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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 作者:金庸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2)

    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大和尚,我肚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
    法王从背囊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吃了两个面饼,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毕,那马四蹄翻飞,已发足向前疾驰。
    这马脚力甚健,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晃眼便奔,出了里许。
    她回头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那和尚的声音从前面树林中传出:“郭姑娘,我这坐骑跑不快,你得加上几鞭。”郭襄大奇:“怎地他又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郭襄挥鞭抽马,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走上襄阳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却是脚下尘沙不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
    由钦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罢,我慢慢跟着便是。”
    法王回头笑道:“咱们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
    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渐感乏力,奔跑已无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北边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匹马截下来,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赶得快些。”过不多时,两乘马已奔到近前,法王双手一张,说道:“下来走走罢!”
    两马受惊,齐声长嘶,都人立起来。马上乘客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一人怒喝:“甚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
    郭襄喜叫:”大头鬼,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往空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大力,但马鞭居然不断,也没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呼的一声,终于将大头鬼拉下马来。
    大头鬼大怒,撒手松鞭,便欲扑上跟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说道:“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同入绝情谷,长须鬼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
    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大师,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轮法王却是爹爹的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樊一翁问道:“你在哪里遇见这和尚的?”郭襄道:“我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吗?”大头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掌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
    那“龙象般若功”共分十二层,第一层功夫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
    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便须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土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却从未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数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只是人寿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土欲在天年终了之前练到第七层、第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大危境。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高僧练到了第九层,继续勇猛精进,待练到第十层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终于狂舞七日七夜,自绝经脉而死。
    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潜修苦学,进境奇速,竟尔冲破第九层难关,此时已到第十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铄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前无古人。据那“龙象般若经”言道,此时每一掌击出,均具十龙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但既已自信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一层,也已多余。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趁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便扈驾南来,要双掌击败杨龙夫妇,以雪当年之耻。
    这时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格,喀的一响,手臂立即折断,脑门跟着中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樊一翁功力远为深厚,眼见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使一招“托天势”,双手举起撑持,立觉有千斤重力压在背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郭襄大惊,喝道:“这两个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樊一翁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
    法王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双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舍樊一翁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长须鬼,姑娘随你去便是。”
    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个“我”字没说出口,就此气绝。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
    郭襄一生从未恨过任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憎恨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
    郭襄道:“我怕你甚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起两人尸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骑背上,翻过踏蹬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那晚杨过和黄药师并肩离了襄阳,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未辰初,已到宜城。两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
    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十余年来隐居故乡嘉兴,以傻姑为伴。他曾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愿。杨过黯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踪不定,要找我确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间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三人。
    黄杨二人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甚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深恨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余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终非敌手,当下再也不向杨过多瞧一眼,径自走向楼梯。
    那黑脸汉子也是忽必烈帐下有名武士,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见潇湘子满脸怒色,当即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要提起他摔下楼去。
    杨过见他手掌心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拍拍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也均中掌。杨过念着尹克西举止有礼,便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的这路掌法可高明得紧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长袖飘动,左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黑脸汉子一起裹在掌风之中。
    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情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老前辈请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师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脸汉子三人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喘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
    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对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萧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于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否?”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啸,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
    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定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竟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大踏步而行。得到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有座坟墓,坟前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风掠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我父却又如柯不肖了?哼,肖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儿个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殿。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着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时而断,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个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开?”只听得嗒嗒两声响,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巡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些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井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
    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磁瓶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己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头,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跃起,将柯镇恶围在核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不可辱 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甚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蚊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之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人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官,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
    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为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官学艺为时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下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村之中,倒也太太平平的过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外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己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重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他府中上客。
    直他老人家逝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灰气沮,豪气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杨过怒道:“我怎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俱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过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佩,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像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错了何事,你且说个明白。”
    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鲠直异常,哪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殴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个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一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
    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然大致不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恶,自己名气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唯听得乌鸦鸣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过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为父补过。”
    杨过回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诸般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己身从何而来?但自己光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安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军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有十六年没见了。”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炔动手。倘若你们倚多为胜,四个人合力杀得了他。我便再杀你们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连虎道,“杨大侠,我们四人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之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敢跟柯老公公动手。”彭连虎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我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罢。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了柯镇恶性命,却又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十分感激。
    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在地下。
    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微笑,说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是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甚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是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这个整日价跳蹦个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来找她。”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
    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蒺藜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老头儿不论哪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倒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像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
    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寻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己近蒙古军营。
    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草火药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
    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道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没探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瞧来郭伯伯己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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