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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债》 作者:大风刮过

第十九部分

  第七十三章

 
  爻光殿内空旷旷的,我看见天枢站在窗前。
 
  我走上前去。天枢转过身来,忽然向我道:“那一城的人都死了罢。”
 
  我怔了怔。
 
  天枢道:“雪狻猊发狂时,卢阳城一城的人都死了罢。”
 
  我才恍然明白他是说那件事情。按照天枢的脾气,一定要将此事归罪到自己身上。我于是说:“雪狻猊狂性大发,真要算起来,责任却在写命数的命格。这一城的人到了地府,让阎王给他们来生安排个好胎也就是了。”
 
  天枢却笑了笑。
 
  他现在回复真身,因为待罪,只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看起来依然清寒淡然。我踌躇了一下,道:“我一直没认出你是杜宛铭,对不住。”
 
  天枢道:“没什么。当是我对你说对不住才是。本是凡间一世泛泛一场相交,却连累你连上了仙契线。我在凡间时多承你照顾,所以想见一见你。本以为见不到了,没想到你现在过来,见着了。”
 
  我低头道:“你莫提凡间了,提起来我更愧不敢当。在凡间时我百般缺德地待你。我在天上这些年你一直帮着我。我……我欠了你许多。这些是我的责任,连累你到如此地步。玉帝本知原委,他定然会放了你。”
 
  天枢又笑了笑:“你来这一趟,却像是请罪。”我呐呐地干笑一声。我和天枢之间连着仙契线,却不知为何,我和他说话依然局促得很。
 
  天枢道:“你觉得连累了我,我也觉得连累了你,我其实欠南明帝君也欠了许多。此处的债他处的债谁又说得清呢。”
 
  天枢侧身看窗外:“其实我经历杜宛铭一世回到天庭之后就在想,做神仙还不如做个凡人。只在小院中看木香花开花败,四季轮换,已经足矣。好过身在天庭,依然有无数的牵扯。”
 
  我听着话语,觉得有些不对。究竟我在凡间对付慕若言还是有些经验的。天枢这几句话十分像遗言。
 
  我大步向前,一把抓住天枢的衣袖,他果然像一片纸一样,飘飘地倒了。他身上的仙气极微弱,他仙辉隐隐欲息,大惊:“你做了什么。”
 
  天枢笑道:“牵扯了这些年,实在是累了。谁欠谁的都罢了,我再不想管了。”
 
  我略动法术一探,一片冰凉。
 
  天枢竟碎了自己的仙元,他竟比做慕若言时更狠些,只想灰飞烟灭,半丝转圜的机会都不留。
 
  天枢伸手将一块玉塞进我手中:“我得了你诸多照顾,其实你并没欠过我什么。凡间……做童子那几日……多谢……”眼脸阖然垂上。
 
  我左手小指根部似乎有些刺痛又渐渐松弛。
 
  天枢星君,你真当使了这一招就自己就没得救么。
 
  我觉得天枢和我之间那根仙契线还是中了用的,他无论何时想寻死我总能让他未遂。
 
  我叹了口气,灌了股仙气进他后背,从胸中取出一样东西,塞进天枢口中。
 
  天枢的周身顿时被光芒裹住,不是他天枢星的银光,而是我宋珧元君的蓝光。
 
  我向那光芒中的天枢道:“星君,对不住。你做杜宛铭的时候与我相交一场,总该知道我宋珧平生最怕的就是欠债。这笔债你不让我还我也一定要还。从今后……你再化仙身,前尘尽去,打此时起,你我两清了。”
 
  我瞧了瞧手中的那块玉佩,轻轻一握,尽成烟粉。
 
  我出了爻光殿。鹤云正站在殿门前。我道:“我方才和天枢星君谈了谈,他已经想开了些,请鹤使向玉帝求情,这两日先让他静静,以后再说罢。”
 
  鹤云道:“玉帝本就下令让天枢星君静思两日,元君放心。”
 
  我道了声谢,做不经意地问:“不晓得那只狐狸关哪里了?”
 
  鹤云道:“玉帝命碧华灵君暂时看管。”
 
  我一路到了碧华灵君府前。小仙童道,灵君被衡文清君请去喝茶了,不在府上。
 
  不消说,衡文一定是托碧华多照拂狐狸。碧华灵君不在府上正好,少了一场惜别的悲伤戏。我道:“能让我瞧瞧那只玉帝命灵君看守的狐狸么?”
 
  小仙童为难地皱起脸孔。
 
  我道:“玉帝只是下令不许衡文清君瞧它罢。我瞧瞧它没什么罢。”
 
  小仙童仔细想了想,勉勉强强道:“好。”
 
  小仙童引我走到后院的一间石室门前,打开房门:“那只狐狸就在里面。”
 
  我道:“我想单独瞧瞧它,你先出去锁上门。”小仙童道:“好,不过你快些。”
 
  我进了石室,听见门咯啦锁上。狐狸就卧在石室里玉床的一块蒲团上。皮毛干枯凌乱。头搁在前爪上,看见我半抬了抬眼皮。
 
  我在床边坐下:“毛团,你还好么。”
 
  狐狸闭着眼睛,不动。
 
  我道:“玉帝如果逼迫你,让你不得喜欢衡文清君,你会怎么样。”
 
  狐狸的耳朵抖了一下。
 
  我道:“要是玉帝将你剥皮wWw。xiaoshuo txt.Net锉骨,化成飞灰,让你不得喜欢衡文清君呢?”
 
  狐狸满脸无畏,耳朵又抖了一下。
 
  好的很。
 
  我道:“那你记得今天跟我说的话。衡文他喝茶喜欢喝淡茶,写字时常把笔搁在笔洗里忘了收,喝酒不醉不算完,不能由着他喝。睡觉倒是没什么毛病,但记着他起床一定要喝雀舌沏的头遍茶。一看公文就忘了时辰,要时常拖他出来各处散心,他案前有个叫陆景的,时时刻刻都能拿出一堆公文让他看,勿须理会此仙。要是东华帝君碧华灵君太白星君他们找他吃酒时,留神小心着,他有些丢三落四的毛病,离席起身后看看他桌子上有没有忘记拿的扇子之类的。他不怎么吃甜东西,果仁只吃盐培的不吃蜜渍的。枕头要矮,褥子要软,茶水注意温热合宜。”
 
  狐狸坐了起来,困惑地斜眼看我。
 
  我和蔼地摸了摸它的头:“以后你要好生地跟在衡文身边。”
 
  狐狸在我掌下打了个寒战。
 
  我又叹了口气,念了个诀,掌中化出蓝光来,将狐狸团团裹住,蓝光由弱到盛,又在我掌中渐渐减弱,最终尽数没入狐狸体内。
 
  狐狸蹲在蒲团上,惊诧地瞧我。我道:“毛团,我一半的修为已经在你身上,你可以再化成人形,稍加修炼就能成仙了。”
 
  毛团跳下地,打了个滚儿,化出人形来。它得了我的修为,样子似乎比之前顺眼了些。狐狸闷头看着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道:“我和你说实话,我的仙元与另一半的修为已经给了别人还债。现在靠着法术撑着,过不了几日就会灰飞烟灭。这一半修为跟着我化灰也是化灰,还不如给了你。但也不能白给。衡文清君欠的的相救之情,我已替他还了,从今后他不欠你什么。”
 
  狐狸懵懵地瞧着我,渐渐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来。
 
  本仙君也觉得自己挺伤情的。眼看着就这么要没了。我道:“你现在帮我个忙罢。我想见见衡文,又不想这个样儿去见他。想借你的样子用用。你现在变成我的模样先从这里出去,你身上有我的仙气,小仙童辨不出你。等我见完衡文后你再回来。你和衡文有注定的情缘,玉帝不会为难你。你大概能留在他身边修行,稍后成了仙,记着我交代你的话。”
 
  我这段话比方才天枢的遗言我觉得更动情些,狐狸的眼圈儿都隐约有些红了。他低声道:“好。”转身变成本仙君的模样。又对我道:“我来帮你变成我的样子罢。你少用些仙术,能……多撑着些……”
 
  我变成了狐狸,觉得天地宽阔了许多。连那个小蒲团也蓦然大了。毛团走了出去,我在蒲团上盘着卧下。果然片刻后又有仙气靠近过来,石室门打开,进来的是碧华。
 
  碧华走到石床前道:“唉,你这只狐狸。衡文清君非要瞧瞧你,他又不能来我府上,你安分些,本君带你去见衡文清君罢。”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兜头一只口袋套过来,本仙君被套进袋中满眼漆黑。听见碧华灵君道,“你在袋中莫要动弹。本君带你去见衡文清君。”
 
  我呆在袋中,鼻端嗅着布缝里透进来的气味,隐约判断,此刻到了哪里,此刻又到了哪里。
 
  过了约一刻钟后,碧华灵君似乎越过了一道围墙,我晓得大概是到了微垣宫了。
 
  第七十四章
 
  果然,碧华灵君跨进一道门槛后,轻声道:“清君,我把那狐狸给你带来了。玉帝今日不会审它,但你明天一定要还我。”连口袋带本仙君被搁上似乎是桌子面的一块板上。
 
  衡文轻声道:“多谢多谢。”
 
  碧华灵君告辞出门。我头顶的袋口露出光明,我抬头,看见了衡文。
 
  这样仰头看着,衡文面容比平时大,也能比平时看得更仔细。我仰着脖子瞧。衡文却皱了皱眉头:“你好像不是宣离。”
 
  我出了一身冷汗,衡文的眼神真毒。我厚颜无耻地仰着颈子,欶欶地甩了甩尾巴。
 
  衡文禁不住笑了笑:“你不是宣离,倒真像它。难道是天兵拿错了?你是谁呢?”
 
  手摸了摸我头顶,我转头舔了舔他的手。
 
  我身上的仙力已所剩无己,衡文决计探不出我是谁。我舔了他的手,衡文伸手到我的两个前爪后,将我拎了起来。“好罢,你这只狐狸既然被抓到天庭上,又到了我府里。也算是缘份。我招待你住一日,明天带你去和玉帝说放你回人间罢。”
 
  我继续厚颜无耻地点头,又甩了甩尾巴。
 
  我卧在衡文身边的椅子上,陪他批了段时间的公文。又在他膝盖上,卧了两杯闲茶的工夫。衡文拍了拍我脊背道:“可惜府里没你爱吃的东西。我拿些琼露,你喝么?”将一碟琼露放在我爪子前,我低头喝了,再厚颜无耻地甩尾巴。衡文笑得挺高兴。就寝时,衡文在床边的椅子上给我搁了个垫子。我蹲在垫子上看他上床躺下,跳到床前,纵身一跃跃到床上。
 
  衡文道:“你竟要在床上睡么?”
 
  我讨好地瞧他。
 
  衡文轻叹道:“也罢。”拍了拍身边的空闲,我在他身边卧下。
 
  我盘起身子,隔着被子贴着衡文合上眼。我觉得挺圆满,怪道狐狸每每想爬上衡文的床。其实就算做一头畜生,那么陪着他,我也愿意。
 
  衡文像是睡得沉了,我爬起身,抖了抖毛,蹲在枕头边看他。
 
  衡文衡文,你不晓得,几千年前我初上天庭时看见你,你刚从微垣宫中出来,我虽然只远远地瞧了个背影,但从那个时候,我就起了攀附的心。那时你高高在上,我也只能远远地望。后来在莲池边再见,你又到我府中,再以后的几千年,你与我相交,但我总觉得,你虽近在身边,却又十分遥远,我依然不能触及。
 
  在凡间时瑶湘说的可能很是,我其实那些年,并没有悟得什么才是情。等我上了天庭后,我晓得了这个字,这个字我又不能用。
 
  在凡间的一场,我已赚得足了。我觉得我这几千年,十分够本。就算我只是根搭路的桥,这桥我也做得很划算。
 
  我一心想做个本分的神仙,一心想呆在天庭,因为神仙的日子长远没有尽头,就算不能碰,能那么长久地守下去,我便知足了。
 
  眼下我这么瞧着你,我不欠人什么了,你也不欠人什么了,我连在你身边的缘份都没有,但此时我能这么瞧着你,能碰碰你,已是很深的缘了。
 
  我低头舔了舔衡文的唇,又瞧了他一眼,跳下地。穿出房去。
 
  天庭中一片寂寂,不晓得狐狸扮成本仙君逛去了哪里。随他罢,反正已交代过他明日钻回碧华灵君府。我还成原形,路上遭遇几个天兵,但可能玉帝已吩咐过我在天庭可以随意走动,天兵见我也没怎么样。
 
  我到了太白星君府前,已经没能耐翻墙过,老老实实让仙使通报。
 
  金星已经睡了,胡子凌乱睡眼惺忪地迎出来,道:“宋珧元君,你来找我何事?”
 
  我赔笑道:“我想偷偷出天庭避避风头,求您老想办法让我混出天庭去。”
 
  金星的胡子顿时蓬起来:“你想逃到凡间?那天枢星君怎么办,衡文清君怎么办。你连累了这二位仙君就自己逃之夭夭?”
 
  我道:“我也是不得以,您想,我在天庭,玉帝一定要公事公办,在灵霄殿上众仙面前公审。就算我揽下所有罪名,天枢星君和衡文清君一定捎带着也要判罚。倒不如我逃到凡间去,我能避避风头,所有的罪名一定都在我身上。天枢和衡文可以无事。”
 
  金星瞅着我道:“你的算盘倒响亮。”用手捋了捋须子,“也罢,看我今天能不能带你混出天庭罢。”
 
  我大喜:“多谢星君。”
 
  太白星君道:“别客套了,但你到凡间去藏的不好又被拿上来可不能怪本君。”
 
  我拱手道:“那个自然。”
 
  太白星君拿金罩将我罩在袖内,整衣出府。我在袖口缝隙处看着隐约到了南天门,把门的天兵道:“星君何处去?”
 
  太白金星道:“奉玉帝旨意,到地上看看世间现情。”
 
  交了门符,天兵放行。太白金星带着我降到世间,把我从金罩内放出。我看四周,却是个山头。
 
  太白金星道:“你潜逃下界,潜藏到世间何处,本君都不晓得。”
 
  我道当然当然。
 
  太白星君纵起云头,回天庭去了。
 
  我从山顶挣扎到了半山坡,我www-xiaoshuotxt-nET的仙力已尽,方才为了不让太白星君瞧出来又多耗损了些仙法,现在已快支持不住。
 
  我在山腰处的灌木丛中寻到了一个山洞,钻了进去。
 
  洞里倒挺干净,地面的土很松软,也很平整。洞口向东,这么躺着正好能看见晨曦的薄雾与一抹日光。
 
  天庭的众仙看到天枢后,应该能明白个七七八八,再瞧见狐狸,就能明白十成了。如此结果最好。我本是个凡人,灰飞烟灭也该回到凡间来。衡文他见不着,就能少些伤心,也能缓过来快些。
 
  我此时要灰飞烟灭固然觉得自己挺伤情的,更想着,要是能留下一缕魂儿就算做个草虫也好。但被一抹晨光照着,忽然的就想通了。
 
  永世孤鸾也罢,打鸳鸯的棒也罢,过河的桥也罢,都是一种看法罢了。如果反过来想一想,我和衡文在天上这许多年,乃是凡人们求几世都求不来的。朝朝暮暮我都有了。我此时要灰飞烟灭,我于世间全无,世间于我全无。我和衡文相守到我灰飞烟灭,已经是生生世世,天长地久。
 
  我豁然释怀,全身的仙气已殆尽,觉得空空无物,看东西也开始不分明。原来灰飞烟灭就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
 
  浑浑噩噩中,似乎看见衡文站在我身边。凡人死的时候似乎会有幻觉,原来灰飞烟灭前也有幻觉。
 
  能再这样看一眼,就算是幻觉,也不错。
 
  第七十五章番外·活神仙
 
  活神仙是个普通的骗子。
 
  天下算命的多骗子,活神仙只是其中极其寻常的一位。
 
  算命这个事儿,用活神仙曾与同行们感慨的话来说,哪有准的。真能算的出来,还能转运,老夫一早给自己转个大运,做他娘的宰相去了!
 
  活神仙原本住在一个鱼米丰富的小城镇中,在镇上的月老祠里长年摆摊。大姑娘老婆子们来给自己或子女到祠中求姻缘,常到摊上算一卦。小城镇地方小,谁家的姑娘看上了谁家的小子,谁家的女儿正待嫁人,满城都知道。所以活神仙算卦十算十准,城中人就将“活神仙”三个字送他做绰号,娶媳妇嫁女儿时还常常请他去喝杯酒。
 
  但是,某年某月某日,城里又来了一个算命的。这位算命的先生不但能合生辰,解八字,卜课解卦签,还能摸骨称重,请神扶乩,捉妖拿怪,安家宅转风水。活神仙会的把戏不如他多,很快败下阵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眼看要没得糊口。活神仙决定到江湖上去跑一跑,既能多接些生意,又能锻炼足手段。
 
  活神仙便扛上一面上书铁口直断的旗帘,背着行李踏上了茫茫江湖路。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到了京城。
 
  京城果然遍地黄金,活神仙刚到一座道观内,赁了一间厢房安顿下行李,走到院中看看风景,抬眼便看见一个人牵着一个小儿在院中踱步。
 
  活神仙打眼看过去,见那人的面白微须,三旬左右,乍一看去衣衫简朴,但细细一瞧却用的是上好的布料,那个小儿走路还有些蹒跚,小衣裳小鞋子都很精致,脖子上还有块金光闪闪的如意锁。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肥羊。
 
  活神仙慢悠悠走上前去,掂须一笑:“这位小少爷相貌清奇,真是位有福之人。”
 
  那牵孩子的大老爷抬眼瞧了瞧活神仙,道:“哦,先生如何看得出来?”
 
  活神仙道:“这位员外您气度不凡,小少爷也满面贵气,明眼人一望既知二位是贵人。在下要说是我算出来的,就是诓您了。”
 
  拱了拱手,低头瞧了一眼那小儿,似不经意地锁了锁眉,转身向另一方行去。
 
  活神仙负手佯望天际,悠悠而行,在心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第六步迈出,听见身后道:“先生且请留步。”
 
  活神仙转身道:“员外有何事?”
 
  大老爷道:“方才先生看到小儿,神色似有些忧虑,但问为何。”
 
  活神仙慢吞吞地行过去,在心里想,老夫诓他什么好。命中有大劫,似有短命之相,不利于水火……
 
  命里有劫,这个名堂用的太多;咒人短命似乎有损阴德……活神仙是个有良心的骗子。他走到那大老爷身边,低头看了看小儿,道:“敢问小少爷可是甲子年生?”
 
  小儿的脖子上挂的如意锁下露出了个花荷包的角儿,似乎绣着个老鼠滚钱的图案,活神仙大胆如此猜测。
 
  大老爷肃然起敬:“不错,小儿生在甲子年七月初一。”
 
  活神仙拈了拈须子,掐一掐指头,道:“小少爷出生即富贵,注定一生平顺,将来能享到他人都享不到之难得福分。只是,在姻缘上,恐怕有些……”
 
  活神仙盘算,改命盘、渡灾厄自己不算拿手,而且京城的同行们一定都会,索性就扯一项自己最得意的能耐,大捞他娘的一把。
 
  大老爷道:“姻缘怎了?”
 
  活神仙道:“方才在下远远望去,只见小少爷周身阳气昭昭,只有阳年阳月阳日生者,才有这般气象。”
 
  大老爷自然问:“怎么叫做阳年阳月阳日?”
 
  活神仙道:“甲子年,甲为www/xiaoshuotxt/n e t阳乙为阴,子为阳女为阴,甲子年又是干支岁循之首,更是阳上加阳,月与日按阴阳分,单为阳者双为阴。甲子年七月初一,正是阳上加阳。而且七月生者,夏正十分,姻缘本有碍。诗曰燥燥伏天烈,孤雁单飞时,阳年阳月阳日生的人——”
 
  活神仙叹息摇头,“乃是永世孤鸾之命。”
 
  大老爷神色惊怔,瞧向手中的小儿:“永世孤鸾……竟~~先生,可有法解么?”
 
  活神仙等的就是这一句,深锁眉头道:“唉,永世孤鸾之命,本无法可解……”
 
  活神仙在无法可解后面拉了个长音,准备拉完之后加上“不过”二字。
 
  音刚拉了一半,大老爷踉跄后退一步,“竟无法可解!”转头望向长天颓然而叹。
 
  活神仙急忙跨前一步:“不过……”
 
  话未落音,脚下一空。
 
  原来,活神仙和那位大老爷一直站在一口枯井边,只是近日有位王妃要来观中打蘸,观中修整地面,抬土用的布被仍在井口上,忘了收,布上面满是泥土,除了略微鼓些,和寻常地面没有两样,活神仙一脚踏上,顿时咕咚掉了进去,直接掉进井底,后脑在井壁上撞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喊疼,就撞晕了过去。
 
  大老爷长叹完,回身,四周空空,方才的算命先生无影无踪。
 
  从此后京城里又多了一项高人曾经现身的传说。
 
  活神仙跌到井底,摔折了一条胳膊,在道观里养了一个多月才好转过来。京城的花销大,多年的积蓄几乎用个精光。活神仙觉得自己可能和京城有些犯冲,这一跌是个买卖不成倒赔钱的兆头。胳膊一养好,活神仙立刻离开京城,再次踏上江湖路。
 
  漂泊了近二十年后,活神仙又一次踏进京城。
 
  活神仙这时候已经七十多岁,漂泊不动了,想找个地方细水长流地做生意,富足养老。
 
  活神仙还是很向往京城,觉得京城热闹,生意多,所谓大隐隐于市,京城的集市是最繁华的集市,最适合他这种归隐的老人家。
 
  隔了近二十年,那间道观竟然还挺繁华,观主也已近古稀,见到活神仙十分亲切。活神仙在京城的小巷中买了两间旧屋,白天就去这个道观中摆个摊儿。
 
  活神仙安顿下之后,照例先打听京城中的稀罕事。
 
  京城中的稀罕事多的数不清,但是有一件事情,活神仙觉得最稀罕。
 
  当朝宋丞相的大公子,是个永世孤鸾的命。
 
  传说宋丞相曾经遇到一位高人,给大公子算过一命,说他阳年阳月阳日生,注定永世孤鸾不得翻身。高人批的命果然分毫不差,宋丞相家的大公子已经是全京城的笑话,提给他的小姐,一定和别人跑了,他看上的姑娘,一定和别人好了。这位宋公子新近又看上了一位楼子里的姑娘。除了他,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个姐儿有个相好的书生住在破庙里。
 
  活神仙听的挺惊奇,没想到天下还真有永世孤鸾的命,要是老夫当年碰上的是这一位就好了。
 
  某一天,活神仙在庙中的摊后坐,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儿蔫头搭脑地走了进来。
 
  活神仙看他步履虚浮,周身落寞,神情颓然,两眼直勾勾地,用活神仙的老眼一看就知道是情伤。
 
  活神仙觉得,既然永世孤鸾这个词有高人说过,也有贵人验证过,应当时常拿来用用。于是唤了一声:“这位公子。”
 
  公子哥儿匀回一丝神回过身来,活神仙摸了摸雪白的胡子,眯起老眼道:“这位公子,老夫看你头顶黑气,红鸾星黯淡,可是为情所伤?”
 
  公子哥儿便晃晃荡荡地走到摊前坐了,二话不说,伸出手掌。“既然你瞧得出来,就给我看个手相,我问姻缘。”
 
  活神仙道:“老夫不长于手相,公子可要测字?”
 
  那公子哥儿道:“罢了,那就测个字罢。”提笔写了个“双”字。
 
  活神仙半闭双目道:“这个双字拆开,是一个又字从着另一个又字,又重着又,有轮还往复,不得逃脱之意。公子你问姻缘,恕老夫直言一句,公子你,恐怕是永世孤鸾之命……”
 
  那公子哥儿双眼发直,呆呆坐着。活神仙正准备说:“不过……”公子哥儿忽然凄然地哈哈笑了两声,喃喃道:“果然,果然,无论何时算,都是这个破命!”又哈哈笑了两声,踉踉跄跄直奔出门去。
 
  活神仙一叠声高喊:“公子,公子,你卦钱还未给!”追到门外,早见不到人影了。
 
  门外讨饭的跛子笑道:“你老今天也遇着这位宋公子了。唉,他也怪可怜的,因为有高人给他批过命。全京城的算命的给他算姻缘,除了永世孤鸾,哪里还会算的出别的。唉,真是怪倒霉的!”
 
  活神仙才恍然明白,方才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宋公子。没卦钱也罢了,看他的模样,确实怪可怜的。
 
  第二年,活神仙听说那位宋公子平白无故在家中无影无踪了。这事儿闹得很大,连皇上都下令满天下找寻,终无结果。大家都猜测,宋公子是伤心过度,看破红尘,到深山老林的小庙里做光头去了。
 
  活神仙在京城的生意倒做的一帆风顺。天下就有这么多人爱算命,活神仙对自己的徒弟们说,这钱不是咱们骗他们花的,是他们愿意花的。
 
  活神仙的几个徒弟都是街边流浪的少年,活神仙看他们吃不饱饭,就给经常分他们口饭吃,顺便就收了当徒弟。
 
  活神仙说,只当为死后积积德了。
 
  活神仙活到九十多岁,寿终正寝在床上。
 
  他收了几个徒弟果然积下阴德。他收的徒弟里面有两个是被判满门抄斩的显贵家里逃出的独苗,还有三个是黄河水灾后逃到京城的饥民家的孩子。这几个徒弟在阴曹地府的爹娘们对活神仙感激涕零,在阎王面前说了不少好话。
 
  阎王便把活神仙叫到殿前,说下辈子可以给他按排个大富大贵的好胎,而且他的功德还有剩余,阎王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愿望。
 
  活神仙说,有,老夫被人叫了一辈子的活神仙,却没福分做神仙到天庭看看。所以我想去天庭看一回。
 
  阎王道,这个好办。安排陆判向玉帝递了封文书,请一位仙使带着活神仙到天庭游了一回。
 
  活神仙在天庭逛时,依然没有忘记打听天庭有什么稀罕事。
 
  引着他的仙使道:“若是依凡人看来,天庭中到处都是稀罕事。要说顶稀罕的么——”仙使用手一指,“那里的那一位碰巧捡到仙丹飞升成仙的宋珧仙,他就挺稀罕。”
 
  活神仙眯起老眼伸长颈子向指的方向看。
 
  只见仙树下,一个穿蓝色长袍的年轻神仙和一位穿浅色长衫的神仙一起坐着。蓝袍神仙正有些唏嘘地向那浅衫神仙道:“衡文,其实我在人间时,曾有位高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注定永世孤鸾……”
 
  第七十六章
 
  我很忧郁地趴在一间屋子的正中央的地面上,晃动我的触须。
 
  这间屋子门窗四壁,一片空空,像被什么无形的罩儿罩着,任我左冲右撞,也找不到一个缝隙可钻,一个小洞可藏。
 
  罩儿中央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碟糕饼,隐隐冒着香气。
 
  桌旁站着一个人,在笑眯眯地等我爬上桌子面,爬进那个盘子。
 
  这是做套儿等着拿我,我要是爬进去,就是傻子。
 
  我原本住在另一个院子里,但那家的厨房的渣滓我吃得腻味了,就千里迢迢爬进了这个院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打牙。
 
  哪知道顺着香味刚翻过一座门槛小山,就被挡在这屋子里头,横竖爬不出去。
 
  我看见屋子里除了张桌子什么都没有,又看见那个人,我觉得,我的大限到了。
 
  我一动不动地在地面上趴着,那个人瞧着我,我也瞧着他。
 
  他现在来摁死我踩死我,我绝对跑不了。但是就算跑不了,也别指望我自己钻进套子。
 
  他看着我,很和蔼地说:“你上来吃罢。我不会伤你,这送给你吃。”
 
  这话我听得懂,信才怪。
 
  我继续趴着,你要杀要抓www。xiaoshuotxt.Net都痛快些,别婆婆妈妈的搞这么多花样。
 
  我见他的袍子下的脚轻轻移动,走得离我近了些,我无所谓地抖了抖触须。
 
  他没有抬脚踩下,反倒蹲下身来,将那一碟巨大的糕饼放到离我很近的地面上。油香确实很诱人。
 
  他缓缓地说,“我若是想伤你,很容易,何必还要给你东西吃。再一说,如若我真的想伤你,你怎么样今天都逃不掉,还不如吃得饱些。”
 
  我又抖抖触须,想想,也是。
 
  反正也跑不了,还不如捞顿好的。
 
  我迅速爬上盘子沿,爬上诱人的糕饼山,一头扎进它松软的表皮里。
 
  我吃到肚子发胀,才十分满足地停下来。我觉得我的外壳上现在肯定冒着油光。我在糕饼山上寻了块平整的地方,趴下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醒来时,他还在桌前。
 
  我守着糕饼山,吃了又睡,睡了又吃。过了一天一夜,他还在旁边站着。到了又一天早晨,我舒坦睡了一觉刚渐渐要醒过来,听见嘎吱一声门响,他出去了。
 
  我迅速爬下桌子,想找个缝隙钻出去。但是那瞧不见的壁障始终严实合缝,我找不到半丝出路。
 
  正寻觅着,他回来了,我立刻藏到桌子脚的阴影处。那壁障却对他没什么用,他一走,就走了进来。
 
  我听见桌面上嗒地一声响。他俯下身,像知道我在何处似的,还是很和蔼地道:“我拿了碟新的点心过来,你吃新的罢。”
 
  我慢吞吞地顺着桌腿爬到桌面上,爬上白而凉的瓷碟边缘,钻进糕饼的缝隙。瓷碟旁边还有个大盘子,盛着浅浅的清水。
 
  等到换上第五碟新点心的时候,我趴在桌面上看了看他,他这些天没怎么动过也没睡,他比我还结实些。
 
  我埋头趴在点心山上啃一块硕大的酥皮,他说:“我给你的点心好吃么。”
 
  我晃了一下触须。
 
  他又说:“你自己找吃的,能不能寻见这样好的东西。”
 
  我啃了口酥皮,迟疑地想了一下,没有动触须。
 
  他说:“那么我不关着你,你愿不愿意让我给你吃的,你不到别处去,就在此处住着。”
 
  我抱着酥皮的一个角想,这个我不能保证,谁能保证我吃这些东西不会吃腻?但这个人真有些怪癖,想养只蟑螂。这些东西便宜别的蟑螂不如便宜我。所以我可以姑且先答应。
 
  于是我晃了晃触角。
 
  没想到他真的很欢喜,立刻笑了。我抱着酥皮愣了愣,他笑得还挺好看。在人里面,他算比较好看的罢。竟像酥皮似的让我满意。
 
  他果然信守诺言,那屏障没了,我可以自由出入,我在屋角的一个缝隙里给自己做了个窝,住了下来。每天到桌面上去吃他放的点心清水。吃饱了翻过门槛千里迢迢到院子里去看看风景消个食儿。这屋子里多了张床,他晚上就睡在这张床上。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住着。但有个穿杏色长袍的经常到院子里来,手里总拎着硕大的包袱。还有几个墨蓝袍子晃眼衫子的人也常过来。那晃眼长衫第一回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点心山上啃豆沙馅儿。他给我东西吃总给的很周道,将点心都掰开,让我既能啃到皮,又能啃到馅,我很满意。
 
  我正心满意足地啃着,晃眼袍子的一张硕大的脸凑近了过来,立刻叹了口气,我抱着点心壁一个没抓紧,被吹得掉到碟子边沿,跌了个跟头。
 
  晃眼袍子摇头晃脑地说:“呔,看他此时的境况,着实可叹啊。”
 
  吹了我个跟头,还假惺惺地叹气,我不喜此人。
 
  墨蓝袍子第一回来时也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摇头走了。
 
  这些人来来去去的,他却一直在小院里面。我从没有见他出去过。我觉得他挺奇怪。他有时候坐在桌边看书,有一回他将书放在了桌上,我爬到他的书面上去溜达了一下,他将我连着书平着举去来,近处地瞧着我又笑了笑。我觉得他笑得确实很好看,短时期内我想我可能都吃不腻他给我的点心。
 
  我不知道和他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多久。总之庭院里的草都枯黄了,到处都是碍事的树叶。
 
  那天我又到院子里去消食,爬到了池塘边。哪料到一阵风吹来,竟将我吹到了池塘内。我一边划水一边向池沿挣扎,水中冒出一只鱼的血盆大口,将我忽地包住。
 
  一片漆黑。
 
  以后他桌子上的点心,不知会便宜哪个。
 
  我蹲在一根老树杈上,抖了抖我漆黑的毛。
 
  树下的那个书生还没有走,他掌心托着几块吃食的碎屑,想引我去他手上啄。我扑扇了一下我的翅膀,伸长脖子哑哑啼了一声。
 
  老子这么壮硕的身子骨,又不是家雀,怎么会吃人手里的东西。
 
  那书生却依然站着。
 
  树下扫落叶的小和尚说,“施主,你别再站了。这只老鸹在这棵树上住了几年,从来没人喂过,不吃人手里的东西。屋檐下那几只家雀倒听话,跟人很熟。”
 
  那书生终于收回手道:“是么。”将手下的碎屑洒到树下。
 
  我并不是不给他面子,不吃他的东西,只是他的手掌估计承受不住我的身子骨。我扑扇翅膀飞落地面,蹲到他身旁,啄了一口碎屑。
 
  抬头看见他含笑瞅着我。
 
  我在这个小庙后门前的老树上已经住了很久。
 
  我本来是在另一个山头上住着,但那一天刮风打雷雨,我住的树被吹倒,我的爹娘兄弟各飞东西,我起初搬到一户人家门前的树上住着,每天早上还到他们屋脊上叫一叫,提点他们时辰。但那家的婆娘非说我不吉利,用竹竿捣掉了我的窝,还用石头招呼我。我陆续又换了几个地儿,总不被人待见。最后不得以飞到这个小庙后的树上,连夜搭了个窝,第二天小和尚来门外扫地,看着我喊:“师父,树上来了个老鸹。”
 
  老和尚从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仰头看了看我,道:“阿弥陀佛,有禽鸟来栖乃是一件好事,让它住着罢。”
 
  和尚庙里清汤寡水的常年吃素,我爱荤。不过这个山头上野味很多,很容易抓。我每天蹲在树上,小和尚被老和尚罚抄经文,小和尚抱怨大和尚欺负他,我全知道。
 
  我啄完地上的碎屑,又飞回树杈上。从这天起,他每天都来瞧我,都洒满地的吃食给我。
 
  我听见小和尚问老和尚:“师父师父,那位施主每天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知道住在哪里,不会是鬼吧。”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那位施主气度非凡,绝不是鬼魅。出家人切记莫要乱猜疑。”
 
  我又听见小和尚问老和尚:“师父师父,那位施主每天都来看老鸹,这是为什么?”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世间事本来都是一场尘缘,因果恐怕只有自己晓得。”
 
  他每天都来,晴天来,阴天来,刮风来,下雨来,下雪也来。后来我见他来就蹲在矮树杈上,他有时候帮小和尚扫落叶,有时候教小和尚写字,有时候拿着书看。但他大多都在树下站着坐着,时常和我说说话。他说这山上景色挺好,山下的集市很热闹,集市里今天出了这件事,集市里明天出了那件事,他说的都是人的事情,但我都能听得懂,我就听着。
 
  小和尚渐渐和他很熟,专门给他备了个凳儿,他一来就拿出来给他坐。
 
  老和尚也常常在树下和他拿圆圆的黑白石子儿摆着玩。我就蹲在树杈上,有时候叫两声。
 
  第七十七章
 
  那一天天气异常闷,他傍晚才走。晚上立刻刮风打雷下起了大雨。我正要进小庙的屋檐下躲躲,天上一道电光落下,恰恰好落到我头上。
 
  轰地一响的刹那,我想,从明日后,再也没有这棵树了,他再来只好去喂家雀。
 
  我半浮在水中,露出脑袋。池沿上一个袍子特别晃眼的人瞧着我,叹息道:“实在可叹啊,怎么就生成了个王八!”
 
  这话我不爱听。我分明是乌龟,怎么说我是王八。
 
  王八我知道是什么,人都管鳖叫王八。鳖的壳是塌的,没有纹路,乌龟的壳圆又光滑,一块块很分明,花色清晰。
 
  我又向水面上浮了浮,露出壳来给他看。
 
  晃眼袍子继续叹道:“此物的命长得很。你守他这辈子要守到何年去!”
 
  池子边的另一个人看着我,眉毛尖儿像有些皱起。他向那晃眼袍子道:“说起此事我正要问你,我托灵君你走走情面,让他得以托生得像样些,怎么一世不如一世了。”
 
  晃眼袍子立刻道:“清君,你不是不晓得,他再入轮回都是夹缝儿塞进去的,轮回簿上本没有他的位置,只能每一回有什么空缺补上什么。唉!可叹……”
 
  那人不说话。我抬着头看他的长衫随风而动,对他点了点头。原来他叫清君。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激。
 
  我本来在一个大湖里住得还挺舒坦,结果今年雨水大,湖水漫堤,我被冲进了一条河,又顺河被冲进了一个小池塘,有人来撒网,将我和一群鱼虾螃蟹一起捞了,拎到集市上卖,我蹲在一个没有水的木盆里,左右爬了几回,最后认命地趴下。
 
  据说我们这样的被抓了会被放进滚热的水里慢慢烫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趴在盆里看人来人往,那些鱼虾螃蟹被一个个人拎走。我缩着脑袋等,一角蓝色的衣衫站到了木盆前。
 
  我听见他说:“这只龟,我要了。”
 
  我由着他将我拎回家,他没有把我放进滚热的水,他把我放进这方池子里,让我住着。
 
  他每天来池子边,撒些食屑,和我说说话。
 
  我有时候也从池子里爬出来,池边的石头旁晒太阳,听他说今天天好,外面的集市很热闹,他明年想在池子里种荷花。
 
  我以前在湖里过的挺快活,但在此处也不错。
 
  天一天天地冷了,我一天比一天懒,我在池塘底的淤泥里挖了个洞,等睡完一个长觉,又是春暖花开。
 
  他说春天桃花最好,我爱看,但我不知道桃花是什么。睡完爬出来,兴许能看到。
 
  我钻进洞里,开始睡觉。隐隐约约总觉得他还在池边说话,我从好梦里醒来。我忽然想爬去看看他。
 
  池水挺冷,顶上都被冰封住了。我用头撞了半天才撞开冰面,费力爬出去。正是夜里,天很黑,有凉冰冰一片片的玩意儿落在我身上,是雪罢。我爬过一块石头时没留神,一个打滑,很倒霉地四脚朝天了。
 
  我怎么翻,也翻不过来,雪由着落到四爪和头上,我挣着挣着,就挣不动了,伸着颈子看前面有光亮的地方。
 
  听说被煮了不好受,但冻着也挺难受的。我这么肚子朝天,实在不好看。不好看也没办法了。
 
  不晓得桃花长什么模样,ww w.xIaoshuotxT.。Net要是能看得到我还真想看看。
 
  一袭晃眼的袍子立在我眼前,叹息道:“实在可叹,越发的不像样了!”
 
  我撑起眼皮看他,城的人没有见识,整个山头的野猪里,数老子最英俊!那些母野猪见了老子,骨头都酥半边儿。
 
  另一个人站在晃眼袍子身后,神色抽了抽看着我,却又笑了。
 
  我本来在山头上过我的快活日子,今天清晨奔跑在树林中时,一个没留神,中了陷阱。这两个人立刻从天而降,将我放了出来,我心里颇不痛快,喷了喷鼻子,身子却一动不能动,由着这两个人将我上看下看。我越发不痛快。
 
  第七十八章
 
   
  另一个人道:“先放了罢,回去后再说。” 
  晃眼袍子道:“咳,不然让我带回去养罢,这一世两世的总不像样也没办法。他在我府中,几千年大概也能成仙了。” 
  我大惊,老子怎么可能像头家猪似的被养起来,此乃奇耻大辱。身子一能动,我立刻撒开蹄子,拔腿便跑。 
  跑着跑着,跑红了眼,没留神跑到断崖边,又没留神刹住。我蹄下一空,嗖地坠下去了。
   
  我站在京城的街头,看花市上满眼的牡丹花。 
  据说深红色的牡丹最名贵,我活了二十几年,见过艳红的白的绿的,却真是没见过深红的。前日牡丹徐派人送了一张帖子给我,说他家有一株深红的牡丹,本是弘法寺内珍藏的珍品,住持圆寂前转赠与他,今日开花,特在自家的国色楼前开赏花会,邀我来赏。 
  本少爷本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管它红的绿的,不就是朵花么。不过我最近常到翠侬阁一坐,萦月说她爱牡丹,我索性就到这赏花会上走一趟,再买盆牡丹去引她一笑。 
  赏花会辰时开,我到得有些早,就到别处去走了走,等折回来,辰时将到,花台前已经吹了一曲笛子弹了一段琴,花台边挂了一串鞭炮,牡丹徐亲手点着了引线,噼里啪啦放完后,又致了一段辞。牡丹徐掀开纱罩,请出了他那盆牡丹。 
  花色深红,娇艳中带着华贵,果然是好花。 
  我在心中赞叹,听见人群中也有人赞了一声:“好花。” 
  像鬼使着一样,此时叫好的人不计其数,我偏偏就听见了这一声。 
  这个声音竟让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曾听过无数回一样。我向人群中望,看见一袭青色长衫,立在人群中。 
  他侧身瞧过来,我愣了愣,却像这满市集的人与牡丹都化做了全无。 
  一霎那间,又觉得他有些似曾相识。 
  我走到人堆中,对他拱了拱手:“在下秦应牧,请教兄台名讳。” 
  他爽快一笑:“鄙姓赵,单名衡。” 
  客套两句后,他像要走。我赶上前去道:“在下与赵兄一见如故,想请赵兄去酒楼一饮。不知赵兄可否答应。” 
  他没有推辞,欣然道:“好。” 
  此时还是辰时,酒楼小伙计说他们还不到卖酒的时辰。本公子一锭银子搁上桌面,立刻变成“有现成的好酒好菜”。小伙计一团殷勤引本公子和赵衡进了最精致的雅间,几碟精致凉菜,一壶上好的花雕,顷刻间端上桌面。 
  我端起酒杯,向对面举了举,道:“赵兄。” 
  他道:“我表字衡文,你只叫我衡文便好。说话太客套有些拘束。” 
  衡文衡文,这两个字念起来也有些熟悉。我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我表字南山,你也喊我南山罢了。” 
  他笑笑。 
  这顿酒没留神就喝到傍晚。 
  我像几百辈子没喝到酒一样,就那么不停地喝。在酒楼喝到下午,他说他住在另一条街的客栈,我摇摇晃晃随他到了客栈,进了他房内,又喊了酒菜来喝。 
  我记得我想他背光了我老秦家的家谱。我说我小时候我爹曾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今生命犯桃花,是个风流命。 
  他端着酒杯瞧了瞧我道:“哦,准么。” 
  我立刻道:“我本也不信,却是准得很。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吹,京城的秦楼楚馆中,不知道有多少姐儿哭着等我去替她们赎身。” 
  他似笑非笑地道:“却不是已经和什么穷书生卖胭脂的好上了,拿你做过河的筏子罢。”
   
  我皱眉道:“我怎可能是那种做垫背乌龟的冤大头。”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不晓得究竟喝到了几时,总之酒喝完了一整坛,桌上的蜡烛将燃尽。我喝得迷迷糊糊,他也喝得东倒西歪,就随便歪到床上睡了。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向他道:“我这些年,到今天才喝到痛快的酒。” 
  他嗯了一声,继续睡了。 
  第二日我醒来,客房中空空如也,赵衡却踪影不见。 
   
  楼下掌柜的说,并没有看到那位公子出去,连房钱也还没结。 
  但他却就这么寻不见了,一天两天的,我再没有寻见过他。我把各处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客栈的那间房,我按天给钱,一直替他留着。掌柜的说,这位公子也没说过他从何处来,别处也没人认得他。 
  我鬼使神差地,就是停不了寻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却总忘不了。
   
  我从这年端午寻到了来年中秋。这一年多里,和哪个喝酒都觉得没有味道。睡觉时做梦,混混沌沌地,今天梦见我是头野猪,明天梦见我是只乌龟。有一天,我梦见我在个雾气腾腾的地方,他在前面站着,我喊了声衡文,他转过身来,似乎正要开口,我醒了。 
  这一天,我颓废地踱进一座小庙,求了一根寻人签。 
  解签的说,我这根是下下签,要再见想找的人,难如猴子摘月。 
  解签的看着本公子颓然的脸,宽慰道,其实此签尚有一线生机,猴子摘月比猴子捞月好。
   
  我问,怎讲。 
  解签的道,猴子捞月,捞得是水里的月亮,怎么捞都是个影子,变不了真的。猴子摘月,月亮总算是个真月亮。 
  我道,只是猴子上不了天。 
  我颓废地掏出银子,放在解签的桌上,走出了小庙。 
   
  街上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我踱到街边,听见人招呼:“这位爷,坐么?”
   
  我就坐了,又听见招呼道:“来点什么。” 
  我随口道:“随便罢。” 
  没多大工夫,一个雾气腾腾的大碗啪地落在我身旁的桌面上。端碗的人殷勤地笑道:“我看公子您像饿慌了神的模样,自作主张给您下了大碗的馄饨面。” 
  馄饨面?我匀出一丝神来瞧了瞧,这样的庶民吃食我还从来未吃过。随手摸起筷子捞起一筷面条送进口,味道却也别致。 
  我身边的一个吃面的老者瞧着我,含着半口面的嘴张了张。 
  我咽下面问:“老丈有何事?” 
  老者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道:“方才我看公子你夹起的面里粘着好大一颗老鼠屎,还未来得及提醒……公子你已经咽了……” 
   
  夜晚,我回到自家院中,那颗老鼠屎在我腹中翻江倒海,汇透我四肢百骸。
   
  这种景况,倒像似曾相识。 
  就像他似曾相识,衡文这两个字我似曾相识。 
  我足踩祥云,顶聚三花,又飞升了。 
  我站在南天门外接引wWW。xiaoshuotxt=nEt新飞升散仙的仙使面前。 
  那仙使没怎么将我这个白捡来的飞升新仙放在眼里,爱搭不理的,摊着名册,将毛笔蘸了蘸墨问我:“在凡间姓甚名何?” 
  我道:“我这辈子叫秦应牧。” 
  仙使提笔记上,道:“你先等着,我上灵霄殿向玉帝通报,你才能进南天门。”合上册子,又道:“你真有运道,今天太上老君的仙丹开炉,西天的迦叶尊者正在老君府上拜会,老君与他以道论佛法,装丹的时候一个没留神掉了一颗下界,竟被你捡着了。” 
  我道:“运道好没办法,其实这不是头一回了。” 
  仙使抬脚转身,我道:“且等一等,劳烦兄台再替我向玉帝捎句话罢。就说宋珧又捡了颗仙丹,又爬上天庭来了。” 
  小仙使猛地转过身来,愕然半张着嘴,傻了。 
  我在灵霄殿的玉阶下站着。 
   
  玉帝端坐在宝座上,王母坐在玉帝身侧。 
  
  玉帝道:“魔障!简直是魔障!” 
   
  王母道:“何必如此说呢,宋珧亦很不容易。他那时险些灰飞烟灭,却居然断了仙契,他又重回天庭。如若神仙也有天命,这大概就是天命。既然天命如此,何苦再为难他。”
   
  玉帝端详着我的脸,片刻叹气道:“罢了,既然王母都如此说,可能这就是你的天命。你当年险些灰飞烟灭,此时轮回再生,之前的一切就不再追究。只是在天庭中,你只能做个散仙,天庭也只当没你这个散仙。极东的海上有个岛,你自去那里过活罢!”
 
  我躬身道:“多谢玉帝。”退出了灵霄殿。
 
  引我进殿的小仙使还在门外,我向他道:“向你打听个事儿,衡文清君现在何处?”
  
 
  小仙使木然抬头道:“什么衡文清君?”
 
  我道:“微垣宫司掌文宗的衡文清君。”
  
 
  小仙使道:“司掌文宗的是掌文天君陆景,他住在微垣宫。天庭没有衡文清君。”
  
 
  寒雪压顶。
  
 身边有个声儿喊我:“宋珧,宋珧。”
 
  我一转头,看见碧华灵君。我顿时扑将过去,扣住他膀子问:“衡文呢?!!”
  
 
  碧华灵君扬眉看着我:“你倒好意思问。”
 
  碧华灵君的毛病是,你越急他越慢。你越急火攻心,他越悠闲自在。
 
  他慢吞吞地将我引到个僻静的地方,慢吞吞地捡了块石头坐下,才慢吞吞地道:“你那天感天动地地爬去凡间灰飞烟灭,其实你刚出南天门衡文已知道了,赶去凡间时你眼看没救了,他也开始犯傻,拿自己的仙元去救你,他没做过凡人,仙元一无就会顷刻灰飞烟灭,幸亏凡间承受不住他的仙术,他刚要取仙元那山头就塌了。我和东华赶下来,先各分了点仙元给你,又向老君那里讨了丹药,又去西天如来那里求了些舍利,好容易才保住你一绺小魂魄。我向阎王那里讨人情,把你塞进轮回道,轮回几世养全魂魄。衡文他私下凡界,去凡间看你轮回,玉帝将他拿回天庭,着陆景执掌文宗,天庭再没有衡文清君了。”
 
  我问:“衡文他现在何处?”
 
  天庭里景致依旧,仿佛我在凡间轮回的几世也不过是大梦一场。我正要去极东的海岛,远远地站着望了望当年我的宋珧元君府与衡文的微垣宫。
 
  正转身要走,一行仙者自云霭上行来,我退到道旁站着,北斗七星的其余几宿环绕着一个素袍淡然的身影,行到我身边停了一停。
 
  天枢除却前尘事,终于不再清冷彻骨了,他瞧着我,和声开口道:“可是新上天庭的仙者?”
 
 
  我道:“是,在下秦应牧,刚飞升上天庭。”
 
  天枢点头笑了笑,再向另一方去了。
 
  我朝他行去的身影望了望,许多许多年前的往事早已像当年晨曦中的木香花香气一样,淡入清风薄雾,踪迹不见。
 
  我十万火急赶到了极东。
 
  海岛上到处是东倒西歪wWw:xiaoshuotxt?net的仙树,乱七八糟的大石。我穿梭其中来回奔波。
  
 
  我问:“衡文呢?!!” 
 
  碧华灵君道:“被玉帝发放到极东的岛上去了。” 
   
  他在海岛仙府门外的仙树下站着,向我轻轻一笑,恍若东风拂过,三千桃花灼灼开放。
  
  我道:“我欠了你五世,连同还魂。本加利,可能永远也还不完。” 
  衡文道:“你也替我还了宣离的债,倒可以相抵。” 
  我说:“抵不了罢,抵了你亏了不少。” 
  衡文晃着他的破折扇道:“我却没什么计较。抵了能怎样,不抵又怎样。”
   
  我搂住了他的肩:“正是,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哪里有债这一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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