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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仙侠 > 《人鱼的信物》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7章 :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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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17章 :一眼万年

  米娅有一部很老很老的录音机,放卡带的那种。灰黑色的外壳,看起来敦敦实实得像个加厚的鞋盒子,最上面一排按钮,还带着一个条状的提手。

  “这东西……哪里搞来的?”我诧异。

  “市面上刚出现的时候买的。”米娅笑了,“这么老式的东西,你没有用过吧?”

  我确实没有用过。

  米娅弯着腰从书柜最下面的盒子里翻出了一堆盒带,从中间抽出一盘递给我,是伊凡诺夫1895年版的《天鹅湖》。

  “你爱听这个?”

  米娅挑起眉头反问我,“不是说音乐是没有界限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说,用音响来听,效果会更好。”

  米娅从我手里拿过那盘盒带,动作娴熟地放进了老机器里,啪嗒一声按下了播放钮。当音乐从那个笨重的鞋盒子里流淌出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微微眯起眼睛,唇边弯起一抹陶醉的浅笑,“还是很棒的,对不对?”

  我还没有说话,米娅自己先笑了,“茉茉你知道吗,在你们的世界里待得久了,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真的,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很多东西刚刚拿到手里,还没有来得及搞明白,就已经变成了过去时。”

  米娅的指尖顺着老式机器的边缘轻轻滑了过去,眼中似有似无地流露出一丝惆怅,“在海里的时候,一年、十年、一百年好像都还是那个样子。可是在这里……就好像一个人第一次睁眼看到街上的人还戴着假发、坐着四轮马车,再一次睁眼他们已经嚼着口香糖,坐进了四个轮子的汽车里。茉茉,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

  我的心猛然一跳,难道她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人类的寿命才会那么短。”米娅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眉梢眼角流露出淡淡的疲惫,“而且我认识的人类都很固执,严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无奈,这让我忽然间觉得心慌,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那个从容的米娅。这个眉梢眼角都透着忧郁的女人活像是我印象中那个米娅的反面。

  “米娅……”

  “说说吧,”米娅抬起头望着我,温柔而略显无奈的神色让我觉得她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一个摔倒在她脚边的小孩子,“你都知道了多少?深海是怎么说的?”

  “没有,”我摇头,“他没有联系过我,所以我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米娅惊讶地挑起了眉头,“既然他没有联系过你,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出了事?”

  我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看着那双棕色眼睛里的惊讶慢慢地过渡为一种含蓄而温柔的怜悯,我的心情则一路摇摆着沉了下去,“是真的……出事了?”

  米娅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我的嗓子很干,手开始发抖。我迫使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同时安慰自己说,人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往往怕得要死,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反而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告诉我吧,”我继续深呼吸,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

  米娅沉默着。

  “告诉她吧,米娅,”严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口,他的手里还端着茶杯,看样子刚从餐厅上来。他的眼神连一秒钟也没有从米娅的脸上移开过,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忍耐与疼痛,仿佛逼迫她作出某个决定是比他自己受伤更加无法忍受的事。

  米娅望着他手中的茶杯,嘴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严德走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然后他抬起头望着我,试图冲着我微笑一下,“茉茉,如果我说,你现在的情形很糟糕,甚至比当年的我还要糟糕,你还有没有兴趣继续听我说?”

  我的喉咙像有火在烧,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死命地盯着他,徒劳地想从他的神态里捕捉到某种提示。

  “完全不同的种族……哪怕你遇到的是生活在亚马逊丛林里的原始部落,也会比现在的状况强上千万倍。”严德把米娅几乎缩成了一团的身体搂回自己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茉茉,如果我是你的长辈,我现在会说,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把有关那条鱼的一切都忘掉。”

  我的眼睛变得湿润,我低下头抹掉了眼角渗出的水渍,心中有着微妙的失落。我一直以为这个人类,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我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底气,“严德,你应该明白的,要想让一个人放弃什么,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她死心。”

  严德缓缓说道:“这么说吧,作为一个异类,你很难真正去理解另外一个物种的生存方式,比如说海龟要把卵产在沙滩上,或者是……帝企鹅要千里迢迢回到某个特定的栖息地去繁衍后代。”严德大概看出了我眼中意外的神色,多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茉茉,他们是另外的一个物种,即使他们来到陆地上,长着酷似人类的外表,会利用人类的语言来和你沟通,但他们仍然是另外的一个物种。”

  他说的我统统都知道,可是这些认知却第一次深深地刺伤了我。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严德的声音越来越冷静,“如果不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受到了来自人类的威胁,他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到陆地上。茉茉,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永远都是他们的族群。”他望着我,眼神慢慢变得温柔了起来,“所以,对于他们来说,种族的利益永远排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可是伴随着这明白一起降临的便是疼痛,胸口的疼痛以及耳朵上无法忍耐的灼痛。

  “你不能因为他本身固有的习性而责备他,”严德摇摇头,温柔的神色怎么看都有点难过,“就好像……他不能因为你无法在水中呼吸而责备你一样”

  我说不出话来,从耳朵上传来的疼痛却细针一般顺着血液游遍全身。而米娅则一直靠着严德,整张脸都埋进了手掌里,似乎多看我一眼都会让她觉得不安。

  “在很多年前,格陵兰岛附近的人鱼族群就有意要和月族合并。你要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月族人需要更多的战士来应对和夜族人之间持续的战争,他们需要更多的雌性来繁衍种群。如果这两个部族不能够顺利合并,那么装备精良的夜族战士很有可能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彻底毁掉整个月族。”严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他深深地呼吸,仿佛说出这些话令他感觉疲倦似的,“茉茉,你知道要把两个族群联合起来,最古老而有效的方式是什么吗?”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自从长大之后我还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过。我的眼前有一道水做的帘子完全遮挡了身外的世界,可是他的声音还是无比残忍地破开了这一道脆弱的屏障。

  “联姻,茉茉,那就是联姻。只有血缘的融合才能让两个族群彻底合二为一。”

  我很想从这里冲出去,随便跑到哪里躲起来,可是我偏偏无法动弹,只是坐在那里继续狼狈地哭泣。

  “月族人的族长在十二年前死去,他们现任的族长是长老会临时委派的一位长老。他们需要一位有能力的新族长带领他们壮大自己的族群,而深海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茉茉,那是他的族群,那是他无法推卸的职责。”

  是的,那是命运赋予他的责任,而我,完全无法分担。

  “这就是他断开所有联系的原因?”

  “我想是的。”

  “他们会有什么仪式吗?”

  “对。一个仪式。”

  “像人类的婚礼那样?”

  “有点像,但是他们不会交换誓言和戒指,他们交换的是……血液。”

  是血液啊……

  我想笑,可是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血液的交换,可以将两个人真正联系起来,让他们彼此心有灵犀。”严德摊开手微微有些困惑地看了看米娅,“不过奇怪的是,即使在两个同种族的人鱼之间,心有灵犀这种事也很少会发生……”

  “会穿礼服吗?”

  严德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忍,“不会。茉茉,他们不是人类。人类对婚礼的那一切安排,对他们都不适用。”

  “那也是婚礼不是吗?他们会一起参加这个仪式,然后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得……我想都想象不到……”我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米娅发出隐忍的哽咽,这让我加倍地难过。难道我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到我喜欢的人哭泣吗?

  “对不起,米娅。”我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有种陌生而古怪的感觉,“我可以看看那个仪式吗?”

  “茉茉……”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我的舌尖上尝到了血的味道,有点咸,还有点淡淡的涩,“我不会捣乱。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只要一眼就可以了。你可以捆着我躲在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角落。就一眼,只看一眼我就走……”

  “茉茉……”

  “求你了,”我望向严德的方向,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就在那个方向看着我,“求你了,严德,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严德缓缓说道:“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什么?!”

  严德把脸埋进双掌之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的是……药物的最长时效。”

  “什么药物?”我心头虽然一片茫然,胸口却被莫名的力骤然攥紧,仿佛本该是心脏的地方被换成了一块生铁,每一次的升起和落下都撞击得胸口无比疼痛,连声音都无法控制地尖利了起来,“严德你说的是什么药物?!”

  “严德!”米娅面色雪白,眼中跳跃着清晰可见的恐惧,“不可以!”

  严德的脸色比她更苍白,眼睛里却像点着了两簇幽暗的火苗,“米娅,我认为她的要求并不过分。那是一段感情,如果不给她一个结束,你让她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她只是想去看一眼,这过分吗?”

  米娅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

  “对你们来说,生命太长,需要关注的事太多,感情从来不是需要去费心打理的东西。”严德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可是对一个人类来说,感情的打击有的时候会让她生无可恋。米娅,你懂吗?”

  米娅垂下眼眸,“严德,那是我的族人。”

  “我知道。”严德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你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对海里的一切都不懂。她没有能力去破坏什么,她在水中无法辨别方向,不可能会记得住你们的居住地,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束而已。”

  米娅转过头望着我,神色复杂,“茉茉,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点点头。这一刻,再见到深海的愿望的的确确已经超出了一切。

  “你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躲避鲨鱼……”米娅很沮丧地摇摇头,“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干脆地忘了这一切呢?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你的身边有的是机会……”米娅停住了话头,叹了口气,走过来拥抱我,“茉茉,那样的场面……你确定你真的要去看吗?”

  “是,”我靠着她的肩膀低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想再看看他,就看一眼。”

  “可是这一眼的代价……”米娅低声问我,“也许会像严德一样失去健康,甚至是……一条腿,你也愿意?”

  我抬眼去看严德,“你后悔吗?”

  严德缓缓摇头。

  我也不会。

  “米娅一号、米娅三号、米娅六号,”严德指着屏幕上依次打开的三个窗口,面容沉静如水,“目前,我的实验室里只有这三种可以用。”

  “这是……什么?”我眼花缭乱地看着屏幕上自动弹出的一个个画面。没有我预料之中的潜水设备,没有潜水服、氧气筒和脚蹼,全都是看不出用途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针剂。这是什么意思?

  “是米娅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我无数发明之一。”

  “之一?”

  “是的,之一。”严德拍了拍放在他肩膀上的米娅的手,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还有其他一些方面的研究,比如黑巫术……再比如火药……”

  黑巫术我还能理解,可是……火药算怎么回事儿?

  米娅摇了摇头,“他请来了一位爆破专家,对那个岛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想要找到一个理想的爆破点。”

  “后来呢?”

  米娅耸了耸肩,“洞太小,爆破的话完全没有把握不会伤害到我,何况封印住我的并不是那些岩石,而是族长的能力。”

  我忽然明白了,“族长死去的时候……”

  “十二年前。”米娅点了点头,神色略显黯然,“他去世的同一时间我重见天日。”

  “他为什么囚禁你?”

  米娅低下头,望着严德和自己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淡淡地笑了,“因为他们不允许我们和人类通婚。”

  “女士们,请集中注意力。” 严德敲了敲屏幕,“现在可不是叙旧的好时机。茉茉,你来看这三种药。”

  话题绕了回来,我的心情也由米娅和严德的辛酸往事回到了自己的辛酸故事上,“它们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有什么不同吗?”

  “副作用不同。”严德十分简洁地解释,“米娅一号的副作用是内脏无法承受身体结构的变异而大面积受损。这一点在米娅二号和米娅三号的试验中得到了改进,不过二号在毒性试验中被淘汰……”

  我对他的介绍似懂非懂,心跳却狂乱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知道有大事要发生,却完全不知它会如何发生,“什么意思?”

  “米娅二号完全失败,但是米娅三号却十分理想地改进了这一点,但同时,它也产生了新的副作用。”

  “是什么?”我觉得口干舌燥。

  严德指了指自己那条残疾的腿,十分疲惫地解释说:“它会导致腿骨畸形,而且这种畸形是无法恢复的。”

  我的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往上翻,我扶住了旁边的试验台,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他并不是天生的残疾……

  “那么……米娅六号呢?它有什么副作用?”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严德在犹豫片刻之后才说,“不知道,六号还没来得及进行活体试验,那个该死的老头子就死了。”

  “严德!”米娅惊呼,“不要这样说,他是我们的族长!”

  “抱歉。”严德低声道歉,可是他并没有收起眼中的恨意。

  我抱着脑袋滑坐在地板上,“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没有解释这药到底是做什么用?让我可以在水中呼吸?还是说……真的能把我变成一条鱼?”

  两天之前的这个时候,我开着刚刚到手的吉普车穿行在城市的喧嚣之中,车里播放着我最喜欢的后街男孩。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刚刚亮起来,天边还残留着最后的晚霞,视野之内一片流光溢彩的寂寞。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把吉普车停在了丁香公寓的大门外,怀着焦躁不安的心情揣测着可能会探听到的消息。而今天的同一时间,我坐在米娅号的甲板上,望着晚霞将海天一色的湛蓝变成了一片无比热烈的火海,心中却空荡荡的,没有惧怕,没有期待,甚至连疼痛都隔着厚厚的皮膜,变得不那么真切了。

  米娅一手拎着两个杯子,一手提着一瓶酒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地将酒杯递到我的面前。

  “什么?”

  “产自瑞典的绝对伏特加。”

  “太烈。”

  “可是很过瘾,”米娅笑了,“茉茉,我希望你多喝两杯。最好是喝醉,然后把接下来发生的事都当成一场梦。”

  我失笑,随即摇头。我要去看那个男人最后一眼,如果我醉了还怎么能看得清楚?

  米娅没有出声,仰起头将杯中纯净的液体一口饮尽,“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想什么?”

  “再有两个月我就要毕业了,我在想该去哪里。”我望着天边一片耀眼的火光,微微眯起了眼睛,“从出生到长大我一直都在同一个城市,太没意思了,我想我也许会去远一点的地方工作。”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就是那种……终我一生也不会再看到海的地方。

  米娅沉默地摇晃着酒杯。

  “米娅,茉茉。”严德在身后喊我们。

  “走吧,”米娅把我从甲板上拉了起来,她的手很有劲,我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茉茉,你还有机会反悔的,天知道米娅六号会有什么副作用,而且海里也很危险,比如说……”

  “米娅,我想见他,真的想见。” 我望着她,缓缓摇头,“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选吗?”

  米娅沉默。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再一次向她保证,“我不会做出危害你们族人的事,米娅。”

  “走吧。”米娅转过头,拉着我走进船舱。

  游艇的主卧经过了改造,看起来更像一个实验室。米娅把浴袍递给我的时候神色显得十分犹豫。我冲她微笑,然后接过浴袍转身走进了浴室。

  花洒里喷出的水很热,可我仍然止不住地发抖。伸手抹开镜面上的薄雾,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如此陌生,第一眼我几乎没有认出这是谁。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却燃烧着两团幽暗的火。暖色的灯光下,耳垂上那个印记却诡异地呈现出青紫色。雾气重新聚拢起来,镜子里的面孔很快又变得模糊。我拢了拢浴袍的前襟,转身走出了浴室。

  严德和米娅正站在一个铁丝网编织成的笼子旁边等着我。那是一个棺材似的长方体,底层包裹着一层暗色的皮革,周围是半人高的铁丝网,没有盖子。

  “我要躺进去?”

  严德点点头,“等下你是没有办法自己走到甲板上去的,必须利用缆绳来把你放进海里。”

  “我真的可以在水里呼吸?”

  “是的,”严德眼睛里浮起一丝笑意,“这是我研制米娅一号的目标,这个已经是六号了,这一点绝对可以保证。”

  我在皮革上坐了下来,小心地用浴袍的下摆盖住了自己的腿,严德很认真地望着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严德啪的一声敲碎了一支密封的玻璃药瓶,用细长的注射针头抽取玻璃药瓶里暗黄色的药液。我看到细长的玻璃药瓶慢慢变空,看着一滴透明的药液自针尖推挤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无声无息地在浅色的木质地板上溅出一团小小的水渍。这些细节仿佛被人为地调慢了播放速度,每一帧画面都变得缓慢,却又无比清晰。

  针尖刺进皮肤,轻微的刺痛。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便感觉到一股岩浆般的灼热顺着针尖刺入的地方飞快地窜进了血管里。

  “别动!”严德低声叮嘱我。

  针头还没有拔出来,我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大颗的冷汗,不是疼,至少不完全是疼。那种怪异的感觉……就像火苗顺着一根着了火的电线飞快地向前窜,所过之处一片兵荒马乱的废墟。

  严德拔出针头,用一支消毒棉签按住了针眼,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嘱咐米娅,“外用的药膏八分钟之后开始涂抹,尽量涂抹均匀。”

  米娅点了点头。

  严德松开我的胳膊,看看我再看看米娅,转身离开了房间。

  “你还好吗?”米娅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皮肤下面的肌肉每一寸都仿佛被点着了,火苗顺着血管钻进身体的最深处,再从身体深处井喷似的波及四肢,一波压着一波,我甚至觉得血液都已经开始沸腾了。

  “自己可以吗?”米娅把近乎透明的药膏递到我面前,“自己抹不到的地方我帮你。”

  药膏散发出淡淡的辛辣的味道。皮肉都已经要被炖熟了,药膏涂抹在皮肤的表面反而没有了多余的感觉,脸部、前胸、腰、腿、包括脚趾,然后交给米娅帮我涂抹后背。

  我脸朝下趴在皮革上的时候,身体里的灼热开始变得不一样,仿佛波动的速度被放慢,可是另有一丝尖锐的疼痛沿着脊椎飞快地向下推移,像有一把剔骨刀,锋利地毫不迟疑地破开皮肉,将骨骼挑在了刀尖上。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米娅像是被我的叫声吓到,手里的药盒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透明的药膏溅了出来,像顽皮的孩子撒了一地的果冻。

  “茉茉?!”

  冷汗模糊了视线,我一头撞在了铁丝网上,无法忍耐地尖叫出声。疼痛的感觉骤然间变得如此鲜明,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被拆碎,再重新拼装,然后顺着创口重新按回到皮肉里去。我的手指顺着铁丝网的缝隙伸了出去,几乎将那铁丝网拉扯得变形。意识开始变得昏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地一会儿喊着深海,一会儿喊着妈妈,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哪一个名字才能够止疼。

  昏昏沉沉中感觉到笼子在摇晃,可是我睁不开眼睛。直到耳畔哗啦一声响,随即滚烫的身体被一阵舒适的凉意温柔地包裹了起来。模模糊糊地望出去,视野之内一片起伏不定的幽暗的蓝色,我倏地一惊,本能地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我一动,笼子便摇晃了起来,我的身体向旁边一倒,叽里咕噜地顺着敞开的出口翻了出来。天旋地转之间,我的视线完全被漂浮在水中的头发遮挡住了。

  这是我的头发,可又不是。它们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饱满而艳丽的紫色,像秋天熟透了的玫瑰香葡萄。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卷住一缕头发用力一拽,头皮一阵生疼。这的确是我的头发,看来是错不了了。

  下一秒我的注意力又被我的手指所吸引。看到它的第一眼我以为那是深海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细长的骨管突起在手背上,顺着手指一直延伸到了指尖。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手背上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出现的鳞片。肉色的鳞片,光滑而细腻,铺满了我的全身,像一件紧贴皮肤的外衣。它的颜色从腰部开始加深,变成了比发色略深的紫色,在紫色鳞片的覆盖之下,一条修长而美丽的鱼尾正随着水流的起伏缓缓摆动。

  我张开手指,着迷地看着指间几乎透明的蹼。这还是我的手吗?我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像深海一样吗?

  头顶上传来一阵波动,随即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撞入我的视线。这是米娅,在陆地上呈现出近乎棕色的头发此时此刻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搭配着金色的鱼尾,美丽得像童话故事中的人鱼公主。

  米娅绕着我游来游去,金棕色的眼瞳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天啊,茉茉,你真的好漂亮。”她的嘴没有动,可是声音却已经传递到了我的脑海里,这是人鱼之间的沟通方式吗?

  “走吧,”米娅眨了眨眼睛,“我们时间可不多。”

  被海水包围着,身体上的疼痛慢慢消失,我觉得我的力气又重新回来了。

  “用你的腰使劲儿,”米娅提醒我,“你必须跟上我,我们的时间不多。”

  “时间到了会怎样?”我轻轻地抚摸着耳后突然多出来的器官,将海水中的氧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的身体里,我说不清它究竟是如何工作的。时间到了,这个神秘的器官也会一起消失吧?

  米娅忧心忡忡地瞥了我一眼,“你会溺死在海里。”

  也许是夜晚已经完全降临,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游得很深了,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在我们的上下左右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飘摇不定的光斑,像深夜里亮起的一盏盏荧光灯,十分美丽。

  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却变得敏锐。我能感觉到米娅就在我的前方,一边用力地向前游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找到了身在水中的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水,我反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我觉得我不是变成了一条鱼,而是变成了一只鸟,一只滑翔在风中的鸟。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盈,头发偶尔扫过我的后背,海草般柔滑。

  夜晚的海并不是一片漆黑。这里有无数美丽的藻类,它们会在你游过的时候刷的一声全部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节奏一盏一盏亮起来,就好像有无数的精灵正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海藻之间还有一些很小的鱼类,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一派生机。

  前方的米娅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掉转头快速地将我撞开。一个巨大的身影几乎紧贴着我的脸颊呼啸而过,吓了我一跳。

  “没事,”米娅安慰我,“它不会咬人,但是有电,被它电到的话,你就哪儿也别想去了。”

  我赶紧追上了米娅,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眼睛东张西望。我能感觉到我们一直在向纵深的地方前进,但是无论是时间还是距离,我都已经失去了推断的能力。只是机械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向前游。当光线由黑暗渐渐过度为柔和的灰色时,我们的眼前出现了高高低低的一片丘陵。奇形怪状的礁石密密匝匝地组成了一片诡异的林地,有些甚至比楼房还要高。

  米娅带着我熟门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后钻进了两块礁石之间的夹缝里,夹缝很窄,越往里走便越是狭窄。快到尽头的时候,米娅回过身冲着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睛里满是警告的意味,金色的头发几乎根根直立起来,散开在她的身后,宛如一把张开的扇子。

  这个样子的米娅确实让我心生寒意。我连忙点点头,表示她要说的话我都明白。米娅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脑后的长发才缓缓飘落下来。她游回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十分小心地带着我靠近了夹缝的尽头。我小心地把眼睛靠近了石壁间的缝隙,下一秒,我倏地睁大了眼睛,并赶在惊叫出声之前死命地捂住了我的嘴。

  出现在我们脚下的是一片长满了各种藻类的美丽峡谷,而令我震骇的却是坐落在峡谷中央的城池。一刹那间,我脑海中想起的全部都是大西国、沉没的大陆以及亚特兰蒂斯之类的神秘字眼。

  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市,窄窄的街道将它规规矩矩地分割成了九个相同大小的区域,宛如花瓣一般呈环形围绕着城池中央的圆形广场。广场的地面铺着白色的石块,十分平整。四个方向立着粗大的白色石柱,石柱的两端雕刻着繁复而美丽的花纹,散发出古朴而肃穆的气息。广场的中央是一座圆形的高台,宽阔的石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安放着一座石雕,有人鱼也有人类。也许在历史上的某个特殊时期,这两个族类真的曾经和平共处过吧。

  广场上空有几条人鱼悠闲地游来游去,有些像深海一样长着蓝色的鱼尾,有些则呈现出更加鲜艳的红色或金色,游动的时候美丽的鳞片反射着耀眼的亮光,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他们大多数人都长着十分美丽的容貌,但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们不论男女,看起来神色都十分淡漠。

  光线越来越明亮,广场上聚集的人鱼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头晕目眩地闭上眼,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把额头抵在了礁石上。这样梦幻般的海底城市,这么多的人鱼……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做梦就一定是疯了。

  米娅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睁开眼的同时看到了深海。

  他微垂着头,沉默地漂浮在高台的一侧。蓝色的头发,蓝色的鱼尾,他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看到他我才惊觉自己对他竟然已经熟悉到了这样的程度,只是一眼,却已经回忆起了他身体上每一个我曾经留意过的细节:皮肤上细腻的纹理、指尖收回时近乎温柔的动作、我的手落在他皮肤上时的触感、我亲吻他的时候灼热的呼吸……我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统统都在这一瞬间苏醒,速度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伴随着回忆一起苏醒的便是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心脏被抽空时的疼痛、他留下的印记灼烧般的疼痛、那些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以及药物进入身体时剥皮拆骨般的疼痛……它们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无比坚硬的球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理智。

  这么疼。

  疼到以为承受不住,可还是心甘情愿地扛了下来。

  我的深海,原来看你一眼,竟然这么难。

  我的手指从岩缝中穿了过去,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地描摹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是不是多看一眼,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就可以更加深刻一分?

  一个曼妙的身影顺着宽大的台阶缓缓游到了深海的旁边,是长着红色头发和红色鱼尾的女人。

  玛莎。

  深海侧过头看着她,而她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在他们的面前,一个须发花白的长者张开手臂,用缓慢的语调开始诵念起了什么。

  我的目光移回到了深海的脸上,近乎贪婪地凝望。我想我可能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个瞬间,就停在此刻,他们还没有举行过任何的仪式,而他……也还停留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度过下一分钟……我的心这么小,只容得下这一个男人。

  深海抬起一只手,玛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只是交握的两只手,已让我心如刀绞。我的目光无比艰难地回到他的脸上,他低垂着眼,像在看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像穿过了它们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白发的长者拉起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尖尖的指甲在深海的指尖轻轻一划,一缕淡淡的红色飘了起来,又被长者按住。他回过头微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在玛莎的指尖上划开了同样的一道伤口,然后拉着他们的手缓缓靠近。

  米娅说过,交换了彼此的血液之后他们就成了一生一世的伴侣,再也不会分开。

  我忽然间无法再看下去了。

  转头的瞬间,有温热的东西自眼中溢出,迅速地融进了蔚蓝色的海水里,了无痕迹。

  浮出水面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了。墨色的云团随着风势上下翻卷,像一群正在互相追逐的野兽,黑压压地爬满了整个天空。海水呈现出浑浊的灰蓝色,浪头拍打过来,已经隐隐带出了令人畏惧的声势。

  米娅号就停泊在不远处,像是察觉到了我们的靠近,曾经使用过的长方形网筐从甲板上慢慢地放了下来。当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皮革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时,米娅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说:“谢谢你,茉茉。”

  我闭着眼摇了摇头,心里暗想,她是谢我让她知道了严德当年所受过的苦?还是谢我没有豁出自己的小命跳出去搅乱人家的婚礼?

  网筐离开水面的瞬间,一滴冰凉的水珠穿过了几万英尺的高空重重砸在我的脸颊上。轻微的刺痛之后,顺着面颊缓缓滑落,蜿蜒的水渍让我有种正在流泪的错觉。

  有点冷。

  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游了那么久,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现在的我,连指尖都是酸痛的,像有山压在我身上一样,即使沉睡也无法缓解这种深入到骨髓里去的疲倦。就好像这具非人类的躯体已经开始从内部衰竭,连心脏都要疲惫到无法继续跳动了。

  我感觉到眼皮被扒开,针尖般的光线刺激着我的视网膜。我听见身边有电子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有人来回走动,低低地交换着我听不清楚的对话,再远处是越来越狂暴的浪潮的呼啸。在这一切的噪声之上,是严德焦虑的喊叫声,“茉茉,茉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听见的话,你眨眨眼。”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无法用眨眼的动作来回应他。灵魂像是已经脱离了这具破烂不堪的躯体,独自躲进了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想躲避来自躯体的那种骨肉剥离般的疼痛,也许……只是想躲开来自更深处的,宛如心脏被剜空似的空茫。我不知道这两种感觉到底哪一种更痛苦。我只是像个怕疼的孩子一样,本能地朝着远离疼痛的方向前进,顾不上理会这个方向是不是越走越黑。

  我听见严德的声音像把刀似的破开了周围越来越模糊的嘈杂,“准备电击!”

  我迟钝的大脑还在琢磨电击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有一把大锤轰的一声砸了过来,将我的藏身之处砸了个粉碎。我想要躲避的光线、声音、图像以及……疼痛,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了过来。

  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看着出现在我上方严德的那张憔悴焦虑的脸,忽然间觉得他一定知道我刚才躲在哪里。而这样不顾一切地把我揪出来,不过是想要告诉我,躲起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谢谢,”我想冲他笑一笑,可惜没能成功,但这一句声气微弱的道谢他显然是听到了。

  严德揉了揉我的头发,眼中还残留着一丝焦虑,“茉茉,既然已经选择了要勇敢,那就……再勇敢一点。”

  我点点头。

  严德笑了,眼角的皱纹衬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慈祥得像一个真正的长辈,“茉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刚才还在想,要是我有个女儿的话,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样子。”

  这算夸奖吗?

  “我要回家。”我眨了眨眼,转过头避开了光源的方向。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并不如我预料的那么难以忍耐,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般的无力。

  严德点了点头,“等你的腿有力气踩刹车了,你就可以走,我不会阻拦你。”

  我尝试着转转脖子,“米娅呢?”

  “她回去了,”严德笑得有点勉强,“她是月族的长老,有些事,她必须要参加的。”

  我没有出声,再一次转开了视线,盖在薄被下面的身体沉得像石头,但我能感觉到曾经连在一起的下半身已经分开了,重新变成了两条腿,这个认知让我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梦一般的奇幻之旅终究还是结束了。

  “我要回家。”我喃喃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

  “好,”严德温柔地应我,“你的腿骨恢复得很好,只要你能站起来,我就可以放你走。”

  离开丁香公寓的时候,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已经整整持续了四天。

  在我看过的故事里,住在大海里的人们拥有着操控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当他们情绪低落,大发脾气的时候,海面上就会掀起风暴,我想这应该是某个好幻想的人类编出来的故事吧。因为事实是,现在的海族人正忙着庆祝那一场意义非凡的婚礼,谁有那个闲心来闹脾气呢?

  我把车停在小镇的街口静静地等待着街灯由红转绿。

  暴雨如注,噼里啪啦地砸在前窗上,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车外罩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澎湃的水声隔绝了整个世界。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不耐烦的催促,我机械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子拐上前往高速的岔道。

  我想我的的确确需要忘掉一些事。人们都说忘掉一段情就好像戒烟,只要想戒,总可以戒得掉。我没有过戒烟的体会,但是我想,我首先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比如说我回家之后还得陪着林露露去订礼服;再比如我现在正在路上,我选了一条偏僻的近道,不但路面湿滑还行驶着许多大型货运车,我必须要集中注意力,不能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一辆小型货运车呼啸着从我的旁边超了过去,雨声屏蔽了一部分声音,同时却又放大了一部分噪音,耳边除了汽车的呼啸就只有风雨交加的轰响。

  如此单调。

  我想快点到家,可是想到家的同时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我老妈参加完了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宴就回上海了,现在的家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无论哪一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即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依然满室寂寞。

  过去的一年半虽然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每一天都可以怀着雀跃的心情去期待,期待着梦想中的场景会在下一秒钟隆重上演,虽然偶尔会失望,可失望过后还是满满的希望。现在,就连着仅有的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车窗外,水流顺着雨刷的摆动蜿蜒流下,像流过我脸颊的液体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我忽然觉得恐慌,我不知道我今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这样,即使什么都不想胸口依然压满了疼痛的感觉,就连我所呼吸的空气都仿佛含着粗糙的沙砾,气流所过之处,火烧般的疼痛。

  我知道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可是它们走远了,疼痛的感觉却固执地留了下来,凝在我的心口,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的难以忍耐,就仿佛它们是按着时间的脚步诡异地叠加着。我生命中的下一分钟永远比此刻更加疼痛。我的明天比今天更加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没有期限。

  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度过?

  在看不见米娅和严德的地方,我苦心堆砌的平静彻底坍塌。我被压在这一堆废墟里无力挣扎,亦无心挣扎。我的世界再一次缩小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程度,可是就连这么小的世界,我依然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的世界那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男人,可是终我一生,视野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他的身影。我身边会出现很多人,走在大街上,我会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然而……每一个都不会是他。

  那样漫长而空旷的岁月,漫长到……我看不到尽头,又该怎么捱?

  发自内心的恐惧让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死亡,而是……希望消失,信念破碎,是漫长的时光中不再有渴望的事。

  是生无可恋。

  于是,当那辆货车在拐弯处打着滑,冲开护栏一路朝我撞过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成型,快得让我来不及去思考。仿佛大脑做出的决定跳过了我的意识,顺着神经直接传达给了我的一双手。仿佛灵魂再一次与躯体剥离,带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战栗眼睁睁地看着方向盘逆时针一转,笔直地迎了上去。

  车窗外的庞然大物呼啸而来,我心中却蓦然间升起一种彻底解脱之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轻松。

  撞击的刹那,脑海中传来一声惊叫,“茉茉?!”

  微颤的声音,仿佛惊恐到了难以置信,可惜的是,我已经无法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了。

  第十二章:罪人的烙印

  黑暗中,有水滴自极近的地方落下,水声清亮。余音尚未散开,又有一滴滴落下来,溅起的层层回音微妙地叠加在一起,仿佛我正身处空旷的溶洞之中,除了水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因为我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

  我感觉到自己的听觉像只刚刚苏醒的小兽,正舒展着四肢,试探性地朝着更远一些的地方迈出脚爪。绕过耳畔滴答作响的水声,我听见走廊里有人推着小车慢慢走过,软底布鞋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小推车的胶皮轮子滚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推车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远处有人打着呼噜,哦,应该是很多人在酣睡之中发出或轻或重的喘息,一片安详。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正往杯子里倒开水,然后我听到了两个人模糊的对话。

  “能不能再给开一支杜冷丁啊,大夫,他疼得睡不着……”

  “不行啊,你要知道这个打多了副作用是很可怕的……”

  似乎是患者家属和值班大夫。

  听觉的小兽不感兴趣地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试探。寂静中,有人忍痛呻吟,有人低声安慰,絮絮叨叨的,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沉。

  绕开,继续前进。

  我听到大门关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电话铃声,接电话的值班护士略带睡意的声音,再向外便是枝叶在夜风中互相摩擦的轻响以及汽车呼啸而过时略微发颤的尾音。隐约的虫鸣从更远的一点儿的地方传来,看来公路的另一侧应该是一片空旷的田野。

  听觉的小兽停留在公路的一侧,有些犹豫地收住了试探的脚爪。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人在昏睡中,可是凭着听觉已将周围的环境摸了个一清二楚。也许在这一刻,梦中的我也像电影中的长耳精灵一样,正随着声音的来源而微微转动着双耳吧。

  随着走廊尽头电梯门开合的声音,一阵模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推开,空气中多出来一种淡淡的烟草味道。

  这个刚刚出现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很快,有脚步声混杂了推车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不多时便来到了我们的房门外,房门推开,年轻护士的声音低声嘟哝,“还有一点儿,可以再滴一会儿。”

  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担忧地问道:“陈大夫说的那位专家什么时候能到?”这人居然是我的堂哥殷皓,着实让我有些奇怪。他不去陪着林露露怎么有这个闲心跑这里来?

  “明天应该到了。”护士的声音听起来略带同情,“等下换完药你也睡一会儿吧,换班之前我过来换药。”

  殷皓说了声谢谢,等护士走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说:“老妹,不带这么吓唬人的,赶紧给我醒了,要不五叔五婶那边我可真瞒不住了。”

  摸着我头发的手收了回去,殷皓长长叹了口气。

  我大概又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大群人正在我的耳边聒噪。

  首先是路一咬牙切齿的抱怨,“殷老五,我刚卖一辆车给你你就敢给我玩这一手。早知道你这么菜……”

  其次是殷皓心神不定的嘀咕,“你说我告不告诉我五婶?她那人可厉害了,我从小就有点怕她……”

  接下来就是护士阿姨的声音,将这两位祥林哥客客气气地轰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像被觅食的野兽盯住了似的,我忽然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是她刚被送来的时候拍的片子,您看这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她的小腿腿骨有两处十分古怪的弯曲,这种弧度……不可能是撞击造成的。据交警说她在撞击之前就把车头挑开了,所以她的身体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撞击。这里的几处伤口都是车子翻过来的时候碰撞所致,并没有伤到骨骼。”

  另外一个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我条件反射般头皮发炸,顿时明白了先前恐怖的感觉因何而来。

  “这张是四十八小时之后的片子,两处弯曲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先前的男人声音中微微带着惊奇,“如果这真的跟车祸有关,那只能说这个人类的愈合能力是十分惊人的。”他说到“人类”两个字时特意加重的语气让我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难道我躺在这里所起到的作用等同于一只小白鼠?

  “这跟愈合能力没有太大的关系,”令我心生畏惧的声音若有所思地反问道,“你不是说严德那个老不死的妖怪十年前就不再做活体试验了?”

  “这个……”先前男人的声音略显犹豫,“据我所知确实是这样,至于为什么会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出现这种反应……当我被告知这个女孩子是他们一路从严德和米娅长老的家里跟踪过来的时候,我也相当惊讶。”

  “呼吸系统呢?”

  “微细血管的分布测试基本可以肯定这种短时间的变异。”

  “阿摩提供的酊剂……做了吗?”

  “是的,注射后十五分钟之内出现了鳞化反应,腿部尤其明显。”

  他说的话让我想揍他。我躺在床上暗暗发誓,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揍他。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家伙,居然趁我不能自理的时候把我当小白鼠?!还鳞化反应?!我从来没听说过医院可以背着病号做这种试验的。

  不过,这些我似懂非懂的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说腿骨弯曲度消失……也就是说我不会像严德那样,下半辈子都只能用一条腿走路了?到底是不是如此呢?这样的揣测一时间无法求证,心头的不安渐渐堆积,令人倍感烦躁。

  “我想,她也许是有知觉的,”先前的男人又说,“从监测器的数据判断,似乎您的出现让她感觉不安呢。”

  “是吗?”一根冰冷的手指在我的眉尖轻轻点了点,然后顺着眼角滑到了脸颊上,“还有其他的副作用吗?”

  “暂时还不能肯定。”男人的声音低声汇报,“神经毒性方面的测试数据还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出来。我不明白的是,严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放她离开?”

  “我也想不明白,让他们继续盯着。”

  “好的,”先前的男人犹豫了片刻又问,“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曝光给新闻界?”

  我大吃一惊。

  “不要。”男人果断地制止了他,声音里隐含怒意,“你是白痴吗?曝光他们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人顺藤摸瓜查起来,很容易会牵扯到我们身上来的。”

  “抱歉,是我说错话。”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诚惶诚恐,“那……这位小姐?”

  “等她醒来你好好套套她的话。我想,出于对自身健康的考虑,她应该会很乐意跟你合作的,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是的,先生。”

  “神经测试数据一旦出来立刻传真给我。还有,”他加重了语气,“有关她恢复的情况,我要你做一个综合性的评估给我。”

  “是的,先生。”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说话最好婉转一点儿,不要让她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居然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这还是夜鲨吗?不会是被什么给附体了吧?!

  可是一想到这个人的身份,那些被我刻意压到意识深处的有关疼痛的记忆统统被卷了起来。曾经的焦躁彷徨、真相揭开时的心如刀绞、药物进入身体时无法忍耐的灼热、初次入海时的惶恐畏惧以及……仪式上那两只缓缓靠拢的手。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一堵墙在我的面前轰然坍塌,所有那些被人为地阻挡在墙后的东西都在眨眼之间如同堤坝泄洪一般自高处呼啸而来。

  我啊的一声大叫,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惨白的日光灯下,夜鲨正带着微微有些错愕的神色望着我。

  我啊的一声又倒了回去,倒不是害怕夜鲨怕到了不敢见他的地步,而是亲眼看到他就在这里,让我忽然意识到昏睡中那些由我的听觉所衍生出的诡异幻象……很有可能是真的。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啊。

  “好久不见,殷茉。” 夜鲨穿着一件暗色的体恤,抱着胸站在病床边,眉目阴沉地上下打量着我,“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生处处不相逢啊。”

  我沉默地望着他。心想我跟他好歹也算是混了个脸熟,可是相逢这种事……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夜鲨身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几张X光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来拿我当小白鼠的人就是他了。

  “没猜错的话,”夜鲨很谨慎地留意着我的表情,字斟句酌地说,“你是从严德严教授那里回来的吧?”

  刚才他们还说有人就守在严德家门口盯梢,这会儿又跑来扮无辜。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心里反复掂量着要搞偷袭的话,先冲哪一个下手更有把握?夜鲨曾经隔着老远的距离拿一块石头砸中过我的脑门……好吧,他本来就是非人类,而且那一石头也确实给我心里留下了阴影。

  我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指了指大夫手里的片子,声气微弱地问道:“是我的?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中年大夫瞥了夜鲨一眼,拿着片子朝我走了过来。

  “请问大夫,我的伤……”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在薄被之下紧紧攥起了拳头。

  “事故处理现场的交警说你反应很快,相撞之前就把车头调开了。所以你的外伤不算严重。”大夫面无表情地解释,看得出对我没有多大的提防,“这几处肌肉撕裂都没有伤到骨骼,另外就是轻微的脑震荡,需要好好休息……”

  我缓慢地深呼吸,捏紧了拳头,接过片子的同时拳头飞出,准确地捣在他的眼窝上。我虽然一直躺着,没多大力气,但是毫无防备的大夫还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我忘记了自己的手背上还挂着滴注针头,这么一拳挥出,针头被拽掉,鲜血立刻顺着针眼涌了出来,挂药瓶的支架晃了两晃,带着药瓶一起砸在地板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夜鲨上来拦我,“殷茉……”

  话未说完,病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路一和殷皓神色惊慌地出现在了门口。见夜鲨的手还抓着我的手臂,殷皓立刻喊道:“你放开她!”

  夜鲨连忙放开我,举起双手以示清白。他这边一松手,我立刻一脚踹开他,举起手里的一叠X光片兜头朝着刚爬起来的大夫砸了过去,“你是大夫吗?你是人吗?谁让你在我身上做实验了?!你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你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们是什么?!”我越说越气,好像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委屈都借着这一声声质问发泄了出来。可是这些东西倾泻而出的同时,我心底里却再度变得空茫,像倒空了水的胶皮袋子,轻轻一碰,就扭绞在了一起,痛彻心扉。

  大夫一边举着胳膊挡着,一边解释,“其实我们所做的都是常规检查……”

  我顾不上理会他,转头望着夜鲨,一字一顿地说:“就算我不敢揍你,我也要把话说清楚。我身上已经没有你需要的东西了,而且现在你也不可能利用我去威胁谁了,以后,请你别再打扰我。”

  夜鲨眸色深沉,摊开双手做出一派坦然的模样,“我想,你对我有误解。”

  误解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我的鼻腔微微有些发酸,如果那些发生过的事都可以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误解来解释,那该有多么好。

  “没有误解。”我冷笑,“哪有那么多误解?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

  “殷茉,”夜鲨的脸色阴沉下来,“你最好想清楚你是跟谁说话。”

  我斜了他一眼,觉得他这张脸此刻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欠扁,我已经忍他好久了。对某些东西来说,忍让不一定有效——他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嚣张,可见我的忍让并不是什么好办法。我这样想的时候,抓起手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夜鲨向旁边一闪,顺手将我推开。

  路一就在我旁边,见他这么推我,冲着夜鲨的脸抬手就是一拳,“你才要看清楚是在跟谁说话吧?!”这一拳可比我的那一拳厉害多了,夜鲨一个趔趄,伸手拽住了床边的栏杆,脸上也随之浮起了愠怒的神色。

  殷皓从背后扶住我,一边替我擦手背上的血,一边恶狠狠地说道:“作为病人,住院期间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们一定会通过法律途径讨个公道。”

  中年大夫还想说什么,被夜鲨制止了。夜鲨阴沉沉地冲着门口刚奔进来的护工摆了摆手,转头望着我的时候,眼中虽然残留着怒意,但声音听起来却已经平静了许多,“我相信这是我们和殷小姐之间的误会。我想,站在殷小姐的角度,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我无所谓,”我冷笑,“不想闹大的……其实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家伙。”

  夜鲨眼里的怒意涌起,一闪而没。他看了看门口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再看看神经质的我,十分勉强地放缓了语气,“殷小姐好好休息,院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说完带着挨了揍的大夫一起离开了。

  我在床边坐下,看着护士重新挂好药瓶,忽然间心灰意冷。

  我这样发疯又有什么意义呢?

  殷皓扶着我躺回枕头上的时候我又想,其实我所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不要活得太压抑。毕竟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我的本能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不论是什么样的突发情况干扰了我当时的选择。

  我想起那声呼喊,那个声音我是如此的熟悉……我又怎么忍心把那些我无法承受的疼痛转移给他?

  就这样吧。

  我疲倦地想,就这样吧。

  回到家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实习的事儿已经被我老妈一个电话托付给了我的大哥殷沛。我不想让她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强打精神在我“旅游”回来的第三天老老实实地挤公交车去了大哥的公司。

  殷沛具体做什么生意我还真说不好,似乎是代理国外的医疗设备一类的东西。公司的办公楼坐落在商业街侧翼的金钟南路上。那幢银灰色的建筑和周围的写字楼一样,一眼看过去玻璃多过砖头,台阶宽大,大门外立着很气派的廊柱,到处都洋溢着热腾腾的、激励人心的财富气息。

  公司的人事专员看过我的简历,二话没说就把我分去了后勤科。在公司里,后勤科除了负责补充办公消耗品,还负责维护全公司的办公设备正常运行。当然,在办公设备不出问题的情况下,我的工作内容就只有一项:打杂。在这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进入职场之后,我的工作内容除了帮别人打印会议记录、复印工作报表、维修机器之外,还要负责打扫办公室、给上司和上司的秘书买盒饭、去校门口替开会的上司接孩子……

  失落不是没有,每当有人撇着嘴嘀咕“还名校毕业的呢,这点小毛病都处理不了……”的时候,我也想过要辩解“老子学的是网络工程,不是打印机维修”的冲动。当有人指手画脚地使唤我出去买这买那,我也有过想要撂挑子不干了的愤怒。可是这些愤怒都浮光掠影一般,在我的心头并不能够停留过长的时间。

  我想,由人类组成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们在陆地上的生活太安逸,所以我们只能看到身边方寸之地里的蝇头小利。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步宽容会引来旁人加倍的放肆,所以我们总是包裹着自己,即使面带微笑,笑容里也隐藏着算计,至少我在这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充满了侵略性。当然他们也合作,也讲究团队精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把每个人的侵略性有条件地收集在一起,让它由步枪升级为威力更大的迫击炮罢了。

  这样的日子让我倍感麻木,每一天都仿佛在复制前一天的内容,连彼此之间的台词都几乎没有改变。

  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每一分每一秒都上演着职场戏码。我像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跟谁都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我看我的,他们演他们的。

  我在电话里说起这些的时候,路一哈哈大笑,说我神经过敏,想得太偏激了。

  我默然,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出过一次车祸之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使了,无论看见什么,不是像个愤青似的反应过激,就像石头沉进胶水里似的无声无息,激不起任何涟漪。

  “职场嘛,跟学校肯定是不一样的,”路一在电话里安慰我,“你不能把跟老师同学相处的那一套用在同事身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知道。”我望着窗外湿润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今夏的雨天似乎格外的多。

  “别想那么多了。”路一话锋一转,“哎,我听说苏园那边新开了一家韩国料理,出来吃个饭吧。”

  “改天吧,”我看着桌面上厚厚一叠文件叹了口气,“明天周末,我这儿一堆工作,还不知得干到几点呢。”

  挂了电话,我翻着手边的报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些是全公司本季度的消耗品报表,部长大人就这么甩手扔给了我,作为一个实习生,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呢?

  噼里啪啦地敲完了一堆表格,发回部长邮箱,起身时才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街灯在雨幕中染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昏黄的,看上去有种绒毛般的质感,令人心生暖意。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室,才发现整层楼都已经走空了,只有走廊里的顶灯还亮着。到处都静悄悄的,脚步声被放大,每迈出一步都会激起诡异的回音。向来被各种噪音填得满满的场合,突然间呈现出这样迥异的面貌,令人诧异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太静了。

  我搓了搓手臂,放弃了等电梯的打算,顺着楼梯快步往下走。明明除了我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紧跟在身后似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一直下到了一楼,看见底厅亮着的灯光和服务台后面的值班人员,我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后背发紧,手脚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就连耳朵上的包也像凑热闹似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像在提醒着什么似的。

  推开底厅的玻璃门,湿漉漉的空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水汽中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并不觉得清爽,反而有点冷森森的。快到六月了,可是这样的雨夜,还是会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冷。

  我低着头在拎包里摸雨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廊柱后面闪了出来,大概是有人在这里避雨吧。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用我的雨伞护送他去路边的公交车站,他已经朝我走了过来。很奇怪的走法,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就好像我一回头就会吓到他一样。

  我侧过头瞟了他一眼。应该是个男人,五官都沉在阴影里,只能看出他的个子很高,有一副宽肩细腰的好身材。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手里的雨伞就啪的一声掉在了脚边。

  心跳骤然间加快,身体却如脱力一般颤抖了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我想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这样,某种……类似于自我催眠般的幻觉,就好像我们偶尔会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声音,可事实是这种声音并不存在。或者某个特定的图像在脑海中盘旋了太久,于是我们会误以为自己真的看到了它。

  幻觉先生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地望着我。

  我想我应该视而不见,捡起地上的雨伞走下台阶到路边去打车回家,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我一定是被人使唤得精疲力竭了,所以才会这么不正常,只要泡个热水澡,一切又都会恢复原状……可是这样想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变得无比僵硬,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只有心脏在胸膛里碰撞出可怕的回声,一下又一下,震得人眼前发黑。

  我要疯了,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绝望地想,我真的要疯了。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男人下的蛊里走出去了。

  幻觉先生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用两只手捧起了我的脸。

  “茉茉,”熟悉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忐忑以及某种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颤音,耳语般喃喃念道,“茉茉……茉茉……”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触感真实得令人发狂,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真的是梦吗?

  我突然之间不能肯定了。

  “茉茉,别哭……”幻觉先生将我揽进怀里,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不要哭……”

  僵硬的身体在熟悉的怀抱里慢慢变暖,真实的感觉一寸一寸自心底爬了上来。我轻轻环住他的腰,不可置信地慢慢收紧双臂,“你真的……回来了?”

  “是我,”我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回来了。”

  “还走吗?”我的手指在他的背后紧紧扣在一起,力气大得几乎要捏断自己。

  “不走了。”深海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走了,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就像米娅和严德那样?”

  我哭出了声。等了那么久,久到已经不敢再抱有希望……怎么会不愿意?

  “别哭,”深海凑过来亲吻我,声音里微微的颤抖听起来像是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表的恐惧,“别哭,茉茉,别哭。”

  这个笨拙的非人类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安慰别人,翻来覆去地就只会说这么两句话。这么没有技巧的安慰,让我的眼泪怎么收都收不住。就好像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与无奈,那些想忘都忘不了的疼痛和绝望,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了眼泪。

  我挂在他的脖子上哭得天昏地暗,而他始终站在那里,不停地拍着我的后背,嘴里反复地念叨着我的名字,“别哭……茉茉,别哭……”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哭这么久,连嗓子都哭得嘶哑了起来。深海的前襟上湿漉漉的,像刚刚淋过一场雨——而我心头的阴霾却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清亮起来,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在我抱着深海号啕大哭的时候已经停了,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暗色的天幕下,路面上被覆上了一层晶莹的水膜,反射着街灯昏黄的光,溢彩流光。廊檐下的水滴滴答作响,像有音符在耳边跳动。

  我在他胸前把脸蹭干净,环紧了他的腰再次求证,“真的不走了?”

  深海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走了。”

  “那……你的新娘呢?”

  “没有新娘,”深海摸了摸我的脸,样子有点难过,“我看到你了……我想去追你的,可是被他们拦住了。”

  我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你不是已经……断了联系?”

  深海闭上眼抵住了我的额头,“那么近的距离,我不可能感应不到你。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茉茉,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是了。”

  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可我看的那个人割破了你们的手指……”

  “你就在那里,我又怎能继续下去?”深海闭着眼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离开,只要是在看不到你的地方……这件事就一定行的,可是……就那么眼睁睁地看你哭着离开,我做不到。茉茉,你就在那里,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被关起来的时候看到你在开车……我以为……我以为……”

  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唇,有一些莫名的东西自心底涌起,似酸似甜,却又生生作痛。

  “可是你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我只是想转移这个沉重的话题,可是说出口的话却饱含着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责备。

  深海微微垂下眼睑,神态中流露出一丝可疑的扭捏,“很长的数字,那么多位数……”

  我张大了嘴,他不给我打电话……不会是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吧?

  “可是……就算你记不住我的号码,米娅也有啊,你可以……”

  深海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我不希望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我想当面和你说。”

  灯光在他的眼里折射出璀璨的流光,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差点就忘了,他不但不是我的同类,而且以他的年龄来计算,他甚至不能算是和我同时代的人。就好像老家的外婆,她也不习惯通过电话来联络。每次我们打回去,她总是让保姆接。我们跟保姆说话,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在一旁嘀咕,“想我就回来啊,有什么话当面说……”

  我忍不住笑了,深海到底有没有那么老呢?

  深海望着我,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眼中却流露出一种又是欢喜又是惆怅的神气来,“现在,我们去哪里?”

  我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的握法,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跟我回家。”

  深海顺从地让我拉着走,迈下台阶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不是说他们关着你?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深海脚下一滞,慢慢垂下了头。

  “深海?”我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那么妙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深海的手伸到颈后,撩起了微长的头发,转过身让我看。光线不好,一眼看过去,似乎是掌心大小的一块暗色的刺青,像伤疤似的从皮肤上微微凸起。图案有点眼熟,像那块戴了很多年的月光石。

  “这是什么?”我小心地碰了碰这东西。

  “烙印。”深海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犯了错的族人被驱逐出族群的烙印。”

  第三卷 萨默斯法典

  第十三章:初次见面

  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深海还保持着我进去之前的姿势,盘膝坐在地毯上,出神地,或者说失神地凝望着落地窗外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我父亲的旧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斜靠着沙发的时候露出了半边肩膀——是我记忆中的柔和的象牙色。我几乎在一瞬间就回忆起了那种微凉而柔滑的触感。

  心跳突然间加快,我不自然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转身去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我猜他又在想族里的那些事儿了,也许……会需要这个吧。虽然我从没见他喝过酒,但是既然米娅可以喝绝对伏特加,想来酒精对他们这一族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伤害。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拉开的一罐啤酒递到他面前,“心烦的时候就喝一点儿吧。人类就是这么干的。”

  深海接过啤酒却没有喝,眼睛望着窗外低声说:“茉茉,你还记得夜晚的时候海里是什么样子吗?”

  我当然记得,周围一片蓝幽幽的暗色,远远近近都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荧光。那些缓缓飘摇的美丽藻类在我游过去的时候会呼啦一下都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涌动一盏一盏亮起来……我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关了灯会比较好看。”我从沙发上抓过遥控器关掉了客厅的顶灯。周围一下子变暗,窗外的半城灯火却骤然间变得清晰。这是我最最喜爱的景色,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就是靠在这里度过的,一边看着它们一边想着自己那些无法琢磨的心事。

  我捧着啤酒罐喝了一口,“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像海里?”

  深海没有出声。

  啤酒罐的外壳上凝出了一层水珠,冰凉的温度刺激着我,让我的神经在短时间里变得比平时警觉,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深海,你的……呃,驱逐,有没有期限?它们为什么会做得这么……这么……米娅不是也和人类生活在一起?”

  “罪名不同,”深海淡淡地答道,“我的……要严重一些。”

  “什么罪名?”我讶然,居然还有罪名这种东西?

  深海的嘴角扬起一个淡然的弧度,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很像是自嘲,“叛族、泄密,其次才是……执意与人类通婚。”

  啤酒罐举到嘴边停了一下,我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三宗罪啊,听起来吓人,可是不对啊……

  “要说泄密,米娅不是也把你们族里的事告诉了严德……”我忽然明白了,后面的这两条罪名不过是拿来做陪衬的,最要命的其实是他的行为破坏了两个族群筹划多年的合并。

  “他们凭什么给你定罪?!”我忽然间觉得不甘心。

  深海转过头望着我,眼神柔和而无奈,“萨默斯法典——就像你们的社会里必须遵守的法律一样,那是所有的海族都必须要遵守的。”

  我晃了晃喝空了的啤酒罐,脑海中不期然想到了《乌尔纳木法典》《汉谟拉比法典》等等一系列的古怪词汇。这些由两河流域所孕育的古老文明在我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是一个代表了久远历史的标志性名词。

  “是的,”深海回答我说,“它跟你们刻在石柱上的那部最早的法典差不多是同一时代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和人类相处得很好,以物易物的贸易在沿海一带也相当普遍。你在我们的圣坛上看到的有关人类的雕塑,大部分都是那个时期保留下来的东西。”

  “后来呢?”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在海底的时候,我猜测过人类与海族之间很有可能在某个特殊的时期曾经和平相处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深海向后一靠,长长叹了口气,“后来,他们的国王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我们的族长没有同意,于是,两族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不那么友好。再后来,僵持的局面逐步升级,两族之间的贸易也开始受到种种限制,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全面驱逐我们。大部分族人都退回了海里。有一些不愿意回到海里去的族人被他们抓住,凌虐至死。他们的所作所为触怒了我们的族人,于是我们开始全面还击。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我们从此撤回海里,不再和人类有接触。”

  “你们怎么反击?”我拿过深海没有动过的啤酒喝了两口,十分好奇地反问他。

  深海垂下眼睑淡淡说道,“海族的人,力量自然是来自于大海。”

  来自于大海又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冰啤酒的温度在我身上引起的警觉已经开始消退,脑电波在冲上一个峰值之后缓缓回落,我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起来,“你们可以操控大海?暴风雨?海啸?”

  深海瞥了我一眼,眼中竟然有几分锐利的味道,几乎把我的酒意吓醒了,“不会……真的是海啸吧?!”

  深海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是海啸,强烈的海啸导致那片大陆最终沉没在了大西洋的深处,在人类的历史上,你们把它叫做……大西国。”

  “大……大……大西国?!”我的脑子当的一声死机了。

  “是的,大西国,也叫做亚特兰蒂斯。”深海用一种背诵课文般的腔调轻声说道,“在人类的传说中,大西国的创建人是海神波塞冬,他娶了美丽的姑娘克莱托,生了十个儿子。后来波塞冬把大西国分成十个部分由他的十个儿子来掌管,这就是大西国最初的十个摄政王,而他的长子阿特拉斯则是大西国的王位继承人。你知道么,茉茉,”他偏过头看着我,眼中光华闪动,像小孩子提起了家族中令人尊敬的长辈,“这位名叫波塞冬的海神,是我们族里最骁勇的战士,他拥有你们所说的……智慧和胆识。”

  我持续呆滞。

  “听长老们说,最初的大西国是非常繁华的,城市里到处都是花园,人口稠密,非常热闹。城市里有很多用红、白、黑三种颜色的大理石修建起来的高大建筑,寺庙、圆形剧场、斗兽场、公共浴室……”

  他说的这些我从教科书上也曾看到过,可是知道归知道,深海此刻的讲述还是让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诡异而且不真实的感觉。如果深海这个时候对我说一句,小姐,你现在就在童话故事里,我是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意外的。

  啤酒的度数虽然不高,但是加上数量、再加上耳边听到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就足够让我晕头晕脑地找不到北了。我很想就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再追问几个问题,可是当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靠在我身边的深海微垂着头,像是已经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绵长的惆怅之中。

  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熟悉而诱惑的感觉反而变得鲜明。

  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扔在一边,淡淡的眩晕感让我对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充满了不确定的感觉。我拉起深海放在腿边的那只手,想要看个清楚,可是光线太暗,我的眼前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来回地摇晃,我怎么都没法子看清楚。我凑过去轻轻咬住了他的指头,不舍得用力,只是一点一点地用牙齿试探着撕咬。

  深海轻声笑了,“痒。”

  我抬头看他,他的面孔沉在昏暗中,眼底却有细碎的流光闪闪烁烁,刚才在他眼里看到的黯淡无奈正被另一种我看不懂的光芒所取代。

  我糊里糊涂地松开了他的手指,凑近了去看他的眼睛。

  浅色的眼睛,宛如最最纯净的冰或水晶,只消一丝光便能折射出世上最炫目的虹彩。我想吻吻它们,可是脑子昏沉沉的,凑过去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劲儿,结果一头撞在了他的颧骨上,鼻子酸酸地痛。

  深海又笑了,捧着我的脸叹息般低喃,“茉茉,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呢?”

  “没有我啊……”我仰着头想了想,“你会继续做一个乖孩子,长大一点儿会成为月族的战士,还会作为族长的候选人被选中去经历种种莫名其妙的考验,然后……然后顺理成章地娶玛莎,合并月族和格陵兰的族群。说不定还会合并掉夜鲨那一族,然后你就可以拿条狗链拴着夜鲨在海里散步了……再然后你就可以带着你的族群在海洋里称王称霸,没准哪天腻味了还会跑到陆地上来跟人类争地盘……”

  深海歪着头,似乎也被我描绘的画面所吸引。

  “所以……”我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后悔了吗?”

  “我曾经以为可以那么做的,可是不行啊。” 深海咬住我的嘴唇,温柔地用牙齿厮磨,“如果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怎样失去你……那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

  “后悔吗?”我再次求证,整个身体都没轻没重地靠了过去,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环住了我的腰,轻喘着将我拉得更近,“有你在这里,我就不后悔。”

  这是我期望之中的回答,期望到近乎奢望,可是竟然真的听到了……

  “再说一遍。”我的手指伸进他浓密的头发里将他拉近,声音里无法自抑地透出焦渴般的急切和……隐秘的惶恐。

  “不后悔,”深海顺着我的手劲儿靠近,声音中隐含笑意,“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这种情况下我似乎也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脑海中还没有组织好想要说的话,深海的嘴唇已经覆了上来,以一种略显急迫的姿态扣住了我的后脑。唇舌被打开,属于深海的气息满满地涌了进来。

  一瞬间天塌地陷,意识被抽离,被拉远,悬挂在身体的上方,被大力扭绞,被闪电引燃,从火焰中爆裂出类似山洪一般的呼啸。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纵的本能急迫地追逐着令自己心动的味道。他的嘴唇上像沾了致人迷幻的药,每一下的触碰都在皮肤上留下电流般的酥痒,涟漪一般,顺着被触碰的点飞快地向四周围扩散。身体变软,陌生的感觉类似饥渴,却比饥渴更加难耐,热辣辣地烧灼着我的神经,让我的尖叫在脱口而出之后化为呻吟,甜腻的尾音微微发颤,陌生得不像自己。

  睡衣不知被扯到了哪里,肌肤相贴的感觉令人眩晕。空气像着了火似的,吸入的每一口都让五脏六腑更加焦渴。不知名的感觉叫嚣着层层累积,在到达顶点的瞬间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刺痛——来自身体深处的刺痛,好像外壳被打开,露出内里包裹着的柔软。陌生的器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缓慢推进,直至楔入身体的最深处,疼痛的感觉鲜明地凸显在一切感觉之上。

  深海温柔地亲吻着我,汗水滴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几乎让我生出一种皮肉被灼穿的错觉来。耳畔灼热的喘息越来越浊重,埋在身体里的器官无法再忍耐似的试探着开始抽动。疼痛的感觉渐渐被奇怪的酥麻所取代,感官的界线再次变得模糊,我仰着头,视线迷蒙,有种透不过气似的昏沉。身体仿佛颠簸在暴风雨的海上,而在所有这摇摆不定的一切当中,唯有他是可以触摸得到的,是可以紧紧抓在指间的。

  我张开手臂,十指在他身后紧紧扣在一起,随着律动的节奏喘息着亲吻他。这是我的深海,他就在这里,在我的双臂之间。他的皮肤温暖着我的皮肤,他的心跳呼应着我的心跳,而感官中互通的部分更是将这种肢体绞缠的快感放大到无法忍耐的程度。

  连汗水都模糊,分不清彼此。

  仿佛骨肉被烧融,灵魂合而为一。

  仿佛我和他,真正地成为一体。

  我蜷缩在深海的怀里,自云端跌落的眩晕感还盘旋在脑海中久久不散,身体却疲倦得不想挪动分毫。很想就这么睡过去,但耳畔灼热的呼吸却像一种无言的提醒,令精神莫名亢奋着,很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我也只是转过身,面对面地拥抱着他。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微笑,然后闭着眼继续假寐。

  皮肤上包裹着一层薄汗,相贴的时候会有种已经黏合在一起的错觉,仿佛两个人的边界有一部分正温柔地交融在一起。

  如此的不可思议。

  如此的美好——因为太过于接近完美,甚至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惶恐。

  我在似睡非睡的浅眠之中再一次想起了深海盘膝坐在地毯上的样子。他斜靠着沙发,一言不发地凝望窗外的灯火,就好像要借着眼前的半城灯火回忆起海底那些星星点点的可爱生物。是的,我想这就是两者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吧,在他的世界里,每一盏亮光后面都有一个小生命,鲜活而生动。而我们的灯光……只是灯光,明亮却冰冷,繁华也落寞。在这里,他完全无法透过相似的它们体味到相同的温暖。

  在这里,深海是孤独的,因为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异类。

  我抱紧了深海的身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这么做是否值得?如果他始终无法融入人类的生活呢?几十年、几百年后……我已经无法继续陪伴他了,而他仍然是一个被放逐的、孤独的流浪者。没有家人,没有同伴……那么漫长的岁月,他是否还会微笑着说一句不后悔?

  深海也许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猫。

  “茉茉,”深海在我的头顶轻笑,“我想,你不用费心去琢磨我的身体结构和人类的男性到底有什么区别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真的存在什么差别……你这双迟钝的眼睛也是绝对分辨不出来的。”

  这是一个笑话吗?可我笑不出来。

  深海又笑,“今后,你打算怎么养我呢?”

  “当宠物养。”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地说,“买一条狗链天天挂在你脖子上。”

  “狗链?”深海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那可得挑一条漂亮点的狗链。”

  我没有抬头,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深海,你会不会……会不会……”

  深海捏着我的下巴抬起了我的脸。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却挡不住他眼底固有的犀利,“茉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的双眼微微发热,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问题是,他这么做是否值得?我,以及陆地上转瞬即逝的几十年是否值得?

  “茉茉,我比你多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就好像……”深海吻了吻我的眼睛,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温柔地笑了起来,“就好像相信《大英百科全书》或者《新华字典》那样相信我。”

  我把解冻的虾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放进锅子里,加水、加盐,在放不放葱段姜片之间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决定什么都不放。

  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只肥猫,我记得给它准备猫粮也是这样,小鱼小虾稍稍煮一下,多余的调料一概不放。把深海和猫放在一起的想法让我觉得好笑,如果那只肥猫还活着,看见深海这么大一条鱼……该有多么激动啊。

  阴了好久的天终于在昨天的一场雨后放晴了,空气里还残留着蒸腾的水汽,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却已经明显地带出了热辣辣的气息。

  晴朗的天气总是令人心情愉快。

  从厨房敞开的玻璃门望出去,深海套着我老爸的沙滩裤正从浴室里走出来,上半身裸露着,雕塑般的好身材一览无余。

  我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深海眨眨眼笑了,“你那是什么意思我可知道哦。”

  深海的骨架十分匀称,象牙色的皮肤包裹着薄薄一层肌肉,走动的时候拉伸出流畅而优美的线条,像某种充满力量的动物,奔跑中的猎豹或骏马,有种令人目眩的动态的美。他的头发没有擦干,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水珠顺着脖子滑下来,在胸前留下湿漉漉的水渍。我怀疑是因为他和水之间存在着比我们更加亲密的关系,所以他才不会觉得衣服被打湿是一件令人感觉不舒服的事吧。

  我把煮好的虾盛在一个大盘子里,平摊开来,想让它们尽快地散热。我记得他不喜欢吃热的东西,对蘸料之类的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然后我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

  深海顺着餐桌走了过来,有那么一点不确定地指了指那个盘子,“我的?”

  我点头。

  深海的表情明显有些好奇,“为什么我吃的东西和你不一样?”

  我把牛奶杯举到他面前,“要尝尝吗?”

  深海闻了闻味道,带着有点怀疑的表情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他那张漂亮的脸紧紧皱了起来。

  “很难喝吗?”我大笑,看他的表情很难让人相信我们俩喝的是同一种东西。

  深海摇了摇头,转头望向餐桌,“我还是吃那个好了。”

  “还要别的吗?”我笑着问他,“蒜酱或者沙拉酱之类的?”

  深海继续摇头,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红彤彤的虾,“好热。”

  “这个是冷冻的,怕不是很新鲜,所以要煮一下,你想吃生的海鲜吗?”我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去过的,或者是听说过的所有那些能吃到新鲜海鲜的餐馆,其中有几家还是很不错的。

  深海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不是说入境随俗?”

  这一句入境随俗听得我莫名的有些心疼。如果换了是我,我是不是能够忍受得了一日三餐除了生鱼生虾什么也不吃?

  我把牛奶杯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深海。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我尽量把声音放得跟平时说话一样没有起伏,“入境随俗的意思不是那样的,深海,不是说非要改掉自己的生活习惯。有的人不论到哪里吃饭都要带着自己的筷子,有的人不论吃什么东西都要加上两勺辣椒。饮食习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没有必要去随着谁啊。”

  深海的大手合在我的手背上,低声笑了,“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我用力点头,“再说我本来也爱吃鱼啊。”现在不过是把一周吃三次的东西增加到一天吃三次罢了,即使真的吃腻了,我还可以选别的花样啊。

  深海抓起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茉茉,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出改变的话,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已经很好了。”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再度涌起心疼的感觉。在以往的日子里,他也许在陆地和海洋之间来往过无数次,可是我想,那应该只是一种……路过。怀着旁观者的心态,不会对人类生活的任何细节多加注意。毕竟对他来说,我们本来就是有区别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了。说实话,我无法想象深海一个人怀着隐秘的不安独自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周围全部都是陌生人,每一道扫视过来的目光里都饱含着审视的、谨慎的疏离。一旦他们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也许会当着他的面尖叫、发抖、跑开……甚至很有可能会做出伤害他的举动。我同样无法想象我去上班的时候,把深海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他也许会对这样的生活不知所措,有可能整天只是坐在地毯上出神,寂寞地望着窗外空旷的天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我知道我的生活必须因此而改变。我需要重新找工作,一份不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可以在家里完成的工作。一份随时可以放在一边,匀出时间去陪伴深海的工作。也许,在他真正适应陆地生活之前,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深海的背后笑了,我松开他,顺势在他肩膀上亲了一口,“享用你的早饭吧,深海先生。”

  深海拎起一只虾,转过头冲着我笑了,“在你们的语言里,先生可是有另外的意思哦。你指的是哪一种?”

  “不会吧,”我大笑,“这你都知道?”

  “那当然。”深海晃了晃手里的虾,得意洋洋地笑了,“你不说,我就当是……我理解的那一种喽。”

  我又笑。

  这个样子的深海总会让我有些失神,明朗的笑容似乎和以前一样,但是细看的时候又觉得哪里有些微妙的区别。我不知道分开的那段日子对他对我,到底有多么大的改变。但是我想,最糟糕的事情应该都已经过去了吧。

  那是不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慢慢地好起来了呢?

  深海留在我耳朵上的印记像一粒种子,从生根到发芽,经历了若干种形态。从最初不起眼的凸起到剖开一半的球面,再拉长变成一个椭圆。颜色也由不明显的肉粉色渐渐加深,变成了饱满的葡萄紫,很像我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出来的那条鱼尾的颜色。迎着光的时候,它甚至会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酒红色,离远了看倒真有几分耳饰的感觉了。也许是深海就在这里的缘故,它开始变得没有那么疼,但是只要他靠近,它就会有所感应似的微微发热。比如现在,我们俩挤在一张沙发里看新闻,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的耳垂,那个印记就像配合他的动作似的,一阵一阵地发热。

  我忍无可忍,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爪子,“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深海的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收了回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什么。唇角一勾,眼睛里立刻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狡黠,“小礼物嘛,这不是挺好看的?”

  我怀疑地看着他。

  “不信啊?”深海靠了过来,呼吸暧昧地拂过我的脸颊,“那你觉得它是什么?”

  我的脸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它是不是记号什么的?”

  深海低声笑了,温热的呼吸拂动了我鬓边的碎发,痒痒的。

  我想起之前那段分开的时光,那些魂牵梦萦的日日夜夜,恍然间,那种做梦般的不确定感再度浮上心头。

  自从他回来,我几乎一直沉浸在这种古怪的患得患失之中。有时候洗手洗到一半也会忍不住跑出来看一眼他还在不在……我总是担心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一次消失不见,怕到半夜惊醒要抓住他的手指才能够继续入睡。我以为我的辞工是因为我不放心他,可是几天之后,我慢慢意识到真正离不开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我偏过头,下垂的视线落在他淡色的嘴唇上。无论是在陆地还是在海里,他的唇色永远都是介于象牙色与肉粉色之间。如果涂上透明的唇彩,一定会呈现出杂志上的模特那般完美无瑕的裸妆效果。唇线转折,嘴唇的轮廓立体而饱满,无论是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还是带着微笑的样子,它看起来都性感得无以复加。我靠了过去,轻轻吻住了他,微凉的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深海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安抚似的放任我一下一下地轻啄着他的嘴唇。模糊的恐惧被真实的触感所取代,心头忐忑的小兽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电视的声音渐渐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有点嘈杂,然而充满了温馨的家居生活的味道,像小时候我过过的那些好日子,那些父母同时在家的好日子。他们会一起进厨房,一边做饭一边低声地交谈。客厅里有电视的声音,有时还有洗衣机嗡嗡的轰响……这些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奇异地令人感觉安心。

  我抱住深海的脖子,小心地用舌尖去顶开他的嘴唇。深海的呼吸变得急促,绕在我指间的墨色的发丝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艳起来,在他的身上,连欲望都表现得如此……一目了然。

  如此真实,令人情不自禁就变得心软,心醉,要融化了似的。

  不过,如此可爱的反应……也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钟,然后,我看到了另外的一些东西。确切地说,是感应到了某种东西,那应该是他想象中的一副画面。画面的中心是我的脸,但是从上方俯视的角度又让这张脸显得十分陌生。头发散开在身下,有几缕被汗水黏在脖子上,看起来乱蓬蓬的。脸色是一种诡异的潮红,眼神却迷迷蒙蒙的……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了。

  我的手还在他的肩膀上,脑海中却轰的一声响。一股热流窜上脑顶,一瞬间几乎将我整个人都点燃了。深海低声笑了起来,在我的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算不算一种蛊惑呢?

  真是要命。

  我捧着他的脑袋,想板起脸来警告他:这样的东西他自己知道就好,最好不要让我看到。可是他一贴过来我又开始手脚发软,心跳的声音大得几乎盖过了一切。仅仅是他发色与瞳色的改变,就比什么煽情的话都来得更加动人。被爱着的,被需要着的满足感和涌动在身体里的情潮混杂在一起,宛如海边突然间扬起的一个巨浪,眨眼之间就将脑海中残存的理智拍打得粉碎。

  深海突然抬起头,拉扯我睡衣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我焦躁难耐,忍不住勾着他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带,可是一抬眼看到深海的表情,满脑子的晕沉立刻变得清醒。他微侧着头,刀锋般的两道视线斜斜地穿过了大半个客厅,落在了门厅的方向。原本浅淡到近乎透明的瞳色也慢慢地凝起了幽暗的墨色。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大门已经被推开了,我的老妈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脚边还放着一只超大型的旅行皮箱。她的一只手扶着门框,另外一只手还攥着钥匙,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被那把小小的门钥匙给焊接在了大门上。

  我直愣愣地看着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深海替我掩上了睡衣的前襟,我才啊的一声大叫,手忙脚乱地推开深海,从沙发上惊跳了起来。

  “妈?!你怎么这个时候……你怎么回来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一边跳着脚在地板上找被甩飞的拖鞋,一边语无伦次地跟她寒暄,“你这是出差?还是……”

  老妈还在石化状态中,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只是盯着深海,要把他剥皮拆骨似的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

  深海的拖鞋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赤着脚站在那里,用一种坦然却又略显慎重的眼神安安静静地回望着这位不速之客。除了领口被我拉扯得稍稍有点乱,浅色的T恤衫和沙滩裤都还服服帖帖地包裹在他身上。这让我突然间心生嫉妒,为什么我身上的睡衣就乱七八糟的,他看起来却还是这么规矩?

  “你为什么不事先打电话呢?” 左脚的拖鞋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心烦意乱,索性连右脚的也踢开。

  我老妈的注意力终于分了一点点在我的身上,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她问我,“要不我下楼买包烟去?过半个小时再回来?”

  我的脸烧了起来,回答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就不是,”老妈拔出钥匙,啪嗒一声关上了门,“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没耳背。”

  “我……”我突然很无语,我一直觉得所谓的克星,指的就是我老妈这种类型的存在,果然没有判断错误。

  深海垂下头,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恼羞成怒的样子让他觉得好笑。虽然说深海的存在她迟早都会知道,但是在我的计划里,她和深海的初次见面应该是准备充分的,每个人的外表都是整整齐齐的,地点应该是选在海利金或者凯悦一类的场合……总之绝不应该是眼下这样的狼狈。虽然在场的人当中,似乎就只有我看上去比较狼狈。

  我老妈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皱着眉头冲我摆了摆手,“你进去换件衣服再出来,这个样子……碍眼得很。”

  我揪着睡衣的前襟心情纠结地跑回卧室,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T恤和长裤,再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急急忙忙窜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深海坐在沙发上,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像一个正在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我老妈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从背后看,她的身板挺得很直,一副商业谈判的架势。

  我走过去正想在深海身边坐下,老妈就把钥匙扔了过来,“我还没吃晚饭,你去给我买点东西回来,要城西老许记的皮蛋瘦肉粥和蟹黄包。”

  我连忙接过钥匙,不甘心地跟她讨价还价,“要不我给你煮碗面吧。”

  老妈瞟了我一眼,没有吭声。好吧,好吧,我其实知道她是要把我支使出去单独跟深海谈一谈的,不过……把他自己留下来我还真是有点不放心。

  我到厨房泡了一壶花果茶,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我妈问深海,“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把茶壶和杯子放在茶几上,正想着要给深海一点儿暗示,我妈就很不耐烦地催促我,“赶紧的,我还饿着呢。”

  我瞟一眼深海,他冲着我笑了笑,看上去要比我放松得多。我无可奈何地往外走,拉开大门的时候,我听见深海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音对我妈说:“要说认识,我想,十四年前我就认识她了。”

  “十四年前?”我老妈真的惊讶了。

  我忍不住低头笑了。十四年前,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贪吃贪玩,刚学会游泳,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故完全没有印象。对那个夏天的记忆,只是一片深深浅浅的海蓝。我和他的联系,竟然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兜兜转转,居然也被时光沉淀出了那么多令人回味的过往。

  如此的奇妙。

  我忽然对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有了那么一点儿信心。因为那两个人,对我都是真心的好。

  拎着买回来的食物推门进来的时候,房间里两个谈话的人已经转移到了餐桌上,玻璃台面上堆着好几本相册,深海的脑袋凑到我妈的旁边,正在看她手指点着的一张照片。而我老妈则红着眼圈,手里还拿着一把面巾纸。

  我忽然对她的出现生出了某种疑心,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旦滋生就飞快地变得强烈起来。

  她在我印象中一向都是个很独立的人,对我的要求也同样如此。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事事向她报备。怎么看她都不应该是那种一察觉女儿交了男朋友立刻心急火燎跑回来视察的类型,而且看她现在的反应……看照片也能看哭?

  这是怎么了?

  “我回来了。”我换了拖鞋,故意大声地跟他们打招呼,“皮蛋瘦肉粥、海鲜粥、蟹黄包,老板娘还送了我两份儿她自己做的小菜……”

  我妈把手里的纸巾团了团,抬头冲我笑了笑,“还挺快的,我先去洗把脸。”

  我凑过去看了看,餐桌上摊开的是一本我小时候的相册。照片上,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起,我手里还抱着一个机器猫。

  深海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我,轻声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抱在怀里特别软。”

  “你不就是想说我胖吗?还特别软……啧。”

  “是要比现在胖啊,”深海大笑,“现在虽然不胖,但是不够结实,你运动太少。”

  我正要反驳他,就听老妈在背后说:“我看你运动也是太少了,身上除了骨头剩下的就是肥肉。”

  转头看她,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除了眼圈还有点发红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不过,她话里对深海的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回护,倒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从厨房端出餐具的时候,餐桌上的相册已经挪开了。深海大概闻到了海鲜粥的味道,老老实实地坐在我妈旁边等着开饭。我记得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个短文,内容是关于养鱼的,我记得那上面说养鱼的时候是不用天天投食的。可是深海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都要吃东西。

  真是奇怪。

  粥还有点热,深海像个小孩子似的拿着勺子不停地搅。我妈也跟他似的,手里的勺子在粥碗里舀来舀去的,就是不见往嘴里送。离得近了我才注意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化妆,没有了化妆品的遮掩,她眼角浅浅的沟纹看起来很明显,皮肤也略显松弛,看上去竟然显出了几分老态来。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许是看惯了她强势的样子,我几乎忘了她也是需要别人去关心的。

  “妈,”虽然不想让她看出我心里的歉疚,但我的声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等下你先洗澡,我给你换床单。”

  我妈摇了摇头,“不用忙,我住酒店。”

  “干吗要住酒店?”我想起她刚进门时的尴尬……她该不是顾虑这个吧?我偷瞟一眼深海,大概是跟我想到了同样的事,他眼里露出一丝窃笑的表情。

  老妈放下勺子,一边拽了纸巾擦手一边若无其事地跟我解释,“跟你们没有关系。我有自己的安排,住酒店方便一点儿。”她停顿了一下,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该怎么跟你说。”

  我心里咚地一跳,看来我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她一说有事我就开始紧张,但是直到她要离开我也没能套出她的话来,她越这样我就越是担心。临走的时候,不知是被我磨得没有办法了还是因为到了楼下避开了深海的缘故,她终于松口了,“茉茉,这一回,我们是真的要离了。”

  离婚这个名词大概听过太多次的缘故,我心里并没有太过震惊的感觉,“这一次,又为什么?”

  她转头望向喷泉的方向,语气淡漠,“那个女人怀孕了。”

  “这样……”我的心头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针尖似的一点麻痛慢慢扩散开来。

  “我约了他,当你的面把话说清楚。”老妈想了想,又说,“不是好时机,不过既然赶上了,就带着深海一起去吧,让你爸爸也见见他。”

  我没有出声。深海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又何必知道我爹?

  “见见吧。”老妈反而放软了语气来劝我,“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爸爸。”

  沉默片刻,她又说:“深海那孩子人不错。”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我知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们就不在一起了,但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我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深海翻了个身,学着我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分开?”深海枕着手臂低声问我,“人类的寿命那么短,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制造那么多波折呢?”

  “这个问题……”我苦笑,“大概是因为生命很短,所以人才希望自己能活得更加精彩,更加……随心随意一点儿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让伴侣之外的人受孕?”

  这个问题……真的有点窘。我干咳了两声,不自在地反问他,“你们的族群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可以的,”深海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人会那么做。一旦选定了伴侣,就会和她缔结最牢靠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族群的稳定至关重要,这也是我无法和玛莎完成那个仪式的原因。”

  我默然,我知道自然界有许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天鹅。

  “是的,天鹅也是。”深海补充说,“不过,它们的寿命也很短。”

  “人类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儿,”我想了想,试图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来,“大多数的人类因为相爱而生活在一起,后来,当他们不再相爱了,就会分开。”

  “为什么会不再相爱?”深海困惑。

  “不知道。”我更困惑。

  这一次深海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我,“会有那么一天,你也不再爱我了吗?”

  “我希望不会,”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心酸。我转过身搂住了他,“我希望一直到老了都能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深海凑过来吻我,不带欲望的亲吻,嘴唇温柔地贴合在一起,像是要通过这样的贴近来感受我的体温,然后他说:“我也希望如此,茉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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