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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作者:金庸

第五回 微步毂纹生(2)

    云中鹤微微一笑,松了机括,钢指张开。左子穆咬牙站起身来,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被她搂在怀里,虽是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望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只道:“乖孙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为‘孩儿’了。
    左子穆听这称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当真啼笑皆非,向儿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着要扑到他的怀里。左子穆恋恋不舍的向儿子瞧了几眼,左手按着肩头伤处,转过头来,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间山峰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子声,连绵不绝。南海鳄神和去中鹤同时喜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一溜烟般向铁哨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岩后。
    叶二娘却满不在乎,仍是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这对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这张美丽的脸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门,你给我帮个忙,去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儿子在人掌握,不得不听从吩咐,说道:“木姑娘,你还是顺从叶二娘的话吧,也免得多吃苦头。”说着挺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剑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要攻她个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虽快,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下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她后心掷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挡格,但重伤之余,出剑不准,鞋子顺着剑锋滑溜而前,卟的一声,打在她右腰。叶二娘在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急运内力相抗,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半身酸麻,长剑呛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目之惨。
    左子穆缩剑向后,猛地里手腕一紧,长剑把捏不住,脱手上飞,势头带得他向后跌了两步。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抬头向长剑瞧去。只见剑身被一条细长软索卷住,软索尽头是根铁杆,持在一个身穿黄衣的军官手中。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脸上英气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叶二娘认得他是七日前与云中鹤相斗之人,武功颇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筹,也不去惧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见另一个黄衣军官站在左首,这人腰间插着一对板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当即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着一人,所穿服色与先前两人相同,黄衣着璞头,武官打扮。东南角上的手执一对判官笔,西南角上的则手执熟铜齐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
    左子穆朗声道:“原来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一齐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有礼。”说着向四人团团一揖。那持判官笔的卫护朱丹臣抱拳还礼,其余三人却并不理会。
    那最先赶到的卫护褚万里抖动铁杆,软索上所卷的长剑在空中不住幌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也算是个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么一个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自是喜出望见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是情切关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现今却不知…… 却不知到那里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给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说着手指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什么‘穷凶极恶’云中鹤,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样……”
    褚万里大吃一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铜棍的卫护傅思归听得段誉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熟铜棍向叶二娘当头砸落。
    叶二娘闪身避开,叫道:“啊哟,大理国褚古傅朱四大卫护我的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你们四个短命的小心肝,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纪也小不了她几岁,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小心肝啊’ 叫将起来。
    傅思归大怒,一根铜棍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裹在其中。叶二娘双手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在铜棍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铜棍始终打她不着。那孩儿大声惊叫哭喊。左子穆急叫:“两位停手,两位停手!”
    另一个卫护从腰间抽出板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然名不虚传,侍我古笃诚领教高招。”人随声到,着地卷去,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绝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吧。”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头上迎去。古笃诚吃了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一腿飞出,正中他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略一踉跄,并未受伤,立即扑上又打。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古笃诚和傅思归兵刃递出去时便大受牵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傅兄,你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头别……别往我孩儿身上招呼。”
    正混乱间,山背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清亮激越,片刻间便响到近处,山坡后转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形貌高雅,双手持着一枝铁笛,兀自凑在嘴边吹着。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调悠闲,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声急响,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疾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这两下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腰肢微摆,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将左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铁笛抓去。宽袍客不等婴儿落地,大袖挥出,已卷起了婴儿。叶二娘刚抓到铁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跃开几步。宽袍客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叶二娘一瞥眼间,见到宽袍客左掌心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笛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这样的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幸会,幸会。大理国该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候么?”那宽袍客微笑不答,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在那里?还盼见告。”
    叶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然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蓦地里眼前亮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铁笛,一一击落。只见她一飘一幌,去得已远,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他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丧命。”
    褚万里一挥铁杆,软索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满脸羞惭,无言可说。褚万里转向木婉清,问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是真的为云中鹤所害么?”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听得半山里有人气急败坏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 你还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千万别害木姑娘!拜不拜师父,咱们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没事吧?”
    宽袍客等一听,齐声欢呼:“是公子爷!”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肩背,便欲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却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的便打人,真够横蛮的了!”问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身,立即赶来。”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状:“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之至,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痛将起来,突然想到:“啊哟,不好,胡涂透顶,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的门徒。‘逍遥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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