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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下)》 作者:文康

第32章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真幸事稳抱小星衾(4)

  眼下太太和公子竟要母子分飞,她也谢三儿的窝窝在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放榜,她等不着喜信儿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走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褙,宽宽就有四指;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什么,连腰围儿都要脱落下来了。她便和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什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她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着了脸儿,暗暗的垂泪。她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装了一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她送了来。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便叫了一声大姐姐。她听见有人叫她,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随缘儿媳妇一见她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去享福了。’谁知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折,给折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作奴才的旁边瞧着,肉跳不肉跳呢?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得瓢儿似的。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她姑娘和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得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和她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

  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她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她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她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她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她。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着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见这里乱哄哄,她也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服,换双袜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一面换着衣裳,一面和太太提提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里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她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她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她的好处,只是如今她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什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陡问道:“她两个怎的不好去?”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两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要弄孙子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使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两媳妇都有了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

  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媳妇儿为着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两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老爷听到这里,才要绷脸,太太便吩咐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哥儿,屋里现放着两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吗?我就说:‘断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理,所以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讲的夫妻一伦,恩义至重,非五十无子,断断不可无端置妾。何况玉格正在年轻,媳妇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此刻怎的讲得到买人这句话?”太太见老爷的话没一点动气儿,便说道:“老爷不是说我说的是吗?我说只可管这么说了,想了想真也没法儿。老爷想,一个人家儿过日子,在京在外,是一个理。第一件,里外的这道门槛儿,得分得清楚。玉格儿这一出去,衙门里自然得有几个丫头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带两三个人去。两媳妇呢?少说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这一年的光景,他就这么师爷也似的一个人儿住着,那班大些儿的女孩子和年轻的小媳妇子们,类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来进去的,可不觉得怪不方便的么?老爷是最讲究的这些,老爷你想想。”

  太太说到这里,只见老爷脸上,按着五宫,都添了一团正气,说:“哎呀!太太你这一层,虑的尤其深远,这倒不可不替那筹画出个道理来,却是怎样才好?”太太听这话,知有些意思了,接着说道:“两媳妇儿不放心的也是这个。只我不准他买人,就请示我,说:‘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里头,挑一个服侍他吧!’我说:‘你们俩瞧家里这几个丫头,那里还挑得出个象样儿的来?’谁知她们两个说这句话,敢是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爷道:“她两个心里这人是谁?”太太笑道:“照这么看起来,两人到底还是两小孩子,只见得到一面儿,两人只一个儿劲的磨着我求我,替她们和老爷说说,要咱们上屋里的这个长姐儿。老爷想这个长姐儿,怎么能给她们?我只说:‘这一个不能给你们哪!

  你公公跟前没人儿啊!’”

  老爷一听这句话,只急得局促不安,说道:“啊!太太,你这句话却讲得大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头呢!那丫头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黑的个脸蛋儿,比小子倒大着好几岁,可怎么给他呢?再者咱们这上屋里,也真离不开了她。就拿老爷的衣裳帽子讲,向来是不准女人们和那一起子小丫头子们着手的,如今有她经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所以我心里就那么回复了两媳妇儿了。”老爷道:“咳!此皆太太不读书之过也。要讲她的岁数儿,岂不闻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她同夫妻一伦,讲起嫁娶的庚申来?况且女子四德,妇德妇言之后,才讲得到妇容,何必论到面目上的黑白上去?”太太道:“这么说,她是个贵州苗子,也没什么的?”老爷道:“太太你就不读书,难道连‘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两句,也不曾听得讲究过?如今你不要给儿子纳妾,也倒罢了的;既要作这桩事,自然要个年纪长些的,才好责成她抱衾问暖,听鸡视夜。况且我看长姐儿那个样子,虽说相貌差些,还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赏罪人之子,何伤?又岂不闻罪人不孥乎?这话还都是末节而又末节者也!太太,你方才这话讲的还有一层大不通处,你却不想这长姐儿原是自幼侍候玉格的,从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现在标梅已过。如今两个媳妇,既这等求你向我说,我要苦苦的不给他,却叫她两个心里把我这个公公怎生看待?此中关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和她们说‘我跟前没人’起来,岂不大谬!”

  安太太未曾和老爷提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儿,心里却也把老爷甚么样儿的左缝眼儿的话,都想到了,却断没想到老爷会这么一左,这一左倒误打误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时喜出望外,虽然暗笑老爷迂腐的可怜,却也深服老爷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长梦多,迟一刻儿不定,老爷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和这件事不对岔口儿来,又是块糟,连忙说道:“老爷说的关系不关系这些话,别说老爷的为人讲不到这儿,就是两媳妇儿,也断不那么想,总是老爷疼她们。既是老爷这么说,等闲了我告诉她们是了!”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她在上房等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她娘的个拐脾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呵!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照这段书说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她家老爷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她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她那个丫头又是有个冲撞性儿,倘然老爷和她一说,她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这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和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和金、玉姐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和她姐妹说道:“莫不是那事儿发作了?”她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安太太一见,便和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和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两媳妇说:“你公公竟把她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吧!”金、玉姐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了我。”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脸上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和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安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她自己自然不好说了。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

  只是她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儿的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寂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咕喇咕喇和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象说的是:“这个人,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奉侍,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怎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呀!”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

  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安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啊,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吧!”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着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老爷、太太磕头吧!”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罗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

  “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她一拜么?”太太说:“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的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道,遂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甸甸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

  长姐儿在她那间房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捆丝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跷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屋檐上,对着她撅着尾巴,喳碴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回西飞了去了。她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啐了一口,说:“瞎叫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她额脑盖儿上,吓得她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留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和大爷生气。大爷直撅撅的跪着,给老爷磕头赔不是呢!”她听了这活,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迭连声儿的说:“老爷叫。”她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她的心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听得老爷叫她,一面唠叨说:“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什么呢?”一面便硬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

  将走到上屋,她见舅太太和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几个大小丫头,也一溜儿伺侍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她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她说:“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听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听你二位奶奶的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和儿媳不同,我自有家法!”

  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她听,只见她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格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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