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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38章 :地狱之海

  雾气越来越浓,视野之中只剩下污浊的灰色。

  我们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有光、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唯有环抱着的深海的双臂之间传来真实的触感。可这真实的感觉反而令眼前的一切像极了一场让人无从分辨的梦。

  我甚至听不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上漂浮的杂物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木板、衣服、纸张、皮箱以及……被鱼群追逐撕咬的尸首,像大军过境后的战场一般满目疮痍。海水的颜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最初雾蒙蒙的灰色变得浑浊了起来。空气里多了种莫名其妙的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腥,令人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

  一段被鱼群啃食得残破不堪、看不出是胳膊还是小腿的残肢从我们面前飘了过去。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靠回到了深海的肩膀上,空空如也的胃像个空口袋似的扭在了一起。

  深海的手臂紧了紧,低声安慰我说:“什么也别看,靠着我就好。”

  眼睛闭上了,嗅觉却变得灵敏了起来。海的味道以及……与海水迥异的另一种腥味混合在一起,强烈到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有一些黏腻的东西顺着毛孔钻进了身体里去。我们置身其中的海水也仿佛也变成了另外的一种质地,黏腻的、浑浊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小船上,软软弹弹的。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搅动海水,自我们身旁飞快地掠了过去,挨挨挤挤的。

  是鱼群!鱼群拍打着水面,噼里啪啦地响着,像挤在一起正哄抢着什么。

  我忍不住往深海的身边凑了凑。

  “茉茉,”深海的手在我后背拍了拍,声音里难得地透着紧张,“闭上眼!”

  游出一段之后,又忍不住想要偷偷睁开,唯恐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比现实更加可怕。睁开眼的瞬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红色的海。翻滚不定的浑浊的浪头里,人鱼的尸骸浮起又沉下。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怀疑自己只是在做噩梦,梦到了地狱或者类似的地方。在我看过的故事里,只有那样的地方才会有尸山血海。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深海神色惨然,抓着缆绳的那只手骨节都透出了青白的颜色。看到他这样的神态,我满心的恐惧都化作了怜悯。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幕残忍血腥的画面,对他而言则是切肤之痛,那是比我的恐惧更加复杂,也更加强烈的感情,不止是害怕,更多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悲伤。漂浮在这里的人鱼,不论长着什么颜色的身体,都是和他一样生活在大海里,同样长着鱼尾的族人。如果不是这一场意外,他们也许可以在我所不了解的那个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多很多年……

  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是那个物种生存繁衍的特定方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和我们完全不同。可我还是觉得悲伤,为这些染红了海水的鲜血,为这些寂寞地漂浮在海面上的曾经鲜活的生命。

  “走吧。”我说。

  深海恍若未闻,空洞的眼神顺着海面扫过去,又漫无目的地扫回来,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般神色茫然。

  “走吧。”我拉住了他的手,“你能确定这里是安全的吗?”

  深海的眼神微微一跳,涣散的目光很突然地集中到了一个点上,“茉茉,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漂浮在海面上,小船旁边零零星星的杂物中漂浮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趴着一具女人的尸首。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衬衫领口上的蕾丝花边粘在她略微有些发青的皮肤上,裸露的皮肤在灰色的天幕下反射出鱼鳞特有的微弱的荧光。

  “怎么会……”半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深海带着我游了过去,用一只手很小心地把她翻了过来,的确……是夜翎。她的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静静地闭着,恬静而安详,如同两弯飞倦了的蝶翅。一道宛若刀痕般的伤口从左边的脖子一直划到了右边肋骨的位置,很深的伤口,皮肤和肌肉组织都向外翻卷了起来,被海水泡成了惨白的颜色。断开的肋骨从皮肉之间刺了出来,裸露着灰白的茬口,像一截被海水冲刷过的枯枝。

  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夜鲨的人,可是在面对她的时候我却始终没有那种泾渭分明的对立的感觉。也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从认识的开始我就知道了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个故事,每次看到她,心里涌动的都是若有若无的怜惜。

  她从来都不快乐,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让自己快乐,她那双淡漠的眼睛里总是透着对这世界满满的厌倦。她的感情——对于族群的感情,对于那个二战中结识的男人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做成了一个世间最结实的牢笼,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当那双漂亮得像黑玛瑙一般的眼睛闭上的一刹那,她有没有一种枷锁终于被卸下的轻松?

  “海伦的名字很可能是她给起的,”我喃喃说道,“是很用心的一个名字……”

  我想起她捧着浴巾蹲在泳池边柔声细气地唤着海伦时的样子,想起那个遗落在卧房最终被我带走的半透明的奶瓶、海伦长长的铂金般的卷发上精致的蓝色缎带……我忽然觉得,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还欠她一声谢谢。

  这真是一种纠结的感情,怨恨之外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伸出手替她系好了胸前的纽扣。不管怎么说,在那样的处境里,总归是这个人给了我的女儿一份难得的温情。

  替她整理袖口的时候,一样东西从紧紧攥起的掌心里滑了出来,当的一声掉在了木板上。那是一枚银色的钥匙,钥匙上还拴着一枚子弹形状的钥匙坠。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否则怎会一直攥在掌心里,到死都不肯松开?

  我抬头看看深海,他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神色恻然地点了点头,“收着吧,也许……”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我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想:也许在某个角落里还锁着令她牵挂的东西吧,日记或者那段曾经铭心刻骨的感情遗留下来的某个纪念品,也许,也许还有人惦念着她,渴望着可以拥有她曾经触摸过的东西……

  木板晃了两晃,夜翎的尸首滑进了海水里,在水面荡起的涟漪中慢慢沉了下去。

  短短的几天之内,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生死,可我心里仍然觉得难过,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她是否可以再见到她心心念念的爱人?

  “走吧,”深海揽住我,用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再回头看时,那个艳丽如花却连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带着尖刺的女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污浊的海水,在浓重的雾气下寂寞地摇曳。

  夜色再度降临的时候,远处竟然出现了模糊的灯光。

  我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真的是灯光,依着地势的起伏星星点点地排列在水天之间那一抹剪影般的岛屿上。一刹那间,竟让我萌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来,我们真的回来了?

  闭上眼再睁开,灯光还在,心头蓦然涌起莫名的感动,仿佛由地狱的裂口重返人间。

  感应到我心中的欣喜,深海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到了。”

  我还在琢磨回去之后怎么跟兄弟们解释深海的突然出现,就见他把小船的缆绳递到了我的面前,“拿好,前面那个就是卡格尔镇,很多医疗救护组织都暂时驻守在那里,回去之后,你最好带他们做一个细致的检查。”

  我微微有些愕然,心头的欣喜立刻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我哆哆嗦嗦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消失不见了,“你要走?要去哪里?”

  深海张开手臂,温柔地将我抱进了怀里。我的手臂从他的腰侧穿过去,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我能感觉到深海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可是这种无声的安慰并不能打消我心头的惊恐。眼看着他再一次离开——这个臆想中的画面比什么都更加让我害怕。我突然想到从见面到现在,潜意识里无法抗拒的恐惧竟让我始终不敢询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怕,”深海蹭了蹭我的脸颊,柔和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茉茉,别怕。”

  这是深海的身体,温热的,柔软的,真真切切的,连他呼吸之间海洋的气息都让人一直眷恋到骨子里去。

  “我只离开很短的时间,茉茉,”深海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保证。”

  我们对时间的概念完全不同,很短的时间……会有多短?

  “我能来这里是有条件的,”也许始终无法说服我放开手,深海叹了口气,开始给我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米娅向族长提出了某项建议,具体的内容我暂时还不知道,也许是跟月光石有关,如果我去而不返,米娅会受到牵连……”

  是的,米娅。看到深海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

  深海的手背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昏暗的夜色中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闪烁如星辰,“另外一方面,族长他们应该会抓到一部分夜族人的俘虏,通过他们我也许可以知道海伦的下落,所以……我必须回去。”

  也就是说,深海实际上还是一个假释中的囚犯。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深海温柔地笑了,“你在旅馆里等我的消息,三天之内,我会去找你的。”

  “三天?”我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向他寻求保证。

  “三天!”深海点点头,眼神越过我的头顶望向远方,迷茫的神色慢慢地凝结成如有实质般的苍凉,仿佛寒风过境,扫去了笼罩在他眉眼之间那一抹浅淡如丝的忧伤与颓丧,“茉茉,我曾经说过让你相信我,可我却让你担惊受怕,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我一直以为,只要我遵循一个族人的本分服从我的族群就可以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可惜的是……我既辜负了你,又成了族人眼中不得不刻意提防的人。我想做到最好,可结果却偏偏如此糟糕,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也许这世间的事注定不可能两全其美。”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真的这样想?”

  深海点点头,那些躲藏在乌云里的漫天星光在这一刻仿佛统统落进了他微笑的眼眸之中,“既然没有人可以做到完美无缺,那么我还是选择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或者人鱼好了。”

  心底倏地划过一道热流,瞬间涨满了我的胸膛。我知道即使他抛开了整个月族的承认,带着颈后的烙印来找我的时候,他的心底里仍然挂念着他在族群里的身份,那是他始终也无法真正放开的东西。在我面前,他想做一个最好的伴侣;在他的族群里,他想做一个最合格的战士,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抛开种种外界的顾虑,把一个人类男人应该承担起来的对于家庭的责任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把眼泪蹭在他的肩膀上,心头的悸动令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应该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期望了,隐秘到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它会实现。可它竟然真的实现了,在我尝尽了骨肉分离的苦痛之后,在我对奇迹这回事儿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之后。

  我揽住他的脖子,将我的亲吻狂乱无序地叠印在他的脸颊上、鼻尖上、嘴唇上,仿佛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述我心头激荡的情绪。

  “所以,我要回去找夜族人,”深海笑了,这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释然的微笑,“或者去找夜族的幸存者,我要找到海伦的下落,这是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我已经耽误了太久太久了。”

  我胸口有潮汐起伏不定,失而复得的惊喜大过一切。而生生逼出我的眼泪的,却是他为我描述的、我可以安安心心去重新期待的未来。

  “我等你。”我松开了禁锢着他的双手,慢慢地向后退开一步。

  深海把缆绳交到我的手里,俯身在我的嘴唇上印上浅浅一个亲吻,然后转过身一头扎进了海水里。夜晚的海,映着头顶浓墨般的乌云,黑黢黢的如同一汪墨汁,瞬间就吞没了他的身影。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头一次不再感觉孤独。

  一道霹雳闪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玻璃窗上。伴随着雷声的响起,连手掌之下的桌面都仿佛簌簌地颤抖了起来,正在餐厅里用餐的客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一起将视线投向窗外。

  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无法心平气和。不论手里做着什么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匀出几分精力放在窗外。

  我放下手里的酒杯,有点心神不定地问林天,“就这样?他们没说什么?”

  林天摇摇头,“其他人一直睡着,只有蔡庸醒来一次,喝了几口水又躺回去睡了。根本当我是透明的——你们都当我是透明的。”自从午饭的时候跟他说了我们在海上的经历,这孩子就一脸忿忿然的惋惜表情,好像自己被迫错失了多么有趣的经历似的。他这种反应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继续当他是透明的。

  加了白苏维翁和香草烹煮而成的新西兰绿贝送上来的时候,蔡庸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餐厅。他的头发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看样子醒来没多久。他左边的脸颊上大片淤青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了下巴,像被人揍了一顿似的,样子有点滑稽。我知道他身上的伤更重,这一点从他略显蹒跚的脚步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俩醒了吗?”林天看了看他身后,“都不下来了?”

  蔡庸嗯了一声,神色倦怠,“等他们醒来再说吧。”

  林天把送上桌的绿贝朝他面前推了推,“那,这个,先吃点,我刚点了羊排。”

  蔡庸看了看面前的海鲜,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绷带,摇了摇头说:“算了,带着伤呢,你自己吃吧。”说完又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神色间显出了几分意外,“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身上的伤怎么样?”

  “没事!”我摇摇头。也许是我落水比较早的缘故,在船上摔打出来的伤并不严重,虽然还是腰酸背痛的,但是经过了一夜零一天的补眠,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我心底最大的那个窟窿已经被人用温情和希望填补了起来,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的满足感比什么疗伤药都更有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果冻和周均也到了餐厅,周均的额头上裹着绷带,果冻的伤倒是都在身上,被衣服盖着,看不出轻重来。在海上漂了那么久,又睡了将近一夜一天,大家都饿坏了。这几个晚来的男人还在狼吞虎咽地吃主菜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吃饭后的甜点了。五月旅馆的奶油蛋白酥搭配了奇异果和啤梨,样子像一个超大型的果汁软糖,非常可口。

  “你胃口不错。”果冻用叉子摆弄着盘子里的羊肉,故意用一种不太在意的语气问我,“休息得挺好的?”

  “还好。”我冲他笑了笑,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蔡庸脸上。蔡庸有所感应似的从餐盘里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明显的疑问。

  “是这样,”我字斟句酌地说,“我先生过几天会来这里和我会合,我在想,大家都受了伤,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事还是我们两个人去做……”

  “那怎么行?”果冻直直地看了过来,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蔡庸慢了一拍才捕捉到了我话里最重要的那个信息,“深海要来?”

  我满心感慨,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蔡庸哦了一声,表情立刻松弛了下来,“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事哪能一直交给老婆一个人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周均神色有点迷惑,“你和你先生去做?那我们呢?我们就这么回去啦?”

  “那怎么行?”果冻推开没怎么吃的餐盘,眼神微微有点冷,“我们之前都有签过合同,这件事还没有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是啊,”周均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再说这么危险,就你们两个人……”

  林天在旅馆里等了这么几天大概也憋坏了,听到周均这么说,立刻举手表态,“我也去,你们再别想把我甩旅馆里。”

  “我也去。”果冻隔着木质的餐桌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过分。我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疏离的神色,那样的目光……好像透过我看到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竟让我无端地有些不安。

  “我也去。”周均放下手里的餐刀,“拿了那么高的酬薪,然后坐着飞机旅游了几趟就散伙……这叫什么事啊。”

  “就这样吧,”蔡庸抓起餐巾擦了擦手指。这些人当中只有他认识深海,表情中自然而然地比旁人多了几分欣喜,“我们先不走,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就像小周说的,这事还没个结果呢,就这么散伙了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甘心。”

  “就是,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林天说着挽了挽袖子,“这几天养得我……看看,都长膘了。”

  我们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果冻没有笑,他一直看着我,目光里除了那种魂游天外的神色,还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点难过的样子,这种和我心里充满了期待的欢快完全不同的一种情绪,本能地令我不想去深究。

  “就这样吧,”果冻微微垂下眼睑,像说给我们又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说道,“不管怎么说,做一件事总得……有始有终。”

  温热的水带着柠檬味道的泡沫,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我连忙闭上眼,把脸凑到了花洒下面。细碎的水珠敲打在我的皮肤上,微痒的感觉温柔得像三月的第一场春雨。我忽然觉得水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可以温柔如斯,也可以暴虐到天地变色。也许正因为它们连具体的形状都没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那里的主人吧,比如海洋,比如此刻安装在我头顶上的管道。这东西看似平淡——我很小就听说过这句话:水利万物而不争,实际上,万物的小命都被它不动声色地捏在掌心里。

  大自然的威力当真无可抵挡,难怪人类会把它们统称作不可抗力——不可抗,多么巧妙的三个字,就是不知道像深海这样生在水中,长在水中的族类,对人类而言算不算得上不可抗呢?我想,我们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人类和大自然是彼此分开的,而他们却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当中的每一个,眼中都带着天地造化间最纯粹的灵气。

  他们是自然之子。

  我想到了我的两个孩子,在他们出生之前我就在忧虑如何才能让他们融入人类社会中去,我希望他们像普通的人类小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受教育、交朋友,我一直焦虑如何能让他们生活在人类当中又不会被当做异类。这焦虑直到现在仍然沉淀在我的心里,但是见过了生死之后,我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们可以生活在陆地上,他们也可以生活在海洋里,比起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他们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也许就是夜族人意念之中的……进化。

  我的儿女,他们已经站在了比我更高的地方,我所要做的只是看着他们自由飞翔,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帮助他们清除障碍就好。

  我忽然觉得释然。像背了很久的包袱忽然卸下,连灵魂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种轻松,令我对深海能否找到女儿的下落充满了信心。一瞬间,这信念的强烈程度几乎超过了夜夜煎熬着我的焦虑和恐惧。

  会找到的,我握拳,绝对会找到的!

  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脑海中却慢慢浮现出一幅美丽的画面:幽静的红树林,林间清幽的小路,密林深处传来的鸟儿清脆的鸣叫……

  我正在揉搓头发的动作不由得停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深海看到的画面?他已经在陆地上了?也就是说……他正在朝这边赶来?

  我连忙把水流开到最大,急急忙忙把自己冲干净,裹着大毛巾就跑了出来。卧室的窗户开着,窗外是压得黑沉沉的乌云,暴雨还在下,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电光闪烁。

  坏天气还在继续,有关巴特拉岛持续下沉的消息媒体上已经有报道了,因为之前已经疏散了大部分居民,这则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恐慌,新闻里说被暴风雨困在岛上的部分居民也在哈勃拉人的帮助下顺利返回了卡格尔镇。这一场事故算下来,伤亡最重的是哈勃拉人。

  这样的结果,算不算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呢?

  我摇摇头,一边举着大毛巾擦头发一边凑到了窗口,从这里可以看到五月旅馆的庭院。院中的草坪湿漉漉的,在阴沉的天幕下意外地泛着令人心动的明媚色泽。外面的公路上,一辆巡逻警车缓缓驶过。远处街角的那家咖啡馆开着门,隔着雨幕只能看到一团橘色的暖光,再远处是黑沉沉的海面,山崖尽头的岬角宛如一幅手工粗糙的剪纸般默默耸立在黑沉沉的天幕上,灰白色的灯塔几乎探进了云层里。

  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可是我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之前曾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的画面已经消失了,捕捉不到深海的信息令我坐立不安。

  我放下手里的毛巾,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楼下给自己弄一杯热茶什么的……刚一转身就听到远处有人大呼小叫起来,而且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耳熟。回头看时,一个男人正从对面的咖啡馆里跑出来,灰色的布衬衫,灰色的长裤,这不是蔡庸吗?

  顺着他奔跑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男人的身影刚刚转过了街角,颀长的身材套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在黯淡的街灯下略显单薄。肩膀的线条、腰、腿……每一处都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我的胸腔里似乎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心脏带着颤抖呼的一声落回了原处,三天以来那些隐秘的忐忑到了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似乎被蔡庸的叫声吸引,深海停下脚步,朝着蔡庸的方向看了过去。几乎就在下一秒,他的肩膀上挨了蔡庸一拳,手里的雨伞顺着风飞了出去,深海也不去理会那把飘走的雨伞,反手一拳打在了蔡庸的肩膀上。两个男人站在雨夜的街头,拍拍打打地拥抱了起来。

  我不禁莞尔。

  没想到第一个看到他回来的人,竟然不是我。

  我端着两杯热红茶走进客厅的时候,蔡庸和深海还围坐在餐桌旁边一起研究那张画在一张便签纸上的莫名其妙的地图。餐桌上除了两个空茶杯之外就只有我带过来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份放大之后的新西兰南岛的地图,我认得屏幕正中的那个红点,那是皇后镇,距离这里并不算远。

  地图是深海带回来的,至于这东西是他从哪里找来的,或者是跟什么人要来的,我都没有问。我也没有机会问他,从一进门他和蔡庸两个人就开始研究这张地图上标示的路线,我不想拿自己的好奇心去打扰他们。这张地图意味着什么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再清楚不过了,夜族人此刻被月族人拖住了手脚,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我把红茶放在他们手边的时候,深海抬起头冲着我笑了笑,灯光下,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上好的琉璃,流转的光彩几乎掩去了他脸上的倦意。

  他应该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吧。

  “去睡一会儿,”深海拍了拍我的手背,“天亮之前我们就要出发了。”

  “收拾好东西。”蔡庸在一旁笑嘻嘻地眨了眨眼,“这一次说不定真的可以说一声一切都结束了。说实话,我相当期待啊。”

  我也期待,我期待得……几乎不敢继续期待了。

  “去吧,”深海又笑了,“我们还要把路线敲定一下。”

  我点点头。

  原以为这副担子落在了深海的肩上我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可是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细微的声响,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户半开着,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气味。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一个看不到星光的夜晚,等待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分一秒都变得让人难以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门声轻响,深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窸窸窣窣脱下自己的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搂住了他。

  “怎么不睡?”深海拉好被子,凑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紧张?”

  我点了点头。

  深海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低声说:“夜翎死了,阿摩也死了。夜鲨带着安东逃走了。我们族里的人追得他们很紧,所以短时间内他们没有办法去海伦的藏身之地和那些雇佣兵们会合。”

  “地图是哪里来的?”我忍不住问了这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

  “迦南给我的,”深海沉默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他是从阿摩那里问出来的。”

  “阿摩怎么会知道?”无论是我被软禁的日子,还是通过海伦的双眼看到的画面里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啊。

  “他是月族的长老,夜鲨是不会浪费这么好的资源的。据他自己说,夜族长老们的重大决策他都有参与。海伦的事,阿摩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死了?”

  深海无声地点头,“他是月族的叛徒。”

  叛徒的话……看来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大自然的生存法则自有它残酷的一面,这些本来也不是我能够左右的。

  “这个地址确定吗?”

  “确不确定我们都得去啊。” 深海捋了捋我的头发,“夜族人现在被困在海里,夜鲨又被迦南盯上了。你别忘了,迦南对逃跑这种事很有心得,所以派他去追人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除了迦南,还有另外一拨人也在找他,一段时间之内,夜鲨应该没有时间去考虑海伦的事。”

  “另一拨人?”

  “萨默斯长老会。”深海的语调平静,带着淡淡的倦意,“他们居然会选在这个时机,我真是想不到。”

  站在人类的立场来看,这岂不是渔翁最好的机会?又有什么不对呢?利益最大化不止是人类的本能,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吧,不过这个话题深海明显地反感,似乎也没有再探究下去的必要了。

  “你也睡会儿吧。”我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我看你也累得很了。”

  深海鼻息沉沉地应了一声,没多久就睡熟了。

  我闭着眼把手环在他的腰上。曾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安睡在他的怀里是什么样的感觉,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种感觉已经烙进了骨子里。他回来了,那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也随之苏醒,依然鲜明得触目惊心。

  地图上标示的那个红点叫做银蕨湾。在毛利人的传说之中,银蕨原本是在海洋里居住的,其后被邀请来到新西兰的森林里生活,是为了指引毛利族的人民。不过,我却觉得银蕨这种东西跟哈勃拉人的图腾崇拜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来自大海……从海里来到陆地上……

  其实不论是哪一个民族,又有谁能够真正和海撇清关系的?也许我们人类和海族人本来就是一回事……

  一件外套带着淡淡的烟味盖到我的身上,下意识地睁开眼,车子还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弯曲的山路上,透过前面的车窗可以看到蔡庸开的那辆车和我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头顶上还压着沉沉的乌云,不过天地间已经透出了蒙蒙的亮色,山路两侧的树林笼罩着薄薄的雾,透着遗世的静谧。林天专心致志地坐在驾驶座上,在我的旁边,果冻正小心地拽平外套的下摆。他低着头,眉毛和鼻尖的轮廓显得棱角突出,在将亮而未亮的晨光里透着一丝刀锋般的冷意。然而,当他因我的视线而抬起头时,眼里的神色却是温和的,带着怎么也不会看错的关切。

  “我吵着你了?”

  我摇摇头,“本来也睡不着。”

  “躺会儿吧,”果冻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按了按,又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能睡着吗?”林天从后视镜里笑嘻嘻地瞥了我一眼,“高兴还来不及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深海,笑了笑没有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果冻的眼神微微一沉。

  “我就说嘛,”林天叹了口气,“找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就你一个人忙活。看,人家这不是就赶过来了。你这个老公脾气挺好的,你们俩打架肯定是他吃亏。”

  这个话题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没事打什么架啊,我们不打架。”

  “不打最好了。”林天笑着拍了拍方向盘,语气里竟然也透出几分感慨来,“你们这一家子也够不容易的……”

  “睡一会儿吧,”果冻打断了他的话,转头问我,“不困吗?”

  我知道他是有意打断的,我知道这样一个貌似不经意的小动作里隐含着某种微妙的纠结,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不想说破,也没有那个心思去说破,毕竟在以往的日子里,需要我操心的事情太多。但是现在,如果我还是装作不知道的话,对他就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我很仔细地看着他,这个人的眉眼生得很好,顾盼之间有种光明磊落的男子气概。他不像路明远,路明远的聪明里总是带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算计,所以这两个对我很好的男人里头,我还是对他感觉更加亲近一些。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是一个可以在手里拿着枪的时候把后背坦然交给他的兄弟,我不想毁掉这种宝贵的关系。

  我把手心按在了他的手臂上,果冻沉默片刻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我的视线。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在我没有看着他的时候专注地打量我,像这样不加躲闪的直视大概还是头一次吧。我心里因这样的想法而萌生出几分温柔的东西,类似于看到腻人的孩子或受伤的宠物时那种柔和的怜惜。

  “你是我兄弟。”这话说起来有点困难,不过他显然明白我的意思的。

  果冻的眼神微微一跳,然后慢慢地涌出了一丝浅浅的释然,“我一直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呢。”

  “怎么可能?”他的表情让我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果冻很认真地问我,“兄弟是可以做一辈子的吧?”

  “那当然。”

  果冻垂下眼眸笑了笑,“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我替你揍他。”

  “行。”我收回自己的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捶了一拳,“就这么说定了。”

  林天不明所以,也跟着起哄,“我呢?我呢?怎么闹半天就他成你兄弟了?”

  我和果冻相视一笑,彼此之间自然而然地多出了几分以前所没有的亲近。我心底犹如被暖阳照过,一片温软,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我这儿正套近乎呢,你搅和什么啊,”果冻说着在林天脑袋上重重拍了一把,“不知道给哥留点儿面子啊。”

  林天大笑,“哥,哥,你饶了我,我这正开着车呢。”

  我也笑了,因为接近银蕨湾而渐渐升起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有深海,有这些兄弟,夜族人被困在海里,而夜鲨又忙着逃命……似乎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样我们都占了先机。这一次,应该不会再……

  车子晃了两晃,在路边停了下来。从前窗望出去,蔡庸和深海一前一后下了车,蔡庸手里还拿着那幅画在便签纸上的地图。两个人站在路边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们也连忙下了车,就听蔡庸说:“从这里下去就行,车子留在这里。”

  “到了?”我问深海,心里不自觉地又有些发紧。

  深海笑了笑,指了指山路旁边一条小路,“从这里走,还有一段路,不过,车开不进去了。”

  “武器都带好,”蔡庸嘱咐大家,“多余的东西尽量不要带,山路不好走,而且,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这是一条从密林中踩踏出来的小路,两侧不知名的树木看起来都很有年头的样子,枝干高大,叶片鲜艳,层层叠叠的在我们的头顶上织就了一张大网,将天光遮挡得一丝不漏。脚下是厚厚软软的腐叶,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踏上去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看这里!”走在最前面的蔡庸忽然停了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截断枝垂荡在主枝下面,茬口甚至还没有干枯。

  深海点了点头,“方向应该是没错了。”

  靠近林地边缘的地方,光线要比刚才明亮一些,耳畔模模糊糊地传来了海潮的声音。

  “林天、殷茉留下,其余的人跟紧我,天一黑就摸进去。”蔡庸带着大家细细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转头问深海,“你的意思?”

  深海微微颔首,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摸进去的时候我留在外面,这是昨天晚上就已经说好的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身手,跟着进去的话,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拖累,不过听到这样的安排,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口的焦躁。

  从几株矮树间的缝隙里望出去,一段向下的山路尽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座耸立在山崖上的古旧庄院。灰白色的墙壁,土红色的屋顶,门窗都关着,落着暗色的窗帘,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几乎听到了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像河水急迫地冲刷着荒凉的崖岸,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撞开我的身体,顺着我的视线喷溅出去。我甚至不能肯定这样的急迫焦虑究竟是我自己的感觉,还是脑海中所感应到的他的感觉。或者两个人的感觉叠加在了一起,在那个神秘的空间里被放大,变得格外鲜明了起来。可是我不敢看他,连一眼都不敢看,我怕我看了就忍不住会扑进他怀里去。我想哭,想叫,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用自己的手推开那一扇隔绝了希望与现实的大门。可最终,我也只是紧紧咬着自己的拳头,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阴沉沉的天色令夜晚提前来临。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灯火,整个世界仿佛被人蒙上了一块巨大的黑布,又仿佛远离尘嚣,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连时间都仿佛静止在了地裂天崩之前那一个诡异惊骇到了极点的瞬间。

  几个男人沿着礁石间的缝隙悄然无声地潜了过去。夜色昏沉,很快就吞没了他们前进的身影。我的视力没有那么好,只能集中了精力去倾听夜色里传来的每一丝声响:头顶上传来的飒飒风声、海潮隐忍的起伏、脚步声、甚至蔡庸脚下一滑,身体撞在礁石上发出的轻微的闷响……很久不曾出现过的微妙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的听觉仿佛一只训练有素的小兽,谨慎地从蔡庸和深海旁边掠过,越过那堵并不高的院墙,穿过空旷的庭院,将紧紧关闭的房门抛在身后,一步一步朝着黑暗的深处稳步前进。

  呼吸声。

  压抑的呼吸声从一楼的角落里传来,而且还不止一人。这个位置正对着客厅面向树林的一侧门窗,隐蔽在这里,显然是屋主已经发现了有入侵者正在靠近这座庄院。这个新发现让我心头一阵狂喜,这里真的有人!而且不止这两个人,不止这一处埋伏。楼梯拐角、正对着厨房的角落、后门的楼梯口以及……地面之下更深一点的地方,除了呼吸声之外还有衣衫摩擦着墙壁的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错,是地面之下。白天的时候我能够听到的范围也只到达了这里就被一道屏障挡住了,调换一个角度依然不行。就好像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头,或者应该说是一个被密封起来的盒子,里面的声音我一点儿也听不到。白天的时候整座庄院里没有人,我又一直心烦意乱的,实在说不好他们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跑出来的。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地面之下的呼吸声也转移到了后门的楼梯口,和事先埋伏在那里的人会合了。

  我发现的情况深海自然第一时间也知道了,前进的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队,避开了前面和后门的伏兵,一队朝着侧门溜了进去,另一队朝着花园一侧摸了过去。也许是侧门的位置很隐秘的关系,那里只安排了一个人守着。蔡庸和果冻之中的一个人先摸了进去,守在里面的那个人轻轻哼了一声就静了下来,似乎是被敲晕了。另一侧的深海和周均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他们还没有摸到台阶就被里面的人发现了,一梭子子弹打出去,整座庄院都被惊动了。

  夜晚的寂静被枪弹划过空气的尖利啸叫撕破,像一锅冰水刹那间就到达沸点。子弹呼啸而过时令人血液发凉的啸声、人体被子弹穿透时诡异的闷响、濒死的惨叫……杂乱不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我再无法分辨出他们当中单独的每一个。

  林天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轻微得如同耳语,“安心,殷茉,安心。”

  黑暗中他的双眼闪闪发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得将视线重新投向崖顶那座庄院。蓦然间红光一闪,竟有火苗从靠近后院的地方烧了起来,幽幽一点,却带着说不出的险恶意味。

  我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巴特拉岛上那铺天盖地燃烧着的一场噩梦,又一次借着这幽幽火苗从记忆深处席卷而来。黑暗中的尸臭、海岸边厮杀的人影、骤然间直立而起的海浪以及漂浮在海面上残破的尸首……被强行压回心底的种种不堪回首的画面,再次一帧一帧地从脑海中被翻了出来,历历在目,清晰得让我想吐。

  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慢慢的模糊了视线。我知道这是我生命里最最紧要的时刻,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那么长的时间里我都生活在噩梦里,那根弦早已绷得太紧。这一刻,看这山崖上跳跃的火光,听着时断时续的枪声,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忍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

  “茉茉,”脑海中熟悉的声音低声喊我,“茉茉,坚持住。”

  我的后背还靠在树干上,身体却不堪重负般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茉茉,你还能挺住吗?”深海的声音变得急切,“能坚持住吗?能不能让林天带你进来?能不能?”

  我费力抬起头,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火光。

  “殷茉?!”这一次是林天在喊我,在距离很近的地方。

  耳畔嗡嗡的响声慢慢散开,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枪声似乎停了下来。

  “能走吗?”林天有点着急,“他们似乎有什么发现,我想进去看看,你能走吗?”

  我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身体还有点软,被林天半拽半拖着朝山崖上跑。夜风拂面,冷冽如刀,我的神智一点一点地清醒了过来。这个时候让我们过去,毫无疑问,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后院的火已经顺着风势舔到了厨房的窗户上,将幽暗的客厅照得一片血红,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首。林天踹开虚掩的房门,一手捂上我的眼睛拖着我往里走,我拽了两下却没有拽动他的手。他不知道,我怕的不仅是眼前的这一切,还有记忆中的地狱之海。我怕的是新的记忆叠印在旧的记忆上,成为永世不忘的噩梦。

  林天放开我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在了厨房的入口处。刺眼的火光中,一抹血痕在瓷白的地面上触目惊心。厨房一侧,壁橱的门已经拉开,露出里面一段向下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扇金属色的暗门。

  “茉茉,”一只大手用力扳过我的脸,强迫我对上他的视线,“茉茉,这里有个密室,但是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如果我说用炸药,你会不会同意?”

  牙齿咬到了嘴唇,一点腥甜的味道刺激着神经,竟让我清醒了过来,“炸药?”

  “炸药。”深海一字一顿地自舌尖上揉出了这两个令人恐惧的名词,“火已经烧上来了,如果我们耽误太久,恐怕密室里的人会被活活烫死。”

  “怎么会打不开?”我抓住深海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了他的皮肤里去,“他们怎么会打不开?那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两把钥匙,他们手里有一把,进去之后带进了密室,一旦有突发情况需要他们出来,钥匙必须留在密室里。”

  “另外一把钥匙……”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倏地闪过。

  “另外的一把钥匙在夜鲨手里。”深海的脸被火光勾画出狰狞的阴影,眼里急切的神色像有火在烧,几近疯狂,“我们没有时间去找夜鲨了!”

  灼热的火苗扑了进来,一瞬间我几乎闻到了头发被烧着的味道。

  “深海,”我的声音竟莫名的有些不稳,“你记不记得夜翎手里的那把钥匙?”

  深海的身体猛然一震。

  我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心里忐忑得厉害。会是这把钥匙吗?如果不是的话,密室不会自己爆炸什么的吗?不会……

  深海从我手里接过那把钥匙,他的手竟然也在抖,抖得那么厉害,完全没有办法对准那个小小的锁眼。

  一段木柱自二楼的阳台重重砸了下来,在台阶上扬起一人多高的火苗,灼热的气浪再一次卷进了厨房。

  一滴冷汗顺着深海的下巴滴了下来,打在了他的手背上。深海猛然攥紧了钥匙,回过头深深地望了过来。四目交投,激荡在彼此心底的希望和恐惧一霎间清清楚楚地融合在一起,变成走投无路之下的破釜沉舟,再无回避躲闪的余地。

  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他的手背,就像我们的手指合而为一,两只手所携带的力量也同时合而为一。钥匙送进了锁眼里,试探性地顺时针一扭,耳畔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金属色的暗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

  脚下顿时一软,深海一把捞住了我,身后的几个人都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开了?”深海犹难自信,转过头看着我,“开了?”

  我的心脏像被注入了强力的药剂,跳动的频率快到我难以承受。深海拉着我,一步一步地往里走,起居室般的房间里乱得像猪窝,桌子上的报纸、酒瓶、没有吃完的罐头堆得像一座小山。靠墙一排地铺,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被褥和衣服。再往里走,虚掩着的一道房门触手即开,这是一间实验室,宽大的试验台上堆满了仪器,不大的房间被一人多高的玻璃柜分割成了不知多少个小空间。

  我一直往里走,像冥冥中有根线在拽着我。心头汹涌着莫名的东西,像潮水,像连续的鼓点,像巴特拉岛上我无法抗拒的海啸。

  终于,一个巨大的水池出现在了玻璃柜的后面,昏暗的灯光下,幽蓝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就在水池最远处的地方,一点银色的光闪过。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重重咬住自己的拳头,生怕发出什么声音会惊动了我生命中那个自出生起就再也不曾亲近过的宝贝。

  水波晃动,慢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浅色的发丝闪烁着铂金般的亮光,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冰蓝色的眼眸犹疑不定地来回打量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

  我慢慢走到水池旁边,扶着池壁半跪了下来,和我魂牵梦绕的女儿隔着一片空荡荡的池水静静对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却仍然不舍得眨一下眼。

  海伦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似的试探着朝我们游了过来,一寸一寸地靠近,然后停在了距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这样一个距离,我触摸不到她,却足够我们看清楚彼此的脸。

  海伦脸上的表情慢慢地由惊恐变成了迟疑,然后,像有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之中,一种混合了惊喜和委屈的复杂表情飞快地在她的眼睛里氤氲开来,她又一次靠了过来,怯生生地将她那双小手放在了池壁上。

  我甚至不敢碰她,生怕伸出手去又会是一场梦。深海随着我一起蹲下来,静静地注视着我们许久不曾见面的孩子。

  海伦的视线在我和深海的脸上来回扫视,像要从我们脸上一丝一丝找回她来到这世上最最初始的记忆,她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上慢慢焕发出让人炫目的光彩。

  她抬起冰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们……”

  我泪如泉涌。

  在我的身旁,深海沉默地张开手臂将我们紧紧搂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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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人鱼的信物七国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