人来打听;果然恭喜了,便请公子张罗正事,不必赴约。”安老爷这里打发来人,又专人前去道答,就便打听那边的信息。一时诸事停当,才打发公子进城。公子辞过父母出来,又到书房见过先生,然后才动身。

  再讲场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安公子同下场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爷中了个副榜,余皆未中。那场里的三位主考,放榜后也便随着出场复命;那些内外帘官,纷纷各归寓所。

  就中单讲安公子那位房师娄主政,这个人虽生长在风高土厚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刚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因他天理中杂了一毫人欲,就不兔弄成一个乖僻性情。自在场里经了那番,才晓得虽刚方正直也罢,也得要认定情理,不是闹得脾气的;早力改前非,渐归平易。因此出场后,便急于盼望这个第六名门生安骥来见,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个人,好细问他一个端的。恰好这日安公子第一个到门拜见,投进手本去,他看了连忙道请,安公子早已裼袭而来。他一看见是个风华浊世的佳公子,先觉得人如其文。当下安公子铺好拜毡,递过贽仪,早拜下去。他也半礼相还。

  安公子站起来说道:“门生年轻学浅,蒙老师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问阅历未深,体用未备,此后全仗老师教诲。”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说道:“年兄,你我诸话莫谈;我且问你,你平日作过一桩甚的大阴德事,先讲来我听。”公子被他这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答道:“门生在家闭户读书,懔尊庭训,不过守着几句入孝出悌的常经,那里有甚么阴德?便是有,既曰阴德,门生自己又怎的会晓?”娄主政一听这话,心里说道:“这个门生,且莫和他讲文章,只听说话,就比我通些。”便又问道:“然则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个甚么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门生父亲,平目却是认定一片性情,一团忠恕,身体力行;便是教训门生,也只这个道理。要定说那一番是功行,门生一时都指不出来。”他听了早大声急呼的说了一声:“如何,这就无怪惊得动那等两个大力量的来玉成你的功名了。”安公子此时,如何想得到他这位老师,在场里面会见着他岳祖父了,听他说的这等离奇,倒觉骇异,不禁问道:“请示老师这活,因何说起?”他才恭肃其貌,郑重其辞说道:“年兄,你今日束修来见我,其实惭愧。你这举人不是我荐中的,并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说着,便把他在场里自阅卷到填榜,目击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弃后取的情形,从头至尾,不曾瞒得一点,向这个门生尽情据实告诉了一遍。还道:“贤契,你看这段机缘,得不谓之天乎?倘然不是那个老人、那位尊神开我愚蒙,只我娄蒙斋,蒙蒙一世罢了,岂不被我断送了你一个真功名,埋没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讲我今日之下,没福和你作这个通家,我娄蒙斋这场任性违天的罪过可也不小。你回去务必替我请教尊翁,这老爷和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个原由?我是要把这节事刻在科场果报里边,布告多士的。”安公子听他讲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讲的那老人所说的“予何人也?”那句话,自然该是自己的岳祖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说的“吾神何来?”这句话,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谒师门,怎得有许长工夫和他把《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评话从头讲给。只得说道:“虽说如此,究竟仗着老师的力荐成全,才得备中。”那房师听了大喜,茶添二道,论了会子安公子的诗文,又细问安老爷的官阶年纪,才知是位先达,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辞,准备去拜见座师。

  接着城里正有许多应酬,他因记挂着还不曾拜过父母,因此拜过座师,便一迳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过头,便在上屋拜见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到何家岳父母祠堂和先生馆里行了礼。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见各位老师的光景,以至他那位老师讲的话,细回了父母一遍。阖家听了,无不惊疑赞叹。何小姐此时想起她父亲来,未免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哀泣。不想安老爷早已泪流满面,呜咽不止。一面擦着眼泪,便向着太太说道:“我这位恩师再生之德,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归道山,还来默佑这个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激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至于你生受你岳祖岳父的栽培,从此更当益加感奋,勉图上进,却不可仗着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须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恶祸福,其应如响。你可晓得一念不违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会暗中呵护;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会立刻不容。古有云: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只看它这‘积’字这‘必’字,何等有斤两,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它作老生常谈读过去了,往往丢了玉律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伦常,功名富贵,转眼间弄到荡析沦亡,困穷株守,岂不可惜!”当下公子敬听着父亲的教训,便也如对天地鬼神一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惹着他便是一篇唠叨,言者何其苦不惮烦,听者无乃倦而思卧。其奈他家有这等一个善教的老子,自有那等一个肯受教的儿子,也算得个千载奇遇了。

  安公子见过父母,才回到自已屋里。金、玉姐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两个是一团精神,张罗换衣裳,换帽子。这个叫丫头侍候茶水,那个便叫妈妈预备吃食。这个问了番连朝的车马劳顿,那个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暖。看了他三个这番闺门呢呢,儿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那个不知愁的闺中少妇,当春日凝妆上那座翠楼的时候,忽然看见陌头一片杨柳春色,就后悔不该叫她夫婿远去觅封侯起来;那一悔真真悔得丢人儿、没味儿。

  安公子次日起来,依然回明父母进城,忙着去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序齿录,送朱卷这些事。直等赴过鹿鸣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余天,早又交十月,才回庄园而来。到了家,只见门前冷静静的,众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个刘住儿在那里看门。便问他道:“老爷是在上房里,是在书房里呢?”他回道:“老爷饭后同程师爷带了个小小子往近山一带闲走去了。”公子便一路进了二门,早听得太太欢笑之声。隔着玻璃一望,原来同舅太太、张亲家太太,带了长姐儿在那里斗牌呢!

  公子进了屋子,见过母亲,也说了些连日城里应酬匆忙的话。便问道:“我父亲不在家,母亲今日倒没事。”安太太道:“可不是,自从你两个媳妇儿接过这个家来,弄得很妥当,拿得也周到,我同你父亲可就大省了心了。这几天你父亲没事,吃完了饭,只坐在那里拿着本子书瞧。我说:‘这么好天气,为甚么不学邓九公也出去闲走走,活动活动呢?’今日才同你师傅到晚香寺看菊花去了。我闲着也是白坐着,我们就打起骨牌来了。你瞧那杌儿上的钱,都是我赢的,回来咱们娘儿们商量着,弄点儿甚么吃?也难得赢你舅母的钱儿。”舅太太笑道:“输两儿输两儿罢,好容易盼不斗那个揪心牌了。”公子也笑了。因回头不见金、玉二位,便问丫头们道:“两位大奶奶呢,怎么一个儿也不在这里?”张太太道:“她俩不得闲儿呀!忙了这几日了!”太太道:“真个的你也家去瞧瞧罢,她们今儿忙呢!”

  安公子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来,将进院门,只见张进宝、华忠、戴勤、晋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侧座东边那间窗前,听着两位大奶奶屋里吩咐甚么话呢。他进了院门,再奔了那间屋里来,听得屋里回了一句话:“爷过来了。”她姐妹早已迎到堂屋里,接着问两句闲话,便要跟过住房来。公子说:“就在这里坐罢!”说着,公子先走到里间,只见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着大高的两摞册子,旁边又搁着笔砚算盘。公子道:“请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性让我们把这点儿事料理完了,咱们好说闲话儿。”公子便在靠南一张小床儿上坐下,只听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张爹,你把他带进屋里来。”张进宝答应一声,,带进一个人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戴勤。

  这个当儿,何小姐还一长一短的和大家闲话。一见戴勤进来,忽然把脸一沉,问道:“我当日派你们几个人,分管这几项地的时候,话是怎么交代的?怎么众人都知道巴结,照数催齐了,独你拖下尾欠来,甚么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里,本有几块低洼地,再者今年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晒,都受了伤了。下欠的奴才也催过他们,赶明年麦秋准交。”何小姐道:

  “哦!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难道你们四个人管的地,不是我责成你们公同均匀搭配齐了的吗?惟独你管这项地里有低洼地哟?

  是别人管的地里没种棉花哟,还是今年的雨水大,单在你管的那几块地里了呢?这是庄头佃户搪塞你的话,你怎么也照着样儿搪塞起我来了!有这样的,不如照旧由着庄头鬼混去,老爷、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么?”把个戴勤问得闭口无言,只低了头。

  又听何小姐发作他道:“我是怎么样嘱咐你,说你向来脸软,经不得几句好话儿,这可是主儿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吃的用的,别竟作好好先生,临期自误。怎么头一年就和我打起擂台来了?还是我这话嘱咐多余了,还是你是我的妈妈爹呢?众人只管交齐了,你交的齐不齐就下得去呢?你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

  戴勤听了这话,连忙跪下说:“奴才下去赶紧催去。”何小姐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于此时才催去,早作甚么来?当交代这差使的第一天,我当着老爷、太太面前告诉过,你们大家办好了,老爷、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脸面;倘若误了老爷、太太的事,那一面儿的话,我就不说了,临期你们大家可得原谅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谅我,倒是从你第一个先不原谅我起。很好。”说着,把小眉儿一指,小眼睛儿一瞪,小脸儿一扬,望着张进宝,叫了声张爹,说道:“你把他带到外头老爷书房头里,请出老爷的家法来,结结实实打他二十板子,再带进来见我。”戴勤此时吓得只是磕头,求奶奶开恩。院子的家人,一个个屏声息气,连咳嗽也不敢轻易咳嗽,堂屋里的仆妇丫头,只鸦雀无声的窃听,把个随缘儿媳妇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儿的磨着她妈给进去求求。戴妈妈也是着急,待要进去,又慌着不敢进去。早听张姑娘劝了一句,说:“姐姐看看我,饶他个初次罢!”只这一句,便听何小姐高声说道:“妹妹,不是怎么着。这桩事你我两个一般儿大的沉重,怎么叫我看看你呢?要说因为这是个初次就饶他,我正为这个是初次,所以才饶不得他。这次正是个立法之初,饶了这次,往后就是例了;独饶了他,众人都有得说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来,你我怎么对公婆?又怎么对众人?慢讲是他饶不得,假如华奶奶今年有个拖欠,你我讲不得也该是一例的照办才公道。”

  安公子自从去年埋首书斋,偶然在家闲一刻,便见她姐妹两个,三下五除二的不离手,五亩七分半的不离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这桩事,到底弄到怎么个分儿上了。不想今日才得应酬完了,跑回家来,正碰上这场热闹。一时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无从开口,因觉得有些饿了,才叫人拣了几个甜饽饽来,拿起来咬了一口,正在嘴里嚼着,听得他那位萧史,这半日倒象推翻了核桃车子一般,总不曾住话。那个气,好比烟袋换吹筒,吹筒换鸟枪,鸟枪换炮,越吹越壮了。自己想要开言解劝,听张姑娘才说了一句,索性连她妈妈爹华忠也刮擦上了,却也防着一说便吃个钉子。正在为难,只见张进宝听得大奶奶吩咐,先答应了一声:“啧!”便颤巍巍扶着杌凳儿跪下去,回道:

  “奴才有个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见他跪下,都跪下了。两个妈妈便也带了随缘儿媳妇,跟着张进宝跪在屋门外头。

  何小姐连忙站起来说:“张爹,你快起来,有话起来说。”说着,忙叫花铃儿快把张进宝搀起来。又说:“这事不与两位妈妈相干,你两个也只管起来。”又叫:“大家也起来。”张进宝站起身来,才慢慢的说道:“这件事,戴勤算实在辜负主儿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补着他,也有不是,求奶奶开恩,可怜他个糊涂,听不出主儿的吩咐来;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还勤谨,奶奶赏奴才个脸,饶他这次。奴才下去帮他催去,也不用讲甚么麦秋不麦秋,那天催齐了,赶紧就交上来。要误了事,请奶奶连奴才一并责罚。”

  戴勤此时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只在那里磕头。只听何小姐坐在上面说道:“张爹,你是个有岁数儿最明白的人,我方才说的,却不为他短交这百十吊钱起见。你知道帐上,现在也不至于立等这项钱使,也不是我轻意高兴,不顾家人含怨;便是看看我妈妈从小儿奶我到这么大,在她跟前,也该从宽些。但是妈妈爹奶妈妈怎么重,也重不过老爷、太太去,也重不过家里这个大局去。”

  说着,又问着公子和张姑娘道:“爷和妹妹可想我这话说得是不是?”这二位好容易听着他口话儿松了点儿了,谁还说道个不字。

  二人齐声答道:“说的很是,可是张爹方才说的,只可怜个糊涂罢!”说着,何小姐早又回过头去,望着张进宝说道:“张爹,你既这么替他说着,我只看你这个老脸儿,看着你还是看着老爷、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头,今日权且饶他这顿板子。也不用你帮他催。大约叫他十天八天,看催齐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给我交齐了。”说着,又从桌儿上拿起一个单子来,交给张进宝看,说:

  “你瞧这是我们商量着给你众人拟出来的奖赏单子,打算请老爷、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样;不想他不爱这个好看儿,叫我可有甚么法儿呢?他这分赏,只好搁下来罢。至于庄头,可宽不得。你下去就照着我定的那个章程办去。”

  张进宝连珠炮的答应,便望着戴勤道:“这还不快叩谢爷和二位奶奶的恩典吗?”那戴勤连忙摘了帽子,碰了阵头,才随张进宝出去。两个妈妈和随缘九媳妇又进来要碰头。何小姐连忙一把拉住她两个,又安慰戴妈妈道:“你可别抱怨我,我可是没法儿。”戴妈妈此时感激不尽,那里敢起抱怨,当下她姐妹两个,归着清楚,才同公子过住房来。

  公子见金、玉姐妹已经把家里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却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两日,想到明年会试,不由得不急着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爷偶然走到书房里,见他正在那里,拟了几个题目,想要请老爷看定,依了作起文来。安老爷看了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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