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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作者:金庸

第十七回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3)

    韦小宝道:“你三少奶交替我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
    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说道:“你吓了我一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啦。”
    韦小宝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这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珍珠山、宝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韦小宝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当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脱险,凭着自己的本事,无论如何救他们不得,多想既然无用,不如不想。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韦小宝坐下后,双儿站在一旁侍候。
    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罢。”双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饭?太没规矩啦。”韦小宝道:“管他妈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误时候。”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会耽搁的。”韦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没人陪着一块吃,待会儿肚子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了。”
    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张长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边。
    韦小宝一碗面还只吃得几筷,只见三个西藏喇嘛走进店来,靠街坐了,一叠连声道:“拿面来!拿面来!”一名喇嘛瞥眼见到双儿颈中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努嘴示意。另外两人一见,登时喜容满脸,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串珠子。
    韦小宝心道:“不好,这三个家伙想拦路打劫。”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辆大车,匆匆吃完面,上了大车,吩咐车夫向西快跑。
    驰出数里,只听得车后马蹄声响,韦小宝向后张去,果见那三名喇嘛骑马追来,向双儿道:“那三个恶人要抢你的珠子,给了他们算了,回头我另买一串给你。”双儿道:“是!也不用买过。”只听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车,停车!”车夫勒定骡子。
    三名喇嘛纵马上前,拦在车前。一人说道:“两个娃娃,下车来罢!”
    双儿将颈中那串明珠除了下来,递出车外,说道:“你们看中这串珠子,相公说给了你们,那就拿去罢。”一名胖大喇嘛伸出大手,却不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了双儿手腕,向外便拉。韦小宝急道:“要钱还有,不可动粗!”但见黄影闪动,那喇嘛飞身而起,跃入半空,向后纵了出去。
    韦小宝暗叫:“好功夫!”见他身子急落,却是头下脚上,波的一声响,一颗胖大脑袋冲向泥沼,直陷于胸,双足乱舞。韦小宝又惊又喜,不知这喇嘛显的一手是什么功夫。
    另外两个喇嘛哇哇乱叫,抢过去抓住他身子,将他从烂泥中拔了出来。那喇嘛满脸都是湿泥,狼狈无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边一片软泥,这喇嘛才没受伤。
    韦小宝哈哈大笑,向车夫道:“还不快走!”
    双儿提着手中的珠子,问道:“相公,这珠子还给不给他们?”
    韦小宝尚未回答,只见三名喇嘛各从腰间拔出钢刀,恶狠狠地扑将上来。双儿从车夫手中接过鞭子,向外甩出,卷住了一句喇嘛中手钢刀,鞭子回缩,左手将刀接住,右手又将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将第二名喇嘛手中钢刀也夺了过来。第三名喇嘛叫声:“啊哟!” 一呆停步。双儿手中鞭子又已甩出,这次却卷住了他头颈,顺势将他位到车前,随着接过他手中钢刀。那喇嘛喉头被鞭子勒住,双眼翻白,伸出舌头,满脸登时没半点血色。余下两名喇嘛分从左右向双儿攻到,意欲相救同伴。双儿跃起身来,左足站在转辕,右足连踢,两名喇嘛头上穴道被点,晕倒在地。她挥手松开鞭子,那喇嘛已窒息良久,也即昏倒。
    韦小宝喜欢之极,跳起身来,叫道:“双儿,好双儿,原来你功夫这样了得。”
    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是这三个恶人不中用。”
    韦小宝道:“早知这样,我也不用担这半天心事了。”跳下车来,在一名喇嘛身止踢了一脚,问道:“你们干甚么的?”那喇嘛兀自昏晕不醒。
    双儿在他腰间踢了一脚。那喇嘛一声呻吟,醒了过来。双儿道:“相公问你们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会……会使仙法的么?”双儿微笑道:“快说!你们是干甚么的?”那喇嘛道:“我们……我们是五台山菩萨顶……大文殊寺的喇嘛。”双儿皱眉道:“甚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说八道,说这等粗话。”韦小宝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 双儿道:“原来你们是和尚。”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一脚,道:“是和尚又不剃光头?”
    那喇嘛道:“我们是喇嘛,不是和尚。”双儿道:“甚么?你还嘴硬?相公说你是和尚,就是和尚!”在他腰间“天豁穴”上又踢一脚,那喇嘛直痛到骨髓里去,忍不住大声呼叫,疼痛越来越厉害,叫声也越来越响。另外两名喇嘛悠悠转醒,听到他杀猪般大叫,无不骇然,齐用藏语相询,那喇嘛说了,随即用汉语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说……说我是甚么……就是甚么,求求你……快快给我解了穴道。”
    双儿笑道:“姑娘说的不算数,相公说的才算数。相公你说他是什么?”
    韦小宝笑道:“我说他是尼姑!”
    那喇嘛实已忍耐不住,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韦小宝和双儿一齐大笑。双儿左足在他颈下“气户穴”上轻轻一踢,那喇嘛剧痛立止,兀自不停的叫唤:“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韦小宝忍住了笑,问道:“你们是出家人,为甚么来抢我们财物?”那喇嘛道:“小人该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还想下次么?”那喇嘛道:“我说过不敢,就是不敢,再过一百年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们不在庙里念经,下山来干甚么?”那喇嘛道:“是师父派我们下山来的。”韦小宝道:“你们师父派你们下山来抢金银珠宝?”那喇嘛道:“不……不是。我们要去北京……”刚说到这里,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一声。
    韦小宝斜眼瞧去,只见那喇嘛连使眼色,显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实情。韦小宝本想这些喇嘛见财起意,恃强抢劫,也没什么大不了。满洲人祟信喇嘛,皇宫中做法事,定是请喇嘛拜忏诵经。皇室如此,一般王公亲贵更加不必说了,是以颇有不守清规的喇嘛在京里横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们一番,资为笑乐,就此将他们放了,但见这胖大喇嘛这等神情,似乎另有别情,说道:“这三个家伙捣鬼。双儿,你在他们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脚,让他们三人叫苦连天,咱们这就走罢!”
    双儿应道:“是!”她也瞧也那胖大喇嘛捣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脚。那喇嘛立时大声呼叫。双儿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边,提起脚来,作势欲踢。
    那喇嘛吃过苦头,忙道:“别踢,我说就是。师父差我们上北京,送一封作。”韦小宝道:“信呢?”那喇嘛道:“这……这信是不能给你们看的,要是给人见到了,师……师父非杀我们不可。”韦小宝道:“拿出来!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脚。”说着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这一脚踢在身上,无关痛痒,一见他提脚,忙道:“不…… 不在我这里。”韦小宝道:“你去拿来!”那喇嘛无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藏话。那胖大喇嘛以藏语回答,他正在杀猪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夹入断断续续的几句藏语,更加难听。韦小宝从他语气与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许这喇嘛取信,当即走过去在他脑门上狠狠踢了一脚,那胖大喇嘛登时晕去。另一名喇嘛从他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战战兢兢的双手递过。
    韦小宝接了过来。双儿从怀里也怀里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开包衷,里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写的是两行藏文。
    韦小宝问道:“这信送去给谁?”那喇嘛道:“给我们师伯的。”韦小宝伸手一扯,一扯开了封皮。两个喇嘛连声叫苦。,只见一道黄纸上写了几行弯弯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画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这封信便是以汉文书写,韦小宝也是不识,当即递给双儿,问道:“里面写些什么?”
    双儿也不识得,向那喇嘛道:“相公问你信里写些什么,快说!如有半句假话,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给你解开。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给你解开。”
    那喇嘛接过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嗫嚅道:“这个……这个……”韦小宝道:“甚么这个那个的?快说!”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说道,师兄所问那个人……”刚说到这里,另一个喇嘛咕噜咕噜的说起话来。双儿尽身过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脚踢去,这喇嘛话声立时变成呻吟和呼号。
    第一个喇嘛脸大变,颤声道:“那信中说……说道要打的那个人,我们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
    韦小宝见他目光乐烁,说话吞吞吐吐,心想:“我虽不懂你们的鸡鸣狗叫,可是瞧你神气,定是在说假话,只不过你这家伙太笨,假话也说不像。”向双儿道:“这喇嘛又在撒谎骗我了。”双儿道:“他这样坏,那可饶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杀了我罢。我师兄说……说的,倘若说了信中言语,我们……我们三个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杀了我罢。”
    韦小宝道:“别理他,咱们走罢!”和双儿跃上大车。那车夫见他二人小小年纪,居然收拾得三个喇嘛死去活来,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不绝口。
    韦小宝低声道:“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道:“是。我改甚么装?”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罢。”
    车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镇。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去购买衣衫改装。双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扮作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这一改装,路上再不引人注目。双儿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却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韦小宝拿主意,但他的主意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经,却有七分胡闹。
    不一日来到直晋两省交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家关。那龙家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却原来五台山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间,自涌泉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再吃糖果,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路,庙里的和尚见自己年纪,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的路径,反问:“ 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什么?”一副讨厌模样,倒有七分便似扬州禅那些势利的贼秃,到清凉寺中去见顺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寻思:“有钱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罢。曾听说书先生说《水浒传》,鲁智深在庙里乱闹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装要做法事,到庙里大撒银子,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慢慢的找寻老皇帝,老和尚总不能赶我走。”
    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庙之外便没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总换银两,和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来,先试演一番。”
    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一座庙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个头。知客和和尚取出缘簿笔砚。韦小宝挥手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声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马屁都好,我瞎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
    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佛祖,菩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里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却不用辛苦的赶上五台山上去。”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场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这样罢,你给我雇一个人,陪人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五十两银子是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里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却有个外号叫做“小一划”,原来“于”字加上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间,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等市井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这时忽然在阜平县遇上一个,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韦小宝再向方丈请教做法事的诸般规矩,那方丈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韦小宝心想: “和尚们的规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
    韦小宝带了于八回客店,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有银子在手,办事十分快捷,不多时诸般物品便已买章,自己也穿着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也该穿着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韦小宝心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的过龙泉关,后面跟着八个挑夫,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寺庙,过涌泉寺后,经台麓寺、石佛寺、普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阁寺后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
    那清凉寺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山门破旧,显已年久失修。韦小宝微觉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老皇帝并不在这里做和尚。”
    于八进入山门,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僧见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请进厢房奉茶,入内向方丈禀报。
    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厢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做甚么法事?”
    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更是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几们亡故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众多,不知施主为甚么路远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来,到小庙做法事?”
    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业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他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妈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狱也是该的。老子给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运气。”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大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
    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认其无。就算我爹爹在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却不照他话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负折磨,那……那……我总有点儿不大好意思罢?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纷,这场法事嘛,定是要在宝刹做的。”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份,这倒奇了,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做过嫖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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