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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剑》 作者:金庸

第 二十 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2)

    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担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来势猛恶,当即一扬手,两支青竹镖向他激射过去,叫道:“接着!”把金蛇剑向何惕守掷去。玉真子长袖一拂,反带竹镖射向何惕守。
    何惕守避掌、接剑、砸镖、进招,四件事一气呵成,转瞬间又与敌人交上了手。这时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宝剑,右手剑,左手钩,兵刃上大占便宜。
    玉真子久战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何惕守用剑本不擅长,左手铁钩尚可勉强支撑,右手的金蛇剑却逐渐被他克制住了。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拥上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住他。
    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
    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
    玉真子刷刷数剑,把众人逼开,跳出圈子,冷然道:“师哥,您好呀。”
    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握了一只棋盘,两囊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玉真子笑道:“我来找人,要跟华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帐,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是一点不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们门下弟子伤成这样。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
    玉真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来,谁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华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么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问,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说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甚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铁剑,高举过头。
    木桑向铁剑凝视半晌,脸上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
    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收伏恶道,哪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惊讶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于我。先前我还当你是师兄,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运气于背,拚力抵拒,蓬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他身子一晃,仍然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岂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径向他头顶拍下。
    众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一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右臂抱住了木桑头颈,以自己身子护住他顶门。
    玉真子一呆,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
    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然在阿九身旁出现,身法之快,从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开!”
    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连退出数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集之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一时不知是否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吸,但仍是不住喷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陪道长过招吧!”
    玉真子笑道:“这些年来,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相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道,几时有空,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底当世谁是武功第一,那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
    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的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了。”
    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悬念师父,当即奔出。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
    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众人一齐快步出来。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远远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自己给他点中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但两次较量均是情景特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子来对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连性命也难于保全,这时都是全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归辛树也是这么想,三人不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只听得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头颈一缩,突感顶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被人抓了去。他心中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左臂削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的一声,一只袖子已被剑割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毫不受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师兄弟三人并列在师父身前。
    众人见两人刚才交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一闪已过,待得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已被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纵然师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他久战对耗,时候一长,必可占他上风,哪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一瞧,见对方正是去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百名布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无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样,气死了皇上,还要拿他治罪,当时重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设法逃走,这时仇人相见,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们好好的来打一架。”
    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说道:“你去给他。”阿九提剑走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斗然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低声道:“你……你……”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袁承志接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
    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个拿着铜笔铁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个小偷儿呢?教他一块出来领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乌光闪处,金蛇剑已点向他面门。玉真子佛尘一挡,左手剑将要递出,蓦见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处大穴,只要自己长剑刺出,敌剑立即乘虚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急闪。袁承志知道他这一下守中带攻,只待金蛇剑刺出,他就会疾攻自己右侧,当下横过宝剑,先护自身。他知对方极强,务当遵照师训,先立于不败之地,以求敌之可胜。
    高手比剑,情势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便知用意所在。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两人双目互视,身法呆滞,出招似乎十分松懈,岂知胜负决于瞬息,生命悬于一发,比之狂呼酣战,实又凶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气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刺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甚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拚了。”梅剑和道:“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凝视袁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金镖镖尖已射向自己胸前,全没看清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避抵挡,只有睁目待死,便在这一刹那间,白影一晃,一只纤纤素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夹住镖后红布,拉住了金镖。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同时点头示谢。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但见袁承志将一柄金蛇剑使将开来,八成是华山正宗剑法,偶尔夹着一两下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连穆人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桑脸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二娘心下钦佩。其余华山派弟子自冯难敌以下无不眼花缭乱,挢舌不下。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夫来。玉真子在盛京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自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是铁剑门门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转折,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还不跪下?”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会懂得神行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由处分。”袁承志笑道:“你快跪下,听我处分!”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神行百变轻功,难道不是你传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亲授的。”玉真子知道师兄从来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进拒,心中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给的彩头,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神行百变轻功又命青弟转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关心,不由得转头向她一望,只见她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心想:“她中了五毒教的剧毒,惕守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可有救了。”
    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骛?他突然大喜,心神不专,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这个空隙,立即乘机直上,刷的一剑,正刺在他左胁。众人齐声惊呼,岂知玉真子一惊更甚,原来这一剑竟然刺不进去,被他身子反弹了出来。
    玉真子当年跟木桑动手,也曾忽使怪招,一剑刺中了师兄,却被刀剑不入的金丝背心反弹出来,以致反为所制。木桑瞧在同门情谊,这才饶了他。此刻旧事重演,玉真子急怒交进,情知又是木桑捣鬼,暗想这少年武功奇高,不在我下,现下我刺他不伤,岂不成了有败无胜的局面,想到此处,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青青神智初复,忽见袁承志中剑,怒道:“你刺我大哥!”
    从怀里掏出铁管,拔去塞子,奋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张嘴往玉真子咬去。
    玉真子急忙低头闪避,哪知小金蛇具有灵性,在空中往下一冲,又往他头上咬来。要是换了旁人,小金蛇这一冲一咬绝难避过,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尘一抖,已卷住金蛇,心知如再运劲掷出金蛇,对手定会乘虚攻进,百忙中连拂尘带蛇往地下一抛,纵出数步。
    袁承志久战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种剑法胜他,这时忽见金蛇,心念一动,想起当日蛇丐雪地相斗,那小蛇灵动巧妙的身法,跟金蛇郎君所传的一套剑法颇有暗合之处,当下不及细想,身随剑走,绵绵而上。
    玉真子见他身法奇诡,已全非铁剑门的“神行百变”功夫,大惊之下,拚力抵拒,但对方剑招身法,生平从所未见,怪招如剥茧抽丝,永无止歇,惊惶中只得连连倒退。
    袁承志见他步法微乱,大喝一声,猛攻数招,金蛇剑使出一招“金蛇万道”,这招剑法虽是一招,其中便如有千百招同时发出一般。玉真子瞧不清敌招来路,只得疾退闪避。袁承志乘势而上,金蛇剑自左而右的掠去。玉真子大骇,急忙低头相避,嗤的一声轻响,头发已被削去了一截。袁承志左掌随出,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前。
    这一掌却是华山派本门嫡传的混元掌功夫。玉真子口喷鲜血,向后便跌,突觉颈上一痛,却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内功深厚,受了袁承志这掌只是重伤,尚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住后颈的“天柱穴”要穴,片刻之间,全身发黑而死。
    众弟子见袁承志打败劲敌,无不钦佩万分。冯难敌上前拜倒,说道:“袁师叔,请恕弟子昨日无礼。”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却将汗水滴了冯难敌满头。孙仲君拾起几块大石,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转头说道:“多谢袁师叔给我出气。”
    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称为“掌门之宝”。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从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正派,不料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结交损友,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奸盗滥杀,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没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闹了一场,斗了两次,师兄师弟划地绝交。
    玉真子斗不过师兄,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终于被他找到。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木桑在南京与袁承志相见之时,已听得讯息,说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铁剑,知道此事为祸不少,决意赶去,设法暗中夺将过来。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黄山遇上一个围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军尽没。他越输越是不服,缠上了连奕数月,那高棋之人无可奈何,只得假意输了两局,木桑才放他脱身。这么一来,便将这件大事给耽搁了。
    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
    红娘子扑地跪倒,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伸手扶起,说道:“嫂嫂请起。大哥怎么了?”
    红娘子道:“吴三桂勾结满清鞑子,攻进了山海关。闯王接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现今是在西安。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权将军刘宗敏向闯王挑拨是非,诬陷李将军图谋自立,闯王便要逮拿李将军治罪。我逃出来求救,那刘宗敏一路派人追我……”
    众人听说清兵进关,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间晴天打了一个霹雳。
    袁承志心中大急,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这次师父召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年纪轻,阅历少,原无多大应变之能,乍逢难事,一时间徬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咱们便尽快把事情办了罢!”
    说着请出风师祖遗容,摆了香案,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袁承志。
    穆人清微微一笑,说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江湖了。适才我在树后瞧你跟玉真子相斗。
    若不是你,我这些徒孙个个非倒大霉不可。你叫我滚蛋,哈哈,我偏偏不滚,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稳。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还没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袁承志之后,向风师祖遗容磕头,心想:“这位祖师爷说话有趣,倒很慈和。”
    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务。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由大弟子黄真执掌。”
    黄真悚然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握门户,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本门弟子参见掌门。
    袁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便欲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义兄后即来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着阿九,心中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
    阿九突然走到她跟前,黯然说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个光头。原来她父丧国亡,又从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志对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懒,在半路上悄悄自行削发,出家为尼。众人见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惭愧。袁承志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说几句话相慰,却又有甚么话好说?
    木桑忽道:“老道以师门多故,心有顾忌,因此一生未收门人。现下我门户已清,这位姑娘适才救我性命,如不嫌弃,授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脸露喜色,过去盈盈拜倒。后来她尽得木桑绝艺,成为清初一代大侠,日后康熙初年的奇人韦小宝(见《鹿鼎记》)、雍正年间的著名英侠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等人都出自她的门下。
    袁承志向师父和掌门大师兄禀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将军为奸人中伤,致闯王有相疑之意,这事若是处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闯王,伤了咱们多年相交的义气,而且引起闯军内部不和,有误大业。吴三桂引满清兵入关,闯王正处逆境。你和李将军虽然交情极好,诸事须当以大局为重。”黄真道:“师弟万事保重。咱们做生意……”,说别这里,突然住口,想起已做了掌门人,不能随口再说笑话,一时颇觉不惯。
    袁承志躬身应命,于是陪同红娘子,率领何惕守、哑巴、洪胜海三人告辞。青青坚欲同去,说道在道养伤,过得几天,也就好了。何惕守知她兀自不放心,一力撺掇,说她余毒未清,只有自己继续治疗,方能痊愈。袁承志也只得允了。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志走到阿九面前,说道:“阿九妹子,你……你一切保重。”阿九垂下了头不语,过了良久,轻轻的道:“我是出家人了,法名叫作‘九难’。”过了一会,又轻轻的道:“你也一切保重!”
    袁承志一行十人离了华山,疾趋西安。各人为救李岩,日夜不停,加急赶路。
    这一日将到渭南,忽听得吆喝喧哗,千余名闯军赶了一大队民伕,正向西行。民伕个个挑了重担,走得气喘吁吁。众军士手持皮鞭,不住喝骂催赶,便如赶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伕脚步蹒跚,扑地倒了,担子散开,滚出许多金银器皿、妇女饰物。一名小军官大怒,狠狠一脚,踢得那民伕口喷鲜血。
    青青看得极是气愤,说道:“这么欺侮老百姓,还算是义军?”
    何惕守道:“这些金银财宝,还不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她说得声音较响,几名闯军听见了,恶狠狠的回头喝骂。一名军士道:“这些人是奸细,都拿下了。”十余名军士大声欢呼,便来拉扯青青、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红娘子五个女子。
    红娘子正满腔悲愤,拔刀便砍翻了两名军士。袁承志叫道:“大伙儿快走罢!”在马上俯身提起众军士乱掷,带领众人走了。闯军不肯舍了金银来追,只是在后高声叫骂。
    红娘子气忿忿的道:“咱们的军队一进了北京,军纪大坏,只顾得掳劫财物,强抢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甚么?”崔秋山摇头道:“闯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红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抢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大事已定,听得爱妾给闯王抢了去,这才一怒而勾引鞑子兵入关。鞑子兵和吴三桂联军打进来。闯王带兵出去交锋,两军在一片石大战。我军比敌兵多了好几倍,可是大家记挂着抢来的财宝妇女,不肯拚命,这一仗若是不输,那真是没天理了。”
    行不多时,只见路旁有个老妇人在放声痛哭,身旁有四具尸首,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小孩,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不止,显是被杀不久。只听那老妇哭叫:“李公子,你这大骗子,你说甚么‘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我们一家开门拜闯王,闯王手下的土匪贼强盗,却来强奸我媳妇,杀了我儿子孙儿!我一家大小都在这里,李公子,你来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欢悦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萨。观音菩萨,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观音菩萨,你不肯保佑人,你跟闯王的土匪贼强盗是一伙!”袁承志等不忍多听,料想前面大路上惨事尚多,当下绕小道而行。
    赶了一会路,眼见离渭南已经不远,忽听得兵刃撞击,有人交锋。众人拍马上前,只见二十余名闯军围住了三人砍杀。
    三人中只有一人会武,左支右绌,甚是狼狈。
    众闯军大叫:“杀奸细啊,奸细身上金银甚多,哪一个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甚么多分一份?这不是强盗恶贼么?”疾冲而前,拔刀向闯军砍去。哑巴、洪胜海、崔秋山三人跟着上前,将二十余名闯军都赶开了。
    只见三人都已带伤,那会武的投刀于地,躬身拜谢,突然向崔秋山凝视片刻,说道:“尊驾可是姓崔么?”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识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杨鹏举,这位是张朝唐张公子。十多年前,我们三人曾在广东圣峰嶂祭奠袁督师,曾见崔大侠大献身手,擒获奸细。虽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后,牢牢不忘。”
    崔秋山喜道:“原来是‘山宗’的朋友,你们快来见过袁公子吧。”
    张朝唐和杨鹏举上前拜见袁承志,说起自己并非袁督师的旧部,只是曾随孙仲寿、应松等人上过圣峰嶂。袁承志道:“啊,是了。那日张公子为先父写过一篇祭文。‘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这十六字赞语,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宠。”张朝唐想不到自己当日情急之下所写的这十六个字,袁承志居然还记在心中,也自喜欢。
    袁承志问起为闯军围攻的情由。张朝唐道:“小人远在海外浡泥国,一个多月前,听得海客说起,闯王李自成义军声势大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华从此太平。小人不胜雀跃,禀明家父,随同这位杨兄,携了一名从仆,启程重来故国,要见见太平盛世的风光。唉,哪知来到北直隶境内,却听说闯王得了北京之后,登位称帝,又给满清兵打了出来,逃到了西安,满清兵一路追来。我们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难。哪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闯军,竟说我们是奸细,要搜查全身。我们也任由搜查,这些军士见到我们携带的路费,便即眼红,不由分说,举刀便砍。若不是众位相救,我们三人早已成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说着苦笑摇头。
    袁承志心下不安,说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随我们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张朝唐和杨鹏举齐声称谢。那童儿张康此刻已然成人,负起了包裹,说道:“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回到中国,官兵说我们是强盗,要谋财害命。这一次再来中国,义军说我们是奸细,仍是要谋财害命。我说公子爷,下一次我们可别再来了罢。”张朝唐道:“中国还是好人多,咱们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吗?”
    次日众人纵马疾驰,赶到西安城东的坝桥。只见一队队闯军排好了阵势,与对面大队闯军对峙,双方弯弓搭箭,战事一触即发。袁承志大惊,心想:“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
    只听得一名军官大声叫道:“万岁爷有旨,只拿叛逆李岩一人,余人无干,快快散去,若是违抗旨意,一概格杀不论。”
    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们可没来迟了。”忙挥手命众人转身,绕过两军,从侧翼远远兜了两个圈子,走向李岩所属的部队。统带前哨的军官见到李夫人到来,忙引导众人去中军大帐。
    来到帐外,只听得一阵阵丝竹声传了出来,众人都感奇怪。红娘子与袁承志并肩进帐,却见帐中大张筵席,数百名军官席地而坐,李岩独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举杯饮酒。
    他忽见妻子和袁承志到来,又惊又喜,抢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携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让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属另开一席,接待崔秋山、安大娘、青青、何惕守等人就坐。
    袁承志见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为放心,数日来的担忧,登时一扫而空,向红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吓得我好厉害!”
    李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这些年来咱们出死入生,甘苦与共,只盼从今而后,大业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万岁爷听信了奸人的谗言。说甚么‘十八孩儿主神器’那句话,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刚才万岁爷下了旨意,赐李某人的死,哈哈,这件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众将站起身来,纷纷道:“这是奸人假传圣旨。万岁爷素来信任将军。将军不必理会。咱们齐去西安城里,面见万岁爷分辩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愤慨,有的说李将军立下大功,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说本军纪律严明,爱民如子,引起了友军的嫉忌;更有的说万岁爷若是不听分辩,大伙儿带队去自己干自己的,反正现下闯军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跟着万岁爷也没甚么好结果了。
    李岩取出一张黄纸来,微笑道:“这是万岁爷的亲笔,写着:‘制将军李岩造反,要自立为帝,大逆不道。着即正法,速速不误。’这不是旁人假传圣旨,就算见了万岁爷,也分辩不出的。”众将奋臂大呼:“愿随将军,决一死战!”一名将官说道:“万岁爷已派了左营、前营、后营,把咱们三面围住了,那不是要杀李将军一人,是要杀咱们全军。”众将叫道:“万岁逼咱们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罢!”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张,万岁爷待我不薄,‘造反’二字,万万不可提起。来,喝酒!”众将素知他足智多谋,见他如此镇定,料想必有奇策应变,于是逐一坐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数十年,宛如春梦一场。”
    将酒一干而尽,左手拍桌,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当年所作的歌谣,流传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归顺。只听他唱到那“都”字时,突然无声,身子缓缓俯在桌上,再也不动了。
    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
    红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众将见主帅夫妇齐死,营中登时大乱,须臾之间,数万官兵散得干干净净。
    袁承志心中悲痛,意兴萧索。这日张朝唐和他谈起浡泥国民风淳朴,安静太平,说道:“中原大乱,公子心绪不佳,何不到浡泥国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寄人篱下,也无意趣,忽然想起那西洋军官所赠的一张海岛图,于是取了出来,询问此是何地。张朝唐道:“那是在浡泥国左近的一座大岛屿,眼下为红毛国海盗盘踞,骚扰海客。”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不禁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罢。”当下率领青青、何惕守、哑巴、崔希敏等人,再召集孙仲寿等“山宗”旧人、孟伯飞父子、罗立如、焦宛儿、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豪杰,得了张朝唐、杨鹏举等人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万里霜烟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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