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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下)》 作者:文康

第27章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矍铄翁九秩双生子(3)

  “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直说了吧,简直的我就叫这两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和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

  邓家来的那班男客,因邓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邓九公的几个徒弟和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内里的女眷,也有邓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邓九公和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地道:“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褚一官道:“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邓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自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们这里来吃?”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邓九公听了乐的连道:“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还要耐着烦儿活着,再和你要去。”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邓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间来,自己去收。

  褚大娘子,便叫她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什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

  邓九公道:“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地方。”说着便扯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清洁的床帐。临窗也摆了一张书案,上面也摆了些墨砚。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传》,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和《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预备在床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正说着,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吧!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保管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和女婿住着,这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和她女婿说:“你把华相公叫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她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份份的打点了送上了。大家谢了又谢。

  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兔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趟。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和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大厦,果然好一个宽敞所在。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祝贺,闹闹吵吵,忙成一处。

  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琐述。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墨笔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大意和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给大家听道:

  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未尝一见其人为憾。

  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狱,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知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巅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媳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

  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老翁均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配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妇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卺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曰:“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需乎?”

  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称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殉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子试,不售,觉咕嗫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从事于长枪大戟,驰马试剑。

  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矢石皆应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

  翁怒曰:“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家筑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毅,间以侠气出,恒为里闾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顺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成挟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

  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气概之轶伦矣。

  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躅以为乐。翁康强而富寿,时有伯道之戚,居辄快快曰:

  “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

  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来,为翁寿。入翁门,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造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孪生也。噫嘻!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所以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

  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发愣,象是想着一件什么为难的事情一般。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什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什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知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什么?”他道:

  “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看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两小子起的那两名字,也给写上。”老爷道:“啊!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混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入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老爷被他弄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陛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德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孪,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过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了,只道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趴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

  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和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又过了两三日,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接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过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拜寿贺寿,祝寿翁百年长寿。把个邓九公乐得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二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和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客。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几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罚,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和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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