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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32章 :有趣的细节

  “茉茉,你慢点!”老妈从后面赶了上来,一边喘着气一边不满地抱怨我,“抱着孩子呢,当心摔着,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又没有狗追你。”

  刻意放慢的脚步,在回身瞥见墙壁上海洋馆那几个大字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加快。我知道紧张不安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引人注目,但是这一刻近乎偏执的恐惧,确切地说是后怕,我怎么也按捺不住。

  今天的天气很好,我们起得也早,小区门口那家新开张的西点店烤的面包也很好吃,一路上也没有堵车,到了海洋馆门口买票入场也非常的顺利。我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入场,也仅仅持续到了入场,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些超出我的预料了。

  阿寻从进场开始就对玻璃墙另一侧的各色生物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好理解。小孩子嘛,十有八九都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的,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海洋生物似乎也对他有种天然的、同类般的亲近,无论他出现在哪一个场馆,玻璃柜里千奇百怪的鱼儿们总是很自然地就朝着阿寻的方位聚集过来。尤其是在海豚馆,当他把小手按在玻璃墙上时,大大小小的海豚争先恐后地从礁石后面游了出来,兴奋不已地围着我们绕圈子,并不停地用尖尖的喙部碰触阿寻手掌所在的位置,仿佛在期待着来自阿寻的触摸和拥抱,仿佛……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清清楚楚地知道,阿寻和它们一样,血管里奔涌着的液体也是来自大海的一部分。

  阿寻兴奋得咯咯直笑,而我的惊讶却慢慢上升到了近乎惊恐的地步。

  场馆里的游客三三两两凑过来看热闹,小孩子们拍着玻璃墙,兴奋地尖声大叫。一时间,我们周围竟然开了锅似的热闹。

  一滴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慢慢滑了下来。

  “寻宝儿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啊,”老妈从我的怀里接过阿寻,满脸都是惊讶的笑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怪事呢。”

  我也没有见过,现在,我是否应该抱着儿子落荒而逃?四周围有这么多人,就这样掉头跑掉,会不会更加引人注意?这里面说不定就有跟夜族有关联的人,比如身边这位不停按快门的青年就很可疑,再比如……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表演要开始了。”围在我们身边看热闹的人群这才匆匆散开,而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妈知道了阿寻的秘密,她还会不会笑得那么惬意?

  一直到车子驶出了停车场,将海洋馆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心里仍然盘旋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我看看怀里熟睡了的儿子,再看看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老妈,心里开始纠结是不是该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她也许会受到惊吓……

  唉,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呢?

  回到家没多久,蔡伐的邮件就发了过来。一共五张照片,第一张是空中俯拍的小岛全貌,椭圆形的小岛,略大一些的部分被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略小的那部分则整整齐齐地分布着街区、楼房、公路和花园。绿色的岛,周围镶嵌着银白色的沙滩,沙滩之外则是碧蓝色的大海。第二张照片上一片模糊的树丛,似乎拍照的手有点抖,树丛后面的几个男人照得都不是很清楚。棕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离镜头最近的那个男人赤裸的肩膀上还画着彩色的条纹。这应该是在哈勃拉人栖息地附近偷拍到的照片吧。

  第三张照片是风暴过境后的街道,一棵棕榈树横卧在街道上,树干附近积着雨水,肮脏的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鞋子和食品的包装袋,一片狼藉。稍远一点的地方是被飓风刮走了一半的木屋,残破的墙壁在暗色云团的映衬下宛如废墟里伸出的一只鬼爪。房屋前面的台阶下还停放着一辆轿车,不过轿车已经底朝天翻了过来。

  第四张照片的背景同样是岛上的街道,不同的是画面上人影憧憧,十分混乱。所有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他们的手里还拿着大包小包,一个小女孩一手牵着母亲的衣角一手还抱着一只浅棕色的幼犬,眼中流露出懵懂无措的神色。

  我不忍再看,连忙翻到了下一张。这一张照片是风暴过后的海滩,几艘小船被风暴推挤在一起,东倒西歪地横在沙滩上。沙滩上方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远处的棕榈树被狂风撕扯得如同一块块破布,随时都会顺着风势飞出去一般。

  翻来覆去地将这几张照片看过几遍,我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东西。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天灾,房子被毁了,路也被毁了。有人死有人伤,一部分人已经撤离,而剩下的人还在险恶的环境中继续挣扎求生。

  这样的大灾难每一年都在世界各地轮番上演。

  我点着鼠标轮流翻看这几张照片,心里却越来越觉得疑惑。这个岛上的神秘图腾会不会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我见到深海的时候,他并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他可以通过我看到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儿,自然也会知道我在留意巴特拉岛的情况。而他对此只字未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巴特拉岛上所发生的一切情况都和月族人没有关系?

  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迷迷糊糊地靠在电脑桌上睡了过去。刚合眼没多久,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的时候瞟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角,刚刚过了凌晨三点钟。

  电话是蔡伐打过来的,刚一接通就听到话筒另一端传来的颇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声,似乎打电话的人才刚刚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间,“殷茉,你好啊,那个……睡了啊?”这小子的声音听起来精神得很。难道对于黑客们来说,夜晚才是工作的黄金时间?

  “什么事?”刚睡着就被电话轰了起来,就算知道这肯定是有事,心情还是难免会受影响。

  “是这样,你不是嘱咐我留意跟哈勃拉人的图腾有关的内容吗?我发给你的照片给放大之后,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细节,等等,我发给你看。”

  这几句话将我的睡意一扫而空,连忙抓着电话扑到电脑前面,几分钟之后,被放大的细节图片就发了过来。这应该是从第二张照片上截取下来的图片,我记得那个哈勃拉人画在肩膀上的彩色条纹。不过,彩色的条纹只露出了一点点,占据了画面中央的是那个土著人挂在脖子上的项圈。项圈中央垂下来一块圆形的黑色木牌,上面用粗糙的油彩画着一个人身鱼尾的图案。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图案,曾经出现在月光石上面陪伴我整整十二年的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图案。

  “看到了吧,”蔡伐的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人身鱼尾,和报纸上介绍的一模一样。”

  “在看。”我心里的感觉半是惊喜半是焦灼,果然是有关系的吗?

  蔡伐兴奋了一会儿又问我,“哈勃拉人常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依靠捕鱼为生,他们会有这样的图腾也很正常啊。就好像大草原上的人崇拜狼,都是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决定了的,你为什么会特别留意这个?”

  “土著人不是说这场海啸是海神在惩罚过度捕杀鲸鱼的白人吗?”

  “所谓的捕杀海洋生物的情况,我没有查到。”蔡伐在电话的另一端咔嚓咔嚓地嚼着什么东西,声音里没有丝毫倦意,“不过,要把这场海啸的发生归咎为这个原因,那也有点太儿戏了吧。”

  “也许吧,”心乱得很,我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你还有什么发现?”

  “还有的发现和图腾什么的就没有关系了,”蔡伐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这个发现至少昭示了岛上混乱的状态都是怎么回事。你看到第四张照片了吧,有什么感觉?”

  “很混乱。”

  “你再看看这张。”

  又一张图片发了过来。当它完全展开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嘴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脑子里嗡嗡直响,以至于很久之后我才听到了蔡伐嘀嘀咕咕说的话,“这才是岛上混乱的真正原因。打扮成这样出来捣乱,也不知道是哪个组织的……这样的人应该不止一个,这帮人借着天灾的机会在里头干坏事,这绝对应该定性为人祸……”

  图片的中央是一只手。确切地说是一只爪子。刻意放大后的图片虽然有些模糊,可是那样修长的手指,那根从手背一只延伸到指尖,从皮肤的表面微微凸起的骨管我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这只手的指尖呈现出险恶的暗青色,粗粗看去,像是从这个人肩头投下的阴影,可是我知道,那样暗色的指尖里蕴藏着可怕的毒液。

  对照他发给我的大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只爪子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连帽夹克,行色匆匆地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帽子挡住了他的脸,除了额前一缕棕黄色的卷发,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的那只手向前伸着,像是无意间做出的一个动作,但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只爪子是朝着他身前一位中年男士裸露的手臂伸过去的。

  这确确实实很像人鱼的手,可是海族的人混迹于慌乱的人群中又有什么用意呢?难道所谓的风暴确实和他们有关?

  “也许是某个恐怖组织的成员,”蔡伐猜来猜去也没有什么头绪,终于开始不耐烦了,“我等下试试看能不能找着其他的照片。你先休息,有什么发现我明天下午跟你联系。”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找照片,我也没有多问。我已经知道他手底下其实是有一个小组的。具体几个成员我还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各有分工,配合得十分默契。蔡伐跟我的联系大部分都是在下午或晚上,所以我猜测他们的工作时间也许是从凌晨持续到清早,然后用白天的时间来补眠。

  挂了电话之后,我坐在电脑前面继续发呆。这事看样子是跟海族人脱不了关系了,问题是究竟是哪一族干的呢?

  我开始焦急地等待着蔡伐那里会有进一步的发现,一直等到两天之后的下午才又等到蔡伐的电话,遗憾的是他找到的东西并不是与巴特拉岛有关的新消息,而是另外一个谜团的谜底。

  “就在你们摸进天昊造纸厂的那天黄昏,有人在横沥河下游的入海口附近看到了一艘船。”蔡伐的声音里透着懊恼,“是一艘快艇,几个在那里钓鱼的老头子说,那艘船在那里停了将近一个小时,天黑的时候有几个不知从哪里游来的人上了船,船就朝着东边开走了。”

  “什么样的人?”我屏住了呼吸。

  “没看清楚,”蔡伐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又说:“天色已经晚了,离得又远,再说那几个老人家眼神也不好。”

  “他们刚到就急着离开,会不会是发现了有人跟踪?”

  “我安排的人是专家,”蔡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服气,“我们的人埋伏在大门附近,造纸厂就修在河边,他们走水路很难被发现。”

  蔡伐不知道,这些人本来就是异类,他们的警觉性也确实异于常人。

  “他们本来就很不好对付,”我安慰他,“要不怎么能找到你的头上?”

  “是不好对付,”蔡伐琢磨了一会儿,情绪又重新高涨了起来,“不过这一伙王八蛋还真的激起了老子的斗志啊。只要你不放弃,老子替你一直追到底!”

  “你只管放马去追吧,”我叹气,“除非我破产,再也请不起你。”

  “好!”蔡伐的声音听起来干劲十足,我想他应该只听到了前半句话,“我现在就开始搜索游艇的下落。”

  电话挂断之后,我才注意到客厅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喧闹。阿寻的大呼小叫之中还夹杂着男人低沉的笑声。老妈正低声说着什么,声音里也带着笑音,朝客厅里探头一看,抱着阿寻在客厅里开飞机的人是路明远,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喝茶的人是路一。这两兄弟居然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不可能是商量好了结伴来的吧?

  “你都忙什么呢,”老妈埋怨我,“客人都来了好一会儿了。”

  “我赔罪,”我连忙冲着客厅里的这两兄弟拱了拱手,“今天谁也别走了,我亲自下厨。”

  “你下厨?”路一的表情变得难看了起来,“那什么……我晚上还有事,跟你报完账就得走了。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领教你的厨艺。”

  “你个胆小鬼!”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的手艺再差也比你强啊。”

  “得了吧,”路一嗤笑,“要是换了你家深海上灶,说啥我也不走了,你的手艺……我还是谢谢了。”说完这句话,路一似乎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名字,偷瞟了一眼我老妈脸上慢慢阴沉下来的神色,连忙拽着我溜到了餐厅,“来,来,赶紧看合同。”

  客厅中央,路明远举着阿寻飞到了我妈面前,阿寻咯咯笑着抱住了我妈的脖子,老妈赶紧搂住了他,脸上已是眉开眼笑了。我感激地冲着路明远笑了笑,路明远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哎,哎,”路一拿着合同在我眼前晃了晃,“别光顾着和那个死面瘫眉来眼去的。看合同!”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没好气地把合同拽了过来。

  路一嘿嘿笑了起来,“死面瘫在你家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都会笑了。”

  “那是我儿子魅力无边好不好?”我低着头将合同细细看过一遍,“老陈不是不想让外人插手这趟买卖吗?”

  “你看清楚,现在的工程可不是一个楼盘,还包括了楼盘外延的整个商业街。老陈胃口大,也有本事揽到活儿,问题是就凭他一家,资金上可就兜不转了。要不,这么大一块肉,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地分出来跟别人一起啃?”

  “你怎么形容得这么恶心?”我白了他一眼,“你呢?”

  “我可没有你这么财大气粗,”路一故作幽怨地叹了口气,“我也就是啃啃肉渣子的份儿。”

  “你一个劲儿叫穷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有点好笑,“你现在也算是有身家的人了吧?”

  “不行啊,不够。”路一苦着脸抱怨,“上次你说你没兴趣的那个游乐场,我投进去的银子都套着呢,估计……十有八九……是收不回来了。”

  “那游乐场地点有点偏,我当时是觉得那么远的地方,我肯定不会带着阿寻去那里玩。”

  路一叹气,“我得接着挣钱,你看我到现在连老婆都没有着落呢。”

  正想挖苦他几句,就听一旁传来路明远冷冰冰的声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是让我知道你在里头玩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花样……”

  路一条件反射一般坐直了腰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一边做着口型悄悄对我说:“他穷,他嫉妒我……”

  路明远冷哼一声,路一立刻闭嘴,我伏在桌面上笑了起来。

  “都留下吃饭吧,”大概是因为家里好久没有来过客人,老妈显得很高兴,“茉茉的手艺虽然不算太好,但是……呃,肯定能做熟。”

  路一拍桌大笑,路明远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妈,”我叹气,“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故意拆我的台?”

  路一收好合同,忙不迭地逃走了。我在仰着脸看热闹的阿寻鼻尖上捏了一把,“你们今天就瞪着大眼睛看我给你们露一手吧,想吃什么?”

  阿寻抓着我的手大叫:“我要吃蜜汁排骨!”

  这个……好吧,菜谱上有写。

  老妈不怎么抱希望地抬了抬眼皮,“我随便,捡你会做的做就行。”

  这个……我想想总能想起一两样来的,我硬着头皮问路明远,“你呢?”

  路明远看看我,忽然摇着头笑了,“算了,晚饭还是我做吧。”

  “真的假的?”我顿时又惊又喜,“你会做饭?”

  路明远倒也不跟我客气,挽着袖子站了起来,“不能说会,比你的手艺应该是强了不少。”

  我满头黑线,“你还真不谦虚。”

  路明远居高临下地斜了我一眼,“会洗菜吗?”

  “你太小看人了!”我怒了。

  几分钟之后我就知道了,不谦虚的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有着不谦虚的资本。

  路明远不但会做饭,手艺还相当不错。蜜汁排骨、油爆虾、蒜蓉西兰花、凉拌青笋外加一个海带汤,标标准准的四菜一汤上桌之后,连我老妈都说:“搭配的真不错啊。”

  不但搭配得不错,味道更不错。吃饭的时候阿寻几乎粘到路明远的怀里去了。看着家里的老老小小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我以前一直觉得老妈会是那种工作到头发全白了也不会停下来休息的类型。因为自己家庭生活不如意的缘故,她的注意力和生活的热情几乎全部都投注到了自己的工作上。现在,因为女儿家庭生活不如意的缘故,她又将这份注意力投注到了我和阿寻的身上。不再有自己的事业、不再有自己的社交生活,经常出入的地方也由美容院和办公室变成了游乐场和超市,每天只是围着孩子忙忙碌碌,就连喜欢的电视节目也锁定在了动画频道。家里多出一个客人来也会让她觉得这么高兴……

  我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她的碟子里,有点心酸地琢磨着等阿寻上幼儿园之后,说什么也要让老妈回去做自己的事。她还并不老,还有机会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不能拖累她太多。

  不过,这个问题暂时还可以放一放,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路明远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不可能到我家来就为了给我们做一餐晚饭。

  路中校不可能清闲到这个地步。

  疑虑重重地吃完了这顿晚饭,又陪着阿寻玩了一会儿遥控飞机,路明远果然提出要和我出去走一走。老妈立刻就同意了,还抱着不情不愿的阿寻和我们摆手说再见。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够多接触同龄的朋友,只不过,若是她知道路中校来我家纯粹是为了公事,而且她的宝贝女儿还惹上了国安局这样天大的麻烦,还会不会笑得这么高兴呢?

  唉,我果然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本来在家里的时候,甚至在厨房里一起做饭的时候气氛都挺不错的。不知为什么,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反而两个人都没话说了。我是在等他开口,而他则陷入沉思,一点儿要开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我走进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瓶茉莉花茶,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瓶。路明远正站在便利店外面的台阶下等着我,接过我递过去的饮料,他抬起头冲着我笑了笑,“谢谢。”

  “不必客气,”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茶水,口腔中清甜凉爽的感觉令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说吧,什么事?”

  路明远把那个饮料瓶子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抛起又接住,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走过了半条街他才低声说道:“殷茉,你也知道我一直在追查扎塔尔的下落,就在不久之前,我无意中发现蔡伐也在搜集有关巴特拉岛的情报,这事跟你有关吧?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对这个小岛上发生的事这么感兴趣?”

  果然被他注意上了……

  “你追查扎塔尔,怎么会跟巴特拉岛挂上钩?”我不解,“难道扎塔尔和巴特拉岛有关?”

  路明远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家伙还真是刀枪不入。

  我叹了口气,“我是在请蔡伐搜集一些有关巴特拉岛海啸的消息,不过我这么做关心的是……当地的土著人。”谎话一旦编出来,顺着往下说就容易了,“你如果对我的调查够详细,就应该知道我在大一的时候曾经去听过有关岛屿上土著人生存状态的讲座,这种兴趣就是那个时候保留下来的。国内媒体对巴特拉岛的海啸报道太少,我就请蔡伐帮我找一找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路中校,这件事真的只是单纯的兴趣。”

  路明远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我等了几秒钟不见他有反应,只好继续往下说:“这么说吧,如果你对某件事很感兴趣,而你的朋友刚好有能力来满足你的兴趣,你也许也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路明远淡淡笑了,“你和蔡伐只是雇佣关系,要说是朋友……”

  “你也知道是我花钱雇了他。那请他做一件事和做两件事,哪种做法我更占便宜?”

  路明远摇了摇头,很明显对我的这套说辞是半点也不信。不过他既然跑来追问我,那说明他对我授意蔡伐所做的事还只是处在怀疑的阶段。

  沉默片刻,路明远很突然地转移了话题,“扎塔尔到底跟绑架你孩子的人有没有关系?”

  条件反射般想否认,话到口边却又在一抬眼的瞬间看到了路明远的眼睛。很亮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不含一点儿杂质。被这样一双眼睛紧盯着,已经涌到嘴边的谎话突然间就有些说不出口。

  “有没有?”路明远追问。

  “也许有。”我叹了口气,从他的脸上移开了视线,“我还在查。”

  “所以有关扎塔尔的消息你都会追查下去……”路明远沉思片刻,转头望着我说,“殷茉,也许你的对手非常强大,强大到你完全不相信警方的力量,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法律的框架内行事。”

  “什么意思?”我的心口微微发紧。

  路明远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的枪和子弹哪里弄来的?”

  “我……”我的嗓子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连这样隐秘的事情他也能知道?

  路明远接住手里抛起来的饮料瓶,拧开来喝了两口,转过头来望着我说:“我只是提醒你,就算黑市交易很难取证,这种事也并非天衣无缝。”

  我现在知道了。我略有些沮丧地想,谁知道你们的触角伸得这么长?

  “我知道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来的,但是,你……小心吧。”

  我也想小心的,但是无论怎么小心都会被他发现,我又该如何小心?

  “我停不下来,”我实话实说,“除非找回她,或者我死。”

  路明远没有出声,走到街口的时候他又说:“殷茉,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么?”

  “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以公事公办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

  这算是警告吗?

  “我也希望不会……”我心里沉甸甸的,却不知这种感觉所为何来。

  “有些事情,你也许可以试着相信我。”路明远看了看我,声音微微扬了起来,“我想,除开有关公事的部分,我们也可以是朋友。”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问出了口,“扎塔尔……是不是在巴特拉岛上?”

  路明远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是。”

  他竟然真的说了?!

  路明远看了看我愣怔的样子,低下头微微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会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在那个问题问出口的同时,我已经做好了会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你没有必要这么惊讶,”路明远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扎塔尔的去向并不是什么机密,我告诉你这件事也不算违反纪律。我说过,我希望我们也可以是朋友。”

  我从来不觉得“朋友”两个字也可以这么有分量。如果站在客观的角度来看的话,路明远这人确实不错。有本事,为人也有担当,虽然在他面前我总会有那么一点儿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成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太糟糕吧。那时他的身份是政府官员,而我是被他盯上的跟恐怖分子挂钩的嫌疑犯。

  我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不愉快的想法暂时都抛了开去,转而望向路明远。柔和的街灯正照在他的脸上。很英俊的一张脸,每一根线条都显得流畅而优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的眼波里没有一丝一毫虚伪的成分。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会怀疑他的诚意呢?至少在这一刻,我相信我们是真的可以试着做朋友。

  虽然心事重重,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深海。这让我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见面其实都是由他来发动的。尽管那一层牢狱屏蔽了他身上的某些功能,以至于每次看到我他都会显得十分意外。

  我很想主动做点什么。我身上比旁人凭空多出了一些古怪的功能,而我却对它们的原理一无所知。我既不知道该怎样来主动控制它们,也不知道有哪些因素会诱发这些功能。有时候处在清醒的状态下我也能够看到一些东西,一些通过深海的双眼反射进他大脑里的图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可是,当我怀着急迫的心情想要更靠近一步的时候,又往往不得要领。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越长,我心里的惶恐不安就越是迫切。这些我尚且无法运用自如的功能是深海与生俱来的本领,他甚至可以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察觉我的某些想法。那么,这段时间,他知道我急着想见他却不曾主动来联系我……难道说又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我低着头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儿童房的门开着,阿寻正缠着姥姥多讲一个睡前故事。柔和的夜风从半开的窗口扑进来,风里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声音:邻居家里电视的声音、楼下广场上纳凉的人唧唧哝哝的说话声、绿化带中央的小喷泉哗啦哗啦的水声……尤其可贵的是,没有令我心生警惕的声音。

  心情微微放松,注意力也重新回到了需要考虑的事情上去。路明远说扎塔尔此刻就在巴特拉岛上。如果他仍然受雇于夜鲨的话,巴特拉岛上的混乱和灾难性的海啸就都和夜族人脱不了关系。有夜族人插手的事,月族人十有八九也会掺和一脚进去——就算族长没有兴趣,那位心机深沉的一徽长老也会千方百计地怂恿他掺和。以深海囚犯的身份来考虑,他应该不可能知道族中新近做出的种种安排。

  我心里突然没有那么焦躁了。如果月、夜两族真的会在巴特拉岛上爆发一场世纪之战,对我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万一那个猥琐的族长翘了辫子……

  再说这一切应该和我寻找海伦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还是应该把放在那个岛上的注意力收回来,重新投入到寻找夜翎的行踪上去——夜翎自己说过,夜鲨身边可信赖的女性并不多,况且我也曾通过海伦的双眼看到她的确是受着夜翎的照顾。

  转回身的时候,看到老妈正蹑手蹑脚地从阿寻房间里走出来,神色略带倦意,看见我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忍不住低声问我,“怎么还不睡?天天熬夜……别回头比我还老得快。”

  “马上就睡。”我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老妈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步一步地朝着卧室门口走去。她走得很慢,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我正琢磨她忧心的事儿到底和我父亲有关还是跟深海有关,她果然停了下来,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没有要按下去的意思。

  “怎么了,妈?”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我连忙走过去,“有话要说?”

  老妈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你知道阿寻今晚跟我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我茫然。

  “他说希望路叔叔不走,一直留在家里陪他玩,还说想让路叔叔陪他再去一次海洋馆。他说上次去看海豚的时候好多小朋友都坐在叔叔的肩膀上……”老妈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色,“茉茉,你从小就是个挺有主意的人,你决定的事儿我不好多说什么。可是深海丢下你们母子就这么一走了之,连个电话都没打过,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一丝苦涩的味道由舌尖飞快地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妈你要说什么?”

  “我没什么可说的,”老妈叹了口气,“你父亲那个样子……你从小就跟没有爸爸似的,现在阿寻又是这样,我看着难受。”

  心口的位置像被人揪紧了似的,疼得我透不过气来,“妈……”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人心疼,能过上正常一点的家庭生活。一家子出去玩的时候,我的寻宝儿能坐在一个疼爱他的男人的肩膀上……”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倏地一闪,疼痛的感觉刹那间被惊恐所取代。如果深海看到这样的一幕争吵,会不会……会不会又掐断了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再一次无声无息地消失?

  “妈,你别说了,”情急之下,我一把搂住了她,“我家阿寻有自己的爸爸,我还盼着我们一家四口团圆的那一天呢。再说……再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找回我的海伦,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想别的?”

  老妈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有别的意思,茉茉,我就是心疼你和孩子。那么多事,没个男人帮你扛着……你看你瘦的……算了,不说了,你早点休息。”

  卧房的门轻轻闭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慢慢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这曾经是我们两个人的床榻,可是在黑暗中蜷缩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的记忆却已经如此模糊。那种亲昵得即使在睡梦中也心有所依的感觉也像一个曾经的梦。

  太多的东西,即使不想忘记,也依然被时光无情地带走了。

  经历过了那么多忧心忡忡的无眠之夜,孤独头一次像巨石般自高处落下,无比精确地砸中了我心底那一片尘封的柔软。思念的痛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藤蔓一般疯狂地抽枝发芽,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将我的世界再度填满,不留一丝缝隙。

  那些被自己催眠的疼痛也重新变得鲜明。

  即使我以为自己已经变得成熟,已经可以理性地看待自己人生中的际遇,这深入骨髓的疼痛却依然不曾减弱分毫。而那些被我刻意藏起来的记忆,那些过往的时光中最耀眼的片段,也全都在这一刹那苏醒了过来,像破茧而出的蝶,拍打着色彩绚烂的双翅在我头顶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翩然起舞。

  我看到我和他十指相扣地走在大街上,像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我看到我们一起坐在那个弥漫着甜蜜香气的蛋糕店吃香草冰淇淋;我也看到一片蓝幽幽的海水中,深海甩动着漂亮的尾鳍大笑着从我身旁游过的样子……

  这些发着光的画面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曾经……如此幸福。

  胸前那颗鲛珠慢慢滑进颈窝里,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路蜿蜒的滚烫的痕迹。我摸索着将它握进手心里,这是他的眼泪……

  这么烫。

  这么痛。

  当我重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的时候,满心都是凄凉而又满足的感觉。

  我的深海,原来我生命当中最精彩最美好的部分都和你有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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