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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26章 :娩

  我妈来的那天我正和魏阿姨在院子里晒衣服。那是五月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草很绿,水很清,头顶是棉花糖一样的朵朵白云,看了就让人心情愉快。

  魏阿姨扶着我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坐下来的时候,我似乎瞥见植物墙的外面站着一个人影,起初以为是过路的服务员或者是附近别墅里的客人,结果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整个人都被吓得愣住了。

  “妈?”我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心里多少有点惊疑不定,“你怎么来了?”

  老妈没有动,隔着一道植物墙上下打量着我。我现在看起来和当初离开她时的样子相差了太多,我想,她受惊吓的程度一定比我更加严重。

  “妈!”我拿不准她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老妈动了动,顺着植物墙的外沿绕了进来,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拖着一个巨型的行李箱。

  “妈,你这是……”

  老妈神色复杂地把我按回到椅子上,“有没有继续做检查?大夫到底怎么说的?”

  “挺好的,”我竭力想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有可信度,“大夫说挺好的,我们是找专家看的,血压什么的一直都很正常。”

  “这里没有大夫?”老妈追问,“你有没有定期检查?”

  “这里没有专门的妇产科大夫。”我犹豫了一下,“妈,说来话长,你先歇一会儿,等我慢慢说给你听。”

  “深海呢?”

  “他还有别的……工作啊,这里的投资毕竟只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说,“别担心,他每次出门都只有几天的。”

  老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肚子,她的手掌刚刚贴上去就被孩子踢了一脚,把她吓了一跳,脸上也随之浮起了笑容,“这一脚肯定是儿子踢的,还挺有劲儿的。”

  我也笑了。

  “预产期是哪一天?”

  “呃……我忘了。”

  “忘记了?!”

  “是……是不知道。”

  老妈瞪了我一眼,“怎么会不知道啊,你不是做过检查吗?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他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谢路南确实不知道。

  可是老妈却对这个回答大为不满,“哪儿找的大夫啊?就这水平还专家呢?连预产期也不知道?来,我给你算。”

  “妈,妈,”我连忙挽住了她的胳膊,“你这不是才来吗?赶紧先歇歇,我还指望你养足了精神帮我带孩子呢。”

  “歇什么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看看自己的肚子,就算是双胞胎估计也快到日子了。”老妈说着说着有点着急了,“万一生的时候出点什么状况……不行,你得跟我回去,我这就找小路联系车。”

  “妈,不行啊,”我也急了,我这种情况怎么能跟她回去呢?回去了肯定会被送到医院,到时候……

  “不行,不行,”这个着急的声音是魏阿姨的,她刚把我老妈的行李送去客房,一出房门就听到了我妈说要带我回去的话,连忙摇着手说,“不行的,她现在都快生了,哪里能这么折腾呢,她受不了这个颠簸的。”

  “实在不行我找你四叔,让他出面联系直升机。”老妈大概被我的肚子吓到了,态度居然也强硬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回去生!”

  “后山镇子上有医院的,”魏阿姨听到我妈说要找直升机,底气虽然不那么足了,但还是反对的,“接生婆也有。她这个样子再跑来跑去的,哪里能行啊?”

  “接生婆怎么行?”老妈一口否决,“头胎生,又是两个……”

  “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哪里还经得住……”

  ……

  我的脑袋简直有两个大。留下来固然不是什么好选择,但跟她回去肯定是不行的。我总觉得这件事深海一定有自己的安排,我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他。

  “别吵了,”我冲着她们俩摆了摆手,“我暂时哪儿都不去,等深海回来我跟他商量。”

  “我去给你们泡茶。”魏阿姨看看我妈再看看我,大概是觉得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了厨房。

  老妈目送她离开,转过头笑着说:“难怪深海走得那么放心呢,这个阿姨人不错。”

  “她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我也笑了,“你住下来就知道了。”

  老妈挨着我坐了下来,视线扫过远处翠绿的山峰和近处碧波荡漾的莲花湖,然后落回到了我的脸上,“生孩子不是小事,你跟深海商量商量,早点拿个主意。”

  “我知道了,”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忧心忡忡地想,路一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这么做到底会不会引起夜族人的注意?还有……还有……我该怎么跟我妈解释,我的孕期……其实已经整整十个月了呢?

  孕期在我的忐忑不安中慢慢走进了第十个月,然后毫不停留地走过了第十一个月、第十二个月……

  我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慰自己,即使真的生个哪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哪吒……多么神通广大的一个孩子啊,脚底板都是耐高温的。谢路南也说过,这事儿没有先例,我不是人鱼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哪怕三年五年也是正常的。我唯一发愁的就是怎么哄弄我妈,她这两个月基本上已经坐立不安了。

  所幸的是孩子们都很好。我能够感觉到他们很强壮,拳脚很有力,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兴致勃勃地在那不大的空间里互殴。我已经可以感觉出两个孩子不同的秉性了,其中一个总是最先挑起事端,一小拳一小拳地开始挑衅,另一个总是不理不睬,几分钟之后,这个淡定的孩子会被对方的骚扰招惹得炸了毛,然后……就是每天都会例行上演的拳打脚踢。

  深海有一次摸着我的肚子说:“咱们的女儿很顽皮啊,儿子的脾气要好得多。”

  深海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焦虑。既然他不觉得我的身体和孩子们的健康有什么问题,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的体重还在持续地、缓慢地增加,肚子也突兀的大,但是我的脸和身体其他的部位却明显地消瘦了。我妈总是喜忧参半地抱怨,“这两个小东西……都快把我女儿榨干了。”她对于我的孕期仍然心存疑虑,总觉得下一分钟我就要生了,神经总是绷得比我还要紧,连上个厕所她都会等在门外,生怕错过了什么风吹草动。

  深海回来的那天,她在餐桌上又一次提起了想把我转回市里的事。深海想了想才回答说:“茉茉在医院分娩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为什么?”老妈睁大了眼睛,“万一她生不了需要手术呢?”

  深海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说:“茉茉怀孕的时候吃了一些我们族里专门给孕妇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医院来说是非法药物,如果茉茉在分娩的时候生命体征出现异常状况……”他看了看我妈脸上紧张的表情,十分满意地补充说,“假如她的血压、心跳都会比熟睡的人还要平稳,或者对麻醉剂出现什么异乎寻常的反应……很有可能医院方面或某些秘密的医学研究机构会把她带走去做专门的研究,那样的话……”深海摊开手,流露出很为难的表情。

  “这怎么可能啊?”老妈不满地打断了他,“怎么会不顾及患者的意愿就把人带走呢?”

  深海冷静地反问她,“如果专家认为茉茉的身体状况会对公众安全存在威胁呢?”

  老妈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片刻之后才又问道:“你给茉茉吃的东西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副作用?”

  深海摇头。

  老妈看看他再看看我,十分发愁地叹了口气,“生不下来怎么办?”

  “相信我吧,”深海在桌面之下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说给我妈听,又像是说给我听,“我不会让茉茉和孩子出意外的。”

  我轻轻回握他的手。我知道,无论有多么大的风险我都不能去我妈所说的那种常规医院,找镇子上的接生婆来接生也不现实。唯一可行的就是跟着深海躲起来,相信他的安排,然后……依靠自己的力气和运气吧。

  我伸手摸了摸胸前那颗泪珠,抬起头和深海相视而笑。

  我想,我也需要更多一点儿的自信。

  不舒服的感觉是在晚饭后不久开始的。

  身体变得很重,不过短短一段楼梯,走上去居然累得抬不动手脚,两个孩子也明显地躁动不安。空调已经调到了很低的温度,可我依然热得满身是汗。身上的棉布睡裙不大一会儿工夫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肚子也变得沉甸甸的,盆骨的底部隐隐作痛。

  “躺一会儿,”深海扶着我在床边坐下,略有些担心地擦了擦我额头的汗,“大概是因为快要下雨了,所以气压比较低的缘故。”

  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亮起一道刺眼的闪电,黑沉沉的天幕之下风声飒飒。深海索性打开了阳台的推拉窗。风灌进来,带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特有的泥土腥气,房间里闷热的感觉被驱散。

  我半靠着床头,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肚子的表面不时有小小的鼓包凸起来,又飞快地收回去。也许是暴风雨的天气令他们感觉不舒服,也许在经过了漫长的十四个月之后,他们终于腻烦了这无法让他们尽情施展拳脚的小小房间,开始渴望起更为广阔的天地来。

  正在朝床边走过来的深海突然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空气里泛起某种微妙的异动,就好像夜行时突然间被人从背后盯上的感觉。虽然视野之内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我们的东西,可是背后的汗毛还是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我从枕头上支起上半身,撩起鬓边汗湿的头发,露出耳朵仔细倾听。这样的天气,外面的声音无比杂乱。狂风掠过树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雨点穿过数万英尺的高空落在玻璃窗上、砸在碎石的小径上、拍打在远处的湖面上。再远一点的地方,莲花湖的对面,酒店的排水管道哗啦哗啦地响着,楼上有人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低声地抱怨着雨水淋湿了他未及收回的衬衫。酒店顶楼的酒吧里有人在弹一首钢琴曲,休憩的人们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包房里有一群年轻人在K歌,走廊里的两个男人正在聊股票的走向和突如其来的坏天气。

  这些都不是引起我警觉的声音。再远一点的地方,刚刚修好的路面上空无一人,公路两侧是不久之前才移植过来的一片松树林。雨点撞在树干上,飞溅起成千上万细小的水滴,被狂风卷起来,沙沙轻响。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又一次响起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啪的一声,像有来不及躲雨的小动物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接下来的几秒钟耳边就只剩下了风声和雨声。一片死寂中又隐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刻意的轻浅的呼吸。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深海也望了过来,目光中带着深思的神情。我能听到的声音他自然也有所感应,我望着他眼里那种细针一般的亮光,知道我一直惧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或许几个月之前路一载着我老妈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他们只是耐着性子等待着,等着我们最没有招架之力的那个时机。

  腹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绞痛,额头的汗顺着眉骨流了下来,几乎迷了眼。

  “开始了吗?”深海连忙走过来扶住我,眼中浮起焦虑的神色,“很疼吗?”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暂时还没事,我们怎么办?”

  深海果断地说:“我带你走。”

  “等等,”我按住他的胳膊,从床头柜里取出便签本和水笔,潦草地写了一句,深海带我去医院了,回头联系你们,别乱跑。茉。然后撕下这张便签贴在床头的台灯上。我老妈看到这张纸条估计气得要发疯。可是如果连张纸条都没有就消失不见的话,估计不是气得要发疯这么简单了。

  深海抓起床单把我裹了起来,然后一手搭在我的颈后,一手从膝弯里伸了过去,十分小心地把我抱了起来。

  阵痛再次袭来的时候,我感觉到冰凉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打在我们身上。被淋湿的皮肤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却丝毫也不觉得凉爽。疼痛令我无暇顾及自身以外的事情,我只知道深海走得很快,并且有几次停了下来,不知是在辨别方向还是在留意那些跟踪者的动静。我很想集中精力听一听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是不是追了上来,可是不行,我完全做不到。我只是凭着本能抱紧了深海的脖子,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水湿透了,被单紧紧黏在身上,又湿又重,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雨水那些是我的冷汗了。阵痛慢慢减弱,然后慢慢平息,我已经有了种虚脱般的无力。从常识上讲,这个过程会持续几个小时,痛感会加剧,间隔的时间会缩短。我对这即将来临却又无法回避的疼痛充满了畏惧。

  “别怕,”深海又一次停了下来,轻轻吻了吻我冰凉的额头,“有我呢。”

  我吃力地松开一只手,拨开黏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头顶是浓墨般的夜空,那么黑,我几乎看不清那些噼里啪啦砸在我们身上的雨点。

  “这是哪里?”

  打在我们身上的雨点突然消失不见了,可是哗啦啦的声音还在持续,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躲进了一处山洞里。鼻端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凉丝丝的,山洞的深处有隐约的水声淙淙作响。

  “我跟你说过的那条水道。”

  我的脚接触到了洞底的泥土,湿润而柔软。深海把床单从我身上解了下来,挽着我的胳膊小心地往里走。水声越来越近,没过多久我的脚趾就踩进了浅浅的水洼里。比雨水还要沁凉的温度,一瞬间就卷走了拥堵在每个毛孔里的闷热黏腻,我和深海几乎同时舒了一口气。

  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漫过了腿、腰、胸口、然后整个人都被淹没了。嘈杂的雨声被隔绝在外,耳畔的世界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淡水,这一点从我的脚趾手指之间没有出现薄蹼就可以得到证明。不过,当我整个人都沉入水中时,我那异于常人的呼吸系统还是立刻就发挥了作用。适宜的温度和水流微妙的抚触令我的精神也振作了起来,因阵痛而流失的力气也仿佛得到了补充。眼睛虽然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感官却变得灵敏了起来,我知道哪些地方有突起的岩石,哪些地方更平滑,甚至比我用眼睛看到的更加准确。随着暗流的涌动,我还听到有模糊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起一伏有如呼吸一般,那是海的声音。

  从舌尖上流过的水里渐渐多了咸涩的味道,光线也由纯粹的黑过渡为幽暗的墨蓝色。胸前那颗鲛珠仿佛感应到了水质的不同,慢慢的从内部渗出一团浅浅的光线。指间触到的不再是深海的皮肤,而是细滑坚硬的鳞质。巨大的尾鳍从我的腿上扫了过去,丝绸般柔软。偶尔的一睁眼,就会看到发光的细小生物自眼前缓缓飘过,宛如正月十五的夜晚,远处的广场上放飞的一片孔明灯。

  阵痛加剧,同时也越来越频繁。我攀附在深海的肩上,已经顾不得理会我们是在朝哪个方向前进了。

  黑夜在交替发作的阵痛中过去了。光线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深海带着我躲进了珊瑚礁底部的一个洞穴里。几条受惊的鱼儿从我们身边窜了出去,蓝幽幽的光线从珊瑚礁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洞底一片细软的白沙。深海移来附近的礁石将洞口藏好,这才游回到我的身边,紧挨着我躺了下来。

  我的肚子开始有规律地收缩。即使没有生育的经验,我也知道那个时刻即将来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胸前的鲛珠开始微微发热,像一种无声的安慰。

  “没事的,”深海的手臂从我的颈后伸了过去,小心地把我搂进怀里,“族里的老人都说鲛珠变暖预示着孩子会平安降生。”

  我靠在他的胸前点了点头,这是我愿意相信的预言。

  疼痛令人意识昏沉,但是当一道黑影倏地从珊瑚礁的缝隙外面闪过去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外面有人?!”

  “是灰蓝和它的家庭成员们。”深海隔着棉布的睡裙把手按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怕血腥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请了它们来帮忙。啊,又动了。”

  我的注意力被疼痛重新拉了回来。

  早知道分娩会是个漫长的过程,没想到会是如此漫长的一场拉锯战。和疼痛对抗的过程耗去了我过多的力气,当深海扶着我的腿焦急地喊“茉茉,再用力!我已经看见他了!”的时候,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想用力,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寸肌肉肯听从我的指挥。乏力的、麻痹的感觉慢慢上升,一点一点包围了我。

  深海抓起胸前那颗珠子塞进了我的嘴里,“含住!”

  鲛珠是暖的,不是错觉,真的是暖的,比体温略高的温度,正好让人最大程度地感觉到舒适。仿佛真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通过这颗珠子传递到了我的身体里,痛感重新变得清晰,以一种难以承受的速度层层叠加。我的眼前阵阵发黑,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用力,茉茉,”深海的声音近在耳边,下一秒却又飘得很远,“用力……”

  从珊瑚礁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变成了更加明亮的月白色,然后慢慢减弱。当疼痛再一次上升到了顶点的时候,第一个孩子艰难地滑出了我的身体。骤然减轻的疼痛虽然仍在持续,却已经在我可以忍受的程度之内了。

  “男孩还是女孩?”我费力地从沙地上支起了身体。

  深海满脸惊喜地托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小东西送到了我的面前,“是女儿。”

  是一条小人鱼,非常非常小,猫儿似的。脑袋蜷缩在深海的拇指旁边,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漂亮的小刷子。小小的脸颊像饱满的苹果,皮肤表面覆盖着肉色的鳞,细嫩得几乎感觉不出来。小小的嘴唇微翘着,像玫瑰的蓓蕾。她的尾巴也蜷缩着,被她紧紧抱在胸前,漂亮的尾鳍皱皱巴巴的,像一块在箱子底下压了很多年的锦缎。颜色是纯粹的银白,反射着海里幽蓝的光线,像夏夜的月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她的样子如此完美,已经超出了我所有的期待与幻想。我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细嫩的感觉痒酥酥的,奇妙的触感自指尖直达心底。我忍不住把她从深海的手里接了过来,小家伙有点不舒服,皱着眉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瞬间,我的呼吸和心跳通通停止了。

  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比深海的瞳色浅,是最最纯粹而美丽的冰蓝色。当这样的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然后慢慢地绽放开一个甜蜜的微笑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醉了,化了,变成了一汪春水。

  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煎熬疼痛在这一刻都值得了。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松开自己的尾巴,有点迷惑似的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她的小手软软的,引得我忍不住偏过头去亲吻她的手指。

  深海也忍不住凑过来亲吻她,女儿怕痒似的向旁边一缩,咯咯笑出了声,这声音比我在梦中听到过的童声还要清脆悦耳。她摆了摆自己的尾巴,将那一团皱巴巴的旧布似的尾鳍抖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围着深海转了一圈,又同样小心地钻进我的怀里,一下一下地在我的胸前拱了起来。

  这是饿了吗?我把肩带放下来,将她托近一些,她的小脸在乳房上蹭了蹭,张开小嘴开始用力吮吸。两只小手还一左一右地伸过去捧住了自己正在吮吸的东西,生怕别人会抢走似的。

  很陌生的感觉,却又天经地义般的顺理成章。我微笑起来,抬起头迎接深海的亲吻。当我们分开的时候,看到怀里的小女儿正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直到深海在她的尾巴上轻轻拍了一把,她才又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腹部再次收缩,这一次,我的儿子在没有带给我过多疼痛的情况下顺利地降生了。

  这是一个和我一样长着手脚的男孩子,闭着眼睛的样子和他的小姐姐很像,也长着长长弯弯的睫毛,五官轮廓似乎比他的小姐姐还要精致。不过他一直闭着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瞳色。我从心底里希望他能长一双和深海一样的眼睛。我喜欢那种凝满了丰富情感的深沉的海蓝,那是我最最喜欢的颜色。

  我从深海手里接过这个无比娇嫩的小东西,在他姐姐好奇的注视下把他捧到了胸前。小家伙摸索到了乳房,闭着眼睛吃了起来。另一边,小女儿在好奇地打量他几秒钟之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脸。被摸到的小家伙条件反射般一拳挥了过去,小女儿扁了扁嘴,甩着尾巴拍打在弟弟的腿上。弟弟毫不客气地闭着眼踹了她一脚,姐姐向旁边一躲,又举着尾巴拍了过去。

  我和深海都笑了起来。

  “我们现在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深海把我们抱进怀里挨个亲吻,声音里透着无以言喻的满足,“一个像人类那样的家庭,有你,有孩子们。”

  “还有你,”我温柔地回吻他,“这才是完整的家。”

  一道黑影遮挡住了礁石的缝隙,紧接着传来了灰蓝的尖叫声。

  我和深海同时抬头,对视一眼之后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洞外。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海水中明亮的蓝色正慢慢地过渡为浑浊的灰蓝色。很静,除了潮汐的起伏,耳畔几乎听不到任何活物在游走的声音。

  两个孩子吃饱了肚子,安静地靠在我的怀里睡了过去。淡粉色的小嘴巴微微张开,像玫瑰的蓓蕾。这样的睡容,如同天使般美好,让人看了便舍不得移开视线,只想一直看下去。可是幸福而又平静的感觉却渐渐被心慌意乱所取代,而且越来越明显。

  “是他们来了吗?”

  “不管是不是他们,我都得出去看看,你和孩子们留在这里。”深海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女儿的小脸,女儿的沉睡被打扰,蹙起小眉尖不耐烦地往我的怀里拱了拱。深海笑了起来,凑过来亲了亲我,摆动着尾鳍,无声无息地紧贴着洞壁游了出去。

  他一转身女儿就醒了,圆溜溜的大眼睛追随着他的身影,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离开一样。然后她转回头看着我,小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的心瞬间就被灼痛了,这是我的孩子,我恨不得能摘下头顶的星星来给她当玩具,可是她来到这世界之后看到的第一个房间只是这样一个光秃秃的海底岩洞。没有特护病房、没有鲜花、没有玩具和漂亮的小毯子,甚至没有亲友的亲吻和祝福。

  我低下头轻轻亲吻她的鼻尖,“你是这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宝贝。”

  小家伙晃了晃脑袋,鼻尖摩擦着我的嘴唇,痒痒的。她缩了缩鼻子,乐得笑出了声。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完全新鲜的感觉,或者她只是单纯地喜爱被大人宠溺的感觉吧。她软软地摸着我的脸,冒出一连串嘟嘟囔囔的单音节。我学着她的声调回应她,女儿明显地兴奋了起来,甩着漂亮的尾鳍在弟弟的腿上拍打了起来。弟弟闭着眼扭动身体,像是对她的挑衅一点儿也不在意。

  我不禁莞尔,看来以往的每一次战争果然都是她挑起来的啊。

  暗色的人影沿着洞口的方向游了进来,我以为是深海,抬头看时才发现是迦南。迦南游到我的身边,细细地打量着我怀里的两个孩子,满脸都是惊奇的神色。一个灰色的身影从他的背后闪了出来,飞快地游到了我们的面前,是好久不见的灰蓝,它也在好奇地打量我的一双儿女。看到我的女儿冲着它张开小手,它忍不住摆了摆尾巴,流线型的身体欢快地上下起伏,显得既惊奇又兴奋。

  “这是一只海豚。”我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它的名字叫灰蓝。”

  女儿或许能懂,或许只是我的亲吻令她感觉愉快,她又笑了起来,并且费力地想要从我的怀抱里挣扎出去。我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抓她,却被她机灵地躲开了。她有点笨拙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摆摆地在水中前进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可是她看上去却兴奋得不得了。当灰蓝游到她身边围着她转起圈子的时候,她甚至咯咯地笑出了声。当她转过身想要去触摸灰蓝的时候,灰蓝却用尖尖的喙部顶了顶她的后背,像在督促她用力向前游。

  我忍不住笑了。对这个孩子,我一知半解的那些应付人类孩子的招数完全不起作用。而灰蓝出现的却正是时候,它看上去就像一位水中技能培训老师,耐心地向她传授在水中前进的技巧。我的女儿显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银白色的小身体忽上忽下地紧紧跟随着灰蓝。灰蓝则时不时地回头看她,圆圆的小眼睛里温情脉脉。

  “真是不可思议。”迦南的视线追随着小家伙银白色的身体,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人鱼。我猜这该不会是和白狮子一样,属于某种先天性的色素缺失吧?”

  “漂亮吧?”我骄傲地反问他,不怎么中听的后半句话,被我自动忽略掉了。

  迦南点了点头,然后才回过神来似的流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深海让我带着你们离开这里,夜鲨的人已经离得不远了。”他看了看我的脸色,难得有耐心地向我解释说,“一些鱼类对于血腥味儿十分敏感,夜鲨恐怕也知道你会在这段时间分娩。我猜他的人在水底搜索的时候会对这些鱼儿的动向格外留意。”

  我垂下视线,不怎么自在地蜷起膝盖挡住了残留在棉布睡裙裙角上的一抹淡红色。因为是在海水里的缘故,我衣服上的污渍并不明显,这让我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少了许多尴尬。海水稀释了分娩时血液及体液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以至于直到听他说起这个话题我才意识到海里的居民嗅觉要比我所预料的更加灵敏。

  “离开这里……”我犹豫了一下,继续留在这里显然是不明智的,但是要离开这里……我看了看怀里沉睡的儿子和不远处正抱着灰蓝的尾巴兜着圈子的女儿,心里忽然对离开这个洞穴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惧意。

  见我始终没有动,迦南不安地问我,“你能游吗?”

  身体上的痛感已经降低到了可以忽视的程度,除了感觉虚弱,我的身体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带着两个孩子……

  迦南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像是明白了我的顾虑,连忙说:“她可以自己游,我和灰蓝带着她走,你抱着这个小家伙跟着我们。”

  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抱着儿子费力地从沙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女儿的方向游了过去。女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放开灰蓝的尾巴,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

  “宝贝,我们得离开这里了。”我分出一只手抱住了她,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要跟着灰蓝和迦南叔叔,千万别淘气。”

  女儿捧着我的脸,学着我的样子撅起小嘴吻了吻我的脸颊。冰蓝色的双眸闪闪发亮,像两颗成色完美的蓝色水晶。她还这么小,离开我的怀抱会让我觉得惶恐,可是我又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同时抱着两个孩子。心里有点难过,我轻轻把她朝迦南的方向推了过去。女儿有些不解地回头看我,也许是发现我跟了上来让她误以为我也加入了他们游戏的行列,她那张有些皱巴的小脸立刻舒展开来,兴高采烈地攀着迦南的手臂游到前面去了。

  海水的颜色已经变成了幽暗的墨蓝色,但是并不安静。水流被剧烈搅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光线幽暗,又隔着一片礁石群,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也许深海就在那里,正拼尽了全力替我们阻挡着夜族战士。

  “这边!”迦南催促。

  我连忙抱着沉睡中的儿子追了上去。我的力气还没有恢复,游动起来倍感吃力。迦南回头看了看我,把女儿放在灰蓝的背上,转过身拉住了我的手臂飞快地向前游。女儿乖乖地伏在灰蓝的身上,银白色的尾鳍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像柔软的纱。她时不时回过头看看我,一旦发现我也在看她,她立刻就会冲着我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在夜色中,我们又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可她脸上可爱的笑容我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当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我们和深海在一块珊瑚礁的后面会合了。深海看起来非常疲倦,有气无力地拥抱了我们一下就靠着礁石软软地坐了下来。女儿一看到他就从灰蓝的背上跃了起来,像一枚炮弹似的朝着他扑了过去。深海连忙接住她,只一霎间,他脸上疲倦的表情便被微笑所取代。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将一枚海胆摊开在掌心举到了她面前。女儿好奇地瞪着这个浑身是刺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去试探。

  迦南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丢下一句“我去周围看看”便转身离开了。

  即使是在这样的光线里,我仍然看得出他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有点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累了?”我靠坐在礁石上,刚才明明是想起身去迎接他的,可是疲倦的身体仿佛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看着,却一动也不能动。

  深海微笑着摇了摇头,把海胆撕开递到我面前。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饥饿让我无暇顾及这样的食物是否适合产妇食用。鲜甜的感觉穿过口腔直达胃里,整个人都随之振作了起来。

  女儿伏在深海的肩上好奇地看着他喂我吃东西。也许是我吃东西的样子激起了她的食欲,她顺着深海的胸口滑了下来,急不可耐地拱进了我的怀里。我连忙伸手去解睡衣的扣子,小家伙也用小手撕扯着我的衣领,不等我把她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她已经抱着乳房开始用力地吮吸。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养成了挑衅的习惯,她一开始吃奶就不由自主地甩着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她的弟弟。儿子被拍醒,闭着眼睛不耐烦地冲着尾巴拍来的方向一通拳打脚踢之后,偎进我的怀里开始吮吸另一侧的乳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人类的婴儿,懒懒的,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而他的小姐姐则活跃得完全超出了我的常识。

  吃饱了肚子,儿子闭着眼继续睡觉,女儿也抱着她的尾巴睡眼惺忪地缩成了一团。

  “还要吗?”深海把拴在海藻上的一串儿贝类依次撕开,自己也吃了起来。我猜他一定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追逐鱼儿才想到要吃这些相对而言更容易到手的食物。

  疲倦加深了饥饿感,同时却又压抑了食欲。我在心里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再吃一点儿东西。毕竟我们正在逃亡的路上,下一餐要等到什么时候吃谁也不知道。这样想的时候,就见深海手中的贝肉缓缓地落了下来,掉在我的腿上,轻轻弹起然后掉在了沙地上。

  “深海?!”我的心脏骤然一缩,一瞬间竟有种天塌地陷般的震骇与绝望。

  深海的头歪靠在我的肩膀上,气息平稳,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海水的温度一如往昔的清凉,可我却被这一场虚惊搅扰得满身燥热。胸膛里那颗沉甸甸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胸膛,虽然不需要呼吸,我还是条件反射般有点气喘。

  我放松了后背,慢慢地靠回到礁石上。

  黑浓的夜色因为游荡着无数会发光的鱼儿而充满了旖旎的意趣,比陆地上仰着头看到的星星更生动,也更加美丽。这样的夜,孩子们柔软的身体就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的爱人靠在我的肩头,呼吸可闻,理应幸福的心情却因为对明天未知的恐惧而变得忐忑不安。

  我得承认,我的害怕是从见到他满身的伤口才开始的。不管他有多么神通广大,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除了迦南就只有灰蓝赶来帮我们的忙。我连那位一徽长老长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他真的会帮我们吗?还是说他只想利用深海来激化月、夜两族之间的矛盾,最终促成对夜族人的正式宣战?

  我摇了摇头,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深海曾说过他们的族类心思简单,不过……在见识了夜鲨的奸猾诡诈之后,再让我相信这个说法真的很难。在我看来,这位一徽长老甚至比夜鲨更让我觉得害怕。夜鲨想要我的孩子,而在这位长老的眼里我们很有可能只是他达成愿望的几枚棋子,他不会在意我们的死活,甚至……我们的死反而会对他更有利。

  沉睡中的深海不安地动了动,或许是我脑海里那些阴暗的想法让他感觉不安了吧?我侧过头在深海的额头上轻轻吻了吻。

  但愿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吧。

  第二十四章:一百年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靠在礁石上睡着了。

  周围的海水已经现出朦朦胧胧的灰蓝色,清晨即将来临,成群结队的鱼儿从礁石的上方游过,在尚未明亮起来的晨色中姿态轻灵,宛如一群自由自在的飞鸟。

  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惊醒的。深海一手抱着啼哭不止的儿子,一手忙着解开我的睡裙,脸上满是又着急又心疼的表情。女儿则伏在深海的肩上,摆动着漂亮的尾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哭闹中的弟弟。

  我再一次意识到这两个孩子是如此的不同。女儿除非饿了或者困倦了,否则绝不愿意被人抱在怀里,她的表情从出生开始就显得十分生动,望着她那双灵气逼人的冰蓝色眼睛,我会觉得在看一个一两岁的孩子,甚至更大一些。她还不会说话,但是她的情绪却可以通过眼神和表情和我们做简单的交流。我记得迦南买给我看的那些书上都说孩子出生之后,要在四十二天之内被逗笑,越早被逗笑就说明孩子越聪明。可是这个小家伙从一出生就开始笑……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把人类的标准套用到她的身上吧。她更像深海,而她的小弟弟甚至还不曾睁过眼,吃了睡,睡醒了就闹着要吃,吃饱了又接着睡。虽然他的耳后有鳃,指间有蹼,但是相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像一个人类。

  我伸手把哭得整张小脸都皱巴起来的小家伙接了过来,如愿以偿的儿子开始闭着眼睛吃奶,一边吃,小小的身体还一边抽抽搭搭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连姐姐凑过去用手指拨拉他的小脚丫也丝毫不加理睬。女儿摆弄了一会儿他的脚趾头,再看看自己的下半身,脸上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大概是刚刚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和这个爱哭的弟弟有这么大的差异吧。

  我和深海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选择了笑而不言。

  女儿瞪大眼睛用尾巴拍打弟弟的腿,看到小弟弟拳打脚踢的样子又发现了两个人的手也长得完全不同。他的手背上没有骨管,指间的薄蹼也幼嫩得多。女儿围着他转了两圈,一低头又看到了露在睡裙外面的我的两条小腿,顿时大吃一惊。她一边围着我的腿脚转圈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尾巴拍打拍打,好像在证实我和弟弟的腿是不是同样的质地。我们俩都长着腿,又都和她不一样,这个发现似乎让她有点失落。直到一转身看到了深海那条修长的尾鳍,这才激动不已地扑了过去,围着他不停地转起了圈子。

  我和深海都笑了起来。我伸开手臂示意她过来吃奶,可是这个孩子的兴奋劲儿还明显没有过去,一边吃奶一边还不停地用自己的尾鳍在深海的尾巴上扫来扫去,居然……撒起娇来了。

  大概是哭累了,儿子的早饭还没有吃完就开始打瞌睡。深海替我系好睡裙,然后小心地把他接了过去。儿子皱起眉头,有点不舒服似的拱了拱身体,几秒钟之后窝在深海的胸前睡了过去。女儿也睡着了,软软的身体蜷成一团,怀里抱着自己的尾巴。她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一些,我仍然无法断定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大部分是银白色,中间又夹杂了一丝一丝的淡金色,换个不同的角度去看,又似乎透着浅浅的冰蓝色。说不定长大之后会变成深一些的颜色,比如说蓝色或紫色,就像我当时在米娅六号的作用下变幻出来的那种发色。

  迦南带着灰蓝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海胆和鱼,一边分给我们吃,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情况有点不大对劲儿,夜族人一整个晚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章鱼呢?”深海一边替我撕开鱼肉,一边问他,“它们出现了吗?”

  迦南迟疑了一下,“我没有发现,但是它们很擅长借着夜色的掩护出来活动,这一点……我不能确定。”

  “章鱼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他们,“它们也是夜族的?”

  两个人同时摇了摇头,深海把撕开的鱼肉递到我面前,耐心地解释说:“章鱼这种东西就像海洋里的情报贩子,很容易被人收买去做一些跑腿的事儿。这些讨厌鬼生性固执,一旦被它们盯上就很难脱身了。”

  也许是饿了的缘故,他们说起章鱼的时候,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都是夜市大排档的铁板烧鱿鱼。我嚼了嚼嘴里味道甜淡的鱼肉,开始强烈地怀念起陆地上的早餐:烤面包片、煎蛋、豆浆、小笼包……

  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容微带歉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解释,“我很爱吃鱼的,小时候就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吃到最新鲜的鱼,现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深海的表情却沉默了下来。

  “真的,”我有点急了,“我说你……”

  “我知道。”深海抬起头笑了笑,“再吃一点儿吧。”

  “你们两个!”迦南有点不高兴了,“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深海忙说:“在听,你接着说。”

  迦南瞥了他一眼,表情微微有些沮丧,“没有一徽长老的消息。”

  “他是长老。”深海安慰他,“他说来就一定会来的。”

  迦南对这个说法似乎并不怎么相信,他看了看从我们头顶上游过去的一群蝴蝶鱼,神色明显不安起来,“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万一他不能及时赶到……”

  我也连忙点了点头。迦南也许是在以往数次的逃跑过程中被这位长老追怕了,而我却一直对此人心存疑虑。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们俩的意见都是一致的。深海微微有些犹豫,片刻之后点了点头,“朝南走。”

  迦南撇了撇嘴,“你真的相信他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静静地兜着圈子的灰蓝却蓦然间警觉了起来,它从迦南的背后绕了过去,飞快地游到礁石的上方,兜了一圈之后又折了回来,一下一下地用它尖尖的喙部撞击着深海的肩膀。深海伸出手在它脑袋上拍了拍,干脆利落地对迦南说:“你带他们先走,我留下。”

  迦南张了张口,“我……”

  “走吧,”深海把儿子递给我,俯下身在两个孩子的脸颊上分别亲了亲,“一直朝南,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迎上一徽长老的。”

  “你有的时候比我还蠢。”丢下这么一句赌气似的话,迦南伸手抱过我的女儿头也不回地游走了。灰蓝围着我们转了一圈,转头去追迦南。

  我知道现在不是煽情的好时机,但我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抱住了深海。每次在电影里看到这种生离死别的老套桥段我都会感到心惊肉跳。按照规律来讲,逃走的人会活下来,而留下来的那一个……

  “走吧!”深海的手臂环了过来紧紧地将我抱在胸前。

  我点点头却没有动。

  深海捧起我的脸,十分仔细地打量着我的眉眼,然后俯下身在我的嘴唇上飞快地落下一个吻,“带好孩子,我很快会追上来。”

  恋恋不舍地转身去追迦南的时候,女儿已经醒了,正趴在灰蓝的背上东张西望,看到我抱着弟弟追了上来,她立刻高兴了起来,一边用力地摆着尾巴一边咿咿呀呀地想要说话。迦南停留在我们前方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左手的手腕上缠着一圈一圈海藻似的东西,半长的头发在海水中根根直立,显得十分警觉。

  看着这一幕,我的脑海中突然展开一幅蓝幽幽的画面,礁石的影子自近处闪过,像我们刚刚离开的那片海域。画面微微晃动,一道诡异的黑影自画面的上方倏地闪过,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又一道黑影穿过画面,速度非常快,以至于我完全看不出这到底是不是夜族人。画面的远处闪过一道刺眼的光,闪电般飞掠到了眼前。下一秒钟,海水中已经漫起了一丝猩红。

  胸口处一阵钝痛,像被重物击中似的。这是深海受伤了吗?还想细看的时候,这幅画面却剧烈地晃动起来,然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与此同时,停留在我们前方的迦南扬起手臂,缠绕在手腕上的海藻立刻像一条蛇似的飞蹿了出去。远处的海水一阵晃动,模模糊糊出现了几个黑色的身影,就好像绳索甩出去的时候挂住了什么东西,被一起收到了近处似的。

  我靠在灰蓝的身边,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儿子。转身向后看时,另一侧也同样出现了夜族人那十分容易辨认的黑色身影。

  我们被包围了。

  一眨眼的工夫,海水就像开了锅似的,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可怕声响,无数的气泡自我们下方升起。海水动荡,附近的暗流仿佛都集中到了我们身边。我连迦南的身影都看不真切了,只知道灰蓝把女儿甩给我之后,就开始疯了似的在我们周围窜来窜去。

  我已经分不清哪一边是南方了,只能抱着一双儿女拼命地向上游。儿子还在沉睡,女儿却抱紧了我的脖子。也许凭借着某种本能感应到了危险的临近,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交替着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以及……不知所措。这样的神色出现在如此稚嫩的脸上,令我的心头一阵刺痛,这样的经历究竟会在她的灵魂里留下怎样的印迹?

  女儿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一边用力抱紧了我的脖子,一边把脸埋进了我的胸前。条件反射般抱紧了她,侧头去看时,却见灰蓝已经冲到了我们身后,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人影正疾速退了开去。

  可是更多的黑影还是沿着不同的方向飞快地朝着我们逼近。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游了。看着身边焦急不堪的灰蓝和身后越来越密集的黑色身影,心底的绝望渐渐无法压抑。深海和迦南都还不知被困在哪里,那位被深海倾注了全部期望的一徽长老到底会不会来呢?

  像是算准了我们无法再逃开,夜族的战士们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身后,并不急着包抄上来抓人。也许他们是在等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主动投降,也许负责此次任务的那个头目还没有赶过来——野兽们困住了猎物的时候,总是要等首领第一个下口。

  灰蓝绕到我的身后用力推我,可是不行,它这样做并不能使我游得更快。尽管不想承认,但我还是清楚地知道,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把女儿推到了灰蓝面前,女儿懵懵懂懂地抱住了灰蓝的脖子,而灰蓝却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流线型的身体一个漂亮的回旋,闪电般激射了出去。女儿惊慌地回过头来看着我,张开小嘴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妈”的发音。

  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当眼前重新变得清晰时,那些原本悠闲地跟在我们身后的夜族战士已经兵分两路,自左右两侧包抄了上去,而留下来的那些人鱼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队形,丝毫也不显凌乱。这样的敏捷有序,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我抱紧了儿子用力朝着最前面的夜族人撞了过去。大概存着要活捉我们的念头,那条长着黑色尾鳍的人鱼并没有回手,只是有点手忙脚乱地朝旁边让了开去。我丢下他,朝着另一侧追上来的夜族人撞了过去。

  同样的避让,隐隐带着强者面对弱者时居高临下的不屑。可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的行动能慢一秒钟,灰蓝和我的女儿就能够多一分逃走的可能。不论逃到哪里,深海总能找到他们。

  只要不落进夜族人的手里。

  是的,只要不会落进夜族人的手里。

  越来越明亮的蓝色和穿梭在其中行动敏捷的黑影交替从我的眼前,不,是我的上方闪过。我知道自己正在下沉,缓慢而无力地一点一点往下沉。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麻木,我甚至无法确认我那贪睡的儿子是否还被搂紧在我的臂弯里。我想,鱼儿们就是这样的吧,慢慢地落进海底的沙里,然后寂寞地死去。

  熟悉的蓝色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视线当中,昏沉之中的我还来不及分辨这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的景象,心脏已经像注入了救命的药物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海水被搅动,眼前重新变得一团混乱。

  “深海?”

  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了我,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应道:“是我。”

  “儿子呢?”

  “还在睡。”

  “那他们……”

  “撤走了,有人正朝这个方向赶过来,应该是一徽长老赶到了。”深海的声音听起来既欣慰,又有些隐隐的不安,“灰蓝刚给我发了信号,他们已经在礁石那边躲了起来。我这就带你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任由他拖着我往前走。迦南从我们身后赶了上来,一言不发地游到了前面去。

  疲倦缓解,脑海中也慢慢变得清明,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快到了吗?”

  “快了。”深海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哗啦一声水响,耀眼的阳光顿时扑面而来,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海风拂过,带着陆地上草木的气息,清新而温暖。

  我眨了眨眼,缓缓睁开。久违了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将正午的天色衬得微微有些发白。几分钟过去之后,我才看清楚深海手指的方向,远处的海面上分布着一丛一丛的暗礁,零零星星的。礁石的附近应该有座岛吧,但是那个方向的雾气比别处都要浓,从我们的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离我们不远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尖尖的背鳍,破开海面飞快地朝我们游了过来。起初我以为那是灰蓝,可是当它飞快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才发现它的体型要比灰蓝更大,颜色也略浅。当它用那双圆圆的眼睛望着深海尖声叫起来的时候,连我也感觉到了它心里的焦急。

  “出什么事了?”

  深海没有回答我,身体却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僵硬,然后就像疯了似的猛然向前冲去。我连忙抱紧了他的身体,心底的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试着去感受他的情绪,却只感应到一片诡异的平静——死水般波澜不兴的平静。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大难临头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被深海紧抱在胸前的儿子似乎感到不舒服,张开小嘴正要哭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小脸浮在水面之上,也许空气这种陌生的东西让他生出某种新奇的感觉,他的小脸皱了起来,手脚比比划划地似乎想在深海的怀里找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深海低下头看着他,刚刚还无比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涌起复杂到了极点的神色,像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同时又因为这疼痛而滋生出某种烈火般的愤怒,仿佛那地狱般的火焰正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将那幽蓝色的眼瞳都煅烧成了黑色,浓烈到极点的黑,泛着金属般的寒光。这样的表情我从来都不曾在他的脸上看到过,于是心头那仅存的一点点侥幸也一路飘摇到底。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只是仍然不愿意轻易相信,恐惧和绝望仍然在我的心底和最后的一丝侥幸作斗争。

  如此煎熬的感觉,翻过来是天堂,翻过去便是地狱。

  深海的视线终于望了过来,金属般暗色的愤怒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刻到了骨子里去的疼痛和歉疚。我抱紧了他的脖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尽管心底那一丝残存的侥幸已经摇摇欲坠,可是最糟糕的那个结果我仍然不敢想。

  儿子的浅眠被我们骚扰,皱着眉尖不满地打了个哈欠。他的小嘴还没合上就被深海纵身一跃带起的水花呛到,咳嗽了两声之后很不舒服地大哭了起来。

  心底倏地一痛,像被针尖飞快地划过,而深海脸上的表情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柔软。然后,他收紧了手臂,将我和儿子紧紧地搂在了胸前。

  青灰色的岩石岛渐渐从浓雾后面露出了它荒凉而又狰狞的真面目。岛的面积不大,岛上除了岩石还是岩石,草木疏疏,也看不见有什么动物出没的痕迹。带路的那条海豚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们,好像生怕我们走错了路。

  空气里随风飘来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在我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味道之前已经看到了海水中一丝一丝浮漾开来的淡红色。

  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也空了,只剩下一层躯壳,充满了奇异的麻痹感。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仿佛从很高的地方砸落下来,在空荡荡的躯壳里激荡起可怕的回音。

  血色越来越浓,浓郁的腥味刺激得我直想吐。就在我的忍耐力到达顶点的前一刻,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突兀地撞进了我的视线之中。

  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灰蓝色的身体,曾经有着无比流畅的优美线条,而此刻,这具身体被紧紧地卡在两块礁石之间,尾巴几乎从身体上被硬扯了下来,紧贴着后背绕了上去,摆成了一个宛如小孩子恶作剧般邪恶的造型。它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寸完整的皮肤,鲜血已将它身下的礁石都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我的视线无法在这样的身体上停留太长时间,焦虑的感觉以一种让人发疯的速度在心头升腾起来,目光急切地扫过灰蓝身旁的礁石、海塘以及再远一些的石滩……

  什么都没有。

  这一带除了这具尸体,什么样的痕迹都没有了。

  一口气松弛下来,我的眼前顿时一黑。站在一旁的深海连忙扶住我,怀里的儿子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把头靠在深海的胸前,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了面颊。脑海里那个不知是谁的声音疯了似的一遍一遍地大喊着:不是她。谢天谢地,不是她,她还活着……

  我从见到灰蓝的第一眼起就喜欢它,确切地说,我喜欢这个物种。它们聪明、忠诚、有着天使般童真的笑容,而且毫无保留地爱着人类。可是看到它的尸体的那一瞬间,我却只觉得侥幸——心痛的感觉远在那之后才姗姗降临。

  这样的反应让我觉得羞愧。

  与此同时,另一重煎熬已经缓缓地拉开了序幕。那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话?他们说死去的孩子留下的是安静,一种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的安静,而失踪的孩子却留下尖叫的声音,在无形的角落里不停地尖叫:来找我!

  来找我!

  我真的听到这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尖叫,一声叠着一声。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回眸张望时那双略显惊慌的冰蓝色眼睛,她张开蓓蕾般的小嘴,她在喊:“妈……”

  我再也忍耐不住,抱住深海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她还活着,”深海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她还活着,我会把她找回来的,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灰蓝的嘴里有黑色的鳞片,”埋葬了灰蓝的迦南带着那条大海豚回到了我们身边,迦南摊开手掌让我们看那几片残缺不全的鳞片,“它和夜族人有过正面交锋,孩子是被夜族人带走的。”

  “我会把她找回来的,”深海的眼睛里再度浮现出金属般寒凉的黑色,“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迦南的目光飞快地从我的脸上扫过,看了看深海又不太自然地落回到了我的脸上,“我会帮你们找回那个小家伙的,一定!”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从深海的怀里接过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

  忍耐了许久的压力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宣泄了个干干净净,我的情绪变得平静了许多,尽管我不喜欢哭。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哭总是会让人感觉格外的疲倦,而现在,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那个资格感觉疲倦。

  “我没事了,”我抬起头望向深海,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平静,“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们一起找。只要她还活着,总能找得到。”

  “只要她活着。”深海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眼中眸色深沉。

  “我马上开始排查夜族人的居住地点,”迦南举起拳头郑重其事地向我们保证,“只要还在这个星球上,我就能找到他们!”

  深海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话的时候,一旁的灰色海豚却一头折回海里,朝着外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呀,不好!”迦南的脸色也变了,“他们来了!我先去躲躲,等他们滚蛋了我再出来,免得又被捉回去关禁闭。”说完也不等我们会有什么反应,急急忙忙地绕过礁石沿着海豚离开的方向飞蹿而去,把我们一家三口甩在了空荡荡的海岸上。

  头顶传来海鸟响亮的叫声,抬头去看时却只看到一旁浓重的雾气。浮出海面时还很晴朗的天色没过多久居然变得灰扑扑的。雾气越来越浓,渐渐的,连附近岩石岛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一块突出海面的礁石上坐了下来,将儿子平放在我的腿上。这个孩子哭累了,又皱着眉头沉沉睡了过去。这样也好,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与其留下什么令人讨厌的记忆,还不如一觉睡到自然醒,什么也不知道的好。光线和温度对儿子来说都是陌生的东西,也许是裸露在空气里的感觉让他微微有些不适,他扭动着小身体挣扎了几下,然后很不情愿地把脸埋进了我睡裙的褶皱里。

  我看着他耳后微微凸起的鳃部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收拢变浅,最终完全隐藏进了光滑的皮肤下面,不留一丝痕迹,心里的感觉复杂得无以复加。这个孩子,他和一切陆地上的、海洋里的种族都不相同,如此的独特……他将来会不会觉得寂寞?

  深海从海里探出上半身静静地凝望着他,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

  “叫阿寻吧,”深海用嘴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抬起头征询我的意见,“好吗?”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要给女儿起什么样的名字,这样默契让我觉得绝望又心酸。

  “他们来了,”深海握紧了我的手,挑起的尾音微微有些发颤,“有了族人的帮忙,我们的寻找会容易很多。”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海面上聚拢起来的雾气像一堵厚重的墙,将整个世界都远远地隔离在外。一阵模糊的声音随着雾气飘了过来,模模糊糊的絮絮低语,像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交织起来似的,空灵而诡异。

  当雾气散开的时候,海面上已经多了几个人。

  当他们探出上半身,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停下来的时候,雾气散开,我看到了他们的脸。

  停留在最前面是一位面容消瘦的中年人,肤色微黑,粗浓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不怎么友好的细长的眼睛。从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开始,视线就一直停留在深海的脸上。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严厉得近乎苛刻。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老人,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花白,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眉眼端正,很像五六十年代荧幕上的英俊小生。这样的面相微笑起来的时候会很慈祥,板起面孔的时候也不会显得过分苛责,反而会透出一种语重心长的从容不迫。凭着直觉,我猜他就是一徽长老了。此时此刻,这位一徽长老的目光正在我和深海的身上来回扫视,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

  我侧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他并没有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及时赶过来帮助我们,而且在明显已经误事的情况下还带着这么一副看好戏似的表情……这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会面。如果不用顾虑深海的话,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迦南一样躲起来。再往后,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让我微微有些意外。白皙的皮肤,金褐色的卷发,即使站在那里不动,全身上下也散发着从容不迫的优雅。跟他们不同的是,米娅既没有看深海也没有看我,她几乎不错眼地盯着我怀里的孩子。细针似的目光,令我本能地向后一缩。米娅像是被我这个动作惊动了,目光微微一跳,缓缓地迎上了我的视线。熟悉的褐色眼睛,却不带丝毫笑容。我神差鬼使般想起了在海里时她直立着头发警告我的样子,心头一阵发毛。

  “作为你的族长,我很遗憾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仍然不错眼地盯着深海,轰响在我脑海里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颤音,“你曾经是本族最优秀的战士,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真的感到很痛心。”

  他的话明显另有所指。我转头去看深海,深海的目光却停留在一徽长老的脸上,很平静的目光,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一徽长老和他对视片刻,镇定自若地移开了视线。

  “任何一个社会都要遵守某种秩序,”也许是深海漠然的神色令族长感到不满,他明显地加重了语气,“你熟知法典的每一条规定却还要去蓄意破坏它,深海,你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被你饶恕。”深海撩开自己的头发让他们看他颈后的伤疤,“我做了对族里不利的事,我已经受到了惩罚。而且为了补偿因为我的任性而对族里造成的损失,我从夜族人手里带回了那块月光石。尊敬的族长,在我带回来黑苹果之后,您曾经亲口说过,我所做的事已经被原谅。”

  族长看了看身后两个默然不语的跟班,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我确实说过这句话,不过,既然你已经回到了族里,那么你就要按照法典的约束来行事。深海,法典规定我们的族人不可以和人类通婚。”

  深海条件反射般反驳他,“她不是人类。”

  “她是人类。”族长加重了语气,“她有自己的社会关系,有身份,有自由出入那个社会的许可。”

  深海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之后,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表情,“我们被夜族人追杀,险些丧命。我以为族长大人您是来帮助你的族人的,原来……你赶到这里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没有死透的尸体上插上最后一刀。”

  族长张了张嘴,眼中透出恼怒的神色,“我赶到这里是为了纠正我的族人所犯下的错。”

  “法典规定,我们的族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作为同族的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赶去援助。”深海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了过去,刀子般锋利,“你们在明知我们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却故意拖延时间,请问族长大人,这算不算犯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族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们按照收集来的情报调配行动,我不认为我们有故意拖延时间。”

  深海看了看他,突然摇着头笑了起来,“刚被赶出来的时候我一心想要回去。为了让我顺利地回到族群里去,我的爱人几乎要拿自己的命来跟夜族人做交易。她那单纯的脑子,一点儿也想不到她拿自己换来的让我重返族群的机会竟然会是这么大的一个圈套,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族长和身后的两个人一起流露出震惊的表情。我也被他的这番话惊到,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来。

  “深海……”米娅终于开口了,她那从容不迫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焦虑的神色,“你很清楚没有族群的庇护,我们……”

  深海摇了摇头,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回到了族长的脸上,“我身上已经有了烙印,即使两百年后我也没有机会再和你争夺族长的权杖。你究竟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族长的脸因为愤怒而发红,“我们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胡说八道的。深海,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了我们族人的安全,这个女人必须死。”

  深海漠然摇头,“没有人可以动她,她身上有我的记号。”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族长口中必须得死的那个人原来是我。我看着面前的这几个人,心里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一个人的生死,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几条鱼决定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们不是说过不会插手人类社会的事情吗?现在又强调我的存在对他们造成了威胁……该不会真的是针对深海展开的一个圈套吧。到了这一刻,我已经不再指望他们会帮忙找回我的女儿了。

  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来帮忙的。

  “她的存在威胁到了我们族群的安全。”族长强调,“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违法了法典。深海,你必须认错。”

  “认错……然后看着你们杀了她?”深海望着他,冷冷笑了,“族长,你这个饵下的很有诱惑力。这一条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你们知道的和我一样清楚。”

  族长气得脸都红了,“你真是顽固。”

  “我不顽固的话,你会更加头疼。”深海大声笑了起来,“然后……说说你的重点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干脆杀了我?还是像米娅长老那样被关起来,关上很久很久,久到再也无法和你争夺族长的权杖?”

  我震惊地望向米娅。米娅却侧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她是长老,对于族长的决定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干预能力,而且她也知道被关起来究竟是怎样难熬的滋味……可她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心底的感觉有点怕,然而更多的是愤怒。

  “深海已经被你们赶出族群了,”我抱紧了怀里的儿子,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有些发颤,“他不是月族人,你们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

  除了米娅之外,其余的两个人都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她能听到?”族长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问一徽长老。一徽长老却没有回答他,而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和怀里的孩子。

  “他不是月族人,”我再次强调,“族长也好,长老也好,对我们来说都是路人。从驱逐他的那天开始,你们就不再有资格审判他。”

  “你错了,孩子。”一徽长老开口说道,“萨默斯法典不是月族人的法典,它是整个人鱼族群的法典。”

  “那为什么由你们来审判?”

  “因为在这一片海域,”一徽长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做作的耐心,一丝不苟地回答我说,“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身份符合审判的条件,这个也是法典规定的。”

  “夜族人也犯了错,他们犯了比深海更严重的错,不论是按照犯错的时间先后还是按照犯错的严重程度,你们都应该先去审判他们,不是吗?”

  一徽长老摇了摇头,“他们犯的错太严重,已经被我们提交给了整个族群的长老会。他们会对夜族人的所作所为做出最终的裁决。”

  “真虚伪。”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位神色不善的族长,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深海恐怕真的躲不过去了。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筋疲力尽,即使想要拼命也没有反击的能力,而且他们的人数应该不少。

  听到我的挖苦,族长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一徽长老却微笑了起来,“真有性格啊。”

  “你很虚伪,”我摇了摇头,“深海跟我说他的族群都是单纯而善良的人,现在我才知道,单纯善良的只有他一个。你们的自私诡诈真令人……惊讶,这个世界果然没有童话。”

  “你闭嘴!”族长大怒。

  “真相不是因为不说就不存在。”我望着他淡淡笑了,心头的感觉却无比凄凉。什么叫走投无路?被自己的族人算计到绝境,这才是走投无路。

  一徽长老一定是从族长那里得到了某种保证,所以他轻易地推翻了和深海之间的约定。至于米娅……十有八九族长会拿着严德跟她做交易,对她来说,自然没有什么人的命比她的严德更加重要。

  我不再看他们,而是专注地看着我的深海。他仍然挺直后背倔犟地和他们对视,然而他眼中却带着绝望,像一个被家人抛弃了的孩子,因为疼痛的来临太过意外而久久不愿承认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我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样子让我感到心疼,被自己的族人抛弃,被自己信任的师长欺骗,这么丑陋的事竟然都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你们看不起人类,”我不想看他们,但是我在心里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来说话,我相信我的声音足够大到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你们总是说人类狡猾自私,爱钱,爱算计同类。我一直以为你们族群的品性当中没有这些丑陋的东西。在人类的观念里,你们的存在善良而美好,永远和童话联系在一起,可是我们竟然错了。”我停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我们竟然错了,你们做着卑鄙无耻的事情的时候脑袋上却还顶着善良的旗号,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族群生性要坦荡得多。”

  “我一直因此而自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深海的手,“可是今天,我头一次在面对你们的时候有了优越感。”

  米娅的表情有点难堪,一徽长老的脸上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好像我那些恶毒的话完全无法影响到他,只有族长,气得脸都红了。

  “你必须死。”

  “既然你们一直在那法典说事,”我摇着头笑了,“那法典上同样规定除了深海之外,你们的族人不可以碰我。如果身为族长和长老都不遵守法典,那么你们会失去身为审判者的资格吧。”

  “族群内部的事你知道得太多了,”族长冷笑,“你这个狂妄自大的人类。”

  “我是人类,我是狡诈无耻的人类。”我冷笑,“我不是狡诈无耻却伪善的人鱼族。”

  族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成了灰暗的青色,深海猛然冲了过来,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停留在了我的前方。同时,站在一旁看好戏的一徽长老也喊道:“族长!不要忘记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族长皱着眉头,竭力地平息自己的怒气,“深海你要知道,身为族长,我别无选择。”

  “我理解,尽管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倒足了胃口。”深海微微向后退,紧靠在我的腿上,“我知道今天你是不会放过我的了,但是你不能碰我的家人。”

  “家人?”族长语气轻蔑。

  “是的,家人。”深海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对面的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在我们的头顶上,海鸟的叫声穿透了雾气,像有人硬给我们沉默地对峙添加了诡异的背景音。这样的叫声我一向不喜欢,拖着尾音的叫声听起来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却又找不到似的凄惶。

  身上的睡裙半湿半干,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比整个都湿透的时候还要令人感觉难受。我开始感到饿,也许不是饥饿,只是一种类似于饥饿的无比空虚的感觉,由身体的内部飞快地向四肢传递。这个丑陋的岛、这片雾气、这些怀着恶意的异类……都让我觉得极度的不真实。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就在我以为我所期待的生活刚刚拉开序幕的时候,我却要面临它的结束;当我以为我们所能够承受的苦痛煎熬已经到达了极致的时候,它才刚刚开始。

  那些我期待了整整十四个月的、甜蜜而又麻烦的家庭生活,我才只过了一天。

  空虚而绝望的感觉慢慢扩大,我疲乏地看着族长的手心里慢慢凝出了一个模糊的光球,心头仍然被不真实的感觉填的满满的。

  “这是按照法典的规定对你做出的惩罚。”族长面无表情地望着深海,掌心里的光球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亮,他转过头,冷森森的眼睛头一次郑重其事地落在了我的脸上,“女人,我不能够杀掉你。但是请你记住,你的所作所为会左右我们对深海的量刑。为了他能够平平静静地度过被封印的一百年,我想,你一定乐意对我们的存在守口如瓶。”

  我想起了迷雾岛上的那个岩洞,那一汪小的甚至无法顺利转身的浅浅海塘,那块曾经寄居过一只小水母的岩石,以及严德说到三十六年时寂寞到了骨子里去的眼神。

  那只是三十六年。

  如果这个面目丑陋的族长不死,我的深海会被囚禁一百年。纵然我能活到一百二十多岁,我是否还有勇气老眼昏花地顶着满身的皱纹去面对我依然年轻的爱人?

  我的女儿丢了,紧接着又轮到了我的爱人。

  我知道,有那部狗屁法典在他们的头顶压着,他们不会残杀自己的同类,也不会杀掉我,他们只能利用被封印的深海来要挟我,或者说,要毁掉我从来都只是一个借口,好让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封印深海。

  我的世界,终于随着这个圈套的收口而彻底颠覆。

  深海再一次退回到了我们的面前,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熟睡的脸,然后用双手撑住了我两侧的礁石,用额头轻轻地抵住了我。

  “对不起。”他碰了碰我的嘴唇,低声说道:“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疼痛的感觉要稍后才会降临,这一刻的我只觉得无力,“你唯一的错就是太美好。”

  “对不起。”深海凝望着我,墨蓝色的眼瞳里光华闪烁,仿佛他灵魂的深处依然挺立着一根无法折断的标枪,“对不起,茉茉。现在的我别无选择,我不能让你和儿子遇到一点点危险。”

  “我懂,”眼睛热辣辣的,伸手去揉的时候却干涩无比,“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儿。”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茉茉。”

  在他的身后,那个月白色的光球已经漂浮到了半空中,并且以可怕的速度膨胀起来。

  “是什么承诺?”我木然地看了看那个奇异的光球,那就是深海的牢笼吗?

  “我要像一个人类的丈夫和父亲那样照顾你和孩子,”深海像被一股大力拽了一下似的向后退开几步之后又挣扎着停住了,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却渐渐浮起了压抑不住的痛苦,“我要把女儿带回来,亲手交到你的面前。”

  深海的身体再次后退。

  “我的承诺也依然有效。”我不知不觉追着他向前走,声音也无法自持的变得尖利起来,“深海,我相信你。”

  这句我拼尽了力气喊出来的话深海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他的身体被飞快地拽进了那个月白色的光球里,然后和周围的雾气一起消失了。

  眨眼之间什么都不见了。我的周围依然是一片海,蔚蓝色的海,笼罩着淡淡的雾,在正午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波光涌动,空旷而寂寞。

  我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儿子稚嫩的小脸上。熟睡被打扰,我的阿寻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皱着眉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墨蓝色的眼瞳,像最深沉的海。

  和深海一模一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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