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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 作者:金庸

第十八回 公孙谷主(2)

    小龙女透了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用跟他比甚么剑,这就走罢。”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过头来,只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自是谷主防杨龙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了后路。小龙女的金铃索已被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绿衫弟子的穴道。
    小龙女向杨过道:“你说这室中还有甚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憾?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字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柜中、几间,尽皆列满兵刃,式样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锈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乱,一时也看不清这许多。
    小龙女对杨过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的怀中。杨过将她紧紧抱住,在她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伸出去搂住他头颈。
    突然砰的一声,室门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得逗留。”
    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想自己喜欢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没甚么不该,只是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当下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谷主,你再这般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伸左手搂住她腰,柔声道:“我永生永世也亲你不够。你拣兵器罢。”
    小龙女道:“这里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咱们古墓里也没这么多。”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要想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般的利剑,则与杨过联手御敌之时收效最大,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为妻,但听到你要和我联手斗他,便想杀你了。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拣选兵刃。”
    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
    杨过道:“他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法王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法王,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却也是存了私心。”杨过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领会得一些了。”随即说道:“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的,我伤心气恼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欢喜得很,这点内伤不算甚么。你也呕了血,不打紧罢?”杨过道:“我见了你,甚么都不碍事了。”小龙女柔声道:“我也这样。”顿了一顿,又道:“你近来武功大有进境,合斗法王之时咱们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她手说道:“我想要你答应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龙女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的妻子啦。
    你说甚么,我便听你的吩咐。”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
    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的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里,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杨过不知那晚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她一时心情激动,或许是她久怀情愫而适于其时突然奔放流露,自然万万料想不到尹志平作恶那一节,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靠在他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应甚么?”杨过抚着她秀发,说道:“咱们胜了那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以后不论甚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说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
    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然答应你,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
    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尽快走罢。”转过身来,想任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只见屋角里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段剑鞘来。他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以画遮住,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才显露出来。
    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定是十分珍异。”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来,将一柄交给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但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龙女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井列,室中寒气大增,只是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有些似一条薄薄的木鞭。杨过翻转剑身,只见刻着两字,文日:“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刻的是“淑女”两字。杨过本来不喜两剑形状,但很喜欢这成双成对的剑名,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龙女喜道:“此剑无尖无锋,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
    杨过笑道:“剑名君子淑女。我可当不起。这‘君’字若改成个‘浪’字,我用起来就更好了。”说着举剑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俩便用这对剑罢。”
    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只是插得乱七八糟,不成格局,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及,小龙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数下,她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甚么花?”
    杨过待要解释,一众绿衫弟子连声催促,于是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已等得极不耐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公孙谷主待二人走近,说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拚斗,只是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井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与你比甚么胜败。只要你不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冉不能反悔。”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葬身在这谷中便是。”
    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招虽然法度严谨,却也只平稳而已。”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是撇开小龙女,刀剑齐向杨过身上招呼。杨过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
    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公孙谷主对她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来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之中显是故意容让。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谷主,你这般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公孙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用费神指点。”说着催动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义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阀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杨过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小龙女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帘下梳妆”。公孙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了杨过长剑,横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刀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被淑女剑割去了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她手上这柄看来平平无奇的钝剑竟是如此锋锐。杨过与小龙女也是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只为了名目好听而双剑同形,不料误打误撞,竟是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更是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公孙谷主也是暗暗纳罕:“柳妹与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知双剑合璧,竟然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话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猛地里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平生绝学“阴阳倒乱刃法”来。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斫,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金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刀成剑,剑变刀,当真是奇幻无方。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西克三人都是见识广博,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是生平从所未见,从所未闻。马光佐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搅的是甚么古怪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不成话了!”
    公孙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糟老头子长,糟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余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这门已苦练了二十余年的武功,决意先打败杨龙二人再说。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合璧,本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杨过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过来,让小龙女去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有重大危险。但这样一来,二人备自为战,玉女素心剑法分成两截,威力立减。
    公孙谷主大喜,当当当,挥剑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手剑招飘逸流转,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挥剑去削他刀锋,但金刀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情知不妙,拚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瞅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方刀剑一齐接过。
    小龙女当即回剑护住杨过顶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正是这剑术的无上心法。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剑代他守护,于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长。
    数招一过,公孙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刀剑左支右细,败象已呈。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是顺手。杨过左手捏个剑决,右手剑斜刺敌人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招叫做“举案齐眉”,剑意中温雅款款,风光旖旋。她心中满溢柔情蜜意,回首凝视杨过,突然之间,胸间犹如被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险些连剑柄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脸色大变,跃开三步。
    公孙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龙女不明其意,杨过却知是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被情化的小刺刺损手指,此刻动情,指上顿感剧痛。他曾身受此苦,对小龙女极是怜惜,柔声问道:“很痛罢!”公孙谷主乘此良机,刀剑向杨过一阵急攻,小龙女疼痛稍减,提剑又上。杨过心中关注,道:“你再休息一下。”岂知他一动柔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孙谷主乘隙黑剑急砍,当的一响,将他君子剑打落在地,黑剑随即前挺,己抵注杨过胸口。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他金刀拦住,无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这小子。”四名绿衫弟子应声上前,撒网兜转,将杨过擒在网里,渔网绕了数转,将他牢牢缠住。公孙谷主问道:“柳妹,你怎样?”
    小龙女知道凭己一人非他敌手,将淑女剑往地下一掷,只听擦的一响,君子剑与淑女剑互相跃近,井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双剑均有极强的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
    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
    转入内堂。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也跟随入内。
    马光佐道:“大和尚,僵尸鬼,咱们得设法救人。”金轮法王微笑不答。
    潇湘子冷笑道,“大个儿,你打得过这糟老头儿么?”马光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过也得打!打不过也得打!”
    公孙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说道:“割几捆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做甚么事、说甚么话,全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传进来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纷,娇红嫩黄,十多名绿衫弟子拿着一丛丛的情花走进室来。他们手上臂上部垫了牛皮,以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公孙谷主右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
    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蜇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声号叫。小龙女又是怜惜,又是愤怒,向公孙谷主喝道:“你干甚么?”抢上去要移开杨过身上的情花。
    公孙谷主伸臂挡住,说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与你有旧,只要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是礼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说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了牙关始终默不出声,于公孙谷主的话半句也没听进耳去。小龙女望着他痛楚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孙谷主猜知她心意,说道:”柳妹,我是诚心诚意,想与你缔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待我一直很好,且别说于我有救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对我千依百顺,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欢心。”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如没在荒山中遇着我,若是没救我性命,任我没声没息的死了,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明知我会终生不乐,这于你又有甚么好处?”
    公孙谷主双眉又是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了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乐愁苦,世事原本难料,明天的事又有谁知道了?大家走着瞧罢。”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我有秘制妙药可给他医治,一天之后却是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罢”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头道:“若是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日,我对你绝无加害之意,你尽可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如回心转意,只须呼叫一声,我便拿解药来救他性命。”说着便要迈步出室。
    小龙女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双目本来朗若流呈,此刻已是黯然无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时已然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过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药解救。”
    公孙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在耳里,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妒恨,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己只有怨憎,决无半分情意,点头道:“你能回心转意,于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先给他治好伤。”谷主叹道:“柳妹,你也大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我就再蠢,也岂能不知?难道我先能给他治伤么?”说着转身出门。
    小龙女与杨过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是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小龙女心想:”
    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又要呕血,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的体内,说道,“过儿,你我同受苦楚。”
    忽听背后公孙谷主“啊哟”一声惊呼,道:“你……你……”随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吗?”小龙女向杨过深深望了一眼,缓缓转过身去,迈步出室,再不回头。公孙谷主向杨过道:“杨兄弟,再过十个时辰,我便携同灵药前来救你。这十个时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纵有痛楚,亦不难熬。”说着出室关门,径自去了。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已全部算不了甚么。这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那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及此,不由得热血如沸,激昂振奋,“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
    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救她出来。我还得苦练武功,给死去的父母报仇。”于是咬紧牙关,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气沉丹田,用起功来。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着盘子走进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将盘子放在渔网之侧,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伸手出网,取过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拚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门口绿影一晃,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悄没声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拳在他背心上重重击落。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被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见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奇道:“你……你……”公孙绿等转身先将室门关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丛丛情花,放了杨过出来,她手上也缠着粗布。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孙绿萼道:“我拚着身受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倘若有人进来,你就躲在门后。你身中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
    杨过好生感激,知她此举实是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公孙绿萼微微一笑,说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室。
    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公孙绿萼现身。杨过越等越是担忧,初时还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盗药一时不得其便,时刻渐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少,她为我甘冒大险,我怎可不设法相救?
    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
    正自徬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缩身转角,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显然是行刑之具。杨过大怒:“姑姑宁死不屈,这无耻谷主竟要对她苦刑逼迫!”当下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于是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岂知小龙女不在室内,公孙绿萼却垂首站在父亲之前。公孙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
    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
    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一颗心还是怦然而动。
    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哪里还顾念到女儿?”公孙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公孙绿萼又道:“不错,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龙姑娘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大是激动,暗想:”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公孙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公孙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
    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公孙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杨公子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义来了?”公孙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你逼迫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害死杨公子,好绝了龙姑娘之念。”
    公孙谷主两道长眉登时义即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是养虎贻患。
    把你养得这么大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
    绿萼道:“爹爹要甚么?”谷主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
    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哪里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只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干草药,西首并列三座丹炉,这间石空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杨公子,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
    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双膝。
    谷上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认,也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
    公孙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公孙谷主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
    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公孙绿萼又是身材丰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但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如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公孙谷主却已知觉,走到三座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座丹炉推开,把东首的推到中间,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该当如何?”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规矩,你好好去罢!”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柔声道:“唉,萼儿,你若是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公孙绿尊低声道:“饶他!”谷主道:“好,我女儿当真大仁大义,胜于为父的多了。”挥剑往她头顶直劈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跟着叫道:“该当杀我!”
    右足在地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抓公孙谷主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暗叫不妙,急提真气,身子斗然向上拔起。公孙谷主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公孙绿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跃起后正向下落,公孙绿萼恰好撞向他身上,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杨过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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